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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紫》 作者: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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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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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一 二月 21, 2011 4:53 am

白云之桥

  历时二十年的人间浩劫过去,天魔永远消失于六界之中,山河愁云散尽,万物复苏,满目疮痍的大地终于有了一线生机。逆轮魔宫被摧毁,魔族溃散解体,化身遁入人间逃避仙门追杀,徒留残垣断壁,荒村死镇,和无数个残破的家,死于战乱的百姓不计其数,或是死了儿子,或是死了妻子,有死于魔族手上的,也有死于仙门手里的,新坟处处可见,一派劫后余生的景象。

  无论如何,一切都已过去,战乱留下的痕迹终将被岁月抹尽,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也终将被人遗忘。

  城里街头,几个乞丐有气无力地坐在墙下,面前破碗内都空空的。

  其中有个小孩。

  小孩五六岁模样,乱蓬蓬的头发,黄黄的小脸,看不出是男是女,因为没有肉,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大,整张脸上似乎只长了双眼睛,眼睛毫无光泽,脏破的衣裳遮不住身体,两条小腿露在外面,由于长期受饥饿的折磨,瘦骨嶙峋,如枯柴一般,上面还有多处青紫的淤伤,披着空空的衣裳,整个人活像一根枯萎的草,几乎被冷风刮跑,让人怀疑这样一个小不点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走过,丢下半个包子。

  数双眼睛倏地亮起。

  几乎是同时,乞丐们全都扑过去,犹如饿极的狗看见肉骨头,混战成一堆。

  许久,人堆重新散开。

  一个小脑袋从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大约是怕人抢,两只小手拼命将包子整个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竟然是那个小不点儿。

  大乞丐骂:“又是这小丫头!”一耳光扇去。

  小女孩被打倒在地上,滚作一团,却犹自不要命地吞着嘴里的包子,哽得直伸脖子。

  那乞丐不解气,上去就踢。

  挨了两脚,地上的小女孩惨哼两声,猛然抬脸瞪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此刻幽深不见底,其中涌动着的,竟是罕见的浓烈的杀机,令人胆寒。

  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女孩会有这般目光,那目光连恶人见了也要害怕。

  周围的乞丐都忍不住退了步。

  那乞丐也心虚:“总拿眼睛瞪谁,我弄瞎了你,看你还瞪不瞪!”说完过去将她按住。

  挨打无妨,不能没了眼睛,小女孩惨叫着,拼命将脸贴在地上躲避。

  忽然,一股力量凭空袭来,将大乞丐推了开去,旁边乞丐们看得目瞪口呆。

  大乞丐恼怒:“谁!”

  “小孩子可怜,怎好欺负她。”

  那是小女孩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仿佛自天上传来,柔和的,略带责备的语气,更多的却是怜悯,听在耳朵里,温暖又舒适,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抚在身上。

  须臾,一只手拍拍她的背。

  “起来,不怕。”

  感受到安全,她缓缓抬起脸,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之色,别人都不管小叫花的,他为什么要帮忙?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答案。

  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脸,完美得不似人间所有,轮廓分明,双眉微皱,一双凤目形状优美,正温和地看着她,其中是数不尽的悲悯之色,他微微曲膝,半蹲在她身侧,作势要扶她,雪白的衣袍拖在地上,黑亮的长发披垂下来,几乎直达腰间,真如九天下凡拯救众生的神仙。

  那一脸不忍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她,他不仅是来救她,而是上天派来救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的。

  她看得发呆了。

  见她无事,他微微弯起有型的唇,微笑中透着一丝安慰,扶着她起身。

  知道他不是寻常人,旁边众乞丐乖乖的躲远了些。

  干净白皙的手扶着她,一点也不嫌她脏。他轻声道:“受了欺负可以生气,却不该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么?”

  面前的人俯身看着她,一只手放在她肩头,悲伤与怜悯,犹如救苦救难的圣人,又如谆谆教导的亲人。

  他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方才她真的恨得想要那人死了。

  小女孩生平头一次明白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下意识垂了眼帘,羞怯地点头。

  他轻轻摊开她的小手,在那手心划了两划,再合拢:“这样,今后就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光华闪过,手心依旧空空。

  神仙在变戏法呢!小女孩惊讶地眨眨大眼睛,腼腆地看他,疑惑。

  忽然,一个人声音自远处传来:“楚师兄,小师姐在找你呢!”

  重任在身,方才感受到强烈的煞气,以为是逃散的魔族要来打魔剑的主意,想不到竟是来自于一个小女孩,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要不要告诉师父?

  他直起身:“就来。”

  冲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仙门的人。”

  “不知道是哪个派的。”

  “……”

  仙门?真的是神仙!小女孩呆呆地望着,直待那雪白的背影翩翩消失在街角。

  流光易逝,往往只一转身,匆匆就已过了数年。千里之外,仙钟长鸣,晨雾散尽,南华山巍巍浮在云端,远远望去,峰顶笼罩着淡淡的金光。通往仙山的只有一条路,要先登上面前这座大山的山顶,时候未到,山门紧闭,无数人等在门外。

  南华派广收弟子,五年一度,仙门收徒向来严格,且以年幼为最佳,正如一张写过许多字的纸,和一张崭新的白纸,更好用的永远是白纸,因此南华派的规矩通常是七至十四岁以内的孩子参选。

  南华派本就是四方仙门之首,也是剑仙派之首,镇守通天门,五年前,南华天尊大战逆轮魔尊,终于斩除魔尊,捣毁魔宫,魔族从此无容身之地,再不能横行为害,天尊却也因此重伤身亡,四方同道提起无不肃然起敬。那一战,更使南华剑仙派成为世人心目中的圣地。现任南华掌教,正是天尊的大弟子虞度,虞掌教目前只有八位亲传弟子,其余都是徒孙辈,他早年说过只收九名弟子,因此众人都在猜测他今年大有可能会收关门弟子,而这个关门弟子的首要条件就是,资质过人,胆识过人。

  大人们比孩子还紧张,将叮嘱过的话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表现,拜个好师父,若能被掌教和几位尊者看中,那就是莫大的运气了。

  前来参选的人中,几个孩子格外惹眼。

  他们都穿得极其破烂,没有大人护送陪同,当中是个小女孩,十来岁年纪,头发像别的小孩一样用红绳子扎了两个角,由于缺乏营养,干枯而少光泽,瘦削的脸蛋也黄黄的,惟独那双大眼睛光华闪闪,天真机灵,透着几分淘气。

  “虫子,你真的要去吗?”

  “当然。”

  “仙长会收叫花子当徒弟吗?”

  “我哪里像叫花子了?”小女孩不服气,低头扯着干净却破旧的衣裳,她已经努力洗得很干净了,扎头发的绳子是她捡来的,“神仙大哥给我的法术不灵啦,我要自己去学法术,叫他们不敢欺负我们!”

  “虫子,要是仙长们不收你的话,就回来啊。”

  “他们一定会收我。”

  “你怎么知道?”

  “我胆子大啊,”小女孩挺胸,“他们喜欢胆识过人的,我胆子很大。”

  “对哦。”小乞丐们都点头。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大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行来,缓缓放慢速度,最终停在山脚下,穿着不凡的车夫先下车,搬了个脚踏放好,须臾,车内出来一位小公子,锦绣边的紫衣,小小金冠,腰间束着条雕花镶金带,一看便是出身富贵人家。

  年纪虽小,不过十二三岁,那长相已了不得,依稀竟透出美男子的风采,长眉如刀,目如秋水,只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似乎很不耐烦,他先是站了片刻,居高临下向四周扫视两眼,然后才走下车,举止很是文雅,可见教养良好,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

  车内紧跟着出来个穿着华贵的妇人,黑色长披风,握着条精美的手绢,和别的大人一样,她也拉着小公子柔声嘱咐许久,末了又取出封信放进他怀里:“你爹的信,记得交给虞掌教。”

  说话声虽低,周围却已有不少人听到,都议论起来。

  小公子脸色越发难看,勉强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

  妇人不放心:“等山门开了,我再走。”

  小公子沉着脸不说话。

  “虫子,他爹认得虞掌教。”

  “他们有信,虞掌教肯定要收他当关门弟子了。”

  仙长们也喜欢有钱人吗?小女孩有点泄气,对方既然有信,多半就是和掌教有交情,她撇撇嘴,哼了声:“仗着爹娘说情,当虞掌教的弟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当督教闵仙尊的弟子!”

  原来南华派除了掌教,还有一位督教与一位护教,这位督教仙尊大名闵云中,是南华天尊的师弟,比掌教还要高出一辈,是当今南华派中辈分最高的一位,其择徒教徒之严尽人皆知,门下弟子却个个都大有名气,他也是唯一一位敢与掌教抢徒弟的人,但有资质好的,都会先收归门下。

  她说的声音太响,小公子显然听到了,气得小脸青一阵白一阵,待他转脸看清楚之后,目光立即由愤怒变为不屑。

  见他看不起自己,小女孩正要再气他,忽然听得耳畔轰隆一声。

  众人同时朝山门望去。

  面前的山门已经消失,不,是整座山都消失了,先前看到的漫山郁郁葱葱的树木已经不见,竟变作了万丈悬崖!

  悬崖深不见底,茫茫一片,但闻风声隐隐,险恶至极。

  上面有座桥。

  那是一座白云铺就的桥,直通向对面,一眼望不到尽头,桥面宽只有三四尺,虽说行走足够,可是这么高的悬崖,周围又没有护栏,万一不慎失足摔落,必定就粉身碎骨了。

  仙长们当然不会伤到孩子,无非是设置第一道关来考验他们,大人们都明白过来,催促孩子上路,无奈孩子们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哪里知道是幻术,一个个都吓得白了脸,有那胆小的已经哭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过去。

  “虫子,这怎么过去,会摔死的!”小乞丐们也惊叫。

  小女孩白着脸,迟疑。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再看时,那小公子已经率先走上去了。

  仙长们要收胆识过人的徒弟啊!小女孩记起来,连忙朝小伙伴们道:“天黑了我还没回来的话,肯定是南华山的仙长们收我当弟子啦,也可能……摔死了,你们就自己回去吧,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远。”千里之外赶来,一路行乞问路,走了整整三个月。

  小乞丐们点头。

  小女孩有点伤心,再不看众人,咬牙踏上云桥,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有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后面一些胆大的小孩子都陆续跟上,当然更多小孩是死也不肯去,那些大人们无奈,气得纷纷骂“没用的东西”,打了一阵,到最后只得带着他们回去了。

  不出意外,第一关就淘汰了一大半人。

  南华仙山,数千弟子等候在门外,六合殿上,几十名大弟子恭敬地立于两旁,上头并排坐着三位仙长。

  中间一位三十来岁,穿着青色长炮,白净面皮,面前竖着柄青蓝色长剑,剑尖朝下悬浮于半空,仙气环绕,六合剑的主人,除了当今掌教虞度再无别人。

  左边那位五十多岁,黑袍,下巴几缕胡须,目光冷厉,十分威严,手中亦执了柄暗灰色长剑,形状古怪至极,剑身浑圆无刃,层层竟如宝塔。

  右边座位上却是个七十几岁的老头,须发皆白,面容和善,手中只拿着一卷黄旧的古雅的书。

  还有个位置一直空着。

  殿前大铜镜上清晰地显示出孩子们在云桥之前迟疑的场景,三位仙长面上都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用茶,那眼睛却都时不时朝上头瞟。

  右边年纪最大的白发老头先开口笑道:“孩子们都还小,师叔设此一关,是不是太难了些。”

  左边长相严厉的黑袍老人道:“宁缺勿滥,贪生怕死之徒要来何用。”

  掌教虞度只笑而不语。

  黑袍老人忽道:“音凡不来?”

  虞度答道:“或许会来。”

  黑袍老人皱眉:“他还是不收?”

  虞度道:“这两年九幽魔宫兴起,有壮大之势,他身为护教,责任重大,一心修习剑术,自然无暇,少个人与师叔抢徒弟岂不更好。”连他也称黑袍老人为师叔,可见那老人便是督教仙尊闵云中无疑了。

  闵云中道:“话虽如此,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是。”

  二人说话间,白发老头忽然“咦”了声,赞道:“这两个孩子不错!”

  大铜镜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走上云桥,当先是个紫衣小公子,富贵人家模样,神情昂然;后面那个年纪更小,竟是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娃。

  小女娃面有怯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害怕已极,可是那两条小腿仍旧在一步步朝前走。

  历来过关的女弟子很少,想不到这次倒出了个胆量特别大的。虞度双眼一亮,嘴角逐渐弯起,就连闵云中那张不常笑的脸也浮现出两分欣赏与自得之色。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来,这两个孩子筋骨奇佳,要认真比,那小女孩反而更胜一筹,仙门中,好徒弟比稀世宝贝还重要,二人都在庆幸这两个孩子没有去别处,来了南华。

  闵云中不慌不忙取过茶:“这回有两个,掌教还要抢么。”

  虞度笑道:“师叔要哪一个?”

  闵云中似是不舍,半晌大方地一挥手:“女娃虽说麻烦,我座下却还无一个女弟子,这回就破个例,那男娃娃让你罢。”末了又补一句:“看看再说。”

  白发老头叫苦道:“两位又忘记我了,可怜我天机处无人。”

  闵云中立即道:“这两个孩子资质非凡,要他们去学卜测占算,太过可惜。”

  虞度亦点头。

  有这两位在,好徒弟总是轮不到自己,白发老头早已料到这结果,无奈叹气:“两位是看不起我天机处么。”

  虞度笑道:“师弟莫多心,下回让你便是。”

  掌教言出必行,惟独这句话是次次都不算数的,遇到好的又找借口抢走了,白发老头苦笑。

  云桥上,紫衣小公子独自走在前面,大约是感觉到不对,忍不住停了脚步回身去看,果然有人紧紧跟在后面,竟是先前那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

  小女孩白着脸,大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他,两条腿微微颤抖,却仍坚定地朝前挪动,似在努力追赶。

  从未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孩子,小公子终于收起蔑视之色,有了几分意外,上下打量她。

  小女孩误解他的意思,立即挑衅似地嘟了嘴巴,大步走过去。

  小公子愣了下,哼道:“丑丫头。”

  小女孩亦重重地哼了声:“靠爹娘说情才当南华弟子,不羞!”

  小公子怒道:“你说什么!”

  小女孩扬脸道:“你本来就拿了信。”

  小公子涨红面皮:“我不用信,也照样能当南华弟子!”一甩袖子,大步朝前走:“丑丫头,有本事就跟来。”

  “谁怕!”小女孩快步跟上去。

  脚下看似是松软的白云,其实走着十分硬实,和走在地面上没什么两样,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又走出数十米,前面的深渊连同云桥忽然都消失了,但见一片深蓝色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波涛起伏,耳畔是阵阵海风声,海浪声,海鸟叫声。

  二人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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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一 二月 21, 2011 5:14 am

天生煞气

  小女孩大惊小怪:“哇,这么大的湖!”

  小公子看她一眼:“这不是湖,是海。”

  小女孩从没见过大海,兴高采烈地张望。

  小公子却微微蹙眉,想到最实际的问题,没有云桥,怎么渡海去南华仙山?

  他兀自苦恼,忽听旁边小女孩叫道:“咦,那是什么!”

  小公子吃惊,定睛一看,果然见海浪中隐约有东西朝这边游来,待它移近,两人才发现,那竟是条巨大的青鱼,青灰色的背扁平而宽阔,还有着尖利的牙齿,模样凶恶。

  恶鱼在二人跟前停住,两个孩子不由后退几步。

  小女孩害怕:“它想做什么!”

  小公子镇定,上下打量那鱼,见它似乎并无恶意,恍然道:“定是仙长派它来载我们过海的。”说完就要走上鱼背去。

  小女孩拉住他:“万一它要吃我们怎么办?”

  小公子不耐烦,甩开她的手:“怕就回去,拉着我做什么。”

  小女孩再次拉住他:“等等,鱼只有一个,我们先走了,别人怎么过去啊,等他们来了再走吧,若是到了中间出事儿,大伙儿在一起就不怕了。”

  “胆小。”小公子嘲笑,倒也没再坚持。

  六合殿内,透过铜镜看着一切,虞度与闵云中都十分满意,惟独白发老头连连叹气,为收不到好徒弟着急。

  后面的孩子们陆续跟上来,见那鱼相貌凶恶,都有些害怕,小公子并不理会众人,率先上了鱼背,小女孩劝说半日,一部分孩子愿意跟着上去,可是仍然有胆小的坚持顺原路折回去了,她只得爬上鱼背,坐着叹气。

  大鱼带着孩子们朝对面游去,乘风破浪般。

  鱼背起初十分平稳,然而越行到海中间,风越大浪越高,开始颠簸起来,到最后海浪掀起如同厚厚的墙,孩子们由最初的新奇变作了恐惧,不知所措。

  小女孩高声道:“大家别怕呀,拉紧手别掉下去了!”

  孩子们哪里肯听她的,都乱成一团,其中几个女孩子已经哭起来,骂她:“若不是你,我们才不上来的!”

  小女孩急道:“我……我那也是想帮你们上仙山啊。”

  女孩子们围上来推她:“谁稀罕你帮!”

  小女孩惊叫,险些被掀得掉进海里。

  “谁敢欺负人!”一道身影站到中间,将小女孩护在身后,却是小公子。

  这群孩子中,他年纪不是最大,个子却是最高的,加上冷冷的神情,几个孩子被震慑住,不敢再动手了。

  小公子喝道:“都拉起手站稳,谁不听的,我就把他丢下去喂鱼!”

  声音略显稚嫩,带了些孩子气,可是言行之间已隐隐透出领袖风范,孩子们渐渐地不再闹了,乖乖地拉起手。

  小女孩感激,伸手去拉他。

  小公子躲开:“丑丫头,别碰我!”

  小女孩撇撇嘴,没说什么。

  孩子们手牵手,果然觉得平稳许多,人多心齐,也不那么害怕了。

  大鱼游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海的对面逐渐现出一座仙山。

  山上古木参天,瑞气缠绕,祥云游走,仙鹤翔空,山顶大小十二峰矗立于蓝天之下,殿宇巍峨精美,重重飞檐交叠,映着阳光云彩,分外壮观。

  大鱼平安地将孩子们送至山下,逐渐缩小,到最后居然化作了一张巴掌大小的鱼形纸。

  孩子们惊叹。

  山脚下古木荫中,一片干净的石级往上延伸。

  终于到达传说中的南华仙山,孩子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沿着石级朝山上跑,小公子不慌不忙走在后面,被他在海上的表现折服,胆小点的孩子都留下来跟着他,围作一团说笑,女孩子们更唧唧喳喳问个不停,小公子显然已习惯受欢迎,只偶尔答两句,一派小大人模样。

  小女孩起初跟着别的孩子跑了几步,见他没有跟来,不由迟疑,折回到他面前:“你不快些吗,仙长肯定喜欢先到的。”

  小公子看她一眼道:“谁说他们喜欢先到的。”

  女孩子们跟着道:“对啊,仙长们喜欢最厉害的!”

  其实小公子年纪稍长,见识也广,说这番话自有道理,长者喜欢的,必定是诚实稳重的孩子,不是急着表功的。

  小女孩虽不明白其中缘故,却知道他言语举止比别人不同,一定很讨大人喜欢,跟着他学绝不会有错,于是眨眨眼睛,不再急着往前跑了。

  小公子回头看见,不乐意:“跟着我做什么?”

  女孩子们也嘲笑她。

  “丑丫头,谁要你跟着我们!”

  “快走啦!”

  “你们才是丑丫头!”小女孩扬脸不承认,“又不是你家的路,我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谁跟着你了!”

  小公子无言反驳,冷着小脸继续走,半晌,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正在此时,前面忽然响起一片惊叫声,接着许多孩子折了回来,不约而同将小公子当作领袖,纷纷告诉他:“不好了,前面有妖怪!”

  小女孩吃吓:“真的有妖怪?”

  小公子不信:“仙山上哪来的妖怪,胡说!”快步赶上前。

  前面大路中间竟然蹲着只通身火红的狐狸,大约有一人多高,此刻正拿舌头舔着皮毛,龇牙咧嘴地吓唬孩子们。

  见到小公子,它竟然站起身,摇摇摆摆走过来。

  头一次见到这样通灵性的大狐狸,小公子也吃惊,后退一步,张臂将其他孩子护在身后,壮着胆子安慰:“别怕它,肯定是仙长们养的。”

  殿上,三位仙长露出赞赏之色。

  两边对峙,孩子们都不知道怎么前进,有几个已经偷偷往山下跑了,小女孩欲挽留,却被小公子阻止:“忘了方才的事么。”

  小女孩心想也是,遂不再理。

  灵狐越逼越近,最后停在了小公子面前,人狐距离不足一尺,小公子到底也是孩子,心中害怕,紧紧闭上了眼睛。

  灵狐伸出前爪作势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此时,旁边一道阴冷的浓烈的气息陡然袭来,同时响起稚嫩的喝声:“不许吃他!”

  感受到浓烈的煞气,灵狐吓得翻滚后退。

  原来小女孩并不知道灵狐是闹着玩,只当它要吃小公子,情急之下站了出来,挡在小公子前面,大眼睛里竟泛着幽幽的冷光。

  被吓到的不只灵狐,孩子们也都呆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人都感觉到脊背发凉。

  铜镜上的图象猛然消失,殿上三位仙长同时变色,其余弟子也不敢出声。

  白发老头喃喃道:“不可思议,天生煞气!”

  虞度沉默半日,道:“我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煞气。”

  那人大名鼎鼎,历经三世,终成天魔,为人间带来一场浩劫不说,还几乎给仙门带来灭顶之灾,六界因此生灵涂炭,纵然身死五年,仍是无数人心中的噩梦,他害得南华天尊为守护通天门六界碑而殒命,南华弟子无不痛恨,闵云中尤其恨之入骨,同辈几个师兄弟都在那场仙魔大战中阵亡,惟独剩了闵云中一个,是以在南华派,他的名字几乎无人敢当众提起。

  可是眼前,一个小小女娃竟也拥有这样的煞气,这意味着什么?

  大殿上一片沉寂。

  忽然“砰”的一声,茶杯碎裂。

  闵云中丢开手中碎片,厉声道:“行玄,速速查她的来历。”

  原来那白发老头便是南华天尊二弟子行玄,善于卜测占算,执掌天机处,号天机尊者。他闭目片刻,缓缓展开手中天机册,半晌才道:“她是仓州未阳县人,本姓重,重氏夫妇死于五年前那场浩劫,此女机缘巧合逃过,流落街头行乞,此番不远千里赶来参选。”

  虞度松了口气:“身世倒是清白。”

  闵云中仍是面色冷冷:“纵然如此,也绝不能冒险,南华何愁没有好弟子。”

  虞度点头:“只是可惜。”

  小女孩哪里知道三位仙长的想法,此刻还在为吓跑灵狐得意呢:“它们都怕我,有一回我还吓跑了只老虎!”

  孩子们惊叹。

  小公子一直没说话,只不时拿眼睛瞟她。

  经过这几关,顺利过来的有六七十个孩子,至山腰,几名南华弟子早已等候在那里,身上是青白二色衣袍,当先是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长相平凡,看上去温和又亲切,举手投足间却自有种摄人的气度。

  他抬手示意孩子们安静:“掌教在六合殿,你们不要慌,先听我说几句规矩。”

  孩子们不约而同静下来,认真听他说话。

  年轻人道:“我叫慕玉,是南华现任首座弟子。”

  孩子们沸腾了,慕玉的名声已经很响了,南华剑仙派首座弟子,督教闵仙尊门下近几年来第一个得意的徒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温和可亲的人物。

  “是慕仙长!”

  “慕仙长一点不老啊。”

  慕玉微笑,再次抬手示意:“你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南华派新弟子,是我的师弟或者师侄,稍后我会带你们进殿参拜掌教与尊者,到时候不得随意出声,只有掌教指明要你们当中谁说话的时候,方能上前回话,你们可都记住了?”

  微笑对孩子们永远是最有用的,孩子们异口同声:“记住了!”

  小公子作礼:“有劳慕仙长引路。”

  慕玉点头:“都随我来。”

  孩子们跟着他往山上走,见他温和可亲,大胆些的孩子开始问各种问题,有人道:“慕仙长,你会收徒弟吗?”

  慕玉道:“自然,待掌教与尊者选过,我也会从你们当中选一个做徒弟。”

  孩子们喜悦,能当南华首座弟子的徒弟多光彩啊。

  “我要做慕仙长的徒弟。”

  “我也要!”

  “……”

  山顶地势平坦,地面全由汉白玉铺就,中间一条主道宽约三丈,直通往尽头高大的六合殿,数千弟子规规矩矩立于两旁,有青白衣袍的,也有一色白袍的,或腰悬长剑,或执其他法器,气势壮极。

  孩子们被那庄严的气氛所震撼,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都小心翼翼朝前走,大气也不敢出。

  行尽大道,又有百步石级,六合殿高居石级尽头,檐角挑起,映着阳光,金碧辉煌。

  慕玉带着孩子们在殿外停住,朗声:“回禀掌教,人已都带来了。”

  “让他们进来。”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

  慕玉侧身示意孩子们进去。

  孩子们多数都有些畏缩,惟独小公子面色不改,当先跨了进去,小女孩见状也回神,忙低头扯了扯衣裳,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踏进了门槛。

  宽阔的庄严的大殿,两旁站了数十名弟子,装束与外头的弟子并无两样,神色肃穆,迎面高高的阶上坐着三位仙长。

  孩子们规规矩矩站好,暗暗猜测谁是谁。

  虞度开口,声音伴随着殿上回响,显得分外庄重:“你们方才的表现,我与尊者已经知晓,都很好。”

  得到夸奖,孩子们喜悦,同时也猜到了说话之人的身份,更加紧张起来,每双眼睛都满怀期待,不知道谁有幸被掌教看中呢?

  虞度依次将每个人扫视一遍,目光最终落定在小公子身上:“你过来。”

  小公子整理衣袍,恭敬地上前跪下:“陈州秦珂拜上掌教,仙尊。”

  原来他叫秦珂?小女孩暗忖。

  虞度将名字念了一遍:“多大了?”

  秦珂回道:“上个月刚满十三岁。”

  虞度颔首:“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的?”

  秦珂迟疑了下,摇头:“没有。”明知道有了信把握就大很多,他竟真的绝口不提。

  虞度微笑:“好孩子,你可愿意拜在我座下?”

  掌教这么问,自然是看中了他,孩子们都羡慕极了,小女孩更加替他高兴,这一路走来,他确实比别人强多了,不用信也能得掌教喜欢。

  秦珂喜不自胜,当即磕了三个头拜师。

  虞度起身走到他面前,神情略显严肃,训话:“为师姓虞名度,号玉晨,现任南华剑仙派掌教,主南华峰六合殿,既拜我为师,便是南华剑仙门下第三百六十五代弟子,从今往后须恪守门规,尊师敬长,行事光明磊落,以南华为重,将来若做出有辱仙门之事,为师绝不轻饶,你可明白?”

  秦珂大声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虞度满意,扶他起来:“你父亲还好?”

  秦珂先是惊讶,随即明白过来,涨红小脸,自怀中取出那封书信双手呈上:“他老人家很好,临行时还曾写了封信,让我务必交给师父。”

  虞度并不看信,只随手收入袖中,回到座上,示意秦珂拜过闵云中与行玄,分别称师叔祖与师叔,然后站到他身旁。

  接下来行玄亦挑了名收为弟子,惟独闵云中冷着脸迟迟不开口。掌教和天机尊者都有了徒弟,孩子们望着那张严肃的脸,都有些害怕,却又满心期待,能成为闵仙尊门下弟子,传出去可是多大的荣耀,甚至比掌教弟子还要风光!

  小女孩挺胸,握紧小拳头。

  那视线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却是冰冷的。

  小女孩正在莫名,就听见闵云中开口道:“你,过来。”

  目光掠过了她,看向她背后一个十二三岁眉眼精致且穿着不俗的红衣小姑娘。

  小女孩失望不已,那个小姑娘她记得,就是方才鱼背上闹事,险些失手将她推下海的那个,幸好当时秦珂救了她,其实若不是她劝了半天,小姑娘根本不敢跟着乘大鱼来南华的。

  闵仙尊的意思大家都猜到了,红衣小姑娘喜得上前:“弟子闻灵之拜见师父。”

  闵云中道:“我说过收你为徒了?”

  闻灵之先是惊,所幸她自幼受过教导,应变得快,知道大人面前该怎么表现,乖乖地垂下眼帘,伏地赔罪:“是灵之失言,灵之早就听人说起闵仙尊大名,此次来南华就是一心想拜仙尊为师,所以卤莽了。”

  一席话说得谦逊有礼,闵云中对她的印象反而好了许多,这孩子资质虽不如那两个,但也已经算上好的了,女孩子胆小点不是大问题,将来见识多,自然就不怕,于是他照样训示了一番,末了道:“南华派历代镇守通天门,南华弟子无不以护佑六界众生诛除魔族为己任,你务必牢记这点,方可拜入我门下,他日若敢违背我的话,必定严惩不怠。”

  闻灵之立即道:“弟子谨记。”

  闵云中这才示意她拜师。

  闻灵之恭敬地磕头拜过,又拜虞度和行玄,论辈分称师兄,最后起身到闵云中身后站定,一脸得意。

  三位仙尊都已经收了弟子,小女孩未免闷闷不乐,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反正都可以学到仙术,拜慕仙长他们也是一样啊,将来和大哥一样救人。

  抬头忽见秦珂看着自己,似有安慰之意,她不由冲他一笑。

  秦珂移开视线,再不理她。

  虞度看看剩下的孩子们,和蔼地嘱咐:“你们当中有些人虽资质平凡,但只要记得四个字:勤能补拙。更加刻苦修行,将来就不会比别人差,现下你们且出殿等候吧,南华派其他大弟子也一样要收徒弟,你们可以拜在他们门下。”

  其实多数孩子也没抱希望做掌教仙尊的徒弟,只觉得能留在南华已经很好了,于是齐声答应,转身要随慕玉出去。

  “且慢,”虞度忽然叫住他们,“那小女娃,我南华派不能收你,慕玉,你速速送她下山吧。”

  顺着他的视线,孩子们纷纷转脸朝一个人看去。

  呆了好半天,小女孩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自己,大急:“为什么不收我?我的胆子比他们都大!”

  虞度犹自迟疑该不该说实话,旁边闵云中已开口:“你天生煞气,若修术法,久必成害。”
  
  小女孩分辩:“我没害过谁……”

  闵云中挥手打断她:“不必多言,南华派留不得你,速速离去。”

  满怀希望而来,最终却是唯一一个被拒绝的,小女孩哪里知道什么煞气,眼圈一红,委屈得哭起来:“我没做错什么,你们不公平!”

  闵云中喝道:“放肆!公平不公平是你说的么。”

  小女孩不敢还口,只是哭。

  她年纪小,哭得又可怜,两旁弟子们听着都有点不忍,秦珂迟疑了下,低声求情:“闵仙尊,其实她很好……”

  闵云中冷冷道:“身为掌教弟子,长辈说话,有你多嘴的!”

  秦珂只得退下。

  闵云中看虞度:“掌教?”

  虞度点头:“慕玉,送她下山。”

  小女孩心知没有希望,气得转身,边拿手擦眼睛边朝殿外走,哽咽:“神仙也欺负人!你们不收我,我就去别处,不在南华了!”

  她本是无心气话,座上三位仙尊却都变了脸色。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自殿外响起:“我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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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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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一 二月 21, 2011 5:22 am

重紫

  从没听过这么舒适的声音,不错,是舒适,仿佛天边白云飘过的感觉,淡漠的,飘渺的,随风而散,伴随着殿上回音,别有种悠长的韵味,如聆仙乐,记忆深处也有一个同样美妙的声音,可是和这人的声音比起来,竟也逊了一筹。

  小女孩惊讶,抬脸看。

  不知何时,迎面大殿门口已经站了个人。

  雪白的宽大的衣袍,广袖拖垂于地,长簪束发,可仍有许多头发散垂下来,长长的如同披了件厚重的黑色披风。

  左手上是一柄宝剑,白色剑鞘修长,微有光泽。

  殿门高广,映衬长空,时有五彩祥云飞掠而过,青天流云,他就那么静静地独立于门中央,如同嵌在画卷里,背后光线透进来,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晕。

  大殿上鸦雀无声,奇静无比,所有弟子几乎都已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恭敬地朝他欠身行礼,脸上神色各异,惊喜的,崇拜的,羡慕的,更多的则是不可置信。

  门如天地,天地何其小,惟有他立于其间。

  忘记了一切,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岁月,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通通都如过眼云烟,悄然散去,了无痕迹。

  惟有他,真实,却遥不可及。

  心猛然静止,又骤然狂跳。

  舍不得眨眼,不敢眨眼,生怕这一眨眼间,他就消失不见。

  小女孩深深吸了口气,费力地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他的脸。

  一张年轻的脸,脸型或许不够轮廓分明,眼睛鼻子或许也不是最完美的,然而那张脸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那种美,已经远远超出了容貌之外,美得柔和,柔和到了极限,柔和到可以包容一切。

  想要走近,却不敢走近。

  那样的感觉令小女孩心悸,全身热血都涌向头部,记忆不由自主回到了几年前,曾经以为那张脸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了,神仙就应该长着那样的脸,可是现在她才发现,面前这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不属于尘世,甚至不属于仙界,淡而不冷,高高在上,任人仰望,任人敬慕,却永远也够不到,得不到。

  拯救世人的神仙,本来就应该和人不一样?

  小女孩痴痴地想。

  殿上先起了小小的议论声,逐渐变大,最终一片哗然。

  慕玉微笑着提醒:“小女娃,重华尊者答应收你做徒弟,还不快拜师?”

  重华尊者!殿上变得更加热闹,孩子们弄清他的身份,都激动万分。

  紫竹峰,重华宫,南华派护教洛音凡,昔日南华天尊门下三弟子,论排行掌教第一,论辈分闵云中最高,可论名气与地位,南华派甚至整个仙门最大的莫过于他。身为护教,却受命天尊,握有南华派大事的决定权,仙术无疑是南华派最高的一位,在仙魔浩劫中率仙门弟子镇守通天门六界碑,导致魔族数次无功而返,一年前重创魔尊万劫,是继南华天尊之后声名最盛的一位仙尊。

  人人都知道,重华尊者洛音凡从不收徒弟。

  众弟子互相求证,几乎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然而眼前天神般的人物,除了他再无别人,那句话也确实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小女孩仍是神情恍惚,印象告诉她,穿白衣裳的神仙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仙,现在最好的神仙竟然肯收她当徒弟!

  年轻的白衣神仙缓步走进大殿,长长的衣摆在地上拖曳,如同流动的水波,又如翻涌的雪浪。

  他停在她面前,用淡漠的、最好听的声音问她:“我收你做徒弟,你可愿意?”

  极度失望变作极度的惊喜,小女孩幸福得如在梦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甚至已经不能说话,只顾拼命点头。

  “音凡!”严厉的声音略带斥责。

  小女孩被这声音惊回神,不安地望闵云中,闵督教不肯,这个神仙师父会不会也改变主意不要她了?

  洛音凡看虞度:“我收她做徒弟。”

  师兄弟之间本有默契,只一眼,虞度已领会他的意思,含蓄道:“师叔,魔宫近日越发猖狂,这女娃既无处可去,不如留在南华,免得她乱走出事,到时反成了我南华派的过错,论起来,师弟也该收弟子了。”

  天生煞气,多么危险,至少不能让魔族得到。

  闵云中闻言果然没再反对,半晌又道:“音凡太忙,不如就拜在掌教门下吧。”

  小女孩反而不乐意了,小声:“重华尊者说要收我的。”

  闵云中脸一沉,正欲发作,虞度已笑着接过去:“我曾立誓,此生只收九个弟子,如今已有珂儿,再多就要破了誓言,音凡收了正好,还是让她去紫竹峰最妥。”其余诸峰人多,未免照应不到,紫竹峰平日无人,出什么事,洛音凡第一个就能察觉。

  闵云中听出话中意思,虽然也觉有理,终究面子上过不去,重重地哼了声,大步出殿而去,丢下句话:“掌教安排。”

  他一走,闻灵之自然也要跟着离开,她故意放慢脚步,望望惊为天人的洛音凡,又看看秦珂,最后看着小女孩,嫉妒得两眼中都要冒出火来,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出殿走了。

  洛音凡视若无睹:“那就拜师吧。”

  收到旁边秦珂眼神指点,小女孩明白过来,连忙跪下照样磕了三个头,脆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洛音凡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脸一红,吞吞吐吐:“我……我没名字。”见他皱眉似不满,她声音更小了:“小时候我爹娘就死了,没给我起名字,我只记得我姓重,他们当年都喜欢叫我重子。”

  虫子?孩子们笑出声,连秦珂也忍不住别过脸。

  又瘦又小,确实像条小虫子。

  小女孩窘得脸通红,不安地拿眼睛瞟师父。

  “重子,重紫,”洛音凡倒没觉得好笑,将这名字轻声念了两遍,忽然道,“重华宫,紫竹峰,足见你我有缘,从此你便以重华宫之重为姓,紫竹峰之紫为名,叫作重紫,如何?”

  师父不嫌她的名字难听?小女孩大喜:“好啊,就叫重紫!”

  师父赐名,原该拜谢才是,众弟子暗笑,惟独秦珂“啧”了声,斜斜瞟她,意思是责怪她不知规矩。

  重紫哪里明白这些,大眼睛疑惑地眨。

  所幸洛音凡从未收过弟子,也不甚在意,他看着地上的小不点,简单训话:“为师姓洛名音凡,号重华,你既拜在我门下,须恪守门规,凡事以南华安危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得作出违逆之事。”

  才刚有了名字,重紫正在高兴,闻言想也不想便大声保证道:“重紫一定听师父的话,不惹师父生气,将来若是做错事,师父便狠狠的打我吧。”

  众人又笑起来,这话虽孩子气了些,倒也真挚可爱。

  洛音凡没有笑,也没表露多少满意之色,只点了下头:“起来吧,随我回紫竹峰。”

  重紫从地上爬起来。

  虞度别有深意:“恭喜师弟,今后多多留意。”

  洛音凡道:“我带她回去了。”

  走出六合殿,天地仿佛变得更加宽广,数千弟子仍守在外面道旁,越发庄严气派,所有人都已经得知重华尊者收徒弟的消息,都想看看是哪个孩子有这么好的运气,因此自他走出殿门,几乎所有的视线都朝这边望来,有艳羡的,有嫉妒的……

  重紫有点怕,紧紧跟在他身旁。

  洛音凡走了几步,发现衣袖好象被什么扯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新收的小徒弟,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紧张之色,小手扯着他的长袖。

  见他皱眉,重紫连忙缩回手,不安地望着他。

  其实洛音凡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人,皱眉并非因为不高兴,只是不太习惯而已,看出她在害怕,他索性主动伸出一只手。

  重紫呆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又惊又喜,红着脸将手在衣裳上擦了好几遍,才轻轻握住那只手。

  手的温度也那么适度,不太冷也不太热,和他的人一样,温润。

  白袍曳地,迎着众人视线,他拉着小小的她,缓步走下石级,朝紫竹峰行去……

  多年后,重紫仍常常记起这一幕,犹是昨天,仿佛刻入灵魂的记忆,转世轮回永生难忘,可惜那时的她,早已不再是他牵着的那个小小的重紫。

  南华山大小十二峰,主峰南华,乃是南华天尊生前居处,现住着掌教虞度,从峰四座,摩云峰是督教闵云中居处,天机尊者行玄住天机峰,护教洛音凡则住在紫竹峰,还有座玉晨峰,是虞掌教早年修行的地方,如今空着,另外七座小峰则是南华弟子们的住处。

  比之南华峰的雄伟壮观,紫竹峰又是别样一番景色。

  不够幽美,不够小巧精致,却有种出尘脱俗的味道,漫山紫竹,竿竿都生得极其随意,林间浮着洁白的云气,如同地毯铺过,看不见脚下土地,一切都生于白云之上。

  紫竹拂云,一座形态古雅的殿宇半隐于峰顶。

  殿前一带清流划过,宽约三丈,水面烟气腾腾,深不见底,其中隐约似有鱼儿游走,上头铺着石板桥,水面几乎与桥面平齐。

  白云铺就的地面,向上生出一级一级的干净的石阶,通往正殿。

  廊柱古旧,殿上空无人影。

  好高的殿门!除了神仙师父,谁也不能住这样的地方,重紫正在高兴,忽然听得洛音凡淡淡道:“这里便是重华宫,为师的居所,为师日常都在殿内办事,你暂且住在左边第三间房吧。”

  说话间,他已放开她。

  重紫依依不舍地缩回手,心中喜悦不减,往常当小叫化,天天都睡别人屋檐底下,现在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还有个神仙师父!

  “师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恩。”

  眼见那雪白的身影走上阶,重紫连忙追过去:“师父!师父!”

  洛音凡转身看她。

  重紫小心翼翼道:“师父不饿吗,天都要黑了,我去哪儿吃饭啊?”

  洛音凡喜清静,独居紫竹峰几百年,从不让外人上来打扰,如今突然多出个徒弟,这才记起凡人是要吃饭的,于是取出卷书给她:“仙门弟子不必食五谷,这上头记载着南华派吐纳之法,你先去照样参习。”

  重紫道:“可是我饿。”

  洛音凡耐心道:“照着书上说的做,就不饿了。”

  神仙真的可以不吃饭?重紫连忙接过那书翻了翻,窘迫:“我……我不认得字呢。”

  洛音凡明白过来,略作思索,自她手上取回书,不知怎样拿着晃了两下,又递还她:“这些字你都认得的,用心参习,不可偷懒。”

  如同变戏法,薄薄的书变作了厚厚的一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重紫惊讶不已,待她回过神时,又发现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不知何时,身上的破旧衣裳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袍子,质地轻软,极其合身,仿佛是比着她的身体裁剪的。

  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这是师父给的?重紫欣喜。

  面前空无人影,神仙师父已经飘然进殿去了。

  重紫还有很多事要问,拔腿追上去,谁知大殿门看似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原来洛音凡通常在进殿后便设置结界,避免一切打扰,这只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通仙术的人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

  重紫泄气,捧着厚厚的书朝第三间房走。

  仙长们都不肯收留她,师父会不会也嫌她太笨了?要讨他喜欢,就一定要好好学习仙法吧,可是看不懂字怎么办呢?

  房间不大,有床有桌椅,对于重紫来说已经足够,她兴奋地将每件东西都摸了个遍,觉得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今天。

  没有文字,书卷上全是画的小人儿,一个一个,小人儿身上有许多线条标注,每条线都有固定的走向,重紫仔细瞧了半日,居然真的明白了些,心内欢喜,是师父特意变出来的吧,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好玩的书啊!

  学了它,就不用当叫化子要饭,她要像那个神仙大哥一样,用仙法救人,不再让他们受欺负!

  重紫满怀信心,照样练起来。

  然而洛音凡从未收过徒弟,显然高估了十岁小孩子的能力,只当自己写得明白,看的人就一定会了,谁知有时候看着简单的东西,做起来却难得很,明知道该这么走,偏偏行气时它就不听话,上下乱窜,重紫照样练了半日,直累得满头大汗,仍是不得其法,气总走岔不说,腹中反而越来越饿了。

  经常受饥饿折磨,就更害怕那样的感觉,重紫开始心慌,后来实在忍不住跑出房间。

  夜已深,殿内仍然亮着光,洛音凡还没出来。

  整整一天没吃东西,好饿!

  重紫坐在阶上,将身体蜷成一团,拼命想要减轻饥饿的感觉,无奈她到底只是个孩子,意志力有限,很快就感觉烦躁难安,手脚发凉,最后忽地站起身。

  房中物件简单整齐,外面有桌椅有镜台,高高的案上放着几本书,还有砚台笔墨之类的东西,屏风后有床有被褥,看来是洛音凡的卧室。

  几乎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一圈,最终回到隔壁,重紫怏怏地退出门外。

  偌大的重华宫,竟没有可吃的东西。

  眼睛瞟着一处,她一步步朝阶下走……

  殿前水面冒着寒气,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石桥上,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水面,闪着饥饿的忍耐的光,像只捕食中的小兽。

  洛音凡站在阶上,微微皱眉,方才感受到强烈的煞气,立即出殿查视,果然看到这样一幕场景。

  一个孩子煞气太重不是好事,难道真的又是另一个逆轮?

  想了想,他隐去身形,缓步走下阶。

  刚刚至阶下,就见那孩子吞了吞口水,忽然伸手往水里一抓。

  水花飞溅。

  小手胡乱摸了几把,再抬起时,手里已多了条鱼。

  其实寻常人要这么徒手捉鱼是很难的,那鱼大约是被她散发出来的煞气震住,竟没有逃跑,就这么让她抓在了手里。

  小手颤抖,那孩子看着鱼,舔了舔嘴唇。

  鱼儿挣扎。

  仿佛想到什么,大眼睛里升起迟疑之色。

  小手一松,鱼儿“啪”地落回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飞快隐没不见。

  周身煞气陡然退去,她无力地趴在池畔,紧紧咬着唇,有点走神的模样。

  那孩子不似寻常小孩长得胖乎乎无棱角,她生得格外瘦,瘦得可怜,白袍合身,小小的身体看上去极其单薄,体态反而因此多出几分轻盈,伏在那里,就如同一片羽毛,一阵风都能吹跑。

  洛音凡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双眉逐渐舒展。

  松手放走鱼,重紫很泄气。

  每次生气的时候,小动物们都会被吓跑,远远避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仙长们说的煞气?至于伤害别人,她倒是真的曾经和其他小叫化们一起抓过鸡烤来吃的,有时候还生吃过,所以没饿死。

  仙长们都认定她煞气太重,会伤害别人,所以不肯收留,现在真要抓鱼吃,师父知道了会不会赶她走?不远千里跑上南华,努力成为仙门弟子,就是为了将来能跟神仙大哥一样救人,怎么可以因为饿就惹师父生气?

  重紫努力不再去看,好在水里的鱼已经被吓走,想抓也抓不到了。

  可是真的太饿了,怎么当了神仙还是要挨饿啊。

  做过乞丐,重紫当然知道很多充饥的办法,只不过面前这水比别处的水不同,冷得彻骨,喝了肯定会肚子疼的。

  迟疑许久,她还是忍不住颤抖着捧起一捧,低头。

  “这水不能喝。”听过一次就永远难忘的声音。

  重紫吓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师父。”

  洛音凡看着她,不语。

  师父都看见了?重紫更加惊慌,立即跪下:“我没害它们,我只是很饿。”

  见她羞愧害怕的模样,洛音凡微微叹气,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饥饿的时候还能控制煞气不伤生灵,已经很不容易,怎忍苛责。

  他俯身扶她起来:“你做得很好。”

  师父居然夸她?重紫满以为会受责备,闻言愕然。

  面前的人单手扶着她,雪衣长发,眼睛里尽是安慰之色,和当年记忆中那人一样,他们都是最好的神仙。

  “师父说我……做得好?”

  “恩。”

  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得到夸奖,重紫也不例外,大大的眼睛立即有了神采,毫不掩饰心中喜悦,师父肯夸她,就是再饿一天也没关系啊。

  眨眼间,面前多出两个石凳。

  洛音凡拉着她坐下:“今后也要像方才那样,再饿,都不可以伤害别人,记住了么?”

  重紫用力点头:“记住了。”

  洛音凡本就是个胸襟宽广的人,对于她天生煞气的事,并无太多偏见,如今见小徒弟这么听话,反而有了几分喜欢:“吐纳之法是吸取天地灵气为己用,延年益寿,你觉得饿,是未习吐纳之法的缘故,为师给你的书怎的不看?”

  重紫羞愧:“看了,可是我太笨,学不会。”

  洛音凡恍然。

  无人提点,一个还未入门的小孩子怎能掌握吐纳之法的要领,可见是没有教过徒弟欠缺经验的缘故。

  他自然而然归结为自己的责任:“是为师疏忽,你初学,有不明白也是对的,为师这便为你导引一遍。”接着示意重紫坐好:“照书上说的做,仔细感应。”

  重紫乖乖地闭目。

  他握起她的双手,缓缓将仙气送过去。

  重紫果然觉得一道柔和的气流自手中传递过来,如同溪水,顺着手臂流入身体,在体内四肢百脉间循环游走,很有规律,因为饥饿而冰凉的手也随之变得暖和了。

  回想当年,自己用了两天才能摄取到气,已经算是师兄弟中进度最快的一个,洛音凡也没指望她立即学会,只想输些仙气与她,让她不觉饥饿,同时引导她感知行气走向。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那小小的身体内居然也有一道气在乱窜,既浅且弱,时断时续。

  洛音凡心头一紧。

  没错,确实是气,天地灵气。

  接着,他就听到重紫说话了:“师父,我自己也有,可它不听话,不跟我走啊,乱跑。”

  初学就能摄取天地之气,这孩子天资过人,若得潜心教习,日后必有大成,洛音凡震惊,生平第一次觉得惋惜。

  天生煞气,谁也冒不起这个险。

  他一边助她收服那气,一边言语指导:“气如水,强行制它堵它,它就越要乱走,须顺其自然,再加以疏导,它自然就听话了,这便是以退为进的道理。”

  强大的气流很快与那微弱的气融为一体,最终汇入丹田。

  洛音凡放开她:“明白了么?”

  重紫睁眼想了想:“真的不饿!”

  洛音凡点头:“今后就照这样修习,时候不早,先回房歇息吧,为师明晚再来检查功课。”
  
  那就是说,要明天晚上才能再见到师父?重紫依依不舍地起身朝房间走。

  天生煞气,却不失善良本性,形同白纸,又这般听话,只要时刻加以引导劝戒,未必就会成魔,果真要照师兄他们的意思,不教她术法?

  洛音凡微微内疚,唤道:“重儿。”

  重紫怔了半晌,喜得飞快回到他身旁:“师父是在叫我?”

  其实洛音凡从未当过师父,只是常听见师叔师兄们私下这么称呼弟子,她既是自己唯一的弟子,理所当然也该这么叫了,原本还有些不习惯,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心下也就释然。

  “师父还要教我什么?”

  “你天生煞气,暂且不能修术法。”

  重紫是个小孩子,只觉得师父待自己这么好,今天真是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哪里还会在意这些,闻言道:“好啊,师父说不修就不修。”

  愧疚已经消失,毕竟要以大局为重,洛音凡点点头,起身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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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一 二月 21, 2011 5:32 am

无奈的师父

  紫竹峰鲜有外人上来,偌大的重华宫冷冷清清,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几天下来,重紫的新鲜劲过去,加上没有新的功课,很快就觉得无聊。其实除了禁止私自出山,南华弟子行动都很自由,百般无趣之际,她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大清早便溜下紫竹峰,兴冲冲朝主峰六合殿跑。

  六合殿看上去仍庄严无比,许多弟子进出,里面隐约传来闵云中的声音。重紫最怕的就是他,哪里还敢进去,连忙避开,不觉顺着走廊转到了另一个大殿门口,抬眼望见殿门上写着三个大字。

  重紫不识字,疑惑地站着。

  “重紫,你要做什么。”有人推她。

  回身看见来人,重紫先是觉得眼熟,想了想才记起她是谁。

  自拜入闵云中门下,闻灵之在南华派地位就不同了,此时正与几个女弟子准备去六合殿,不想遇上重紫,她始终惦记着当初海上秦珂护着重紫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见重紫被洛音凡收为徒弟,更加忿忿不平,此刻遇上,难免想戏弄羞辱她一番。

  重紫是十岁小孩子,只感觉到她对自己不客气,自然也不喜欢,低头就要走。

  闻灵之上来拦着她:“重紫,你敢目无尊长。”

  重紫这才记起她是闵云中的弟子,论辈分与洛音凡同辈,自己应该行礼称师叔的,无奈低头作恭敬状:“师叔叫我有事?”

  闻灵之转转眼睛,问:“你来了南华这么久,见过祖师殿没有?”

  重紫莫名,照实回答:“没有。”

  几个女弟子哄笑起来。

  闻灵之轻蔑道:“连字也不认得,面前可不是祖师殿,这样也好意思当重华尊者的徒弟。”
  
  重紫羞得满面通红,想来不多时这事就要传遍南华上下了,其实当过乞丐,别人嘲笑对她来说已经不新鲜,可是不能连带笑话师父啊。

  闻灵之达到目地,正要再羞辱她,忽听得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重华尊者慧眼,收谁做徒弟,想必自有道理,岂是我们能私下议论的。”

  女弟子们当即噤声。

  长相平凡,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魅力,气度出众而略加内敛,言语亲切,可是南华上下师兄弟们无有不敬服的,看起来才二十几岁,却始终给人一种极其稳重可靠的印象,在重紫眼里,这点倒有些像洛音凡。

  面前是南华派首座弟子,闵云中最得意的徒弟,同时也是掌教最信任的人,闻灵之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连忙低头作礼,似极惭愧:“灵之说话不谨慎,多谢慕师兄提点。”

  慕玉没有多责备,点头:“师父在六合殿,快去吧。”

  闻灵之和女弟子们闻言,如获大赦,飞快走了。

  重紫垂首:“慕师叔。”

  慕玉蹲下身,微笑着看她:“重紫不理她们,重华尊者从来不收徒弟,如今肯让你拜他为师,你就是最好的,记住了么?”

  南华山弟子中,他的名声本来就好,如今见他果然亲切,重紫心里感激,认真地眨了眨眼睛:“重紫记住了。”

  慕玉拍拍她的小肩膀,站起身:“不在紫竹峰,过来做什么?”

  重紫道:“我来找秦珂……师兄玩,他不在吗?”

  慕玉道:“掌教命他上玉晨峰修习剑术去了,不许外人打扰,这几年你恐怕都见不到他。”
  
  重紫“啊”了声,失望。

  慕玉问:“重华尊者没教你仙术?”

  重紫照实回答:“师父说我还不能修。”

  慕玉皱了下眉,随即展颜:“不修也罢,重紫这样就很好。”他抬手指着头顶的匾:“那三个字读作祖师殿,我带你进去看。”

  祖师殿不如六合殿气派,却多了几分庄重肃穆,略显冷清,迎面供桌一尘不染,上面放着个大香炉,壁上悬挂着数副画像,另外还有许多未展开的画轴整齐地堆放在下面。大殿内只两三个弟子围在一处说话,见了慕玉都上来作礼,慕玉吩咐几句,他们就退出去各自做事了。

  慕玉拉着重紫走到供桌前,介绍道:“这里是南华派供奉历代祖师的地方,因此叫作祖师殿,每年九月初九是南华剑仙派立教之日,南华所有弟子都要来这里祭拜祖师。”

  “慕师叔,那是什么?”重紫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似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

  巴掌大的令牌,悬浮于供桌上空,其状如弯刀,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上头流动着暗红色的诡异的光泽。

  慕玉“哦”了声,解释道:“那是天魔令,是……一位魔尊的令牌,五年前仙魔大战,天尊施展上古天神所传下来的极天之术,终于将魔尊斩于剑下,魔神尽散,天尊也因此重伤而亡,这块天魔令从此便归南华。”

  自从踏进殿门,重紫就隐约感觉到不安,此刻发现那就是令自己不安的东西,所以询问,闻言吓得结巴:“魔……魔尊的?”

  慕玉点头:“它上头有万魔之誓,是用来号令万魔的。”

  重紫直往他身后缩:“要是别人偷走它做坏事呢?”

  慕玉笑着拉她出来:“你不用怕,它既能号令万魔,如此重要,魔尊自然也怕被人偷去,所以用了魔宫禁术将它封印住,除魔尊之外,无人能唤起它,如今魔尊形神俱灭,无须顾忌,掌教才会将它放在这里,一来缅怀天尊,二来则是警策后代弟子。”

  重紫松了口气:“除了魔尊,真的没人能用它吗?”

  慕玉道:“流着与那位魔尊相同魔血的人,自然也能唤起它,不过魔尊并无血亲。”

  重紫愣了下,再次仰脸望去。

  天魔令高高悬于半空,如同长了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仿佛在***,而且还轻轻动了下。

  重紫更加心惊肉跳:“慕师叔,我们出去吧。”

  小孩子的心事都表现在脸上,慕玉看出不对:“你怎么了?”

  “我害怕,”重紫不敢说出来,支吾,“师叔,我先回去啦。”

  说完她便出门跑了,留下慕玉一脸莫名。

  魔尊的东西真的很可怕,天魔令好象要跟她说话!重紫很是恐慌,只打定主意再不去祖师殿,飞快朝紫竹峰跑,路上遇见闵云中,闵云中那阴沉的脸色差点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一连好几天,暗红色的令牌总在重紫的梦里出现,梦里那令牌真的长出了眼睛,总看着她笑,重紫常常半夜惊醒,好在她本就是小乞丐,习惯睡别人屋檐底下,噩梦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可怕的东西,半个月过去,脑海中的印象逐渐淡化,她才终于忘记了这事。

  接下来的日子,重紫过得更无味了。

  众师兄弟姐妹都有功课,惟独重紫无所事事,闷闷不乐,她尽量少去南华峰,除了因为讨厌闻灵之,更主要的是,她发现众师兄师叔们似乎都在防备自己,多半是因为掌教说的什么煞气的缘故了,惟独慕玉待她依旧,可惜慕玉身为首座弟子,既要办事又要修行,重紫不好厚着脸皮打扰他。

  漫山紫竹,云海茫茫,看在眼里也变得枯燥无味。

  洛音凡那夜教过吐纳之法,第二日就发现她已经能自行采集灵气,之后便再也没过问她的事,也没有留别的功课给她,每天或是一大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或是整日在殿内处理事务。那个大殿重紫是进不去的,唯一能进去的时候,就是他不在殿里的时候。重紫曾试着唤他几声,他听见后便解开术法让她进去,问没事,又让她出来了。

  重紫很失望。

  别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想见师父就见,就连闵仙尊那么严厉的人,也肯让闻灵之跟在身旁。
  
  她努力想学好,讨师父喜欢,可是学得越好,师父反而越不管她了。

  大殿门开,雪白的身影出现在阶前。

  重紫在殿外等了许久,早已打定主意,见状马上笑嘻嘻奔过去抱住他:“师父!”

  雪白的衣袍立即印上几个小小的黑手印。

  被徒弟这么热情地抱住,洛音凡不太习惯,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低头见她浑身脏兮兮的,不由皱眉。

  这么容易生气,就不是洛音凡了。

  他只当是小孩子不小心,轻轻挥袖,眨眼间,不只他,连同重紫身上的污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师徒二人变得洁白。

  重紫张大嘴巴。

  洛音凡倒很温和:“自己玩,我出去一趟。”

  白袍曳地,他缓步下阶,踏着满地白云,飘然而去,一如初见时的印象,离她那么远,仿佛永远也够不上。

  重紫泄气地往石阶上坐下,托腮,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洛音凡很快发现,这个小徒弟看似听话,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那调皮捣蛋的本性似乎一一都暴露出来,洛音凡平日起得很早,可是每每上大殿时,小徒弟都已经早一步去过了,并且造成相当大的破坏,不是镇纸不见,便是笔折了,纸张满地,有时干脆整个大殿都被弄得乱七八糟。

  当然这对洛音凡来说不是大事,手一挥,所有东西就恢复了原状。

  先前只当是孩子贪玩,可次数一多,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徒儿是故意的。

  比如,她会把墨汁洒在椅子上,捉住送信的灵鹤抱在怀里不放它走,又或者干脆用茶水把白纸淋个湿透,甚至拿了他的仙笔在地上画画,画的不是乌龟便是兔子,还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问他好是不好。

  这些都是小孩子淘气,算不得大错,洛音凡当然不会重责,只是不忍看灵鹤每天可怜巴巴拿眼睛望着自己,几番下来,还是决定出言告诫,诸如“不可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几十遍,谁知小徒弟的忘性和她的破坏性一样强大,常常将他的教训当作耳旁风,照样做自己的。

  洛音凡脾气再好,也觉得无奈了,难不成这个徒儿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

  终于有一天,他进殿便发现不同寻常。

  殿内所有东西都在原位,椅子上也没有墨,案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送信的灵鹤在上头徘徊,似乎在迟疑,半晌才衔起信要飞走。

  那是他昨晚写给青华宫掌门的信,已用封皮装好,仙家法术封印。

  不详的预感升起,洛音凡迅速招回灵鹤。

  果然,信仍是好好的,只不过封面上头居然画了只大乌龟,而且用的还是冰台墨!原来为了防止有人中途篡改书信,仙门特制了冰台墨,用它书写,法术是消除不了的。

  看着那只乌龟,洛音凡头皮发麻,幸好这封信尚未送出,否则南华派丢人丢大了。

  小徒弟是时候该教训一下。

  他轻轻吸了口气,唤道:“重儿!重儿!”

  仿佛早就等在外头,小徒弟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师父叫重儿?”

  洛音凡没收过徒弟,可是自己当过徒弟,也见过师叔师兄教训徒弟,知道徒弟不听话时师父应该怎么表示不满,于是板起脸,将那信丢到她面前:“跪下!”

  重紫毫不迟疑,乖乖地跪下。

  淘气的小徒弟竟这么顺从听话,洛音凡愣了愣,火气当即消了一半,半晌道:“为师当初怎样教导你的,你自己又是怎样说的,要听师父的话,可是忘记了?”

  重紫小声:“没有。”

  洛音凡道:“那又为何顽皮?”

  重紫只耷拉着小脑袋,不吭声。

  见她委屈的样子,洛音凡心软,好言相劝:“今后不可这样,下去吧。”忽然想到此话已经说过几十遍,效果似乎不大,立即又加了句:“再淘气,为师定然重重罚你。”

  重紫默默起身出去。

  要赶着重修一封信了,洛音凡摇头坐到案前,重新提笔,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出方才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心头随之升起更多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准确的。

  第二天起床后,洛音凡记起殿上的东西忘记收了,出门去殿上一趟,回来就发现房间有人来过,果然,日常束发用的墨簪找不到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那支墨簪,只是用顺手的东西突然没了,不太习惯。

  一个不好的念头正在缓缓形成……

  洛音凡愣了半晌,披头散发出门去证实,果然见重紫正趴在四海水边,拿簪子拨水玩呢!
  
  洛音凡哭笑不得:“重儿!重儿!”

  重紫看见他,飞快跑过来:“师父。”

  “怎能擅自取用为师的东西?”

  “……”

  洛音凡当然不会与小孩子生气,可是小徒弟如此顽劣,连师父也不放在眼里,纵容实非教徒之道,该好好责罚了,于是他沉了脸:“目无尊长,罚你在这里跪两个时辰!”

  重紫只好跪下。

  洛音凡取了玉簪,转身进殿。

  不多时,外头传来哭声。

  这样罚一个小孩子,是不是太重了点?洛音凡本就在忐忑,闻声起身出去看,果然是小徒弟在哭:“怎么了?”

  重紫仰起小脸,满脸泪痕:“师父,我……脚疼……疼。”

  到底还小,顽皮是孩童的天性,洛音凡不忍再责备,伸手扶她起来:“既知道教训,今后就要改过。”

  “师父真好,重儿一定听话。”重紫抱住他的腿,一双大眼睛却闪着促狭的光。

  再两日过去,洛音凡终于崩溃。

  “重儿!重儿!”

  独居紫竹峰,从无外人敢上来打扰,因此洛音凡经常几天都难得开口说话,可如今他发现,自己说话的次数明显增多,其中念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而那小小的人儿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面前,没学仙术也能跑这么快,似乎早就等着他叫,期待得很,这让他好气又好笑,小徒弟莫非喜欢受罚不成?

  他严厉地看着面前的重紫:“去殿外罚跪,跪足两个时辰方能起来!”

  殿外很快又传来哭声,越来越响亮。

  这个不长进的徒弟!洛音凡决定不去理会。

  果然,外面很快安静了。

  洛音凡有点担心,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决定出去看看。

  这一看倒好,殿外阶前空空如也,人居然不见了!

  洛音凡头疼了,其实他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情况,不论何时何地,所有仙门弟子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无人敢乱来,此刻他实在难以理解,师兄师叔们的徒弟都那么听话守规矩,偏偏自己的徒弟就如此顽劣,果然师父不是人人能当的,不得其法,当得也很辛苦。

  人跑了只是小问题,紫竹峰上有什么事能瞒过洛音凡,很快重紫就被拎回来,跪在了大殿内。

  在我眼睛底下看你还跑!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这回重紫陪在殿上罚跪,竟出奇地安静规矩,不吵也不闹,只是拿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似已入神。

  洛音凡暗地里也在留神观察,心下惊异,小徒弟真喜欢受罚?

  两三个月下来,日日习吐纳之法,得天地灵气滋养,初上山时那个头发黄黄双颊凹陷的小丫头早已不见,头发乌黑而有光泽,瓜子小脸上长出几分肉,脸色也日渐红润,整个人看上去水灵灵的,尤其是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亮晶晶的,不动时就乖巧可人,一旦转来转去,就变得古怪机灵,透着几分狡黠,多半就是有什么坏主意了。

  被她看得莫名,洛音凡终于忍不住,生平头一次主动询问别人的心理问题:“你又想做什么?”

  仿佛做了错事被发现,重紫立即涨红脸,垂下眼帘,透着几分心虚。

  洛音凡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

  感受到面前的人是真的在生气,重紫终于不安了,抬脸:“师父……”

  他看着她,不说话。

  做得过分了?重紫越发惊慌,再次试探性地唤了声:“师父?”

  洛音凡终于俯下身,双手扶着她的肩,轻声道:“为何故意如此,为师收你为徒,是盼着你学好,你怎的这么不听话不长进?”

  师父已经看出来她是故意的?重紫呆住。

  美丽的眼睛俯视她,里面是浓浓的无奈与失望之色,同样的姿势,让重紫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神仙大哥,他若知道她这么不学好,也很失望吧?

  重紫终于撇撇嘴,小声哭起来。

  洛音凡自悔说重了,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今后不得淘气,要听话,记住了么?”

  面前的脸美得令人窒息,配着期待的表情,重紫再也不能拒绝,哽咽着点头。

  见她真有悔意,洛音凡摸摸她的脑袋:“下去吧。”

  重紫欲言又止,不情愿地出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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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一 二月 21, 2011 11:32 pm

朝朝暮暮

  人一旦闲着,日子就过得格外慢,重紫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当小叫化时,至少每天还在为食物烦恼,如今连吃饭也省去,吐纳之法已经很熟练,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做,除了睡觉,就只剩下发呆了。

  几番闯祸都不忍过多责罚,师父是真的待她好,她脸皮再厚,也万万不能再调皮惹他生气。

  重紫无精打采地看了会儿云海,越发无趣,忽见殿前水流烟动,一时来了兴趣——师父常说四海水阴寒无比,乃是取四海海底暗流之水精灵汇合而成,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

  望望那水,似通往山后。

  紫竹峰其实很大,山前是竹林,不知山后是什么样的?

  黄昏时分,重紫沿着四海水向上游走去,想要看个究竟,可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山后同样是大片的竹林,只不过更密,更茂盛,遮天蔽日,脚下的云气也更厚,犹如蒸汽般腾腾地往上冒,又像扯散的棉花漫天飞舞,地面极其凹凸不平,走起来很艰难。

  转入竹林深处,重紫只觉索然无味,见天色已晚,再走下去就看不见路了,于是转身打算回去。

  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感觉,就像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

  心头莫名其妙升起恐惧,如同新发的芽,在心头滋生,不停生长蔓延……

  重紫全身僵硬,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呆在原地,迟迟不敢转身,其实这也是小孩子的正常反应,正如他们怕黑,晚上走路就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然而就算是重紫当小乞丐孤独一个人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样可怕的感觉。

  许久没有动静。

  眼花了吧?重紫暗暗宽慰自己,决定不去理会,她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砰砰心跳,身体跟着视线缓缓后转。

  身后空无一物。

  真的没什么,重紫一颗心总算落地,也不敢久留,快步就走。

  低头之际,眼角余光清晰地瞟见,有道黑影闪过。

  重紫吃吓:“是谁?”

  话音刚落,面前就出现一片阴影。

  那是一头巨大的怪兽,四足,其貌甚似狮子,细看又不是狮子,略显凶恶,身形比重紫足足高了一倍不止,此刻它正前肢伏地,作出戒备的姿势,随时准备攻击。

  感受到威胁,重紫吓得连连后退,大呼:“师父!师父快来呀!”

  紫竹峰上来了生人?那怪兽也觉得疑惑,仔细瞧了她半晌,渐渐放松警惕,低吼两声,缓缓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难道它要吃自己!重紫捏紧拳头。

  与此同时,怪兽似乎发现异常,脚步猛地顿住,脖子脑袋上的毛迅速竖起,两眼陡然放出凶光,一声怒吼,纵身朝她扑去。

  脚底被拌住,重紫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怪兽挥爪扑来,避无可避,绝望地闭了眼:“师父!师父!”

  白影闪过。

  重紫只觉身子一轻,离开了地面。

  洛音凡抱着她,飘然落地:“重儿!重儿!”

  淡淡的语气比平日多了几分焦急,重紫立即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熟悉的脸,好半天才回神,颤声道:“师父。”

  见她无事,洛音凡松了口气,接着又将俊脸一沉,这顽皮的小徒弟难得规矩两日,如今竟然又闹出事,方才若非他听到守山狻猊的叫声及时赶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狻猊已经安静,像只小狗一样蹲在旁边,正疑惑地望着他怀中的小人儿。

  洛音凡轻轻拍它的脑袋。

  狻猊听话地站起身,回竹林深处去了。

  原也怪不得它,方才那强烈的煞气连他也要误以为是魔族,想是她出于恐惧本能地想要反抗,所以才招得狻猊误会,险些丢了性命。

  洛音凡看看怀中小徒弟,既无奈又生气:“又不记得为师的话了么,如此淘气,回去须将你关在房里,面壁思过!”

  重紫惨白着小脸,半晌“哇”地大哭起来。

  那哭声实在凄惨,可是小徒弟实在太顽劣,差点玩出大事,不能不给点教训,洛音凡硬起心肠:“既然害怕,怎的还要顽皮乱跑?”

  重紫抓着他的衣襟,哭出无数眼泪,方才抽抽噎噎道:“师父总不理我,师兄他们都可以……可以见师父,闻灵之都可以跟着闵仙尊,我也想……陪着师父。”

  就为这个!洛音凡这才明白小徒弟顽皮的真正缘故,一时呆住。

  因为他总不理她,所以她才想尽办法闹事,却又不犯大错,好引他注意,故意受责罚,跪在殿上就是为了陪他?

  看怀中小脸满是委屈之色,大眼睛肿得快眯成了缝,洛音凡暗暗惭愧,身为师父,不教仙术便罢,将徒弟丢在外面不闻不问,确实太不称职。

  “是为师疏忽,今后别的师兄怎样,你也能,如何?”语气软下来。

  “我要像师兄他们那样,天天跟着师父。”

  “好。”

  “我可以进殿陪师父吗?”

  “不吵闹,就可以。”

  “我一定不吵。”

  长剑出鞘,浮于半空,剑身光华闪闪,映着阴暗的竹林,如同秋水般荡漾,洛音凡抱着她轻轻踏上去。那剑便缓缓升起在半空,在竹浪之上穿行。

  御剑乘风,天地间惟剩了师徒二人。

  向往许久的怀抱,舒适,叫人放心,能为她挡去风,挡去寒冷,重紫第一次躺在里面,仿佛身在梦中,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眼睛也不敢眨,生怕醒来。

  熟悉的脸依旧美得淡漠,可是,她在他怀里。

  第二日一大清早,洛音凡刚刚起床,准备去殿上,果然就见重紫等在了殿外,乖巧又干净,她跟着他进殿,殷勤地帮他磨墨铺纸,端茶递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小小徒弟忙里忙外,一个大人却坐享其成,洛音凡反倒很不习惯,抽空命令她:“下去歇着吧。”

  重紫不肯,振振有辞:“师兄他们都……”

  这句话对洛音凡很管用,别人的徒弟怎样,他的徒弟当然也能那样,渐渐地,他也不再反对,理所当然让小徒弟伺候了。

  几个月下来,洛音凡发现重华宫变得热闹许多,也不对,是他的周围变得热闹许多,每天早起一出门,就有个乖巧的小徒弟跑过来叫“师父”,处理事务时,还有人在旁边斟茶磨墨,可以不必劳动他作法。

  清静了几百年,身边突然多了个小跟班,其实对洛音凡来说并无太大的影响,小徒弟很懂事,在他处理事务的时候绝对不会吵闹。

  当然,小孩子仍有顽皮的时候。

  趁他歇息,重紫爬到他的椅子上,一本正经提笔学他写字。

  洛音凡立即将她从座上拎下来:“不许胡闹。”

  她咯咯笑着抱着椅子背不松手。

  粉红的小脸上一派天真,水灵灵的大眼睛满盛淘气,洛音凡无奈又好笑,开始怀疑,别人的徒弟也都会这样撒娇的?

  夏夜星空浩瀚,师徒二人在殿前四海水边赏夜,洛音凡端坐品茶,重紫却趴在桥上数水里的星星。

  凉风过竹,漫山竹响,声如天籁。

  重华宫夏夜景色最美,往常是独自静坐,今年多了个人一起看,感觉似乎也很好,洛音凡看着水边安静的小人儿,目光里不禁有了一丝暖意。

  重紫看了半日星星,忽然一脸失望道:“师父,这些鱼都怕我,不敢出来。”

  洛音凡道:“你煞气太重,寻常鸟兽最容易感应到,所以害怕。”

  重紫道:“狻猊为什么不怕,还敢咬我?”她已经知道了怪兽的名字。

  洛音凡耐心解释:“狻猊是上古神兽,通灵性,奉命守山,它原本不伤人,只是发现煞气,以为你要害它,因此本能地攻击。”

  重紫委屈:“我不想害谁。”

  洛音凡摇头:“天生煞气,原不怪你。”迟疑了一下,他又违心安慰道:“只要心存善念,不做恶事,自能压制它,有朝一日它或许就消失了,狻猊就不会再咬你。”

  重紫是小孩,信以为真,高兴起来:“师父别怕,我不会做坏事的。”

  洛音凡点头不语。

  一身白衣比雪还要干净,拖垂于地面云毯之上,星光下,他一脸淡然坐在那里,越发冷清出尘。

  重紫托腮看得发呆,半晌,她忽然开口道:“师父,我遇到过一个像你一样的,穿白衣裳的神仙。”她眨眨眼,一边回忆,一边将当年的事说了出来:“他在我身上施了仙术,别人要打我,就会飞出去,可是后来不灵了。”

  “别人打你?”

  “他们不喜欢小叫化。”

  原来小徒弟之前过的是那样的日子?洛音凡抬手示意她近前。

  重紫飞快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他面前。

  洛音凡拉起她的手,掀开袖子,果然见那小手臂上有许多伤痕,小孩子长得快,伤痕已经很浅了。

  不知为何,看着这些浅浅的伤疤,洛音凡竟隐约感到一丝心疼:“他们打的?”

  表情依旧平淡,语气里却已带了许多关切。

  重紫鼻子一酸,垂首。

  如今总算明白师兄们为何那么维护徒弟,小徒弟不仅可爱,且天性纯善,就算带煞气又如何,始终不过是个寻求保护的普通孩子罢了,若非师兄与师叔执意阻拦,他会用心传她仙术吧。这么小的孩子,不知受过多少欺负,如今还因为偏见,不能与其他师兄弟一样修习仙术,做师父的焉能不内疚?

  洛音凡沉默半晌,道:“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他原是安慰,哪知重紫听得大眼睛闪闪,眼泪直掉,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当然相信,不论出什么事,师父都会保护她,就像上次被守山狻猊攻击时突然出现一样。

  只要留在他身边,不会术法又如何,谁能伤得了他洛音凡的弟子?

  想到这,洛音凡心下稍安,轻轻拍她的背。

  重紫哭了许久,才擦擦眼睛,问:“神仙大哥给我的法术为什么不灵了?”

  洛音凡道:“几时不灵的?”

  重紫想了想:“好象……两年了。”

  两年前?难道是……洛音凡面色逐渐凝重,迟疑许久,终究没有骗她:“天地间再无此人,术法自然就解了。”

  再无此人?重紫失声:“他不在了?”

  洛音凡点头。

  重紫发呆:“那是死吗?神仙也会死?”

  那场变故轰动一时,算得上仙门一大惨事,洛音凡微微叹息:“神仙自然可以不死,但两年前出了件大变故,逆轮之剑被盗,魔尊万劫现世,护送逆轮之剑归来的三千仙门弟子无一幸免。”见重紫满脸疑惑,他改口问:“你可记得那位仙长什么模样?”

  重紫道:“和师父一样长得很好看,穿白衣裳,都是最好的神仙。”

  小孩子记不清相貌,洛音凡摇头:“他身上可有佩剑?”

  重紫摇头。

  洛音凡道:“那便不是剑仙,是咒仙,当年护送逆轮之剑的人中,除了青华宫与我们南华派,正好有长生宫等咒仙门弟子,他在你身上留的应是仙咒。”

  重紫哪里听得懂这些,只知道师父不会说谎,仙咒失灵,那个神仙大哥肯定也死了,想到这,她心里更加难受,不禁又哭起来。

  小徒弟知道感恩,洛音凡立即趁机加以引导,握住她两只小手:“重儿!重儿!仙门弟子俱是以守护苍生为己任,死有何惧?区区一身就能救回更多人性命,有何不可?心怀苍生,与魔族征战而死,应是问心无愧,死有何憾?何况凡人亦会老死,他们转世轮回就如做梦,仙门弟子则等同长眠而已,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哭声渐小,重紫抽噎着抬脸。

  任何时候师父都那么美,此刻无疑是最最美的时候,神圣庄重,柔和的眼睛却比星光还要美丽动人。

  神仙,本是为拯救苍生而存在,否则又怎配站在高处?

  万物皆应责任而生,人一旦离开责任,就不配称作人,神仙放弃责任,也就不能再称作神仙。

  重紫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忽然道:“师父也会那样吗?”

  洛音凡似知道她的心思:“师父没那么容易死,但如果一定要那样的话,也绝不会吝惜性命,师父只是希望你能像那位仙长一样,不因为贪生怕死就忘记责任,无论做什么,都要先以他人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才是师父的好徒弟,明白么?”

  重紫点头,忽然一字字道:“我一定会学好仙法,帮师父对付魔族,守护师父!”

  声音未脱稚气,语气却透着大人般的坚定。

  洛音凡微微皱眉:“不是守护为师,是守护南华,守护天下苍生。”

  重紫振振有辞:“苍生有师父守护,我守护师父,就是守护它们了。”

  洛音凡愣了愣,被这番歪理说得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心里却也多少有些感动,忍不住唇角一弯。

  这是重紫第一次看见他笑,浅浅的,却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难形容的笑。

  三分温柔,三分纵容。

  还有剩下那些是什么,说不清楚。

  犹如缓缓盛开的鲜花,给大地注入生的希望;又如黑夜透下的一线天光,胜过满天星璀璨。

  美极,动人之极,飘渺之极。

  重紫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感受它的真实。

  可惜他很快就吝啬地收了那一丝笑意,恢复平日淡淡的模样:“你天生煞气,为师暂且还不能教你术法。”

  能让师父笑,重紫仍很高兴:“那师父什么时候教我?”

  看着那双闪闪的大眼睛,洛音凡沉默片刻,抬手指着四海水:“等到水里的鱼儿都不怕你了,为师便教你。”

  “好。”

  想到神仙大哥可能已死,重紫又开始难过,奔上石桥,继续趴着。

  大半年下来,重紫已经不会将南华十二峰弄混了,除了洛音凡吩咐之外,她很少下紫竹峰去玩,因为她宁可陪着师父,当然洛音凡偶尔会找闵云中和虞度他们商量事情,也常将她带在身边,只不过她隐约感觉到闵云中不喜欢自己,加上闻灵之总是出言刁难讽刺,几番下来,重紫便开始躲着他们了。

  慕玉倒很亲切,但凡有事,重紫总是偷偷找这个温和的首座师叔帮忙。

  要说南华山上除紫竹峰外,还有个重紫喜欢的地方,就数天机峰了,对于七十多岁经常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亲近,而且天机尊者行玄待弟子们很随便,是南华山上最招人喜欢的一位仙尊。

  天机处,听起来很气派,实际上只不过是几个岩洞而已,而且远没有闵云中的摩云洞讲究。

  重紫趴在地上,托腮:“尊者是掌教的师弟,又是闵仙尊的师侄,怎么年纪比掌教和闵仙尊都大?”

  行玄老着脸叹气:“因为我老人家资质差了些,掌教三十五岁上就已修得仙骨,我修得仙骨时,却已七十二岁了。”

  重紫笑起来,忙问:“那我师父呢?”

  行玄取过酒葫芦喝了口酒,模样更加丧气:“你师父是我们当中最早的一个,也是南华有史以来……只怕也是仙门里最早的,二十二岁就得了仙骨。”

  怪不得师父那么年轻,原来是永远保持着二十二岁时的模样啊!重紫眨眼,对于洛音凡的成功史并没有太多意外,因为在她眼里,师父理所当然是最好最厉害的。

  “慕师叔也有仙骨了吗?”

  “慕玉啊,他也算难得了,三年前就修得仙骨,才二十五岁,所以闵师叔那么得意。”

  道理上讲,洛音凡保持着二十二岁的容貌,应该比慕玉年轻才对,可是那种感觉,那种目光,怎么看都比慕玉更像长辈。

  反复比较过,重紫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我师父才不只二十二岁。”

  行玄也学她伸出两根手指摇摇。

  师父永远都是最年轻好看的!重紫羡慕,忽然想到一个严重问题:“尊者,修得仙骨才能长生不老吗?”

  行玄道:“自然。”

  师父有仙骨,所以那么年轻好看,自己没有仙骨,岂不是要老?望着行玄满头白发,重紫的小脑袋里立即浮现出一副画面——一个二十二岁模样的洛音凡,身旁站着个七十二岁的白发老婆婆!

  小脸逐渐青了。

  重紫从地上跳起来:“我要修得仙骨,我要在二十岁以前修得仙骨!”

  行玄看她两眼,道:“二十岁以前的,不说南华,整个仙门尚无此例。”

  她才不要变成老婆婆跟着师父!重紫握拳:“我一定会在二十岁前修得仙骨!”话说出口才感觉信心不足,于是声音小了点:“至少和师父一样,二十二岁!”停了停,声音再小点:“当然……二十五岁也行。”

  鉴于她身份特殊,行玄到底有些敏感:“你师父教你仙术了?”

  重紫泄气:“只教了吐纳之法。”

  既为天机尊者,面前的小孩说没说谎还是知道的,行玄放了心。

  重紫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发亮:“尊者不是会算吗,能不能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修成仙骨啊?”

  行玄心中一动,笑道:“好,看在你这小女娃听话的份上,我就替你看看,伸手来。”

  重紫大喜,依言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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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一 二月 21, 2011 11:41 pm

天机

  每个人未来的命运乃是上天注定,窥测未来,比卜算已经发生的事要危险得多,而且也会耗费更多法力,这在仙门中本是禁止的,然而行玄此刻有心要试,他将那小手按到天机册上,想了想,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风险:“天机不可泄露,未来之事只我能看,你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说。”

  重紫本是乐滋滋的,闻言立即垮下脸:“那我还是不知道啊!”

  天机尊者也会钻天条的空子,行玄想出好办法:“这样,我先看你将来会怎样,若是好呢,我便点头,若是不好,我便摇头,至于能不能修得仙骨,你自己去猜。”

  这话已经暗示得很明白,重紫高兴。

  行玄闭目作法。

  古老的、厚厚的天机册中央开始透出一线奇异的柔和的白光,一闪一闪,如星星。

  渐渐地,更多的光束相继冒出。

  整册书变得光芒四射,并且那光越来越明亮,到后面竟变得格外刺眼,甚至整本天机册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直晃得重紫心惊肉跳。

  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白光猛然熄灭。

  行玄既欣慰又不安,万万想不到卜算一个小孩子的命运,反噬会这么厉害,还好终归成功了,耗费太多灵力,这两个月恐怕都不能再随意行卜测之术,不知这娃娃的命运是什么样的,会不会真的……

  他先是擦擦汗水,理理白胡子,再示意重紫缩回手,然后才捧起天机册,缓缓展开。

  这一看,竟吓得他哆嗦,天机册险些失手落地!

  但见那空茫白云之上,浮起一柄洁白的剑,如流星般飞向天际,瞬间无影无踪,空留一片无尽的洁白的云海。

  那剑的形态,如此眼熟!

  难道说,她真会走那人的路?

  行玄骇然变色,双手紧紧扣住卷册两边,直直地盯着上面云海看了许久,方缓缓地长长地吐出口气。

  不对,不是那柄剑。

  方才画面虽短暂,却令人印象深刻,此剑光洁美丽,竟如长河璀璨之星,无仙气,更无半点魔气,绝对不会是那柄剑。

  原来是虚惊一场,行玄再次抬手擦汗,暗暗纳罕。

  这预示前所未有的古怪,实难确定是福是祸,不过既然是剑,想必与剑仙门脱不了关系,莫非就应在南华?

  他抬眼看看重紫,再低头看两眼书,又抬眼看重紫,老眼眨巴几下。

  重紫一心惦记仙骨的事,见状疑惑:“尊者眨眼睛做什么,不是说点头摇头吗?”

  行玄摇头。

  重紫当即灰了脸:“不能吗?”

  行玄想了想,又摇头。

  重紫立即两眼放光:“尊者是说我可以修得仙骨?”

  行玄想了下,摇头,又想了下,点头,再想了下,摇头。

  重紫的心被折腾得七上八下,急道:“这算什么啊!”

  算什么,我老人家活了几百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事,行玄亦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合上书,咳嗽两声,拿出万能借口:“天机不可泄露。”

  重紫撇撇嘴:“尊者什么事都知道,却又不能说出来,这样有什么意思。”

  行玄叹道:“可不是呢。”

  说完,他猛地回神,暗暗吃惊,什么时候小孩子的话也听进去,险些动摇心志,天生煞气,命数古怪,总之一个小孩子出现这样的状况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将她留在南华,恐怕不妥。

  最近两个月,洛音凡发现重华宫清静了许多,小徒弟的话变得格外少,不再像往常那样唧唧喳喳,成日只是出神,一张小脸皱得像苦瓜,怏怏不乐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忍不住拉过她:“重儿,有人欺负你了?”

  重紫摇头,大眼睛看他两眼,无力地垂下。

  洛音凡不解:“为何闷闷不乐?”

  重紫小声道:“我不要变老。”

  洛音凡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老?”

  重紫哭丧着脸:“天机尊者说我没有仙骨,将来会老会死,要变成老婆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不要。”

  洛音凡总算明白小徒弟脑袋里在想什么:“老又如何,不过是皮相而已,有什么要紧。”

  重紫倔强地别过脸:“师父这么年轻,我才不要当老婆婆,别人看了会笑的!”

  小孩子心性,总是爱美,洛音哭笑不得,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不教仙术,留在身边平平安安不出变故就好,却未想过凡人会老会死的问题,若是重儿不修仙,将来难逃这关,真的任她落入轮回之中?

  洛音凡心中一动。

  仙门修行,向来是灵与术同修,修灵,不过是吸纳天地灵气来改变自身体质,好得长生不死之身,而真正对他人构成威胁的,是术,常年与魔族征战,仙门最看重的是术法,只要不修习术法,空有灵力也做不了什么,这对重紫来说很合适。

  面朝殿外长空,洛音凡负手站了半晌,忽然转回身:“为师可以教你修仙。”

  重紫只当自己听错:“我能像师父那样得仙骨,长生不老吗?”

  小徒弟资质绝佳,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洛音凡没有明说:“为师只是教你修习之法,至于能否得仙骨,这要看机缘。”

  他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重儿,你可记得为师教导你的话?”

  重紫喜不自胜:“师父说过,重儿将来要和师兄他们一起守护仙门,不可以做伤害别人的事,要以天下苍生为重。”

  洛音凡点点头:“从今往后更要牢记它。”

  “重儿一定记得。”

  “明日起为师便教你修仙灵。”

  自那日后,洛音凡果然开始教习修灵之法,重紫一心想要得仙骨,好永远陪着师父,因此学得格外认真,白天晚上都在琢磨,两年下来还真的长进不小,反倒是洛音凡担心她欲速则不达,练出问题,经常派她下紫竹峰与虞度或行玄传话。

  这日,重紫奉命找过虞度,正要打道回去,经过六合殿时碰巧又遇上了闻灵之。

  闻灵之资质原不错,自当了闵云中的徒弟,修行更加刻苦,很讨闵云中喜欢,但凡南华弟子都知道,闵云中教徒虽严厉,实际上却是几位仙尊里最护犊的一个,且闻灵之已经十四岁,身体渐渐长成,生得秀丽出众,言语机敏,众师兄弟不免都让着她三分。她比重紫大两岁,常常在言语之间刁难捉弄她,而且法子越来越多,做得也越来越天衣无缝,所以重紫平日都尽量避开她。

  闻灵之看见她,高声唤道:“重紫。”

  见躲不过,重紫只好停下来作礼:“见过师叔。”

  闻灵之二话不说,抬脚踢来。

  重紫躲避不及,膝盖一痛,重重跪倒在地。

  “哟,见个面罢了,哪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闻灵之微笑,假意去扶她,“师叔不过是考较考较你,看有无长进,想不到学艺两年了还是这样,听说你连御剑也不会,竟然是真的,反应如此迟钝,也太不用功了。”

  南华上下都知道重紫没有习仙术,她这么做分明是故意的,重紫当然可以揭穿她,但想到为这点小事惊动上下不值,而且自己本就不招闵云中喜欢,闹大了未免惹师父烦心,遂忍了气爬起来,低着头就要走。

  闻灵之娇喝道:“我叫你走了么?”

  目无尊长是南华派的忌讳,重紫在心里骂了她不知多少次,转身:“师叔还有什么吩咐?”
  
  闻灵之正要开口,忽见慕玉走来:“闻师妹在这里?”

  闻灵之马上换了副面孔,上前作礼,甜甜笑道:“慕师兄在忙什么,可要灵之帮忙的?”
  
  慕玉一笑:“师父方才好象在找你。”

  听说闵云中找,闻灵之忙道:“想是有事吩咐,我去了。”

  待她走远,重紫眼睛也亮了,腰也直了,笑嘻嘻跳过去抱着慕玉的手臂:“慕师叔!慕师叔你为什么这么好?”

  慕玉低头笑道:“莫要顽皮。”

  重紫道:“我没顽皮。”

  慕玉当然知道闻灵之在做什么,这位师妹也是,总欺负一个小辈的孩子,于是摸摸重紫的脑袋以示安慰:“方才掌教与我师父上紫竹峰找重华尊者商量事情,你可见到了?”

  重紫道:“没有啊。”

  慕玉道:“出来这么久,快些回去吧。”

  听说闵云中去了紫竹峰,重紫无论如何也不肯这么早回去了,缠着他:“慕师叔要做什么,我跟你去。”

  慕玉岂会不知她的心思,笑道:“你既不怕我们,在他人家跟前怎的不像这样,他老人家会吃人不成?”

  提到这事,重紫立即变得垂头丧气,其实她也知道闵云中的成见是来自于她天生煞气,不过这事南华上下都知道,这一年多她说话做事处处都很小心,连掌教看她的眼光也柔和许多,惟独闵云中不吃这套,无论她如何听话献殷勤,他始终不肯好脸色对她,日子一久,她只好放弃。

  慕玉没有多说,拉着她边走边道:“下个月青华宫卓宫主仙寿,重华尊者会去一趟青华宫,掌教和我师父找他商量的恐怕就是这事。”

  师父要下山?重紫不太乐意:“不是掌教去吗?”

  慕玉道:“掌教哪里走得开,何况这次是卓宫主亲笔书信邀尊者前往,尊者一来是应邀,代我们南华派前去贺寿;二来,青华宫是极有名的剑仙派,贺寿的人必定不少,仙凡两界都有,难免鱼龙混杂,宫仙子现被关在那边,只怕魔尊万劫会混进去救人……”

  “师叔!”重紫忽然拉住他,满脸紧张,“这是祖师殿!”

  原来不知何时,二人已经走进了一个冷清的大殿,迎面墙上挂着数幅画像,其中仙长们容貌栩栩如生,或安详,或凶恶,或笑容满面,下面还堆放着许多画轴,再就是熟悉的供桌和香炉。

  还有,那块高高悬于半空的天魔令。

  “正是祖师殿,我过来取件东西,”慕玉随口解释,“九月初九立教之日,你不是跟着重华尊者来祭拜过么。”

  当时进殿祭拜的只有掌教和几位仙尊,还有慕玉等大弟子,重紫不过与其他弟子们一起站在门外拜了两拜而已,哪里记得那么多,而且自从第一次进祖师殿见到那块天魔令,她就发誓再也不进这殿的,两年过去,几乎都已忘记了那件事,谁知方才只顾说话,不经意间就跟着走了进来。

  在重紫眼里,祖师殿是可怕的地方,里头有可怕的天魔令。

  更可怕的是,方才她清晰地听到了两声笑。

  重紫忍住恐惧,试探:“慕师叔,这里没人啊?”

  慕玉道:“想是都出去了。”

  回忆方才那笑声,极其短促,阴阴的,还带着些得意,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人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没人,那笑的会是谁!重紫真的害怕了。

  见她小脸泛白,慕玉意识到不对,脸色渐渐凝重:“重紫,你如此怕进祖师殿,可是有事瞒着我们?”

  重紫抬眼看看他,迅速垂眸。

  那笑声绝对不是假的,为什么只有她听得见,慕玉却不能?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说出去必定很严重,甚至关系到她能不能继续留在南华留在师父身边,因为那是魔尊的东西!好不容易现在掌教对她不再有偏见,至少表面上很和蔼,师兄弟们也不像当初那么防备她,闵云中态度虽然不好,却也没再提过天生煞气的事,不能送掉辛辛苦苦赢回来的一切,她要留在南华,要跟着师父。

  慕玉拉着她:“重紫,你到底怎么了?”

  慕师叔向来亲切,该不该瞒他?重紫迟疑,慕师叔固然好,可他始终是闵仙尊的徒弟,若知道这事,必定不会瞒着闵仙尊的,那时候闵仙尊一句话,说不定会将她从师父身边赶走!

  斟酌片刻,重紫还是撒谎了:“我……我怕天魔令啊。”

  魔尊之物,小孩子害怕不稀奇,慕玉看了她半晌,不再怀疑,安慰道:“天魔令已经被封印,没事的,那位魔尊其实和你一样,都是天生带煞气。”

  重紫恍然,来南华这么久,她当然听说过几年前南华引以为傲的那一战,怪不得闵云中那么讨厌她,师父也不教仙术,听说当时那位魔尊带领魔界大军攻上南华,意在通天门,天尊与同辈几个师兄弟都为此战死,只剩闵云中侥幸活过来,如今遇到一个同样带煞气的,难怪他成见那么深。

  明白缘故,重紫更加紧张:“有煞气就会成魔害人吗?我不会成魔!”

  慕玉一笑:“你当然不会,煞气不够是难以成魔的,就连那位魔尊也非一世成就。”

  那位魔尊是敏感话题,大家只敢在私下说他的名字,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天生煞气,肯定也曾经被很多人讨厌吧,真是太可怜了,重紫竟然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小心翼翼道:“逆轮魔尊吗?”

  慕玉望着天魔令,缓缓点头:“他是有史以来最强的一位魔尊,自名逆轮,历经三世方成就天魔之身,险些颠覆六界。”停了停,他又道:“这个名字,重华尊者面前说无妨,当着我师父一定不要提。”

  天魔令闪着暗红色的光,如同闪闪发光的眼睛。

  熟悉的恐惧感又涌上来,重紫不敢再看,转身朝门外溜:“出来这么久了,我回去见师父啦,明天再来找慕师叔玩。”

  紫竹峰,重华宫大殿内。

  “你竟然在教她修仙灵!”

  “是。”

  “怪道我看她筋骨有异!”闵云中倏地起身,厉声,“连你也糊涂了?她天生煞气已是危险,你却教她修灵,若真叫她得了仙骨,长生不死,留在南华必定后患无穷,莫非要再出一个逆轮不成!”

  洛音凡只是微微皱眉。

  师叔固然是出名的严厉,但说服他其实并不难,事实上,这个看似温和的师弟才是南华最执拗的一个,他若认定,任谁也拉不回来,虞度心里苦笑,不得不开口圆场:“我看音凡自有道理,师叔不妨先听他说完。”

  虽然南华派弟子极其敬重长辈,可他毕竟是掌教,不能不给脸面,闵云中忍了怒气,重新坐下。

  虞度道:“音凡,你也知道其中厉害,此番行事究竟是何道理?”

  洛音凡这才开口:“无方珠只一粒,且留有重用,绝不能浪费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不如借轮回来消磨她的煞气,师兄是这意思。”

  虞度道:“不错,所以叫你送她一世,将来转生,煞气自然会逐渐消解了。”

  洛音凡摇头:“魔尊逆轮也转过三世,最终却反助他修成天魔,可见天生煞气,转世轮回未必尽能消解。”

  虞度与闵云中互视一眼,面色俱凝重起来。

  虞度道:“逆轮毕竟只有一个,并非人人都能修成天魔。”

  洛音凡道:“也未必不能。”

  虞度不语。

  闵中云原本听说他待重紫极好,只当是护短,想不到他思虑更加周全,顿时语气好了许多:“依你的意思,该如何是好?莫非现在就将她……”

  洛音凡打断他:“打散魂魄固然是最稳妥的法子,但她年纪尚幼,且从未作恶,此事传扬出去,南华派滥杀无辜,仙门声名不保。”

  虞度亦赞同:“不错。”

  闵云中烦躁:“既不能放她转生,又不能杀,如何处置?”

  洛音凡淡淡道:“教她修灵,长生不死,待我修成镜心之术,自然能替她净化煞气,永保无患。”

  大殿立时陷入沉寂,两位仙尊皆动容。

  镜心之术,天地无魔,是极天之法中最顶层,也是最仁慈的术法,它不似寻常术法以“杀”为主,惟有一个“度”字,净其心煞,无煞之魔,尽可以再世成人甚至修成仙道,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魔灭之术。可惜,就连创出它的上古天神都未修成过。即便是南华天尊,也只能勉强以极天之法中的“寂灭”斩除魔尊逆轮,最终同归于尽。

  闵云中回神,冷笑一声:“照你的意思,要等到你修成镜心术,不知是何年何月?”

  “两百年,”洛音凡道,“只需两百年,两百年后,我若还未修成镜心之术,她便任由你们处置。”

  这个自负的师弟,虞度再次苦笑。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法子最稳当,其实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总不能真无缘无故下手杀一个小孩,毕竟洛音凡传授的是最粗浅的洗易筋骨的法子,顶多助她脱胎换骨,要用来驾御仙术作法攻击远远不够,如无意外,留个几百年也不至成大害。

  话都说到这份上,闵云中便不再坚持:“也罢,这回就依你。”停了停,他又正色叮嘱:“暂且留着她,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中途一旦生变,无须手软,以免贻祸。”

  洛音凡道:“自然。”

  闵云中点点头,面色已经和缓。

  虞度忽然道:“那孩子确实令人不放心,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前日行玄师弟说她命相古怪,似与我南华派大有牵连,继续留在南华恐怕不妥。”

  洛音凡愣了下,道:“师兄的意思?”

  虞度道:“天生煞气,我只担心九幽魔宫发现她,虽说外人混上南华山不容易,紫竹峰亦很安全,但你毕竟事务繁杂,又时常外出,总有留意不到之处,我原打算将她冰封囚禁于昆仑山底,待他日你修成镜心术再……”

  话未说完,洛音凡已断然道:“不行。”

  闵云中忍不住道:“掌教也是为了确保无患,我看这法子再妥当不过,音凡,你怎的如此固执?”

  洛音凡面色亦不太好:“她既是我的徒弟,是走是留应由我处置,如今未有过错,怎能受此重罚,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封冻百年?”

  虞度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我的意思,如此对待一孩童,的确不妥,不如试试合你我三人之力封住她一半煞气,再找个寻常人家安顿,只传些长生养身之术与她修习,如此,既可令她不入轮回,你也能多分点心修炼镜心术,魔族更不易发现,岂不好?”

  在南华到底太引人注目,隐匿在民间,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洛音凡迟疑,正要说什么,忽然转脸看殿门:“重儿?”

  半晌,一个小小的轻盈的身影从门外进来,脸色有点白。

  虞度与闵云中也早已察觉,互视一眼,闵云中依旧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虞度则轻轻咳嗽两声,端起茶杯作势喝茶。

  见重紫满脸汗水,洛音凡拉过她:“何事匆忙?”

  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师父,重紫本是想告诉他天魔令的事,可是刚刚回到重华宫,就听见掌教与师父说话,紫竹峰上太清静,虞度那番话声音本不大,她却很远就听得清楚,犹如晴空霹雳,两年的努力,以为能被他们接受了,原来他们还是想把她从师父身边赶走!

  心里恐慌更甚,重紫紧紧抓着那只手,望望他,又乞求地望着虞度。

  洛音凡看着那双不安的大眼睛,沉默。

  身为掌教,却要徇私.处置一个无辜的弟子,方才不曾留意,让当事人听见,虞度未免有些尴尬,再看师弟那神情,知道事情再说下去也无希望,不由暗暗叹气,移开话题:“此事再议,我与师叔前来,其实是为了下个月青华卓宫主仙寿之事。”

  他既主动让步,洛音凡也松了口气:“我会留意。”

  虞度一笑:“这次便由师弟代南华走一趟,一则与卓宫主贺寿,二来,他们又拿住了宫可然,交到青华宫,此事十分棘手,卓宫主亦很为难。”

  洛音凡道:“万劫固然作恶多端,但如此要挟于他,不妥。”

  虞度已将心思放到正事上:“毕竟有三千血债,魂飞魄散,他们这样也不难理解,若非打听不到万劫之地所在,断不会出此下策,万劫这次或许会混进去救人,是难得的机会,卓宫主自会全力相助,师弟如能借机从他手中夺回魔剑,则是万幸,再则须安抚宫可然,恐怕他们奈何不了万劫,一时心急伤她,总不能叫人说我们仙门伤及无辜。”

  洛音凡道:“师兄放心。”

  虞度道:“九幽魔宫也在打魔剑的主意,我只担心魔尊九幽会插手,师弟凡事谨慎,万劫虽厉害,终有顾忌,此人却野心勃勃诡计多端,就算我们夺不回魔剑,也绝不能让它落入此人手中,否则后患无穷。”

  洛音凡点头不语。

  虞度莞尔:“想来你也明白,无须我多说,贺礼已经备下,明日便叫人先行送去,你几时动身都可以。”

  再说两句,他与闵云中便起身离去。

  洛音凡送至阶下,回身却见重紫默默扶着门框,望着自己,一时生起恻隐之心,轻声唤她:“重儿!”

  那孩子没再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反而往门后缩了缩。

  洛音凡走过去。

  “师父要赶我走?”小手紧紧抱住门。

  洛音凡微微叹息,俯下身,将她拉到面前,安慰:“只要你不做错事,为师自然不会赶你走。”

  她望着他许久,直到确认不是在说谎,眼底的惊恐之色才逐渐褪去,接着又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汇聚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

  只是个孩子,却要无故受这么多委屈,洛音凡心肠一软,伸手抱起她。

  重紫揉着眼睛哭道:“我不害人,我不会成魔的,师父不信我的话?”

  洛音凡将她放到椅子上:“为师当然相信你。”

  舍不得离开那怀抱,重紫赖着不肯放开他:“师父。”

  看她满脸泪痕,被抹得如同花猫一般,只剩两只红红的眼睛闪闪发光,洛音凡忍不住一笑。

  重紫呆呆坐着,任那温柔的手拂过面庞。

  刹那间,满脸泪痕消失,小脸又恢复白白净净的模样,其上透着粉红的光泽,如同初开的桃花瓣。

  洛音凡倒没觉得怎样,自然而然缩回手:“下个月青华卓宫主仙寿,你也随为师走一趟,去青华宫贺寿。”

  重紫终究是小孩,闻言大喜,离开山下世界这么久,她实在很想出去看看,何况天魔令的事令她很不安,有些不敢独自留在山上。

  “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过两日便动身。”

  师父待她这么好,当然不会赶她走的,可是他若知道天魔令的事……

  重紫咬紧唇,打定主意死守这个秘密。

  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成魔的,她要像师父和大哥那样拯救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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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12:09 am

人间行

  浩劫过去已整整七年,七年时间,足够大地起死回生,云开雾散,日月光辉,山河澄明,再无半分破落之相,小城深巷鸡鸣狗吠,大街人来人往,两旁房屋齐
整,晌午时分,炊烟四起,铁匠铺里仍在“叮叮当当”作响,烤饼铺里的炉子上烤着数个金黄金黄的饼,香味飘溢,一派人间烟火气象。

  然而大街上乞丐比之当年,似乎并无减少。

  有的事情,比魔族侵犯更可怕。

  忽然店铺里伸出只手,手上拿着半个吃剩的饼,要丢给那只看门的黄狗以示嘉赏,却不料墙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先一步扑过去,自地上抢了饼就拼命往嘴里塞,看得出他饿得很。

  一个胖子骂骂咧咧冲出店门,抬脚就朝小乞丐踢过去,想是饼铺的老板。

  他当然没有踢下去。

  面前站着个打扮干净整齐的小姑娘时候,谁都踢不下去的,因此他也没有机会尝到该尝的苦头。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瓜子小脸上嵌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穿着身洁白的衣裳,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根新鲜的青翠欲滴的杨柳枝,整个人看起来水灵灵的讨人喜欢。

  这么乖巧的小姑娘当然不是小乞丐能比的,老板马上收回脚,变了一脸笑:“女娃娃,要不要买两个饼吃?”

  小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地上的小乞丐,大眼睛里渐渐有了难过的神色,继而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的白衣人。

  做生意的人岂会看不出这举动包含的信息,分明是小孩不能作主的表现,老板立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张大嘴巴。

  哪里是人,分明就是神仙!

  弄清楚来人身份,老板立即从店里取出两个饼,诱惑:“仙童是跟着仙长来的吧?我知道你们是不用吃饭,不过可以买两个饼去尝尝啊,很香的!”

  对于乞丐来说,这样的饼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小姑娘迟疑了下,果然跑回远处仙人身边说了一阵,很快就拿了两枚钱过来:“买两个饼。”

  老板乐得接过钱,包了两个饼给她。

  出乎意料,小姑娘接过饼并没有吃,而是蹲下身将饼塞到那小乞丐手上:“给你吃。”

  小乞丐如见神仙,眼睛里满是惊喜与迷茫之色,与她当年一模一样。

  小姑娘站起身,过去拉着白衣仙人高高兴兴走了。

  饼铺老板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远去,满心疑惑,却没留意小姑娘手中柳枝的叶子已少了两片。

  “师父说过不能骗人的,怎么拿叶子变钱骗他?”

  “此人为富不仁,略施教训也无妨。”

  能和神仙大哥一样救人,重紫很高兴:“对啊,他敢欺负人,我们就用假钱教训他!”

  世上乞丐不知多少,如何救得过来,身为仙门中人,岂不知生死轮回富贵贫困自有命数,并非分内之事,原不必插手,不过是看她做得高兴,所以随她去罢了。

  洛音凡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只觉疼惜。

  他的重儿先前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小小年纪,饱受欺凌,受尽歧视,却仍不失善良本性,这样的孩子真会成魔?

  幸好,幸好如今有了他,谁敢欺负他的徒弟?

  长剑飞出鞘,光华闪烁,犹如水波荡漾,当今重华尊者洛音凡,一柄逐波之剑,横扫六界,无有匹敌者。

  逐波在半空中打个旋,缓缓降落,横在面前。

  大手拉着小手,师徒二人稳稳当当踏上剑身。

  宝剑载着人升起,倏地划过长空,犹如天外流星,顷刻工夫便隐没云中。

  不远处墙角,黑袖挥过,再看已空无人影。

  十来座新坟,坟前点着灯,小小村镇哪能突然死这么多人?一只黑狗在乱坟间游走,乱葬岗上空隐隐有青黑之气萦绕。

  御剑而行,师徒二人不慌不忙赶路,所见城镇相较往年变得更加热闹,人烟繁茂,洛音凡引着重紫见识,同时言语加以教导。

  “重儿,看见了么,人间安宁,六界有序,这便是我们仙门弟子守护的东西。”

  “六界是什么?”

  “六界指的是人间、冥界、仙界、妖界、神界与魔界,三万年前神界覆灭,六界其实只余五界。”

  “我知道魔界。”

  “魔界也是六界之一,但他们一心想颠覆六界,妄图破坏秩序,把人间仙界都变得和魔界一样混乱,变成魔的天下,曾多次进犯南华,想要进入通天门,摧毁六界碑。”

  “六界碑是什么?”

  “六界碑在,则天地安宁,六界秩序井然,一旦六界碑倒,天地重归混沌,无日无夜,春秋颠倒,助长魔气,六界便要沦为魔族的天下了。”

  “有师父在,他们不敢的!”

  “师父当然会尽力,但你也要记住,在神界重新现世之前,守护六界碑,维护苍生是我们仙门弟子的责任,任何时候都不可忘记。”

  “重儿记住了。”

  师徒二人一路边看边说,黄昏时分,洛音凡驭剑降落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打算找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再赶路。

  天明明还没黑,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竟都已经紧闭了房门。

  重紫奇道:“这里的人睡得真早。”

  洛音凡心知不对,也没多说,拉着她上前敲门。

  好半天,客栈门才豁了道缝,里面露出只眼睛:“是谁?”

  洛音凡道:“我师徒自南华而来,路过贵地,想要住店。”

  听说南华二字,门“吱呀”一声大开,里面站着个瘦瘦的掌柜,正惊喜地朝身后叫:“别怕别怕,是仙长,南华山上来的仙长!”

  几个伙计原本躲在里头,闻言都冲出来迎接。

  “南华的仙长都有剑,没错。”

  “有仙长在就好了,今晚大伙儿放心睡吧。”

  “快去给仙长仙童安顿房间!”

  洛音凡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诉苦道:“仙长不知,我们镇前日有妖怪作祟,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仙长发发慈悲,救救我们这些人吧。”

  洛音凡微微拧眉。

  万劫魔宫虽已解体,可近几年九幽魔宫悄然兴起,群魔有了容身之地,渐渐地又开始出来猖狂作乱,虽说城里都有仙门弟子守护,但这些偏僻之处难免深受其害。

  半夜,乱葬岗上空,一弯下弦月蹲在东边冷笑。

  遍地坟茔,残灯断碑,其间稀稀拉拉生出几棵杂树,又小又矮,枝干光秃秃的,树影参差如鬼爪。

  角落里,两座荒坟之间的空地上,直挺挺躺着个庄丁模样的人,早已昏迷无知觉,旁边一团模糊得几近透明的、如烟如雾的影子伏在他身上,如传说中的吸血幽灵,元气源源不断自那人口鼻中涌出,被影子吸入。

  影子变得越来越真实,那人越发了无生气。

  “原来是你在作怪,风魔?”淡淡的声音。

  影子惊得回身。

  来人静静立于半空,身后冷月高挂,看去仿佛来自月中,素白衣带在风中起伏,飘然无尘,脚底长剑寒光闪烁,犹如如水波荡漾,其风华,寻常言语实难比拟。

  他缓缓开口,声音飘渺:“取人元气,害人性命,其罪当诛。”

  “诛”字刚落,人已背过身,同时脚底长剑窜出,穿云而去,眨眼间又自云中直直坠下,光华耀眼,其势若九天星落,方圆数十丈,恍若白昼。

  璀璨剑光中,惟余一背影。

  风魔骇然:“落星杀!”

  落星杀,剑挑星落,只是南华派寻常杀招而已,可是能将它使到这地步的人只有一个,那是洛音凡最有名的杀招,对付寻常妖魔,只需一招。

  一切都已在剑光笼罩之下,闪避不及。

  只当来的是寻常仙中门,万万想不到会是他,风魔这才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早就听说重华洛音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他的法术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更想不到的是,名震六界的洛音凡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风魔仓皇欲逃,然而眼前情形,除了等死,早已无路可走,就在他绝望之际,情势忽然有了变化。

  “洛音凡,还不住手!”冷笑声。

  “两个?”洛音凡果然收剑。

  却是另一个风魔飘来,怀中抱着团白影:“你徒弟在我们手上,难道你就不管她的命?”

  洛音凡有点吃惊,想不到对方已经留意到重紫,去客栈劫了人来:“重儿?”

  睡到半夜醒来,就发现房间里有个妖魔,结果竟被它抓了来要挟师父,重紫很是泄气,一声不吭。

  原以为今日难逃此劫,谁料事有转机,先前那风魔见有了人质,既侥幸又欢喜,退回到后来的风魔旁边,两魔对视一眼,打的是同一个主意,这小女娃抓对了,若是带回去交给风魔王,今后更可当作要挟他的把柄,必是大功一件。

  越想越得意,两魔倏地跃起,一同冲入云中,奔老窝而去。

  疾风之速,安能追赶?眨眼间便已逃出数里,身后并无动静,但见前路层云铺叠,无边无际,冷冷的月光撒在云海之上,苍茫一片。

  云海里缓缓升起一个人。

  犹如海之神,白衣尊贵,庄严,而绝无半分肃杀之气,令人心生敬意,禁不住想要跪倒膜拜。

  两魔震惊,急急刹住身形。

  对方这么快就赶到前面,劫持重紫的那个风魔最先回神:“重华尊者果然名不虚传。”

  洛音凡道:“放了她。”

  此番决计难以逃脱,风魔自恃人质在手,立即抓住重紫后脑:“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洛音凡,我就不信你连徒弟的性命也不顾,再要相逼,别怪我打散她的魂魄!”

  洛音凡看着他半晌,忽然道:“是么。”

  没有紧张,也没有得意,只有怜悯与无奈。

  逐波陡然冲上天,划破长空,犹如云中闪电,瞬间化作了千万柄,分不清哪一柄才是真的,冷月下,无数柄相同的剑从天而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同时,伴随着他的声音传来。

  “事已至此,仍不思悔改,惟有诛之。”

  两魔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惊恐之下谁也顾不得谁,匆匆自云头坠落,跌回地面,待要再逃,却发现早已无路可走。

  本欲借重紫要挟于他,孰料他竟不顾徒弟死活,坚持出手,剑网当头,料想今日难逃一死,风魔恶念陡增,将心一横,抬掌就对重紫后脑拍下,口里冷笑:“好!好个洛音凡!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无情,你既不肯放我们生路,即便是死,我也要叫你这乖徒儿陪葬,你……”

  后面的话再没说完,恨恨的声音陡然变了调。

  “你……怎么回事!你……”声音里再无半分得意,只有骇然与绝望。

  重紫全身上下竟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仿佛穿着件隐形的衣裳,将所有魔力尽行反弹了回去,同时小小身体飘起。

  洛音凡的徒弟怎会轻易落入别人手上,为防意外,他事先早已在她身上作了法,那风魔起了杀心,最终是自食其果。

  魔灵将散,风魔身体逐渐透明,淡如轻烟。

  另一名风魔则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剑网罩落,收紧。

  一剑既出,洛音凡接过迎面飞回来的重紫,悄然落地,拉着她缓步离开,再不曾回头去看一眼。

  “重儿,害怕么?”

  “不怕。”

  方才被风魔抓住,重紫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师父一定会救她。

  “不怕师父杀人?”

  “他们是妖魔,不是人,师父不会害人,肯定是他们做了坏事。”

  “这世上有些事,不是由你想不想做而决定,风魔吸人元气修炼,镇上那些人都是他们害的,我们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害死更多人。”

  “师父不想杀他们,可是为了救人,应该杀他们。”

  “不错。”

  重紫紧紧拉着他的手,忍不住回头张望。

  洛音凡立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摇头道:“不要看,重儿,这没什么好看的,虽然他们是魔族,作恶多端,自食其果,如今不得已而诛之,但无论是对是错,杀戮终归不是件好事,为师亦当时刻提醒自己,不到动手时最好不要动手,你可明白?”

  师父不喜欢杀人,就算他们是魔,重紫油然生起更多敬意,果真转回脸不再看:“重儿明白了。”

  头顶寒光闪过,却是逐波归来。

  这一斩,必是魔神尽散,然而六界安定,本不应该通过杀戮来实现。

  洛音凡看着逐波半晌,终于让它入鞘。

  柔软的小手此刻紧紧拉着他,生怕放开一样。

  平生灭魔无数,如今竟也有了心魔,不得不承认,他是在担心,担心有朝一日果真如师叔师兄他们所言,事出意外,那时他怎么下得了手?她是他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徒弟,最听话懂事的孩子,要救她,惟有尽快修成镜心之术而已。

  “回客栈睡觉,天明赶路。”

  “好啊。”

  师徒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月色中。

  妖魔既除,半空中那些青黑之气逐渐褪散,乱葬冈再度恢复寂静,越发死气沉沉,连同地上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惨白了。

  两风魔消失的地方,旁边坟头上居然站着一个黑色人影!

  修长的身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长长的黑色斗篷拖垂至坟头下,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犹如鬼魅幽灵般,无端透出十分邪恶。

  最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只手。

  左手轻轻拉着斗篷右襟,四根修长的手指露在外面,苍白,略显僵硬,了无生气,竟不像活人的手,那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

  紫中带黑,幽幽的色彩,在月亮底下闪着神秘而华丽的光泽。

  黑斗篷连着帽,帽沿压得很低,加上月光投下所造成的阴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略尖的、轮廓优美的下巴,还有那薄而优雅的唇。

  忽然,半边唇角勾起。

  青华山比之南华山并不逊色多少,祥云掩拥,紫气缭绕,数座青峰生于云端,悬浮在东海上空,遥对着海云红日,沐浴着海风,巍巍然十分壮观。

  平日里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仙山的,只不过宫主卓耀仙寿临近,是以本月宫门大开,迎接四方贺寿的宾客,就和南华派择日大开仙门广收弟子一样,洛音凡带着重紫前来,正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各路仙客御剑来的,驾云来的,凡间贵客坐船来的,络绎不绝。

  这一路上,重紫已经听师父说过,仙门分两派,一为剑仙,一为咒仙,长生宫茅山派等是咒仙门,青华宫与南华派昆仑派等则同属剑仙门,交情自然更加深厚,这次青华宫主卓耀仙寿,虞度备的贺礼乃是八粒极其珍贵的九转金丹。

  师徒二人御剑至海上,卓耀早已闻信,亲自带了弟子们等在宫门外迎接。

  一声“重华尊者到”,引得所有仙人凡人都不约而同侧过脸。

  清风里,逐波载着师徒二人朝这边飞来。

  剑上之人安然而立,神情淡而不冷,其形容风采难以言状,跟在他身旁的小女童则灵气十足,粉白的脸,一双大眼睛比逐波剑更加明净,一大一小,手牵着手,俱是白衣无尘,如同画里走出来一般。

  脚下海蓝千里,身上衣带飘风,身后一轮红日喷云。

  心知来人身份,众人俱看得发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恭敬之色。

  逐波稳稳当当送二人至宫门前,洛音凡牵着重紫走下来,收剑回鞘,上前拱手道贺:“重华受命虞掌教,携小徒重紫前来,代我南华派恭贺卓宫主仙寿,祝宫主仙寿无疆。”

  卓耀忙笑着还礼:“尊者不远千里驾临,青华篷荜生辉,何须客气。”

  二人说话的工夫,重紫安安静静站在洛音凡身旁,也在观察,这青华宫宫主大约四十来岁样子,面有青髯,和蔼而不失威严,与虞度倒有七分神似。

  见他看向自己,重紫记起师父的嘱咐,立即上前跪下拜了一拜,大声:“重紫拜见卓宫主,祝宫主伯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脆生生的声音引来众宾客大笑,眼前情景,赫然是一副仙童贺寿图,只欠个寿桃罢了,宾客们纷纷道吉利。

  “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卓耀亦喜她乖巧,伸一只手扶她,发现其筋骨绝佳,不由连声赞道,“尊者好福气!竟收到这样的徒儿!”

  徒弟被称赞,洛音凡生平头一次有了身为师父的骄傲,谦逊道:“宫主过奖。”看着可爱的小徒弟,终是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卓耀再说两句,便请师徒二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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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12:18 am

小娘子

  青华宫九重殿,依山势建成,犹如九步台阶,层层叠叠直达山顶,极其壮观,重紫虽跟着洛音凡学了两年,已经认识不少字,可是正殿偏殿名目繁多,加上小孩子对那些复杂的名字不感兴趣,只记数目,依次数上去,一二三重正殿偏殿都是安排接待客人的。

  第三重正殿内坐着许多身份特殊的宾客,品茶说话很是热闹,有凡人,也有仙人,其中多数都是掌门或者首座弟子,仙门中人常用法器证明身份,佩剑或执利器的是剑仙门,不佩剑的多半是咒仙,当然不排除个别例外,比如剑仙派行玄就没有剑,咒仙里也有拿拂尘灵珠的,暂且不表。

  听说重华尊者到,众人都起身相迎,洛音凡答应几句,卓耀便将他让进里面,再穿出后门,沿着石级往上攀登,直到第四重殿前。

  数名弟子守在外面,见了卓耀与洛音凡都纷纷作礼。

  第四殿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几岁模样的仙长坐在椅子上,神情焦急,也无心思用茶,一名弟子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

  见二人身上俱无佩剑,重紫便猜着是咒仙门的了,未等她细看,那仙长已经展颜,起身迎上来:“久候多时,尊者总算到了。”

  洛音凡亦吩咐重紫:“来见过长生宫明宫主。”

  重紫听话地正要上前,明宫主已经主动过来扶住她,极口称赞一番。

  洛音凡清楚他的来意,问卓耀:“宫仙子安在?”

  卓耀先请二人归坐:“宫仙子暂且屈居在海底龙之渊,这次万劫必定还会来救,龙之渊易守难攻,正好用来困他。”

  明宫主一脸无奈,叹气道:“当年那件事其实与侄女无关,她也并不知晓万劫之地所在,他们为了报仇,只管拿住她问,九幽魔宫也想用她要挟万劫,这些年她东躲西藏,过得十分辛苦。”

  卓耀道:“前日我听说他们囚禁宫仙子,匆忙赶去,总算说服他们,暂且将宫仙子留在青华,但此事干系甚大,是以特地请尊者前来商量,看如何处置才好。”

  洛音凡道:“幸得宫主救人之心,否则仙门又要徒增伤亡。”

  魔宫虽散,万劫却仍是当今魔界法力最高的一个,连魔尊九幽也要忌他三分,这些人固然是报仇心切,但如此卤莽行事,妄图合力斗他,未免枉送性命。

  明宫主忙道:“此番侄女是愿意帮我们引他出来的,若我们困住他,就能夺回魔剑,告慰那三千亡灵了。”

  洛音凡蹙眉:“那件事是否万劫作下,尚有待查证。”

  卓耀点头:“论理,万劫待宫仙子一片痴心,万劫魔宫也因此而散,实不该再拿宫仙子要挟他,但当年魔剑被盗是事实,三千仙门弟子惨死,若非得剑上魔力,万劫根本不可能成为魔尊,也难怪他们怀疑,何况宫仙子是老宫主之女,老宫主也在那次变故中丧命,理当相助,困住万劫问个明白。”

  逆轮之剑事关重大,这也是出于无奈,洛音凡不再多说,问:“龙之渊内现下是何情形?”
 
  这次设计埋伏都是秘密进行,当然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明宫主咳嗽两声,令身旁弟子退下,卓耀看重紫在旁边听得无趣,忙也唤了个弟子带她出去玩。

  南华十二峰天下闻名,青华宫相比之下稍小点,山水游廊设置却较南华巧妙得多,更兼奇峰秀美,其间紫色云气漂浮,因近日宫主仙寿,仙乐阵阵,随处可闻,令人陶醉。

  知道是重华尊者的徒弟,那弟子哪敢怠慢,尽心引着重紫四处游览。

  重紫看了一阵美景,捡了两块晶莹奇石,心里始终惦记洛音凡,走得太远了,师父到时候会不会找不到她?不过她年纪虽小,却知道卓耀是故意把自己支开,好与师父他们商量重要事情,此刻贸然回去恐怕会打扰他们,于是蹲下身道:“我走累啦,青华宫真大。”

  那弟子闻言笑道:“我们青华宫虽说比南华小,可要像这样慢慢走,也得好几天工夫才走得完,不如我们御剑去看?”

  谁能想到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御剑呢,重紫怕被他看出来,忙道:“不用不用,我们还要住好几天,我天天出来看。”

  那弟子笑着称是,又提议道:“尊者以前也常来我们青华宫的,每次都住在海楼,这次宫主特意吩咐留下海楼接待尊者,既然小师妹累了,我就先带你过去歇息,等尊者回来,岂不好?”

  这话正中下怀,重紫喜得答应。

  海楼建在临海的一座小而矮的峰顶,地方僻静,小楼精致,一共只五六间房,楼前观景台很大,站在栏杆边,只见大海蔚蓝无际,耳畔海风海浪声隐隐。

  安顿好重紫,那弟子便回去复命了。

  重紫小孩子心性,在房间玩了一阵,将所有东西都看个遍,觉得无趣,索性跑出门,独自趴在栏杆上看海景,等了半日仍不见洛音凡来,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听说他们要对付魔界最强的万劫魔尊,那一定很危险了。

  重紫担心师父。

  师父是当今六界法力最高的一个,万劫魔尊被他打败过,这回当然也不会有事,可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不能忍受他和神仙大哥一样离开,没有师父的紫竹峰,不再是重紫的家,她害怕,师父能保护她,可是她什么也不会,不能保护师父。

  正在忐忑间,忽然身畔一阵疾风刮过。

  感觉有什么东西自身后飞来,重紫吓了一大跳:“谁?”

  前方约两丈处,一柄色泽金黄形态古雅的宝剑骤然在半空中停住,剑上翩翩一人,背对着她,看样子方才的响动就是他弄出来的。

  宝剑掉头,带着那人转身。

  重紫这才看清,那是个穿戴华美的少年,只十四五岁左右,身材却已经与大人差不多高,挺秀如松,两道剑眉透着勃勃英气,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迅捷平稳,行止自如,分明是上乘御剑之术,可见他身手极其高明,然而重紫是客人,又同为剑仙门弟子,他这般显示术法,未免就有挑衅之嫌。

  重紫没学过仙术,哪里懂得其中用意,只觉少年长相好看,不过她天天跟着洛音凡,再美的人站在跟前,也不会有当初那样的震惊感觉了。

  她瞅了那少年半晌,忽然笑起来。

  这少年神情像极了一个人,明明比她大不了两岁,偏要作出老成的模样,不知他在玉晨峰上修炼得怎样,一定很厉害了吧?

  她兀自走神,那边骄傲的孔雀却不太高兴,上下打量她几眼,目光里泛起几分不屑与失望,开口:“敢问这位可是南华来的师妹?重华尊者的高徒?”

  见他一本正经,重紫玩心大起:“敢问你是谁?”

  小孔雀勉强拱了下手:“在下卓昊,慕尊者之名而来,有心向师妹讨教几招。”

  讨教?重紫总算明白他想找自己打架,连连摇头:“我不跟你打。”

  卓昊天生好强,听说重华尊者的徒弟来了,兴致勃勃跑来比试,方才故意露这一手高明的御剑之术,就是想震慑对方,谁知对方不过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已经大出意外,不觉有了轻视之心,如今见她拒绝比试,只当是仗着身份托大,更加不悦,含蓄地激她:“我们青华剑术虽平常,但认真论起来,未必就比贵派差多少。”

  “我知道,”重紫没听出来,反而将注意力移到他脚底的剑上,“你的剑真好看。”

  她说的原是实话,然而人们日常还有句话叫做“好看不中用”,剑是仙门法器,通常代表着身份与荣耀,卓昊用的乃是柄上古神剑,没有足够的法力根本不能驾驭,往常别人的夸赞之词也不少,却从无一个夸好看的,听在耳朵里竟有奚落之意。

  碍于礼节与对方的客人身份,卓昊只得忍耐:“此剑名安陵。”

  安陵?重紫眨眼,还是师父的逐波最好看。

  卓昊不耐烦:“师妹还不上来?”

  重紫道:“我没剑,怎么飞啊。”

  卓昊愣了一愣,剑仙派弟子怎会无剑,想必是有意推脱,他本是抱着诚意前来切磋,又顾及她是洛音凡的徒弟,所以言语客气,谁知小小丫头自恃身份,竟不将人放在眼里,卓昊正当年少,更起了教训她的心思。

  “既然无剑,我们便用驾云之术,我亦徒手与师妹切磋,如何?”

  “我不会。”

  卓昊闻言忍不住御剑飞至她面前,嗤道:“小小年纪便骗人么?”

  原以为秦珂已经眼高于顶,想不到一个比一个不客气,重紫也失去耐性,转身要进房间:“谁骗你。”

  “小丫头,胆敢看不起我们青华宫?”卓昊冷笑,忽然一把抓过她的后领,将她拎起来。

  重紫身在半空,更加生气,挣扎道:“说了我不会法术,你再不放手,我告诉师父和卓宫主啦!”

  “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法术,说这种谎话,不怕丢他老人家的脸!”卓昊哪里肯信,他身材比重紫高很多,拎着重紫也不觉得吃力,直带着她飞到海上,“我看你还装模作样!”

  重紫大骂:“就知道欺负比你小的,不羞!叫我师父知道,一定饶不了你!”

  话音未落,卓昊手一松,已将她从半空中丢了下去。

  对方以为她有法术,可是她确实不会,掉进水里不被淹死才怪!重紫咬紧牙关,直直坠落。

  “扑通”一声,小人儿果然栽进海里,溅起小小水花。

  卓昊抱着双臂站在空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仙门里,年龄向来不是看人的标准,对方是重华尊者的徒弟,他纵然轻视,也绝不敢太大意,方才一直在暗中提防,预备等她发怒好打一场的。

  出乎意料的是,小人儿坠海之后,并没有如愿飞上来,只在水面挣扎扑腾,很快便被旋涡卷了下去。

  察觉不对,卓昊暗暗吃惊,难道她真的没说谎?

  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仙术,简直太荒谬了!莫不是她故意如此,要引他下去,好报捉弄之仇?

  卓昊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等她自动现形,谁知海面迟迟无动静,看情形越发不对劲,他毕竟心虚,到底还是忍不住下去查看,确认之后更慌了神,匆匆念起避水咒,跳进水里将她捞了上来。

  重紫浑身湿透,呛水快要昏迷。

  逼客人比试已经失礼,何况还把对方丢进了海里,卓昊知道自己此番闯下大祸,也怕被人看见,连忙拎着她进了房间,丢到地上,想想不行,索性又将她倒提起来让吐水。

  重紫吐出许多水,这才逐渐缓过来,小脸惨白,半晌说不出话,只坐在地上喘气。

  把人家乖巧的小姑娘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卓昊也吓出身冷汗,一时无言,想了半日仍找不到合适的话搭讪,索性轻哼道:“重华尊者的徒弟,竟这般无用。”

  见他有轻视师父之意,重紫大怒:“我打不过你,是因为没学仙术,待我将来学了法术,必定将你打趴下!”

  卓昊听得“哈哈”一笑,反而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小下巴,扬眉:“本仙长等你来打。”

  重紫气得拍开他的手。

  卓昊原是不清楚情况好坏,所以故意引她说话,如今听得声音响亮,就知道已无事,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于是忍住笑,半蹲在她面前:“你叫虫子?名字难听,长得还不错,本仙长让你十招,你若打得过我,我就当你的夫君,若打不过,你便当我的娘子,如何?”

  重紫想也没想:“谁怕你!”

  卓昊年长两岁,已经知事,原是逗她好玩,闻言大笑:“我的小娘子,你这么凶会吓跑我的。”

  重紫这才发现上当:“你说什么?”

  卓昊随口道:“我说待你大些,我就去求重华尊者把你嫁给我,那时我就成了你的夫君,看你还敢不敢打。”

  重紫这回真傻住了。

  仙界是允许婚配的,南华几位仙尊虽然都未娶妻,可是弟子们就有,而且重紫还去参加过喜宴,由于年纪小,当时在她眼里,成亲不过是换个称呼的问题,比如原本叫师姐的,可能会改称嫂。

  心跳忽然快起来。

  对啊,男人是要娶妻的,女人是要嫁夫的,然后两个人住在一起,那师父身边将来也会有别人陪,然后把她嫁出去?她才不想嫁面前这个人!

  重紫涨红脸吼道:“胡说,我师父才不会答应!”

  卓昊到底十四岁了,也没兴趣继续陪十二岁小丫头闹,暗笑一阵,待要起身走,又怕她出去告状,叫父亲知道免不了受责罚,他毕竟年长许多,很快有了主意,换一副温和笑脸哄她:“小师妹别恼,我是跟你说笑呢,你这么乖,尊者当然舍不得了。”

  这句“尊者舍不得”听着顺耳,重紫背过身不理他。

  卓昊讨好:“只因我素来敬仰尊者,听说他老人家的高徒此番也来了,所以特意跑来找你比试,有心试你,想不到你真的没学术法,是我失礼,要不,小师妹打我两下出气?”

  重紫不笨:“你会法术,我又打不疼你。”

  态度有松动就对了,卓昊道:“那小师妹要怎样,我给你赔礼好不好?”

  重紫低头拉衣裳,“衣裳都湿啦!”

  区区小丫头,只要哄得她高兴就没事了,卓昊打定主意,忙道:“别急,我这就替你弄干它。”

  他轻轻念了两句,挥手,紧接着重紫身上陆续冒出许多烟雾,大约一盏茶工夫,再看时,衣裳已经干了。

  重紫瞅瞅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识好歹地扬脸:“我师父才不用念咒的。”

  输给洛音凡天经地义,卓昊并不觉得惭愧,陪笑:“尊者他老人家自然高明,罢了,衣裳干了,礼也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的事师妹就别再提起,以免伤了我们两派的和气,如何?”

  对方突然转变态度,重紫早已猜到他是怕说出去受责罚,心里正没好气,忽然瞥见窗边案上的砚台,顿时眼珠一转:“好啦,我不会说的。”跑到窗边去看风景。

  卓昊松了口气:“多谢师妹,那我……”

  “师兄!”重紫打断他,回身招手,“师兄快来看,看那边!”

  过河拆桥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何况对方年纪虽小了点,却仍是个小美人,卓昊在女孩子跟前向来很有风度,既然知道她不会告状,也就没了顾忌,跟着走过去张望:“怎么了?”

  重紫指着远处海面:“青华宫没有墙,要是别人飞进来了怎么办啊,不是说魔尊万劫会来吗,你们不怕?”

  “你……”卓昊吞下已到嘴边的“傻”字,保持主人的良好风度,“你以为人人都可以进青华宫?宫外一里设有结界呢,除了宫门,别处是进不来的,你们南华不也一样么。”

  重紫认真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哦。”

  正在此时,先前那名弟子自第四殿回来了,站在门口唤她:“小师妹,宫主在园里设宴,尊者让我带你过去。”刚说完,他忽然看见旁边卓昊,忙道:“少……”

  卓昊咳嗽两声打断他:“既然宫主设宴,师兄快些带她过去吧,我先走了。”匆匆出门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那弟子的眼睛瞬间瞪圆,嘴巴越张越大,几乎可以放进一个鸡蛋。

  重紫丢开背后手上的东西,笑嘻嘻跳到他旁边:“师兄,我们快过去吧。”

  酒宴摆在一个大园子里,园内有个大莲花池,或者应该叫做莲花湖,湖上碧波荡漾,红莲鲜美,碧叶翻风,无处不透着融融暖意。

  湖畔设了数百桌宴席,主要是招待随从弟子们。

  湖中心有个大平台,其上烟柳葱茏,设着主宴,早已坐满了人,规模绝不压于西方佛祖的讲经法会,一眼望去,但见莲花莲叶平铺如画卷,柳枝低垂,其间影影绰绰。

  那弟子引着重紫,顺曲桥走过去。

  再过一日便是卓耀寿辰,各路宾客几乎全到齐了,主宴上大约有两三百人,都是有名望有身份的贵客,囊括仙凡两界,甚至还有几位王爷与丞相,但有迟到的,皆由弟子引入座中。

  碧绿的桌子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很大,很光滑,有点像翡翠,上有无数巴掌大小的白玉杯和水精碟,里头盛着仙酿佳肴,一盏一碟从各人眼前移过,就如同流动的水,有爱吃的举箸轻碰,它便自行移来面前,随即桌上立即又会重新补上新鲜的,供后面的人取用。

  洛音凡并不难找,所有人走上湖心台第一眼,自然而然都会看向他,仿佛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在指引。

  他安然坐在长桌尽头,旁边三两株杨柳,低垂入水。

  杨柳青青,映衬白衣。

  碧波照影,如坐莲台。

  心内一阵莫名的悸动,方才卓昊的话随之响起,重紫转脸看四周,生平头一次认真观察起那些夫妻。

  座中有几十对仙门眷侣,夫妇皆比肩而坐,一对对神态各不相同,却始终比旁人多了种奇怪的默契,哪怕长相有差,一个美一个丑,看上去也不会有半点刺眼的感觉,美妙,和谐。

  目光转了一圈,回到那个最熟悉最美好的身影上。

  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天上人间,究竟谁才配坐在那里,谁最终坐到他身旁?

  真有那样一个人的话,那情形一定很美很美吧……

  重紫看得呆了呆,直到被旁边过路的弟子撞上,才总算回神,猫着腰悄悄钻过人群,然后跳出去:“师父!”

  小徒弟突然出现在面前,洛音凡并不吃惊,拉她在身边坐下:“怎的跑这么急,出汗了。”
  
  分明是随意的动作,重紫却又开始发呆。

  不知是否跑得太快的缘故,小脸看起来格外红,重紫有些躲避他的视线,悄声解释道:“我在海楼等了好久,想快些看到师父,就跑快了。”

  洛音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至少,这位置现在是属于她的,她坐在他身旁!重紫满心欢喜,毕竟她还没有足够的年龄与心思去纠结这个位置的最终归属,因此很快就将注意力移到面前的桌子上。

  好多好吃的!

  上千种果品菜肴自面前移过,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菜全都没见过!重紫吞了吞口水,自从她学会吐纳之法,成日里除了喝水,几乎就没再吃过别的东西,主要是重华宫也没什么可吃的,然而当年的小叫花生活,让她本能地对美食充满渴望。

  她悄悄拉洛音凡:“师父,原来当神仙这么好,我以前只有做梦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这孩子受过太多苦,洛音凡沉默片刻,伸手取过一碟放到她面前。

  还是师父待她最好了!重紫更觉甜蜜,好奇地端详,那是一碟由翠绿果片拼成的凤凰。

  洛音凡看出她的疑惑:“这是海灵芝。”

  重紫拿起一片喂到他唇边:“师父吃。”

  这却是洛音凡始料不及的,他不动声色抬眼看四周,微觉尴尬,大庭广众之下,师父和女徒弟这般亲密举动,未免太过逾礼,但转念一想,不由又好笑起来,重儿只是个孩子,心地纯真,难得她一番心意,顾虑似乎太多了。

  想通之后,洛音凡也就恢复淡定,低头吃了。

  重紫满怀期待:“师父喜不喜欢?”

  洛音凡含蓄道:“这些为师早已吃过,你自己爱什么,便吃什么,不必问我。”

  重紫失望地“哦”了声,忽然问:“他们是谁?”

  洛音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昆仑君夫妇。”

  昆仑君面黑如炭,高大威严,却娶了位光彩照人的妻子昆山玉仙,方才玉仙子趁人不备,取了碟果子放至丈夫面前,昆山君仿佛没看见,仍旧坐得端端正正,既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那双严肃的丹凤眼中泛起了一丝温柔而会心的笑意。

  一时之间,重紫竟再无食欲。

  几位掌门宫主过来与洛音凡招呼过,卓耀也来了,见到他,众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道贺,卓耀连连称谢,又谦逊一番,饮了几杯酒,宾客们这才重新归座。

  卓耀刚刚落座,便笑着劝洛音凡饮酒。

  洛音凡亦不推辞,陪饮一杯,随口道:“怎不见云姬?”

  卓耀叹道:“她逗留凡间数年,至今未归,想是连我的寿辰也忘记了,竟没个信回来。”

  洛音凡微露赞赏之色:“云仙子心系百姓,施药救人,本有西方菩萨心肠,亦是在为宫主添福积德,可算作最好的寿礼。”

  卓耀笑道:“我这个妹妹向来如此,她往常总是念叨多年未见尊者,前日我送信,特地提起说这回尊者要来的。”

  洛音凡道:“听说她广施仙药,济世活人,我已很高兴,何必非要见面,三年前魔族狐毒肆虐,我路过青州,曾打算顺道去看她的,只是后来不巧耽搁了。”

  “叫她知道,必定又要高兴一阵,”卓耀说着,忽然发现什么,转脸问旁边弟子,“昊儿呢,我叫他先出来代为招呼贵客,如今竟迟迟不见,冷落客人,成何体统。”

  “方才还曾见到的,”那弟子刚说了这句,忽然抬脸道,“少宫主来了!”

  远处,一名华服少年正朝这边走来,一路彬彬有礼朝旁边宾客们行礼问候,举止大方,笑如春风,透着几分爽朗与倜傥。

  别人尚可,重紫看到那人,险些被果子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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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12:30 am

卓云姬

  私下去找小丫头比试,耽误时间,此番来迟必定要受责备,卓昊打定主意好好表现讨父亲欢喜,只管与众人陪笑招呼,却没留意,一旦他走过,所有人都换了副古怪的神情,望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极其好笑的事。

  他径直走到卓耀面前,拜伏于地,朗声:“孩儿拜见父亲!”

  这一拜,周围宾客弟子们纷纷转脸,极力忍耐。

  儿子被人捉弄,卓耀尴尬之余,好气又好笑,也忘记去追究他来迟的缘故,呵斥:“这么大了还与人胡闹,穿成这样出来会客,成何体统!”

  骂来迟也罢,说到装束,卓昊自认是得体的,闻言不由莫名其妙,忙低头检查几眼,满脸疑惑道:“后日才是父亲寿辰,我想着还早,所以未曾换新衣,有何不妥?”

  卓耀再也撑不住,笑骂:“被人作弄了尚不自知,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去换过!”

  卓昊反映也不慢,立刻发现问题出在背后,他到底学过术法,很快便知道怎么回事,顿时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继而转青,眼睛瞪着席上那小人儿,险些喷出火。

  重紫只当没看见,往洛音凡身上挨过去。

  被一个不会术法的小丫头捉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对方是客,卓昊到底不好闹出来,只得忍气吞声,起身退下,堂堂青华宫少宫主当众丢这么大脸,想来一时也不会再出来了。

  卓耀转向洛音凡:“犬子无能,见笑。”

  看到那只熟悉的大乌龟,洛音凡就已察觉不妙,隐约猜到了些,加上身旁人一个劲儿朝自己怀里缩,那是出自谁的手笔,答案很明显了。

  淘气捉弄人就罢了,偏还用冰台墨,别人想帮忙也帮不上,这个顽皮的小徒弟!

  洛音凡尴尬,低头看重紫一眼,有责备之意。

  重紫嘟起嘴,小声:“他先欺负我。”

  洛音凡虽不似行玄专门卜占天机,但寻常小事还是能料知一二,弄明白之后也觉得好笑,低斥:“此事固然不全是你的错,可你害得卓小公子当众失礼,已是过分,还不与宫主赔礼!”
  
  重紫委屈:“我又不知道他是谁。”

  见她闹小孩子脾气,洛音凡只得亲自开口:“管教不严,宫主恕罪,下去必定责罚她。”

  卓耀也已料知,反倒笑起来:“小孩子顽皮,何必认真,总是犬子胡闹失礼在先,所以自讨苦吃,尊者这徒儿很是乖巧,我来说个情,免了她这顿责罚吧。”

  洛音凡尚未开口,重紫已笑嘻嘻道:“多谢宫主伯伯。”

  卓耀笑道:“好机灵的丫头,不如真嫁来青华宫,给伯伯当儿媳妇如何?”

  刚刚才整过卓小公子,哪里敢嫁给他,再说她才不想离开师父!重紫红着脸,毫不迟疑地、响亮地拒绝:“我才不要!”

  这话极不客气,可被她小孩子说来,众人只觉有趣,卓耀忍笑问:“为何不肯,莫非我们青华宫不好,还是嫌昊儿太笨?”

  重紫瞟瞟洛音凡,脸更红:“我要陪着师父。”

  这回不只卓耀,连同旁边几位宾客都跟着笑起来:“尊者收的好徒弟,孝顺!”

  洛音凡亦松了口气。

  明知是玩笑话,但真说对上了,也是件为难的事,天生煞气何其危险,当然不能应承,可卓耀并不清楚缘故,当众拒绝未免令他失了颜面,有伤两派交情。

  小插曲刚过,忽然有人来报:“云师叔回来与宫主贺寿!”

  卓耀正拉着重紫问她爱吃什么,闻言抚掌:“这丫头总算来了!”

  远处,一片白云飞来。

  云朵缓缓下降,其中立有一位绰约动人的仙子,眉如春黛,眸如秋水,翠带飘风,环佩光彩。

  神态大方,婉娩无娇气。

  游仙霞帔织女裙,身态轻盈,如同白云托着一片绿叶,纤美的手上提着只药蓝,蓝里盛着青青草药。

  宾客们无论男女,皆目不转睛盯着她,眼底尽是欣赏赞许之色。

  卓云姬右手提起裙摆,飘然走下云头,伏身作礼,朱唇轻启,轻柔的声音听得人心舒畅:“云姬特来给哥哥拜寿,祝哥哥仙寿无疆。”

  卓耀示意她起来:“尊者在这里。”

  青青柳枝如烟如雾,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中,期盼已久的人就在面前,卓云姬岂会不见,听兄长这么说,果然上前作礼,压抑住心中喜悦,望着他:“多年不见,尊者安好?”

  洛音凡点头:“尚好,仙子行走凡间,亦当珍重。”

  长睫垂下,掩去目中一丝水光,卓云姬微笑,尽量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一别数十载,几番想上南华拜见尊者,又怕扰了尊者清静。”

  洛音凡道:“听说你这些年往来凡间救人,我已很高兴。”

  卓云姬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

  几十年了,面前的人丝毫未变,连声音都与当年一模一样,淡淡的语气,透着许多称赞与欣赏,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她所期望的东西。

  卓耀暗暗叹息,忙拿话岔开,让妹妹到身边坐下。

  重紫望望卓云姬,又望望洛音凡,有点怔。

  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美的仙子!

  不仅长相美,声音好听,更有着施药救人的菩萨心肠,举手投足之间气度温柔恬淡,在某种程度上和师父有些相似,令人自然而然升起好感。

  只不过,她望着师父的时候,眼睛里除了敬慕,比别人还多了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和玉仙子望着昆仑君时一模一样。

  将来她会代替自己坐在师父身边吗?

  除了她,的的确确再也找不到一个更配坐这个位置的人。

  重紫不由自主抓紧身下椅子,不仅没胃口吃饭,连留在这儿的心思也没了。

  白天的海楼是青华宫最清静的地方,可当夜幕降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风声阵阵,黑云压海,白浪排空,拥击礁石,卷起雪千堆。不多时,海面已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惟独青华宫上空始终不见半滴雨落下来。

  周围景物被衬得更加昏暗。

  一道白影独立于栏杆边,面朝大海,只留给她一个熟悉的背影。

  就连背影,也透着一股子淡定与祥和,仿佛永远都看不够,越看,越想要离他近些。就是这样一个背影,一直引诱着她去追逐,因为心里已经没有更美好的东西了,只要看着他,再恶劣的天气也会变得春光明媚。

  直到如今,他离她依旧遥远。

  追逐他的人,本就不只她一个。

  还是不想放弃,勉力追逐,只为有一天他回头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

  “云仙子?”他回过身,语气一惯的平静,客套且生疏。

  卓云姬别过脸,黑发被风吹得颤抖:“尊者还是像当年那样,叫我云姬吧。”

  洛音凡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片刻,目中略有惋惜与斥责之色:“当年你是极用功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似乎进益不大。”

  卓云姬沉默许久,低声道:“心中有执念,如何进益?”

  “既是执念,就该趁早放下,”洛音凡并没细问,转身重新面对大海,“惟有走出执念之外,方知别有天地,听说你近年勤于炼药,于此道亦有小成,用它济世活人,功德无量,可谓得失各半,不枉你荒废修行。”

  声音不急不缓,柔和且清晰,犹似当年教导。

  想要改变,害怕改变,最终仍是什么都没变,或许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尊者说的是。”卓云姬莞尔,心里却在摇头说“不”。

  施药救人,固然是她所愿,但更多的是为了什么,惟有她自己清楚,拒绝四方亲事,不顾兄长拦阻孤身下凡,哪里有魔族作乱,就赶去哪里施药,只因有可能见到他,只因想助他“守护苍生”,纵然是木头也该明白她的心意了,无动于衷,是真的无情,还是有意回避?

  卓云姬上前道:“尊者还记得……”

  洛音凡打断她:“重儿。”

  身后不远处,一双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二人。

  本想出门找师父,却见师父和云仙子在说话,云仙子还是用那样的目光望着他,两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白衣,绿袖,真如池上绿叶衬白莲,又似紫竹峰头白云拥碧海,互相映衬,竟如此的和谐动人,看得她一阵阵恍惚,神不知鬼不觉就朝这边走过来了。

  洛音凡介绍道:“新收小徒,重紫。”

  卓云姬勉强弯了下唇角,待要去拉她,却瞥见那双乌溜溜的伤心的大眼睛,忍不住一呆,泛起几分苦涩。

  这孩子在伤心?不是,等你长大,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伤心,接近过他,就绝不会幸免,至少现在你陪在他身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呢,纵使将来最绝望的也是你。

  卓云姬缓缓缩回手:“我先回去了,万劫这两日就会来,尊者务必当心。”

  洛音凡点点头。

  卓云姬转身,翩然离去。

  重紫望着那背影,许久没有回神。

  洛音凡唤她:“重儿?”

  大眼睛不似平日灵活狡黠,透着许多窘迫与慌张,重紫低头:“师父……”刚说出两个字,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看样子她已经吹了许久的风,洛音凡拉起她,发现小手果然冰凉,不由皱眉:“你尚未修得仙骨,不能吹太多风。”

  他拉着她走进房间,往椅子上坐下:“回房多穿几件衣裳。”

  重紫不肯离开:“我不冷。”

  小孩子总是任性,洛音凡无奈,喂她吃了粒丹药。

  重紫忽然道:“云仙子认识师父。”

  洛音凡当她好奇:“云仙子是卓宫主之妹,自幼聪颖好学,当年为师往来青华宫,见她极有灵气,略指点过几次,如今她下凡救了许多人,重儿正该学习她。”

  重紫“哦”了声:“师父会娶她做妻子吗?”

  洛音凡顿时哭笑不得,尴尬至极。

  到底活过几百年,卓云姬的心事他岂会不知,当初见她极有天份,且天性善良,所以顺便指点修行,一番提携后辈的意思,竟引得她生出这些想法,拒绝四方求亲,孤身下凡,固执至此,总是他的过失,只得处处回避,有意疏远,好断了她的念头,却不料如今连小孩子都看出来了。

  大眼睛望着他,眨也不眨。

  洛音凡生平第一次不淡定了,隐约有点头疼,收女徒弟好象是个错误,心思敏感,将来长大些,求知欲更强,必定有更多问题要问,做师父的自然要负责替她解惑,那时可怎么办好?

  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他只得板起脸:“不得胡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重紫小声:“师父将来娶了妻子,就要把我嫁出去?”

  洛音凡听得一愣,想起白天卓耀的玩笑,不由升起几分内疚,煞气未除怎能嫁人,在他修成镜心之术之前,恐怕要耽误她了。

  他摇头:“为师暂未有婚娶之念,也不会将你嫁人。”

  重紫大喜:“对啊,反正有我陪师父。”

  荒谬的话反而显出她纯真无杂念,洛音凡更加无语,同时也更加放心,移开话题:“为师平日如何教导你的,既来作客,怎可捉弄主人?”

  说起白天的事,重紫立即别过脸,明明是卓昊欺负她不会仙术,差点害死她不说,还故意拿话戏弄,所以她才捉弄他的。

  洛音凡知道她不服,教训道:“他挑战你,是不知你未学仙术,但你捉弄他,便成了你的不是。”

  重紫越发嘟起嘴了,欺负她无妨,可是他连带笑话师父!

  洛音凡明白她的想法,叹气,声音放柔和些:“一个人是高是低,不在于争强好胜,而在心胸与品行,别人怎么说,与我们何干,仙门中人无须在意这些,为一点小事便捉弄人,你可知错?”

  重紫心下暗服,低头不说话。

  洛音凡道:“明晚卓宫主寿筵,魔尊万劫会来,到时外头十分危险,你就留在海楼,此地僻静,万劫不会留意,为师与卓宫主已经商定,卓小宫主虽年少,修炼已有小成,便由他过来照管你,你记得与他赔个不是。”

  想到卓昊叫“小娘子”的模样,重紫马上拒绝:“我才不!”

  洛音凡沉了脸责斥:“重儿!”

  重紫跑出去:“谁要他陪!”

  隔壁传来重重的关门声,洛音凡好气又好笑,有点无奈,小徒弟被惯坏,开始不听话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洛音凡已经不在房中,重紫懊恼,待要出去找寻,迟疑几番终究忍住,师父现在肯定在和卓宫主他们商量对付那个万劫魔尊,没有工夫照管太多,不该再乱跑惹他担心。

  可是师父知不知道,她很担心他?

  仙门中人无须进食,重紫独自趴在栏杆边看了一整天的海,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个弟子过来带她去参加寿筵。

  九重殿上,明珠映照,恍若白昼,寿筵办得格外热闹风光,酒香飘溢,果肴鲜美,数千寿桃堆成了山,满座宾客,欢声笑谈,喜气洋洋。然而就在这看似轻松欢快的场面下,始终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在游走,清楚内情的人都能察觉到,反不如昨日那般自在。

  为保证宾客安全,门外弟子们假作接待,其实暗中都凝神戒备着。

  周围华丽的摆设,热闹的气氛,都驱散不了重紫心头的紧张与担忧,她根本没心情去留意这些。

  洛音凡依旧坐在旁边,如墨长发垂地,神色是万年不变的从容与淡定,不时有人过来劝酒,他偶尔也会举杯回敬。

  重紫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他:“师父。”

  洛音凡早已留意到她的异常:“怎么了?”

  重紫待要说话,又怕这样大事被人听了去,于是伸手勾他的脖子。

  其实只要作法结界,别人是听不见说话的,师徒如此亲密,洛音凡本觉不妥,但此刻解释起来未免麻烦,想着她年纪尚幼,并不懂得什么,也就抛开顾忌,微微倾身,低头下来。

  重紫凑到他耳边:“听说那个魔尊是魔界最强的,很危险啊。”

  声音满含担忧,洛音凡听得心里微微一暖,这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么,安慰:“此番人多,为师不会有事,你只跟卓小宫主呆在海楼,不可乱跑,记住了么?”

  重紫点头:“抓到魔尊,师父就快些回来找我。”

  洛音凡答应,正要说什么,面前长桌忽然起了变化。

  碧绿桌子中间发出一颗青青小芽,逐渐长高长大,变作一株参天桃树,枝叶茂密,中间挂着数百粒红红白白的仙桃,乃是青华宫特有的五行桃,百年结果,凡人食之可延寿二十年,仙人食之亦能增加修为,众宾客交口称赞,片刻之间,仙桃纷纷坠落,飞至每位宾客面前的水精碟内,宴会由此进入高.潮。

  洛音凡与卓耀对视一眼,起身就要走。

  重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由自主拉住他的衣角。

  “此桃有益修为,吃了。”洛音凡轻轻按了按她的小肩膀,转身消失。

  片刻后卓耀与另外数十名仙长趁人不备,亦陆续离席而去。

  仙桃摆在面前,重紫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只管坐着发呆,忽然有人过来拖起她就走,看清那人冷若冰霜的脸,她顿时头皮发麻,暗叫糟糕。

  卓昊二话不说,拖着她离席,顺着小路行至海楼前,才停住。

  完了,他肯定是记着那只大乌龟,当这那么多人出丑,还在生她的气!重紫慌忙挣脱他就朝房间跑。

  一只手拎住她的后领。

  卓昊轻哼:“想跑?”

  重紫挣扎:“都这么大了还欺负人,不羞!”

  卓昊挑眉道:“我倒看低了你,竟敢当着那么多人让我出丑?”

  重紫叫道:“再不放开我,我告诉师父!”

  “告诉尊者?”卓昊倜傥一笑,眼神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他老人家亲口吩咐,让我陪着小师妹,倘若小师妹不听话乱跑,恕我得罪了。”

  重紫别过脸:“谁要你陪!”

  卓昊不再客气:“昨日的事我还没算帐,看我怎么收拾你。”

  重紫心虚,半晌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先无礼呢。”

  卓昊到底年纪大些,哪会当真和她计较,只是今日万劫会来,本想跟着出去见识魔界最强的魔尊,谁知却被父亲临时派来照看一个小姑娘,未免有些没好气。

  “叫声哥哥,我便放了你。”

  “才不!”

  卓昊懒得再与她闹,丢开手:“还当真了,多少女孩子想叫我哥哥,不缺你一个丑丫头。”
  
  丑丫头?她虽然没有云仙子好看,可哪里又丑了!不知为何,重紫竟莫名生起气来,怒视他:“丑小子!我师父比你好看多了,秦珂师兄也比你好看!你长得丑死了!”

  卓昊瞪大眼:“你敢骂我?”

  重紫挺胸:“就骂你!”

  卓昊看着她半晌,忽然俯下脸一笑:“乖,再骂一句我听听。”

  重紫真的再骂,可是这回却只见张嘴,听不到声音了。

  卓昊大笑。

  知道斗不过他,重紫气得脸通红,也不求饶,转身就走进房间,紧紧关起门。

  区区一道门,对于青华卓小宫主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于是当卓昊穿墙进去的时候,看到小姑娘正红着眼睛坐在床上发呆。

  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哭起来也不一样,比整天围着自己的那群丫头好看多了!卓昊暗暗赞叹,走过去往椅子上坐下:“罢了,说你丑是逗你玩呢,哭什么,女孩子就是麻烦。”

  重紫看看椅子,长长睫毛扇了两扇。

  真是漂亮!卓昊兀自得意,远远靠着椅背端详她,心情也好起来,最终决定好声气安慰她:“乖,只要你听话,我便替你解了法术好不好?”

  重紫再眨眨眼,忍不住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之色。

  卓昊眼力敏锐,发现不对立即收起笑意,呆了半晌,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转身察看一面咬牙切齿道:“丑丫头,你……你……”

  想到他屁股上那只乌龟,重紫捂着肚子无声大笑。

  卓昊气得笑,逼近她:“信不信我又把你丢海里去?”

  重紫笑出眼泪,大眼睛水汪汪的,往床角缩。

  这丫头料定他不敢呢,卓昊无奈,冰台墨法力清除不掉,待会儿来人看见,被捉弄两次岂不丢脸到家?此地偏僻,暂时应该不会有人来,不如赶紧去换过再说,于是他转身摔门而去:“既喜欢当哑巴,那就多当会儿,不许乱跑。”

  目送他离去,重紫跳下床,走到窗前。

  夜幕笼罩青华宫,海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海浪拍击声很大,脚底地面仿佛都在颤动。

  重紫不笨,方才师父与卓宫主他们借口离开,肯定是魔尊万劫已经到那个什么龙之渊去救人了,不知道师父他们现在怎样?重紫担心得不得了,真恨不得出去找个人问问,可惜她什么都不会,乱跑的话,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风魔之类的捉住,只会给师父添麻烦,让他着急分神。

  所以重紫最终还是乖乖地回到床上出神。

  海风,海浪,近了又远,远了又近,一声声扰得她心绪不宁。

  门外居然来了人!

  “你还要缠着我多久。”说话的是个年轻女人,语气冷冷的很不客气。

  须臾,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年纪应该也不老。

  “待我破开结界,带你出去。”

  声音低哑,却绝对好听,有点熟悉,又好象很陌生,略显虚弱,且透着许多疲倦,仿佛带着种催人入眠的魔力,或者是,什么都已无所谓,不在意。

  时候还早,寿宴应未结束,其余知情人都去龙之渊对付魔尊了,谁会跑到这儿来?

  重紫心生警觉,连忙踮起脚尖,挪到窗边偷看。

  这一看,她险些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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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4:15 am

回生之吻

  想象不到的美丽。

  美丽的暗红色,醒目,惊心,如同一件厚厚的斗篷,又如同奔涌倾泻的瀑布,在风中荡漾起伏,好像有了生命一般。

  不是斗篷,也不是瀑布,是头发!

  那么长那么美的头发!竟然是暗红色的!

  没有如愿看到面容,只看到这样一身美丽的长发,重紫简直不能相信,曾经以为,师父的长发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乌黑如云,直到今日她才发现,世上竟然还有人拥有同样美丽的长发,更加特别,丝毫不比师父的逊色。

  头发不仅很长,还很多,并没有用簪子束起,只随意地披散下来,几乎拖到地上,顺直光滑,闪着点点光泽,衬着黑色长衣,分外华美,妖异。

  重紫托腮,看得发呆。

  对面还站着个紫衣女人。

  女人也长得很美,然而有了前面那人作陪衬,也就显得平常了,要说她身上有什么地方能令重紫记住的,就是那双眼睛。

  一双冰冷的的眼睛,带着无数厌恶之色。

  她冷冷道:“要救我容易得很,你为何不去死?”

  没有回答。

  “啪”的一声,她抬手便打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一动不动受了,声音里终于透出明显的虚弱:“方才接了洛音凡一剑,灵力恐怕难以凝集,待我破开结界,你先走。”

  她“哼”了声,不耐烦:“快点。”

  原来真是个男的,这女人明明待他不好,他为什么还要救……重紫猛然回神,大惊失色,他是特意来救这女的,听说还受了师父一剑,难道他就是……

  远处传来喧哗声,似有许多人朝这边走。

  重紫犹在震惊中,未及反应,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而来,瞬间,她整个人就被拉出了窗外,紧接着胸口如受重击,全身似乎被什么东西疯狂地撕扯。

  无声惨呼,重紫直直飞出栏杆,向海面跌落。

  好痛!要死了吗?

  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头顶黑云逐渐化作一片空白,剧痛感正在缓缓消失,身体却变得越来越轻,非但没有下坠,反而在往上飘……

  死了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爹娘了?

  那些多年不曾记起的、小时候的场景,此刻竟变得格外清晰,娘轻轻哼着小曲哄她入睡,爹爹总是抱着她说“我们家重子多乖”,可是后来他们忽然都死了,只剩她一个,流落街头当小叫化,受人欺负,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重紫茫然,任意识逐渐流失。

  冥冥中,视线尽头出现强烈的亮光,吸引着她朝那里飘去……

  “重儿!”有人在唤她。

  是师父!师父来了!

  重紫努力留住最后一丝精神,费力地张张嘴,想要叫,却什么也叫不出来。

  爹娘死了,她每回想起就很伤心,现在她若是死了,师父也会伤心吧,这世上还有师父待她好,她不要死,她要陪着师父!

  她挣扎着想要回转身,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仍旧朝着那亮光处飞去。

  正在着急万分之时,轻飘飘的身体陡然间变得沉重无比,再也飘不动,直直往下坠,落入舒适的、熟悉的怀抱。

  白光消失,眼前一片黑暗。

  知觉恢复,全身火辣辣的痛,如受千刀万剐。

  一道清凉的气息自口中缓缓度来,在全身流动,仿佛正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力量,疼痛感逐渐减轻,周围的东西也随之变得真实起来。

  更真实的,是唇上的触感。

  洛音凡亦没料到会发生这场变故,万劫潜去救人,本不欲伤他性命,谁知他竟不顾安危硬接一剑,带着宫可然奋力逃出了龙之渊,卓耀等人立即漫山搜寻,同时命青华宫所有弟子严加戒备,守住宫门,谁也没想到他会逃去海楼,更没想到他还有余力冲破结界,最没想到的是,海楼竟然只有重紫一个人,倘若卓昊在,报信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幸亏洛音凡事先在她身上作了法,察觉出事立即赶来,却见她已魂魄离体,险些归去鬼门,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低头,不惜耗损真神,一口金仙之气度去,这才暂时摄回她的魂魄,夺回了她的命。

  事情就是这么巧,仙门修得大罗金仙之位的,至今惟有洛音凡一个,若非他来得及时,若非来的恰好是他,此刻重紫都已返魂无术。

  迫于情势,小徒弟只是个孩童而已,洛音凡本身心无杂念,当然顾不上计较什么逾礼,众人也知道他是在救人,且有师徒这层关系在,自然不当回事,都很紧张关切,惟独卓云姬望着二人发呆。

  怀中小人儿痛苦地呻吟出声。

  洛音凡暗道侥幸,抬起脸。

  众人跟着松了口气,半是佩服半是气愤。

  “幸亏尊者及时赶来。”

  “万劫如此狠毒,竟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又让他跑了!”

  是师父?重紫努力睁大眼,望着头顶俊美的脸,那脸上表情依旧平静,眼波里却透着一丝焦急与内疚,师父在担心她?

  “重儿?”轻唤。

  重紫想要说话,无奈胸口剧痛无比,只得皱了小脸,强忍着不呻吟出声。

  洛音凡摇头,这孩子,受伤这么重,还怕他着急。

  一名弟子匆匆赶来,将一个金瓶给了卓耀,卓耀连忙上前:“贵派的九转金丹一向灵验,快些让她服下。”

  洛音凡并不推辞,道了声谢,接过便喂重紫吃了两粒。

  这几粒珍贵的九转金丹本是南华派送来的贺礼,凡人食之起死回生,然而此番下手的人是魔尊万劫,万劫虽作恶多端,却也有一点好处,就是很少散人魂魄,否则重紫此刻只怕早已消失于六界中,纵有金仙之气也救不回了,这也算他一点善念未泯,可他始终是魔尊,魔气太重,无意间就足以伤人,重紫魂魄才归位,情况未明,九转金丹多少有续命之能,总比不用的好。

  卓耀道:“怎样?”

  洛音凡将金瓶连同剩下的金丹递还:“暂且无事,但她似乎魂魄受损,恐怕……”

  旁边卓云姬忽然开口道:“不妨,万劫本无意伤她魂魄,只是本身魔气太重难以避免,实乃无心之过,我这里有个药方正合用。”说完自药蓝中取出纸笔,飞快写了几个字递给他:“这其中有一味引药,红叶灵芝,恰好是南华山特有的仙草,尊者不妨快些带她回南华医治。”

  洛音凡点头接过药方,转向卓耀:“我这便带她回去,先行告辞,甚是失礼。”

  卓耀忙道:“尊者见外,此去南华尚有几天行程,不妨将剩下这些金丹也带上。”

  洛音凡看卓云姬。

  卓云姬摇头:“九转金丹并非续命良药,多了也是白用,不如留给急需之人。”

  逐波似懂得主人的心思,早已飞至面前等待,洛音凡匆匆与众人作别,抱起重紫踏上剑身,人剑如银虹般划过长空,顷刻便消失在天际。

  卓耀忙着向赶来的不知情的一众宾客陪礼,又命青华宫几位仙尊与大弟子留下来合力修补结界,转身忽见卓昊垂首立于一旁,不由厉声骂道:“给我滚回去,面壁思过半年!

  不似来时的悠闲,逐波载着师徒二人在云中穿梭飞行,连风也追不上的速度,片刻工夫已离开东海,行至千里之外。

  重紫终于忍不住咳嗽,带动全身剧痛,低声呻吟。

  洛音凡轻唤:“重儿?”

  大约是九转金丹起了作用,重紫力气稍有恢复,艰难出声:“师父。”

  面色青黑,嘴唇苍白,声音虚弱无力,就连那双淘气的大眼睛也已失去光彩,半开半闭,平日里的机灵模样全然不见。

  自以为能护她周全,如今还是险些令她丢了性命。

  洛音凡内疚:“疼么?”

  重紫迟疑了下,摇头。

  这懂事的孩子,洛音凡微觉心疼:“先别说话,回去南华,为师便能治好你了。”

  重紫眨眼想要点头,忽然小脸紧皱,露出痛苦之色。

  知道她伤势发作,洛音凡不作思索,当即低头,一口仙气再次度过去。

  清凉的气息源源不断流入体内,火辣辣的疼痛骤然减轻。

  重紫缓过来,发呆。

  青华宫他第一次给她度气,那时她元神出窍,尚未完全清醒,处于半昏迷状态,根本没来得及去想什么。

  此刻的情况已经不同了,她是醒着的。

  温软的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可是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失去很久的东西又找回来,说不清道不明,真实,就是真实,真实得令人再也难以忘记。

  一丝黑亮的长发垂在她脸上,随着她的睫毛扑扇而颤动。

  没有变化,心依旧平静,只是有点醉,舒适得想要睡觉,重紫忍不住闭上眼睛,她并不懂得什么,只知道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甚至可以忘记身上伤痛。

  “好了么?”

  温软的唇离开,所有感觉立即消失。

  重紫回过神,居然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不解地望着他。

  “还疼不疼?”

  摇头。

  洛音凡这才放心,催动逐波以最快的速度朝南华赶去,金仙之气固然能减轻她的痛苦,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耗损他的真神无妨,万一途中生出变故就麻烦了。

  他兀自急着赶路,却不知重紫也在着急。

  走慢点,晚点回去,师父就可以多抱她一会儿呢。

  她悄悄将脸埋在他怀里,贪心地想要记住这感觉,宁可永远这样,永远在他怀里,就是再痛些也没关系啊。

  逐波载着二人消失在云中。

  一个身影缓缓自云层下升起,凌空而立,暗红色长发与黑色长衣同时在风中起伏飞舞,生动,妖异。

  他面朝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忽然开口:“当本座是瞎子么。”

  声音透着清冷的魅力,再无半丝疲倦,只有浓重的杀气。

  前方果然浮出一人。

  黑色连帽斗篷,帽沿低得压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子,薄而美的唇,还有线条优雅的尖下巴。

  大约是不喜见光,他整个人几乎都裹在黑斗篷里,就像黑暗幽灵,惟有左手露在外面,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奇异的紫水精戒指。

  唇角勾起,他似乎是在微笑,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奇特,阴沉带着死气:“万劫君。”

  说话间,手指上那枚紫水精戒指闪着幽幽光泽,透出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万劫冷笑:“摄魂术还不错,可惜控制我还差得远。”

  他不理会嘲讽:“都说洛音凡无情,对徒儿倒不错,万劫君追踪至此,莫非想要动手?”

  万劫道:“洛音凡与我何干,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

  他微微扬起下巴:“哦?”

  万劫却没有再继续这话题:“我与他动手,只怕正合了你的意,你跟我来,是想对付洛音凡,还是想要逆轮之剑?”

  “万劫君以为?”戒指光芒又一闪。

  “就凭你,拦不住我。”

  “万劫君还是这么自负。”

  万劫不再说什么,御风而去。

  他没有追,依旧站在原地,右手手指探出斗篷,抚摸戒指。

  周围的云忽然起了变化,好象被什么大力搅动,翻滚,奔涌,形成一堵堵高墙,片刻间竟然全变成了美丽的紫色。

  漫天云彩鲜艳,一名女子自深处飞来,红粉飘带,紫色裙裾,淡紫色长发丝丝飞扬,晶莹白皙的肌肤就像初开的带露的花瓣,飘逸的姿态,美得如梦如幻。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身体柔软像纱缎,居然像蛇一般围着他的身体缠了一圈,最后轻盈地在他身边落下。

  眼前景象千般幻化,他只是微勾唇角,转身隐去。

  洛音凡带着重紫日夜赶路,途中倒也没出大事,顺利回到南华,虞度与闵云中事先已得信,各色药物都准备好,陆续送上紫竹峰。

  躺在熟悉的床上,重紫既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回家,惆怅的是从此师父不会再抱着她给她度气了。

  洛音凡不知她心中所想,站在桌旁低头拨弄那些药材,回身见小徒弟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自己,不由问道:“还疼?”

  重紫摇头。

  洛音凡微微叹息,走过去。

  受这么重的伤,就算度气能减轻痛苦,多少也还是会感觉不舒服的,这孩子一路难受得几乎睡不着,却很少吵闹,因为怕他担心。

  他俯下身,将那冰凉的小手放进被子里。

  长发披垂下来,如瀑布般遮住光线,就像一面厚厚的小帐子。

  重紫扯住一缕。

  洛音凡好气又好笑,略带责备:“不得顽皮。”

  小徒弟没有像往常那样眨眼笑,只是轻声:“师父。”

  洛音凡愣了下,不动声色缩回手,直起身。

  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当先是虞度与闵云中,后面跟着慕玉,还有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弟子,长相尚好,穿得却花花绿绿的,大概是头一次上紫竹峰的关系,尽管已经表现得很克制,满眼里仍是藏不住的喜悦。

  虞度先到床前安慰重紫几句,又转向洛音凡:“没事便好,药都已齐了,只是那红叶灵芝当年险些绝根,如今才几年,尚未长出来。”

  红叶灵芝只生在南华山通天门下石崖上,当时魔尊逆轮率魔族攻上南华,一场恶战,天昏地暗,南华山受损极重,尤其是通天门一带,红叶灵芝几乎尽毁。

  洛音凡看向床上的重紫。

  虞度暗暗叹息,若非万劫从不伤人魂魄,事情早已解决了,这小女娃魂飞魄散,对南华来说绝对是件好事,至少不用这么悬心。

  洛音凡寻思片刻,道:“当年南华曾将红叶灵芝当作贺礼送出去,师兄可记得?”

  虞度想了想:“昆仑有一株,游方真人求过两株……”

  “罢了,跑来跑去也来不及,”闵云中忽然打断他,吩咐慕玉,“我房中千草图上有一株,去取来。”

  慕玉答应,匆匆离去。

  洛音凡意外,平静的声音里总算带了丝感激:“多谢师叔。”

  闵云中冷冷道:“救是救活,将来少给南华添麻烦才好,记住你的保证,两百年。”

  洛音凡微微皱眉。

  “想不到师叔收藏了一株,”虞度忙笑着岔开话题,转向旁边那名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弟子,“既然药齐了,就让真珠拿去炼吧。”

  洛音凡难得想起来,问那女弟子:“你叫什么?”

  女弟子受宠若惊:“南华第三百六十六代弟子燕真珠,见过尊者。”

  “三百六十六代,”洛音凡轻念一遍,忽然道,“你可愿意留在重华宫,替我照看你重紫师叔?”

  此话一出,别人还未怎样,床上的重紫先就垮了脸。

  尊者居然亲口挽留!燕真珠两眼发直。

  虞度咳嗽道:“真珠?”

  燕真珠回神,点头如啄米:“愿意愿意,弟子愿意。”

  自己向来不会照顾小孩子,且日常事务多,难免有不周之处,洛音凡担心的原就是这个,闻言放心:“如此,有劳你暂且住下。”

  燕真珠只管点头。

  重紫彻底垮下脸了。

  慕玉很快取来灵芝,虞度再嘱咐两句,便与闵云中离开。

  仙骨未得,凡胎肉体哪里受得了万劫的魔气,这回重紫受伤着实严重,足足半年才见明显好转,又调养了半年,总算恢复元气,期间燕真珠照顾得十分尽心,重紫也很喜欢她,私下总不顾辈分叫她姐姐,当然感激之余,重紫更多是郁闷,有燕真珠在,洛音凡就再没抱过她,她也再不能像往常那样赖着洛音凡了。

  “虫子,伤你的真是魔尊万劫?”

  “是啊。”

  “你真没看清他的模样?”

  相处这么久,重紫早已发现,这个姐姐严肃正经的表面下,其实也有一颗八卦的心,闻言眼珠一转,悄声:“骗他们的,其实我看到了。”

  “真的?他什么样子?”

  “他啊……长得很好看,比师父还好看。”

  燕真珠一双杏眼立时睁大了:“真的?”

  重紫笑嘻嘻道:“骗你的,谁叫你总问我。”天底下,别说有比师父好看的,就是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也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燕真珠去拧她的脸:“敢哄我?”

  重紫求饶,回想道:“不过他真的很好看啊,虽然我没看见他的脸,可是他的头发很好看,是红的。”

  燕真珠愕然:“原来传说是真的。”她渐渐安静下来,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变成那样……”

  重紫也在奇怪:“那个女的明明对他很不好,他为什么还要去救她?”

  燕真珠叹道:“是宫可然宫仙子,万劫当年为了她,不仅自己屡次冒险,还让手下也跟着做傻事,万劫魔宫因此而散,为救一个女人置手下不顾,谁愿意跟着这样荒唐的魔尊呢,所以等到魔尊九幽现世,于虚天中开辟九幽魔宫,群魔有了新的容身之处,纷纷背弃他,奔九幽魔宫去了,万劫也并不在意,独自将万劫之地迁往别处。”

  重紫还是不明白:“宫仙子对他那么坏,他应该不管她啊。”

  燕真珠道:“世间最奈何不得最伤人者,无非‘情爱’二字,万劫喜欢宫仙子,他虽然法力高强,却始终成不了气候,就是过不了这情关的缘故。”

  重紫道:“情关?”

  燕真珠笑得古怪:“你还小,不懂的。”

  重紫推她。

  燕真珠道:“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些就明白了,对谁有情,就不会计较他是好还是坏,他高兴,你便跟着高兴,他不高兴,你也会难过,他有危险,你拼了命也会去救他,可是他却未必会同样待你,若是他果真待你也如此,那便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了。”

  重紫托腮:“就像我和师父。”

  燕真珠“扑哧”笑出声:“对对,哈哈,就是……有点不一样,两个人互相有情,是可以成亲的。”

  十三岁的重紫头一次弄清这其中关键,“啊”了声,脸通红。

  其时重紫的伤早已好了,但作为第一个留在重华宫当差的弟子,燕真珠幸福得不得了,哪里肯早早离去,重紫因为感激,也不好主动提起。这一磨,还真的再磨了大半年,直到有一日洛音凡亲自确认重紫已经完全康复,谢了燕真珠一粒清心丹,她才依依不舍走了,还不忘记嘱咐重紫有事再叫她上来。

  送走燕真珠,重紫飞快往大殿跑。

  洛音凡负手立于桌旁,看灵鹤整理信件。

  天底下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让那张俊美的脸改变神情,永远那么安详平静,雪一般的衣裳,墨一般的长发,丝毫不觉突兀,就像一副飘逸的水墨画,柔和,超然。

  重紫很想像以前一样冲上去抱住他撒娇,可是不知为何,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竟再也不能那样做了,不自在,而且很紧张。

  洛音凡早已发现她:“重儿?”

  以前没少被她淘气捉弄,灵鹤瞅她一眼,踱到书案另一边去了。

  重紫晃晃脑袋,好容易恢复常态,飞快跑过去:“师父。”

  “怎的到这儿来了?”

  “我来陪师父。”

  小徒弟伤好第一件事就是来伺候他?洛音凡微觉感动,接过茶搁案上:“你的伤才好,不用过来,回房歇息吧。”

  重紫不肯:“很早就好了。”

  洛音凡只得由她。

  自此,重紫更加坚定修仙骨陪伴师父的决心,日夜刻苦参习,两年之后居然小有成就,洗筋易骨,脱去凡胎,得了半仙之体,成长速度开始比凡人慢一倍,洛音凡得知此事,并无多少喜色,只是夜夜对月叹息,心中五味陈杂。

  唯一正常的是,师徒变得更像师徒了。

  自从伤好,重紫就再也没有机会缠着师父抱,如今十五岁的女孩子,更不可能那样,有关那个怀抱的记忆,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久远的梦,藏在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

  十五岁,机灵可爱的小女娃已长成少女,身材拔高,始终不如闻灵之她们丰腴,却别有种轻盈的味道,飘飘然如羽毛,众弟子看她的眼光开始由喜欢变为倾慕,前后献殷勤的不少,可惜重紫一心陪伴师父,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她关心的,是三个月后南华派又要广收新弟子,而在此之前,与她一同拜入南华的上届弟子都要面临一次考验,按照门规,每个弟子都要参加。

  闻灵之见到她反倒一脸笑容,只不过大有看笑话的意思,被重华尊者收作徒弟的时候多风光,到头来却连御剑都不会。

  洛音凡对此事绝口不提,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不会术法的徒弟将要面临的窘境。

  直到比试前三日,重紫垂头丧气去六合殿找慕玉,忽见许多女弟子嘻笑而过。

  “秦师兄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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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4:22 am

星璨

  远远的,一群女弟子们围着说笑,中间一道陌生颀长的身影。

  重紫兴冲冲跑过去,在人群外招手唤他:“秦珂……师兄!”

  五年,十三四岁的小公子已经变作十八九岁的青年,脸部轮廓更有型,鬓发如墨,长眉如刀,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寒星般的眸子里隐隐有傲气深藏,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

  由于年龄的缘故,他没再穿紫衣,而是与其他弟子一样穿着白衣,站在女弟子们中间,就像被五颜六色的花瓣拥着的高高的花蕊,风采远胜当年。

  不变的,是言行间透出的老成。

  双眉微锁,俊脸上仍是一派镇定自若的神情,面对周围女弟子们唧唧喳喳的追问,他偶尔答两句,眼睛看闻灵之的时候明显多一些。

  这也难怪,闻灵之已经十七岁,玲珑美丽,善于应对,是南华女弟子中极出色的,秦珂在玉晨峰上修炼五年,根本不知下面发生的事,当初对她只有个大概印象,哪里还记得她与重紫的恩怨,本着外貌上的好感,加上知道是闵云中的弟子,更加客气有理。

  确认是他,重紫欢喜不已,见他没听见,又大声叫:“秦师兄!秦师兄!”

  他终于听到声音,抬脸朝这边看。

  女弟子们也跟着安静下来。

  重紫名义上是洛音凡的徒弟,地位却并没有因此提高多少,上下都知道她不会术法,本能地认为这徒弟太丢重华尊者的脸,更加轻视,好在重紫也不计较这些,日子一久,女弟子们渐渐知道她的性情,态度才开始好转,可毕竟闻灵之在虞度与闵云中跟前说得上话,有她帮衬,许多事办起来就容易得多,重紫在洛音凡跟前却很少提要求,因为知道虞度和闵云中不喜欢自己,不愿再给师父添麻烦,女弟子们素日被闻灵之挟制惯了,背地里虽不讨厌她,但此刻当着闻灵之的面,竟没有一个上来作礼问候的。

  果然,闻灵之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挑衅地看她。

  本想过来和他打个招呼,哪知会闹出这么大动静,重紫顿觉尴尬,不自在地笑了下:“秦师兄?”

  那双眼睛难得一亮,可惜只有一刹那而已,重紫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他就礼貌地朝她点点头,转脸继续与闻灵之说话了。

  也难怪他没认出来,当年又瘦又黄的乞丐小女娃,转眼变成亭亭美少女,瓜子脸,弯月眉,清丽出众,无论谁看到都不会轻易忘记的,不过秦珂自小生活在富贵之家,见识太多,何况他也并非那种把心思全放外貌上的,只当是个小辈女弟子来看热闹,哪想到是当年跟着自己的“丑丫头”呢。

  闻灵之扬眉,嘴角弯起美丽的弧度,变作胜利的微笑。

  他不记得她了?重紫颇为泄气失望,见女弟子们围着他七嘴八舌问长问短,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怏怏地回紫竹峰去了。

  写过信件让灵鹤送走,洛音凡终于发现为什么今日总感觉殿内空空的,好象缺点什么,原来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徒弟从早起就一直不见影子。

  明白缘故之后,他不免有点好笑。

  往常独自在紫竹峰上修行几百年,从未觉得清静有什么不好,谁知自从收了个小徒弟,生活就变得丰富又热闹,倘若哪天她真的不在,或许还会不习惯。

  熟悉的气息就在殿外,她在做什么?洛音凡奇怪,走出大殿,迎面便看见庭前四海水上一道白影。

  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独自坐在石桥上,半伏着上身,看着桥下四海水出神。

  五年时间,小徒弟长大许多,可身体反而比小时候更加轻盈,地面白云浮动,掠过白衣,她整个人好象也成了一片飘飘的白云。

  洛音凡愣了下:“重儿?”

  仿佛有感应,重紫同时也抬起脸,冲他一笑。

  “这么大了,还坐在地上。”略带责备。

  “没人看见的。”

  紫竹峰除了师徒两个,几乎没有外人上来,重紫平日不用注重什么仪态,乐得自在。

  洛音凡无奈,女孩子大了,应该喜欢热闹,如今却天天留在这冷清的紫竹峰上陪着他,确实委屈了。

  “若无趣,就多出去与师姐妹们玩耍。”

  “唔,去过了,没什么好玩的。”比起和闻灵之她们打交道,她宁可陪着师父。

  洛音凡走到她身旁停住,半晌才皱眉问:“有心事?”

  重紫摇头:“我在想,什么时候这些鱼才不会怕我。”

  洛音凡一愣。

  重紫笑得有点勉强了:“当年师父亲口允诺,待有一日水里的鱼不再怕我,便传我仙术,是在安慰我吧。”

  这冰雪聪明的孩子!洛音凡无言以对。

  重紫仰脸望着他。

  那目光隐隐叫人心疼,洛音凡不再瞒她:“世上之事向来难说,为师也并不确定。”

  重紫道:“师父以为会有那天?”

  洛音凡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叹了口气,挥手变出石凳,坐下,看着那双大眼睛,半是教训半是安慰:“重儿,有些事不能因为希望不大,就不去做,否则人人都冲着结果,那些看似不可思议之事又是谁做成的?南华祖师创派之初,何其艰辛,如今南华却位列仙门之首,当年魔尊逆轮一统魔妖两界,攻上南华,势不可当,但我们终究守住了通天门,所以重儿,只要心有善念,天生煞气又何妨,无论会不会有那天,只要你肯尽力去做,都是为师的好徒儿,你可明白?”

  重紫垂下眼帘:“师父不嫌我没用,丢你的脸?”

  小徒弟是在顾及他的脸面?洛音凡明白过来:“别人怎么说,有什么要紧,万万不可学他们看重虚名,仙之所以是仙,是因为仙门弟子心怀苍生,用术法造福六界,魔亦有术法,可他们却用来祸害人间,所以为人憎恶,可见有没有术法不是最重要的,单有术法而无品行,仙与魔又有何区别?品行端正,纵然不会术法,也一样令人敬佩,为师当以你为荣。”

  是啊,别人怎么看她有什么要紧,只要师父不嫌弃她就是了。

  重紫终于释然,点头:“师父教诲,重儿明白了。”

  一身绝佳筋骨,因为一念之间的偏见,被耽误至此,成为仙门中唯一一个不会术法的弟子,是对是错?纵得半仙之体,却连基本的防御能力都没有,险些命丧万劫手中。

  洛音凡心里惋惜:“重儿可觉得委屈,会不会怪师父?”

  重紫顺势趴到他膝上:“怎么会,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学什么仙术,练剑多没趣,师父不要怪我没用,不要赶我走。”

  洛音凡默然。

  那次是意外,今后他定然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她。

  四海水平如镜,清晰地映出师徒二人的倒影,白衣如雪,她偎依在他身旁,距离如此的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

  那真的是师父?

  薄唇勾出浅得难以分辨的弧度,在水中晕开,扩散,犹如星光落小河,沉淀着满河的温柔。

  重紫没有抬脸,只是静静地看着水面,微笑。

  比起云仙子,她何其幸运,可以时时陪着他,这样就好。

  不知不觉间,夜帷已降,碧月当空,星光初现。

  殿前明珠映照,小徒弟仍一动不动伏在膝上,紧紧抱着他的手臂,迟迟不肯起身,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显然她并没睡着。

  仍是个孩子。

  洛音凡低头看了半晌,叹息,终是硬不起心肠推开,于是轻唤:“重儿?”

  重紫“恩”了声。

  “起来。”

  她哼了声,不肯。

  洛音凡好气又好笑:“试剑会是南华历来的规矩,虽说上届弟子都要参与,但掌教知道你例外,到时你只要上去认输,就可以免去比试,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重紫猛地抬脸,又惊又喜,责怪:“原来师父早知道。”

  小脸清丽可爱一如当年,此刻更是眼波微横,含薄嗔之色,竟凭空添了几分娇媚。往常朝夕相对,洛音凡倒从未留意,如今偶然发现这变化,顿时一愣,不动声色推开她,起身:“上场时是要御剑的,你不是一直想学么,为师这便教你御剑之术。”

  往常看别的师姐师妹御剑而行,重紫总羡慕得不得了,只是知道师父为难,不愿开口恳求,谁知忽然他主动提出,喜得连连称好,直了身想要爬起,不料双腿蜷得久了,又酸又麻,一时苦着脸哼哼。

  洛音凡摇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手被握住的瞬间,心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重紫愕然。

  已经多久没有拉过这只手了?温润,熟悉,当年他就是这样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紫竹峰,那样的美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多少次,她可以主动上去拉住他,明知他绝不会责怪,事实是,她不敢,至于什么缘故,她自己也不清楚,不清楚为什么在最亲近的师父面前,还不如对着慕玉来得自在,至少她现在还能抱着慕玉的手臂撒娇。

  只知道,她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

  纵使现在他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带来的只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幸福,幸福得想要落泪,这变化让她惆怅,害怕,却又有一丝期待。

  洛音凡放开她:“重儿?”

  眨眼间,身上的尘土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重紫回过神,垂眸看了眼空空的手,悄悄缩入袖中,捏紧,想要留住什么似的。

  “先随为师去库中选一件法器。”

  在重紫的记忆里,这间房原本是空无一物的,然而此刻,它竟然已变得金碧辉煌,其中摆满了各色物件,数十柄剑高悬半空,有的闪亮耀眼,光华流动,有的古拙黯淡,灵气暗藏,一看便非凡品,另外还有许多别的法器,如长短杖,拂尘,缚妖绫,困仙索,项圈……甚至还有只长颈花瓶。

  重紫惊讶,心道怪不得重华宫空空的,原来是师父作法将东西都藏起来了。

  洛音凡道:“你仔细看看,选一件喜欢的。”

  在南华五年,重紫就算没学仙术,多少也还是懂得点,剑仙不似咒仙,都有随身法器,洛音凡用一柄逐波,虞度有六合神剑,闵云中那柄宝塔一样的剑名叫浮屠节,行玄专司天机处,所用法器便是一卷天机册,另外慕玉等弟子也都有剑,但也有不用的,少数弟子选的就是环索一类的法器。

  重紫先看剑,左手取过一柄,右手又取过另一柄,爱不释手:“师父说,我是选剑还是选别的啊?”

  “我们南华是剑仙门,对敌通常用剑,是因为剑有锋刃,易于攻击,但也不一定非用它不可,”说话之间,洛音凡轻抬右手,那只长颈花瓶立即飞至他掌中,“凡称手之物皆可作法器,一块木头,一卷书,用得久了,自会与主人心意相通,只不过好的法器先天就带灵气,对敌防御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花瓶重新落回原位,他淡淡道:“法器一旦选定,就不可轻易抛弃,否则恐怕终生也再难寻得称手之物了。”

  重紫“哈”了声:“我听真珠姐姐说过,选法器就像男人娶妻,女人嫁夫,定要选好。”

  洛音凡噎住,半晌轻斥:“不得胡说。”

  重紫一件件看过去,取了又放,放了又取,不时拿眼睛瞟他身上的逐波。

  房间共藏有五十六件法器,皆是洛音凡几百年来搜集的神物,有的是别人赠送,有的是他行走四方时,搜集天下奇材炼化而成,无一不是上品。通灵的法器也会择主,感受到重紫身上的灵气,都争相发出翁鸣声,有几件甚至已经跃跃欲起。

  重紫看得眼花,加上她心思原不在这上头,发现无一件能比逐波,泄气之下索性全丢开,回到洛音凡身边:“师父替我选一件吧。”

  仙门弟子断无叫别人帮忙选法器的道理,洛音凡却没有拒绝,抬眸在众多法器里扫视一圈,忽然伸手,一件东西立即自左边墙上飞来,落到他掌中。

  那是根银色的短杖,在众多法器中并不怎么起眼。

  杖身长不过三尺,两指粗细,杖头呈天然淡紫色,恰好被炼成星状,银杖托紫星,天衣无缝,整根短杖都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小巧,美丽。

  “为师两百年前路过昆仑,忽得天降玄铁一块,暗藏灵气,本欲铸剑,谁知此铁奇异,极难煅化,最终只炼成法杖一支,你可喜欢?”

  重紫喜得点头,求道:“师父再给它起个名字吧。”

  洛音凡闻言,抬眼看看门外长空,又低头看她:“星光不比月明,却从不以本身微弱为羞,依然普照人间,泽被苍生,为师只盼你今后不要妄自菲薄,心怀众生,与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为星璨。”

  碧月竹影,星汉迢迢。

  星光洒进门内,沾上雪白衣袍,融进了眼波,深深的眸子映出无数期冀之色,仿佛两片漆黑的夜空,宽广无际,包容万物。

  重紫看得痴了。

  洛音凡却留意到,星璨的光芒更加明亮,已急着想挣脱他的手,一时倍感欣慰。

  此类神物都极通灵性,挑主人向来极准,通常是看资质,就像好马只会供勇将驾驭一样,否则跟着个无能的主人岂能甘心。其中有一类更奇特,它们天然带正气,通常不会认心念邪恶之人为主,纵然勉力使用,威力也必会大打折扣,星璨正是如此,此铁得自九天之上,正气内敛,既然选定她,可知小徒弟心地纯良,不枉这几年谨慎教导。

  洛音凡将星璨递给她,语重心长:“星璨无锋,不若剑善于攻击,防守却绰绰有余,为师舍剑而取它,皆因你天生煞气的缘故,希望你少锋芒,多克制,不去争强好胜,更不可伤害他人。”

  长睫垂下,重紫低头:“我明白。”

  洛音凡点点头,半晌才道:“也要用它好好保护自己。”

  轻轻一句话,重紫倏地抬起脸,大眼睛光彩动人:“知道了。”

  日出月落,晨风轻拂。

  星璨杖身不那么光滑,正好易于执掌,拿在手里丝毫不觉沉重,轻巧无比。

  重紫捧着看了许久,轻轻松手。

  星璨没有摔落,而是缓缓下沉,停在离地面一尺处。重紫小心翼翼踏上去,它仿佛懂得她的心思,带着她徐徐升起,十分平稳。

  自洛音凡传授过要领,重紫这两日都在紫竹峰上练习,再没出去玩过,想到今日天亮试剑会就要举行,夜里她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悄悄琢磨。

  虽然不去争什么输赢,但出场漂亮点,总能给师父长脸的。

  师父教的每一件本领,她都要学得出色才对。

  重紫筋骨本佳,悟性极高,加上经常跟着御剑出行,掌握平衡方面更不怎么吃力,而且说也奇怪,星璨的脾气如外表一般柔顺,丝毫不难驾驭,短短两日工夫,她已经能随意御杖飞行了。

  洛音凡得知后只是点了下头,除此之外再没表示什么。

  是她学得不够好吧?想当初青华宫卓昊故意显露的御剑之术,疾如闪电,收势却轻巧自如,到此时才知晓其中高明之处。

  重紫反复练了几百次,仍难达到那样的效果,因此总是闷闷不乐,却哪里知道,她自己认为的“不好”,在别人看来已经是很不可思议了,寻常弟子至少要两三天才能勉强驭剑腾空呢。

  风过云动,竹涛声起。

  响过昨日,响过今日,宛如一曲岁月之歌。

  忽然想起当初,他从守山狻猊口中救下她,抱着她飞过竹梢……

  心念一动,重紫驭剑上行,陡然冲向长空,在云中划了个大大的圈,又折身下落,白衣带动云气,漫山紫竹在脚底起伏,整个紫竹峰景色几乎一览无余,重华宫每一片屋顶都带着前所未有的亲切感。

  风中,一只白燕在茫茫竹海间穿梭,身姿灵动。

  洛音凡负手立于峰顶岩石上,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这一幕场景。

  从她悄悄出门练习的时候起,他就已经观察许久了,小徒弟天资过人,他早就清楚,所以在试剑会前三日才开始传授,果然不出意料,短短三日就能独立御剑飞行。看她现在的样子,似乎还不甚满足,努力试着想要控制剑势,然而收放自如,务必要与剑心意相通,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小徒弟初学,过于性急,且丝毫不懂其他仙术,无人在旁边保护的话,恐怕会出事。

  果然,白燕变着花样盘旋几周,猛地身形一滞,自半空摔落下来。

  说来就来,洛音凡叹气。

  被那怀抱接住,重紫并不觉得意外,离开它几乎整整三年,依旧如此的令她留恋。

  洛音凡抱着她落在殿门前,放开,正色教训:“为师如何嘱咐你来的?初学者最忌讳的便是‘急于求进’四个字,你总不肯听,今日若非为师事先察觉,岂不要出事!”

  重紫咬唇傻笑,没有说摔下星璨是因为看见师父,一时心神恍惚的缘故。

  见她这般模样,洛音凡只当没听进去,语气严厉起来:“吃过教训,今后定要记住,贸然求进,到头来必会害了你自己。”

  重紫忽然道:“师父担心我吗?”

  洛音凡愣了下,淡淡道:“天底下岂有师父不担心徒弟的,你是重华宫唯一的弟子,断不可令为师失望。”

  重紫“哦”了声,失望地垂首。

  洛音凡抬眸看天色,转身进殿:“试剑会快开始了,你且回房准备,稍后随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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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4:30 am

试剑会

  仙风习习,略带凉意,旭日悄然隐没入云中,天色渐阴,反而衬得场面更加庄重。

  六合殿本已位于南华主峰顶,谁知今日后面又显出一座从未见过的山峰来,祥云缠绕,形成峰上有峰的奇观。一座巨型石台高高矗立于新生峰顶,那便是数万年来从未现形开启过的赫赫有名的通天门,通天门下是无底飞升崖,直通黄泉鬼界,崖下层云翻滚,白茫茫一片,极其壮观,不愧是仙门大会比试场地。

  崖边陆续聚集了数千弟子,都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比试。

  五年一度试剑会,上届所有入门弟子必须参加,算是一次考较,看看新弟子们五年来进境如何,这固然是会上一大重点,但此刻所有人心里最关注的并不是这个。

  试剑会不只是新弟子们的考场,也是争夺首座弟子之位的竞技场。

  南华首座的地位与权力只在掌教与众仙尊之下,谁不向往?试剑会恰好给了所有弟子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凡南华弟子,无论辈分年龄,有心上场,都能经过提名比试,然后从中决出一名优胜者,由他挑战现任首座,如若成功,便是南华新任首座弟子了。

  慕玉已经连任三届。

  这次试剑会还未开始,所有人都已经在期待最后的首座之争,还在暗地里评出了几位热门人选,甚至有弟子不顾门规私下赌起来,赌注无非是仙丹仙草,毒一点的就是几年修行,掌教虞度也很体谅下面弟子们的激动心情,每到试剑会就格外宽容些,睁只眼闭只眼。

  仙钟响过,洪亮悠长。

  无数仙鹤灵鸟循声而至,在云上盘旋几圈,纷纷往飞升崖间松枝影里落下,再有数十灵狐白虎奔来,远离人群各自找岩石蹲好,看样子竟也早有准备,想要凑热闹。

  一片白云冉冉自峰底升起,朝这边飞来,伴有金光道道,瑞气千条。

  四人立于云端,当先是虞度与闵云中,身后秦珂与闻灵之分立两侧。

  虞度今日换了紫色法袍,头顶三清洞玄冠,脚踏九星步云履,腰间青色丝带系着六合神剑,剑上佩着南华祖师传下来的标志掌教身份的五色剑穗。闵云中仍是日常朴素衣袍,只不过手中浮屠节也已挂上了标志督教身份的黑色剑穗。

  云头往通天门高台之上降落,慕玉带着几名大弟子早已等在那里,台下数千弟子同时向掌教作礼,虞度抬手示意,随即与闵云中分别坐定。

  不多时,行玄也带着徒弟来了,三位仙尊开始闲聊,无非是互相称赞对方弟子,暗里却在较劲,尤其是闵云中与虞度,惟有行玄无精打采摸着胡子叹气,天机处职责专司天机,本就不长于术法,他与徒弟几乎就是来走过场的。

  几位仙尊说话,秦珂退后与慕玉作礼:“几年不见,慕师叔想必修为更进了。”

  慕玉微笑:“平日事多,哪有时间修炼,师侄天资过人,得掌教亲授,短短几年已修成半仙之体,想必术法亦有小成,有望新任首座之位。”

  秦珂忙道:“不敢。”

  闻灵之走过来,抿嘴推他道:“好啊,要不我们都去试试,也好见识见识慕师兄的身手,就怕我学得不好,还请师兄手下留情。”

  秦珂慕玉二人尚未答话,那边闵云中就开口斥道:“争首座你还差得远,休要不自量力。”
  
  闻灵之脸一红,神色颇为不服,嘴里笑道:“师父还当真了,弟子说着玩呢。”

  闵云中其实也在担心,慕玉是自己门下第一个得意弟子,连任三届首座,这回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新来的秦珂,筋骨奇佳,短短五年就修成半仙之体,看虞度神情不比往年,竟不可大意,倘若这回慕玉败在一个新入门的晚辈手上,未免挂不住老脸。

  想到这里,他转脸问慕玉:“你那破剑还在用?”

  慕玉笑道:“师父知道的,用了这么久,还算称手。”

  身为剑仙弟子,慕玉却有个不可思议的怪癖,那就是不喜欢用法器,想当初闵云中故意摆了多少稀世之剑与他挑选,偏偏他只随手取了柄寻常精钢剑,差点把闵云中气个半死,后来的事恰恰应了那句“剑如其人”,长相平凡,剑也平凡得要命,偏偏深藏不露,第一次参加试剑会就夺了首座弟子之位。

  然而好的法器无论是应敌还是在其他方面,终究会占便宜,闵云中没少劝他,既然天生不喜法器,要做到与那破精钢剑心意相通也不可能,不如趁早另换一柄好的,总比用一柄破剑来得强。谁知慕玉在这事上出奇的固执,总借故推脱,为此没少受责骂,有句话是兔子固执起来老虎也奈何不得,最终闵云中让步。

  闵云中此刻重新提起,无非是担心他应战时在法器上吃亏,闻言知道说他不过,鼻子里轻哼了声:“秦小子的剑呢?”

  秦珂回道:“师父所赐,不敢随意动用,现在房里未曾带来。”

  闵云中斜斜瞟他:“既是掌教赐的,想来必非凡品,何不取来看看。”

  秦珂亦不推辞,抬手,刹那间一道蓝影飞快自峰下窜出,划过长空,如同云中走蓝虹,飘渺,不乏气势。

  蓝莹莹的长剑最终落到他手上,映着俊美偏冷的脸,相得益彰。

  众弟子见状都呆住,惟独慕玉一笑。

  闵云中愣了片刻,似笑非笑看着虞度,话却是对秦珂说的:“连八荒剑都舍得传你,足见掌教栽培之心,你可莫要令他失望。”

  虞度笑道:“师叔门下能者辈出,又有慕玉这样的得意徒弟,我自然着急,对这关门徒儿好些也是应当的。”言语间有几分自得之色。

  秦珂恭敬道:“秦珂不敢忘记师父教诲,和师叔祖爱护之心。”

  话说得巧,闵云中听得抽了下嘴角,其实他对秦珂印象原就很好,想当初要不是因为那小女娃,这孩子早已拜在自己门下了。

  喜欢归喜欢,风头还是留给自己的徒弟好,秦珂才学五年,照理说慕玉要胜他也不成问题,只是如今虞度连八荒神剑都传了他,自己徒弟岂不吃亏?

  他重新转向慕玉:“我这做师父的比不得掌教,竟没给你件好法器,到时为师这浮屠节且借你一用。”

  慕玉婉拒:“弟子已有剑,怎好用师父的。”

  闵云中正欲发作,忽然远处又有云朵飞来。

  五彩祥云,昭示着来人无极金仙之位,一袭白衣万年不变,正如他脸上淡漠的表情,手中逐波挂着标志护教身份的银穗。

  他身后右侧站着名少女。

  被身前之人的光芒掩盖,少女的身影显得小而淡,那张脸有别于其他女孩子的美丽,和她的人一样,美得有点轻飘飘的味道,此刻她眼帘低垂,神情收敛,右手握着支小巧的银色短杖。

  师父如画,女徒弟如诗,形影之别,却绝美无匹,恰到好处,连同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都那么和谐。

  直待洛音凡归座,众弟子才回过神,面露恭敬之色,有的已垂眸再不敢多看。

  惟独秦珂长眉微蹙,愣愣地看着那名少女。

  前日匆匆一瞥,不知不觉已留下印象,此刻见到焉能不意外,想不到跟在重华尊者身边的人就是她,难道……

  或许,紫竹峰又收了弟子?

  玉晨峰修炼五年,他丝毫不知底下发生的事,哪知今日见到的竟不是当初的丑丫头,而是另一个美丽少女,一时只暗暗揣测,却不好开口询问。

  旁边闻灵之握紧手中剑,秀眉迅速皱起,刹那间又舒展开,低声道:“重华尊者到了,试剑会就要开始,这台上太显眼,你必定不喜欢,既然有慕师兄照管,不如我们下去看吧。”

  这话正合秦珂的意,他点点头,率先朝台下走。

  且说重紫在洛音凡身边站了会儿,见他和虞度等说话,索性也远远退开,打算找慕玉问问几时轮到自己上场,忽然听得底下人群中有人在叫自己,忙转脸去看。

  “虫子!虫子!”

  原来燕真珠也来了,正朝这边挥手招呼,她嗓门极大,这一叫,别人还好,不远处被女弟子们包围的秦珂猛地抬起眼,再次看过来。

  重紫倒没留意,飞快跑下台:“真珠姐姐。”

  燕真珠去年刚成亲,重紫还曾去贺喜的,一年下来,她整个人看上去竟比以前美丽丰腴了许多,眉眼间处处洋溢着光彩。

  重紫由衷道:“真珠姐姐越来越好看了呢。”

  “亏你记得叫姐姐,这么久不去我那里走走。”

  “我是想找你,就怕打扰你和姐夫。”

  燕真珠毫不在乎:“怕什么,他人很好的。”

  燕真珠的夫婿是慕玉的徒孙辈,听说很是宠溺她,重紫看着面前幸福的脸,似乎明白了她越来越漂亮的缘故,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她兀自走神,燕真珠却注意到了旁边的秦珂与闻灵之,上前作礼:“见过闻师叔祖,秦师叔。”

  闻灵之往日听重紫叫师叔是格外畅快的,可如今与秦珂并提,自己却成了师叔祖,一张俏脸顿时变作青白之色,半晌才淡淡地教训道:“重紫虽比你年小,到底是重华尊者亲传弟子,论起来是你的师叔,怎能造次,姐姐妹妹,没大没小乱了辈分,叫人听见成何体统!”

  这话明里是指责燕真珠,暗里却是在说重紫,燕真珠本就不喜欢她,闻言待要顶嘴,重紫忙拉了她一下:“师叔教训的是。”

  碍于秦珂在,闻灵之不好再说什么。

  重紫拉着燕真珠要走。

  “重紫?”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

  重紫连忙回身看。

  闻灵之身边的白衣青年正毫不客气打量她,神情和当年云桥上一模一样。

  四目相对,看清那双熟悉的闪闪的大眼睛,他才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冷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

  想不到他还记得自己,此刻到底认出来了,重紫很高兴:“是我,秦师兄。”

  他却只挑了下眉,转脸与闻灵之说话,不再理她了。

  闻灵之脸色立即好转,唇边弯出浅浅的弧度。

  明知道闻灵之为难自己,别人纵容她倒罢了,连他也故意这样,重紫顿时气得不得了,拉起燕真珠就走。

  “……试剑会乃是南华二代祖师所立的规矩,为的是考较新入门弟子学艺进境,同时也将选出新任首座弟子,祖师遗训,会上所有南华弟子各凭本事力争,无须保留,更不必顾忌身份,但同门师兄弟之间终归和气为上,点到即止,不可伤及性命……”空旷清晰的声音在山崖间回响,余音阵阵。

  虞度训话完毕,归座。

  此时台上除了虞度与三位仙尊,慕玉亦陪坐旁边观战,这就怪不得人人都要争当首座了,能在上面有一席之地,不是普通的风光。

  一名大弟子上前公布比试名单。

  先是新弟子们的比试,几场下来,果然各显神通,新弟子们都将这五年来学过的法术展示得淋漓尽致。

  重紫看不懂那些法术,拉着燕真珠解说。

  “虫子,听说是掌教不让你学的?”

  “我天生煞气,学了不好。”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忍不住叹气:“其实你比她们好多了,尊者也是,真的不教你半点,别人都怎么说你呢……”

  重紫忙打断她:“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们要说,就让她们说去,反正我是不想学什么法术,有师父在,谁能伤到我啊。”

  燕真珠摇头:“你傻,你难道永远跟着尊者?”

  “我就永远侍奉师父。”

  “当真小孩子,你不嫁人好说,要是将来有师娘了呢?”

  重紫笑得不太自然:“将来再说。”

  幸好燕真珠又自言自语:“其实这件事我们连想都不敢想,常背地里说,尊者那样的人,要怎样美怎样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会娶了。”

  重紫忙拉她:“你们说什么呢,居然私下议论我师父。”

  燕真珠笑道:“她们说的,我可没说。”

  重紫望望台上那熟悉亲切的身影,心头隐隐泛起一丝喜悦,连卓云姬那样的仙子都够不上他,何况别人?师徒两个可以永远在紫竹峰相伴了么?

  她兀自出神,周围女弟子们忽然全都安静下来。

  燕真珠忍不住道:“快看,秦师叔!”

  轮到秦珂了?重紫连忙抬眸望去。

  八荒剑光芒闪烁,带着人自崖边飞出,恍若白日飞升,疾如闪电,却又骤然止住,稳稳当当立于飞升崖云海之上,一连串动作自然得不带半分烟火味。

  燕真珠赞道:“行止自如,了无痕迹,好高明的御剑术!”

  重紫努力练了这几天,总达不到那样的境界,见状羡慕不已。

  对手的是另一名晚辈弟子,二人互相作礼毕,各自退开三丈,气氛陡然变得严肃,人人都在期待,这位初下玉晨峰的掌教关门弟子怎样崭露头角。

  场中迟迟没有动静。

  那名弟子到底沉不住气,打算先动手:“师叔赐教。”

  秦珂微微颔首,忽然背转身去,脚底八荒剑瞬间消失,无影无踪,快得来不及看清楚。

  阴空之下,云层缓缓破开一道大大的口子,天光流泻,隐约有天塌之势。

  四周气氛变得奇怪,所有人都开始不安,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偏偏又不愿去相信,极度的压抑与烦躁,几乎令人喘不过气,重紫忍不住抓紧了燕真珠的手。

  片刻工夫,却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众人即将忍耐不住的时候,长空光芒一闪,一道蓝影自云中直直坠下!

  辉煌夺目,恍若九天星垂,方圆数十丈都被蓝光笼罩,纵然炎炎烈日,雷电劈空,竟都不及面前这一幕,气势之壮,实难形容。

  只不过,那些身在光芒笼罩之下的弟子们,谁也没有半点振奋,反而浑身发冷,满脸的不可置信,满心的震惊。

  剑挑星落,落星杀!

  先发制人不稀奇,但当着掌教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杀招,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更没料到的是,一个入门才五年的新弟子,居然能将寻常杀招使到这地步!

  对面那名弟子明显是吓呆了,准备好的招式都已忘记,哪里还顾得上闪避,何况这等境界的杀招,不仅他闪避不了,就连旁人想要拦阻,怕也来不及。

  众人变色,纷纷惊呼,有的甚至已经站在那里发傻。

  虞度也动容,倏地从座上站起:“珂儿!”

  杀气尽收,光华尽敛,头顶天色陡然暗淡下来,众人只觉眼前一黑,那种感受,就像眨眼之间白天变作了晚上。

  凉风阵阵,崖下白云浮荡,白衣青年翩翩立于八荒剑之上,背对众人。

  比试的两个人依然站在原位,好象根本没有动过手,倒是其余弟子们捏了满手心的冷汗,都感觉像是做了场梦,梦醒来,什么也没变,周围一切照旧。

  那样可怕的剑势,竟然被他轻巧收住。

  “承让。”他缓缓回身,神态自若。

  仅此一招,已定胜负,那名弟子心服口服,道了声“惭愧”,御剑退至崖上。

  一阵惊叹声爆发出来,寂静的气氛被打破,崖前人声鼎沸,无非都是赞叹之辞,尤其是新弟子们,一脸佩服与羡慕。

  台上,闵云中侧脸看虞度,皮笑肉不笑:“掌教教的好徒弟。”

  行玄也笑道:“我早说这孩子资质不错。”

  虞度原本又惊又怒,哪料到是徒儿带来的意外惊喜,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禁不住得意,微笑着坐回椅子上:“小孩子年轻气盛,爱出风头,叫师叔师弟看笑话。”

  闵云中轻哼,不语。

  高台底下,燕真珠连连叹道:“去势如此迅猛,收势犹有余力,唉!寻常落星杀,我上山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弟子能练至这般境地!”

  重紫忙问:“慕师叔也不能吗?”

  燕真珠摇头:“他老人家倒从未使过这招,是以我也不知。”

  重紫若有所思,始终觉得方才所见招式很眼熟,半晌回想起来:“原来叫落星杀,我曾见师父用它对付风魔的!”

  燕真珠道:“那本来就是尊者最有名的杀招,秦师叔此番可比得上?”

  重紫想了想,摇头。

  秦珂出招固然高明,相比之下,可以说毫不逊色,气势足以压倒对方,可是师父的落星杀,始终多了点什么东西在里头,当年匆匆一现,却记忆犹新,漫天剑光,惟余一背影,没有方才的压抑与不安,那是种奇怪的决绝与无情,纵然是死在剑下的人,也绝不会生出半点恨意。

  燕真珠并不意外:“秦师叔才练五年,到这地步已经难得,怎能与尊者比。”

  周围弟子们称赞声不绝,惟独秦珂神情与平日无异,仍立于飞升崖云层上,迟迟不下来,正在众弟子奇怪时,他忽然躬身,远远朝高台作了一礼。

  “重华尊者法力无边,修为高深,晚辈敬仰已久,但晚辈也常听说,尊者最有名的,其实并非极天之术,而是南华最寻常的一招落星杀,晚辈愚见,能将寻常杀招使至化境,方是修行中集大成者,可惜晚辈往日无缘亲见,未能一饱眼福,如今厚颜卖弄,斗胆求尊者指点一二。”

  气势壮极,出招之后还能留有收势余力,可见这招他也已经练至化境,在场数千弟子不约而同静下来,目不转睛望着台上那人,都盼着听他如何评点。

  峰顶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那身影端坐高台,纹丝不动,宛如白玉雕像。

  虞度一来顾及徒儿颜面,二来也想听他评点,主动道:“珂儿既有心,师弟且看在我的面上,指点他两句吧。”

  洛音凡难得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短短五年,能将落星杀使到这般境界,拿捏有度,已是难得。”

  秦珂松了口气,待要说话,忽然又听他淡淡道:“然则落星杀名为杀招,其中却暗含有‘不得已’三字,你的招式固然已至化境,却只得其势,不得其神,须知仙术本不是为杀而创,而是为救,这一招更非用于比试。”

  这番话说得奇怪,明明是一式杀招,却与“救”扯上关系,既然承认他练至化境,却又说不得其神,未免矛盾。

  众人低头思索。

  秦珂愣了半日,忽然面露愧色,恭敬地作礼:“不得已而杀,秦珂今后必定谨记,多谢尊者。”

  洛音凡点点头。

  秦珂再不说什么,御剑退下。

  无论如何,这番表现他是出尽了风头,回到人群中,立刻被女孩子们包围,闻灵之忍了喜悦,揶揄道:“你这么厉害,叫我们怎么敢上去。”

  秦珂道:“师叔过奖。”

  闻灵之面色微变,勉强笑道:“说过多少次,别叫什么师叔,你比我还大呢。”

  重紫在旁边听得好笑又生气,方才还教训燕真珠没上没下,转眼就不必叫师叔了。

  秦珂道:“怎敢乱了辈分。”

  闻灵之越发气恼,踏上宝剑:“轮到我了,我先上去。”

  她生得美丽,就算穿着仙门寻常宽大白衣,也难掩盖玲珑有致的身材,在师兄弟之间周旋,娇艳的脸更是无往不利的武器,她一上场,立即引来许多关注。

  “闻师叔术法出众,必定要赢。”

  “这是自然。”

  从小就总受她欺负刁难,要说不介意那是假的,重紫轻哼,斜眸瞟瞟半空中得意的闻灵之,心道叫你输才好呢。

  重紫没兴趣看这场比试,东张西望,忽见重华宫那只灵鹤单腿立于不远处的岩石上,小脑袋歪来歪去,正往这边瞅,于是她悄悄地钻过人群,转到岩石背面往上爬,想要去抱它。

  一只手将她从石头上拉下来。

  “要上去就御剑,到处乱爬,成何体统。”

  “秦师兄?”重紫惊讶,继而想起他之前的态度,没好气,“不去看闻师叔比试,过来做什么!”

  秦珂丢开她:“这么快就得了半仙之体,不错么。”

  对别人都那么客气,偏偏总这么贬她!重紫微恼:“是是,师兄是在夸你自己吧。”

  秦珂转身便走,丢下一句:“丑丫头。”

  不知为何,自从三年前青华宫做客之后,重紫就开始讨厌被人骂丑,闻言再也顾不得什么灵鹤,气得冲他背影叫:“你才丑,丑小子!”

  秦珂顿住脚步,回身。

  忘记辈分辱骂师兄,重紫立即住口。

  眼睛里已经带了许多笑意,他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丑丫头,给我仔细点。”

  重紫正听得莫名,忽然周围一片赞叹声,回头看比试场上,却是闻灵之胜了,顿时更加泄气,闷闷地往燕真珠那边走。

  “重紫不丑,他逗你的,”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再过两场便轮到你与他的比试,别乱跑。”

  重紫一愣,抬脸。

  高台上,慕玉正朝这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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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4:46 am

风波又起

  听说是和秦珂比试,重紫反而放了心,至少比遇见闻灵之她们好,她悄悄溜回燕真珠身旁坐下。

  燕真珠却早已发现,转脸:“跑哪去了,过两场就是你。”

  重紫看看白云浮荡不见底的悬崖:“这底下真的通黄泉鬼界?”

  燕真珠道:“设了结界的,否则那些野鬼就可以上来了,冥界是轮回之所,阎王向来置身事外,不管仙魔两界的事,他们力量薄弱,但那道鬼门乃是天赐奇关,仙与魔都进不去,除非死了,然而死灵一进鬼门便法力全失,只能投胎转世,当年魔尊逆轮收服妖界后,进攻冥界,想要一统三界,最终还是作罢。”

  重紫点头道:“这样好,无论人仙魔,惟有死是最公正的,仙门中人虽能跳出轮回,但至今仙界并无一例真正长生不死的,历代祖师法力最高强的也难逃劫难,死,只是早晚的事。”

  燕真珠笑道:“照你说,仙凡根本没有区别,我们还修仙做什么。”

  重紫摇头,脸上竟是一派认真严肃之色:“仙凡之别,在于仙本就是为守护六界而生,而凡人不是,所以仙修的,其实是大爱之心,比凡人强,比凡人活得久,是因为他们肩负重任,随时会为守护六界而死。”

  燕真珠听得目瞪口呆,半晌笑骂道:“这么小,满口的大道理。”

  重紫脸一红:“我也这么问过师父,是师父说的。”

  燕真珠道:“又来了,尊者的每句话你都记得清楚。”

  重紫尴尬,低头笑。

  说话之间,又是一场比试结束。

  即将轮到自己,重紫有点紧张,摸摸手中星璨,暗暗祝祷:“星璨星璨,虽说你跟我不久,可既是师父亲手挑了你给我,我今后只会喜欢你,珍惜你,永不弃你,上场时咱们一定要长点脸,飞得好看些,叫他们不敢笑话,别出丑才好。”

  星璨闪闪,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动了下。

  重紫正在奇怪,旁边燕真珠就推她:“快,轮到你了。”

  原来前面那场比试因为实力悬殊太大,结束得很快,接着就该论到她与秦珂,此时秦珂早已御剑等在飞升崖上空,长眉微蹙,神情不改,先前的张扬之态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恢复了素日的老成,反而更显魅力。

  身为掌教关门弟子,适当的时候给师父长脸立威,一次就已足够。

  经过先前比试,一招“落星杀”惊艳,众弟子果然都已对他生出尊重敬服之心,掌教弟子毕竟不同凡响,再无人敢小瞧。然而此刻与他对手的,却是什么也不会的重紫,最强与最弱的对决,结果明摆在眼前,简直无须猜测。重紫平日里总被闻灵之和一干女弟子嘲笑欺负,言行不如闻灵之八面玲珑,可她从来不惹事生非,脾气好,长得也讨人喜欢,久而久之,众人态度由轻视变成怜爱,想到她不会御剑,此番碍于规矩,难免要出丑,都替她捏了把汗。

  闻灵之只管侧身与旁边师兄弟们说话,眼睛并没朝这边看,可是那嘴角却已经高高扬起。
  
  燕真珠见状轻哼一声,方才谈话中,她已经知道重紫学过御剑,担心道:“有没有把握上去?要不然我替你说声,别去了。”

  重紫捧着星璨站起身,忐忑地朝高台上望。

  那双眼睛竟也远远看着她,四目相接,柔和的眼波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魔力,能给人送来力气,有坦然,有安慰,有纵容,有鼓励。

  只一眼,躁动的心已变得平静如水。

  方才的想法实在很多余,师父不嫌弃她,别人怎么看,有什么重要的?

  重紫推开燕真珠的手,摇头:“没事。”

  双手果断松开,星璨听话地下落,在她脚前方停住,还动了动,似乎在让她宽心,邀请她快些。

  重紫安然踏上杖身。

  五年试剑会,每个新弟子都要上场,绝不允许缺席,以免无人考查荒废修行,这是祖师立的规矩,为的是鞭策一干弟子,光大南华,只不过祖师爷没有料到,几万年后的南华,竟会出现一个只修仙灵不修仙术的弟子,否则想必也不会将话说得这么满。

  虞度看看洛音凡:“我看不如免了……”

  话未说完,忽然一道柔和的银光拔地而起,其速度令人咋舌,再定睛看,白衣少女已飘然立于飞升崖上,身后杖身拖起闪闪的优美的弧线才刚消失。

  刹那间,四周变得出奇的安静。

  眼帘低垂,白色长袖被风牵开,身体显得很单薄,确实不及闻灵之丰盈动人,可是那种多出来的空灵的味道,却是闻灵之绝对没有的。

  一瞬间众弟子都看得发呆,有惊艳,更多则是不可思议。

  御剑讲究的就是快、稳、止三字,习得好的,攻击时便占尽优势,令对方措手不及,天赋高的弟子短短几年能将御剑术练到这境界,也不是不可能,比如秦珂,然而传说中什么都不会的少女竟也能使出来,就有些意外了。

  莫非先前的传言有误?

  不止弟子们都在怀疑,高台上,闵云中与虞度、行玄三位仙尊面色也不太好,目光复杂,惟有慕玉看着她微笑。

  闵云中看看洛音凡,似笑非笑:“不愧是护教尊者的徒弟。”

  虞度皱了下眉,很快舒展:“御剑之术而已,仙门弟子都该会才是,否则叫人笑话,师叔何须顾虑太多。”

  闵云中不说什么了。

  行玄也圆场:“这女娃娃资质原就不错,几年练到这地步也不稀奇。”

  洛音凡端坐椅子上,面不改色,似乎没听见三人说话,惟有那双眼睛,遥遥望着场中小徒弟,目光里是满满的震惊。

  没有人清楚内情,除了他。

  三日,不过三日,她竟然已经能够做到与星璨心神相通,这是寻常弟子十几年才能达到的境界!

  悲哀,还是怜悯,已经说不清楚。

  拥有超群的天赋,对仙门弟子来说向来是无上的幸运,仅仅因为天生煞气,幸运就变成了不幸,此事倘若说出真相,必会让她受到更多猜忌。但凡天下师父,无不以收得资质过人的好徒弟为荣,惟独他洛音凡,只希望他的重儿能愚笨一些。

  洛音凡终于忍不住在心底重重叹息。

  周围气氛异常,重紫也很奇怪,她本来就对自己方才的发挥没把握,极度忐忑之下,眼睛不由自主望向高台,寻求安慰。

  他依旧纹丝不动端坐在那里,可是那目光……

  重紫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她哪里知道其中有什么不妥,仔细回想之下还是疑惑,方才明明没出错漏,御剑讲究的不就是迅疾如电行止自如么,师父难道不满意?

  被那双大眼睛里的不安刺痛,洛音凡一惊,后悔不已,到底是个孩子,一切并非她的过错,实在不该多想。

  恢复镇定,他看着她微微颔首,以示嘉许。

  重紫这才放心,喜不自胜。

  对面秦珂业已回神,嘴角动了下:“丑丫头,进境这么快。”

  重紫终于记起自己是在比试,听出话中夸奖的意思,更加高兴,正要开口认输,迎面蓝光骤起,照得她眼睛一痛,下意识眯起。

  来不及反应,冰冷的力量已袭到,同时伴着他的声音——

  “仔细接着。”

  冷厉的气息如根根利锥,扎入肉体,顺着筋脉游走,全身血脉几乎都被冻结住,重紫只觉眼前一黑,痛得受不住,自星璨上跌落,直直飞出去。

  燕真珠吓得惊呼:“虫子!”

  几乎是同时,虞度也大喝:“不得胡来!”

  众人骇然之际,一道白影早已将半空中坠落的人接在了怀里。

  虽说冰摄之术不伤魂魄,可凡人肉身是万万经不起的,幸亏她有半仙之体相护,否则肉身早已毁了。

  洛音凡飞快替她解了术法,握住她的手强度些仙气过去,护住她的心神。

  秦珂原以为她御剑术这么高明,必定学有所成,故有心一试,只用了两成法力,算准再差的弟子也避得开的,却万万想不到她半点术法都不会,见状大惊,手足无措,匆匆上前查看:“丑丫头!”话刚出口又发现失言,立即停住身形。

  怀中人脸色惨白如纸,让洛音凡既惊且怒。

  “有师父在,谁能伤到我”,这孩子是如此的信任他,依赖他,心里恐怕早已将他当作了亲人,几年来朝夕相对,他又岂会真无半点感情?亲口承诺保护她,却屡屡让她受伤,万劫那次是意外,这回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所伤,而不及相救。

  发现重紫魂魄尚且完好,洛音凡才略略宽心,随即又浮起前所未有的自责。

  他轻声唤:“重儿。”

  重紫仍有点恍惚,愣愣地望着他。

  试剑会上发生这样的事,虞度与闵云中等也知道事情严重,赶过来询问,行玄上前仔细查看片刻,道:“幸好出手不重,每日一粒血羽丹调养,半个月即可痊愈。”

  虞度松了口气,沉下脸:“珂儿,还不过来赔罪!”

  秦珂本就记挂着重紫的伤,听行玄这么说,总算放心,垂首道:“是弟子行事卤莽,但凭尊者处置。”

  洛音凡淡淡道:“摩云洞领罚。”

  此时受罚,必定影响到试剑会,闻灵之远远听着,急忙大声替他辩解:“尊者明查,他其实并不知道……”

  洛音凡双眉一皱,侧脸看她。

  目光再不似平日柔和,冷冷的,凭空多出一片凌厉之色,看得人心阵阵发凉。

  那一眼,让在场所有弟子全都明白过来,原来心目中一直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重华尊者也是护犊的,他对这个“没用的”徒弟,绝非众人想象的那样。

  闻灵之噤声,不敢再说。

  反倒是秦珂恢复镇定:“晚辈知错,稍后便去摩云洞闵督教处领取责罚,还望尊者快些带她回去医治。”

  洛音凡道:“仙门术法,学来并非是为了炫耀,更非争强好胜所用。”

  秦珂并不辩解:“晚辈谨记尊者教诲。”

  终于又在他怀里,如此温柔的怀抱!还有方才那双眼睛里闪过的明显的惊怒之色!重紫心中五味陈杂,欢喜,难过,不舍……外界发生什么事,她根本没有注意,甚至觉得肉体上的痛苦也算不得什么了,只是闭上眼,将脸贴在他胸前顺滑的黑发上。

  以为她是难受,洛音凡转向虞度:“我先带她回紫竹峰。”

  虞度颔首:“所幸未铸成大错,改日必让珂儿登门请罪。”

  洛音凡不再说什么,抱着重紫转身,驾五彩祥云离去。

  目送师徒二人去远,秦珂径直至闵云中跟前,满脸惭愧:“一时失手,险铸大错,求闵督教责罚。”

  闵云中皮笑肉不笑:“掌教的意思?”

  虞度苦笑:“按规矩便是。”

  闻灵之赶过来求情:“师父,论起来也不能全怪他,他并不知道重紫的事,所以失手,谁叫重紫……”

  秦珂打断她:“多谢师叔,伤人总是不该,秦珂甘愿领罚。”

  闵云中本就对他印象很好,见他有担当,更加喜欢,板着脸衡量,既要顾全洛音凡那边,又要保全他继续参加试剑会,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方好。

  旁边慕玉微微一笑:“人间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秦师侄固然有错,但也情有可原,试剑会当前,往常失手误伤同门的事也很多,罚是该罚,却不必急于一时。”

  闵云中闻言点头,正色道:“此番理应重罚,念在你是无心,且试剑会尚未结束,暂且寄下,待试剑会过后,再来摩云洞领。”说完转身回高台,丢下一句:“记得去你洛师叔那边赔个罪。”

  秦珂低头谢过,退下。

  正如行玄所言,每日一丸血羽丹调养,重紫半个月便痊愈了,等她恢复元气要出去看时,试剑会早已结束,这回的首座弟子之争异常激烈,上场挑战的共有一百四十二名,秦珂连败闵云中手底数名弟子,不出所料输给了慕玉,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据说那也算是近百年试剑会上最精彩的一战。

  慕玉稳坐首座弟子之位,闵云中固然有面子,虞度也很满意。新弟子败给前辈没什么不光彩,慕玉入门二十年,秦珂才不过短短五年,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难得,堪称南华派后起之秀了。

  试剑会刚过,众弟子热情尚未减退,一个重大消息骤然而至。

  那些一心向万劫寻仇的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竟然打听到宫可然的行踪,又将躲在冰湖修炼的她拿住,送上昆仑,昆仑掌教玉虚子立即向仙门各派送信,青华宫、长生宫、蜀山门,茅山派等重要人物闻讯,纷纷赶去相助,至于魔尊万劫那边,目前尚无消息。

  虞度洛音凡接到信,立即与闵云中行玄商量,逆轮之剑事关重大,须尽快夺回来进行净化,以免遗祸,玉虚子信中的意思,当然还是请洛音凡亲临昆仑,毕竟万劫是魔界最强的魔尊,并非人人都能应付,商议之下,洛音凡决定自己先行出发,随后由秦珂带一干弟子赶过去接应。

  彼时重紫已经伤好,洛音凡原不必再挂心,谁知事到临头反而又犹豫起来。

  自己一旦离开,紫竹峰便剩了小徒弟一个人,而小徒弟除了御剑,别的术法是半点不会,虞度与闵云中弟子多,断难周全,可巧行玄也要外出,真要有什么意外,叫谁来照应她?让她跟着自己去吧,万一又像上次青华宫那样出事……

  洛音凡忍不住苦笑。

  清静几百年,无牵无挂,如今居然会为这种事伤神,莫非这就是常说的“天下父母心”?

  原以为护她周全,放在身边不出意外,就是最好的结果,然而经过这次试剑会,洛音凡才发现,很多时候,事情远非自己想的那样,身为仙门弟子,没有术法是多么危险。

  倘若那日动手的不是秦珂,而是……

  结局实难想象。

  亲自带大的徒弟,品行究竟如何,洛音凡怎会不清楚,分明是个天性纯善的孩子,拥有惊人的天赋,却受到不公正对待,连身为师父的他也难免偏见,不是信不过,是赌不起,代价是南华,甚至天下苍生,逆轮浩劫至今仍是许多人的噩梦。

  可这始终是个孩子,从小受尽欺凌,拜入仙门,却连自保能力也没有,何其无辜?

  她仍旧毫无怨言,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这种信任,就连最无情的神仙,也难免生出一丝感动。

  悠悠岁月,寂寞修仙生涯,洛音凡早已习惯对什么东西都看得轻了,包括自己的性命,所以养成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淡然性子,眼里除了苍生,除了六界碑,从未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他觉得特别重要,但如今这孩子跟着他一场,五年来的陪伴,她真心把他当亲人,让他觉得欠了份人情,再加上身为师父未尽责任的内疚,他已经不能不顾及她的性命,甚至会不知不觉为她的未来担忧,就像这回赴昆仑的事,往常说动身就动身,可眼下他仍在为如何开口告诉她,如何安顿她,如何嘱咐她而发愁。

  长长的白色衣摆曳地,洛音凡负手立于庭前四海水畔,身畔弥散的,不知是雾,是烟,还是云。

  重紫出门就看见这样一幕场景,呆了半晌,才走过去轻唤:“师父。”

  洛音凡点点头,并未转脸看她。

  “师父在想什么?”

  “为师只是在想,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一如既往的淡淡的语气,不像是询问,反像是叹息,里头包含了太多东西,惆怅,不安,还有歉意。

  重紫刹那间明白过来:“师父说什么,我受伤是意外而已,谁叫我当时只顾发呆呢,要是早说一步,也不至于这样。”她跳到石桥上:“何况我已经全好了。”

  这孩子,什么都知道!洛音凡摇头,终于转脸看她:“跳来跳去,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重紫垂眸笑。

  她倒很愿意永远当个小孩子,像当初那样天天缠着师父不放,可现在,她只有受伤,才能换来他的怀抱与亲近了。

  长睫低垂,小徒弟分明是在笑,模样竟隐隐叫人心疼,但眼前之事不能再拖,洛音凡移开视线,看着四海水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宫仙子现被拿住,逆轮之剑尚在魔尊万劫手中,务必夺回才好,为师明日便要动身赶往昆仑。”

  重紫曾吃过大亏,当然记得魔尊万劫是谁,闻言震惊,忙道:“我也去!”

  洛音凡摇头:“你留在南华。”

  重紫急了:“我不,我要……”

  洛音凡瞟她一眼,皱眉斥道:“不听为师的话么。”

  重紫不敢再说,垂首。

  意识到话说重了,洛音凡将语气放得柔软些:“此番前去必然危险,你不会术法,且留下来看守紫竹峰,若是无趣,就多出去找……真珠过几日也要跟去的,叫别的师姐师妹上来陪你吧。”

  重紫闷闷地“哦”了声。

  洛音凡待要再嘱咐,忽然又停下,轻挥广袖。

  面前云气散尽,如镜的四海水上现出一幅画面,却是秦珂在紫竹峰下作礼。

  “前日卤莽行事,误伤师妹,晚辈甚是不安,已在闵督教处领过责罚,不知师妹伤势如何,特来与尊者和师妹赔罪。”

  听说他受罚,重紫后悔不已,这半个月有师父照顾,竟然忘记问他的事,他误伤自己,肯定受罚不轻了:“秦师兄他不是有心的,师父……”

  这种时候还能替伤害过自己的人求情,洛音凡听得欣慰,隐去水中画面,颔首道:“自然,这孩子悟性极高,品行端正,将来必有大成,他既诚心来看望你,你且出去见一见吧。”
  
  师父就二十二岁的模样,有没有被别人叫过孩子?重紫歪了脑袋看他,迟迟不动。

  洛音凡疑惑,好在他不是爱多问的人,嘱咐:“速去速回,为师还有事要你办。”

  “知道了。”

  目送他消失在殿门内,重紫更为方才的念头发笑,因怕秦珂久等,匆匆御杖至紫竹峰下,远远的就看见一名白衣青年站在那里。

  “秦师兄!”重紫招手。

  秦珂上前两步又停住,蹙眉:“你的伤……”

  “已经好了,”重紫在他面前落下,赧然,“这事本来跟你无关,我不知道害你受了责罚,闵督教怎么罚你的,重不重?”

  秦珂不答反问:“怎会这样?”

  重紫莫名:“啊?”

  秦珂看着她的眼睛:“真是我师父?”

  重紫明白过来,垂首一笑:“是我天生煞气,不适合修术法,其实就算掌教同意,我也不想学的,你尽管笑话我懒吧。”

  秦珂沉默半晌,侧过身:“丑丫头。”

  重紫正听得莫名,他忽然又开口道:“懒就懒,其实不会术法也无妨,我看尊者他老人家很是护你,何况……还有我们在,怕什么。”

  师父真的护着她,连他也这么以为?重紫暗暗高兴:“我听师父说,师兄打败了那么多人,和慕师叔大战七十回合,第一次参加试剑会就能挑战首座弟子的,近百年来,慕师叔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秦珂摇头:“传言而已,慕师叔远胜于我。”

  重紫拿星璨敲他:“师兄太谦。”

  秦珂倒也面色不改:“并非过谦,我用的八荒剑乃是柄上古神剑,远胜慕师叔的剑,先已在法器上占尽便宜,何况走到四十回合的时候,我就觉得吃力,一场下来,慕师叔却安然无事,可见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只怕还有心让了我几回。”

  输得起赢得起,重紫反而更加佩服他,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你比他晚入门十几年,能跟他打已经难得了,连我师父都夸你。”

  秦珂意外:“果真?”

  重紫认真道:“我骗你做什么,方才他还说你悟性高,将来必有大成。”

  秦珂难得一笑:“那是尊者抬举,我原以为伤了你,他老人家必会生气。”

  重紫道:“你别胡说,我师父才没那么容易生气,他就是看起来不爱理人,其实脾气比天机尊者还好呢。”

  天下徒弟无不崇拜师父,秦珂抿嘴,再看了她两眼,转身就走:“你没事就好,刚痊愈,回去多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送走他,重紫也惦记着洛音凡的吩咐,急急忙忙御杖奔回重华宫,谁知大殿上空空的不见人影,正在她着急之际,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为师在守山狻猊处,速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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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5:13 am

灵台印

  头上翠叶密密层层,地下团团云气荡漾,如同弹扯的棉絮,白衣曳地,洛音凡远远立于两丛紫色竹杆之间,旁边趴着只怪兽,正是守山狻猊。

  重紫跑过去:“师父。”

  洛音凡侧回身,见状摇头:“总是性急。”

  重紫擦擦额头,笑道:“我怕师父等久了。”

  洛音凡没说什么,旁边守山狻猊会意,立即站起身,乖乖地走到旁边蹲着,活像只小狗。
  
  他抬起手,手上已多了卷帛书:“为师今日授你一卷灵台印,这是心法,仔细看着。”

  重紫意外,连忙摇头:“受伤是意外,我学这些又没用,何况师父知道我天生煞气……”

  洛音凡明白她的顾虑:“此乃极天之法中的上层防御术,上古天神所创,学了它,危急时刻便能用来自保或救人,护住心神魂魄,为师只传你这一式,此番外出,你一个人留在紫竹峰上,凡事自己留意些。”

  师父是在担心她呢!重紫暗喜,听到那句“救人”,没再反驳。

  帛书缓缓上浮,在半空中展开,银光灿灿,上书十行金色小字。

  重紫这几年跟着习过字,正努力想要看清,眨眼间那些金色小字忽然活了一般,纷纷脱离书卷朝她飞来,重紫正在莫名,那些字已经一个接一个钻进了她的脑袋里,身体并无任何不适,只是心头一下子变得明朗,所有心法口诀好象都刻进了脑海,熟悉无比,呼之欲出。

  洛音凡收了帛书:“为师先使一遍与你看。”

  旁边的守山狻猊闻言,立即自地上站起,精神抖擞,前爪伏地作出攻击状,上古神兽果然非同凡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想到第一次差点被它误伤,重紫吐吐舌头,往洛音凡身后躲。

  洛音凡安然立于原地,只是身上开始散发出柔和的银光,将二人罩住,随着杀气越来越浓烈,逐渐变得明亮。

  就在狻猊咆哮着朝二人扑来时,银光刹那间耀眼无比。

  洛音凡不慌不忙抬手,猛地变为掌,隔空虚拍。

  如同被什么击中,狻猊呜咽着翻滚出去,撞上几丈外的一丛紫竹才停住,半晌爬回来,委屈地伏在地上摇头。

  这么厉害!重紫惊喜,伸手摸它的脑袋,同时想起来:“那次我被风魔劫持,师父就是用它救我的。”

  洛音凡道:“灵台印,本是借对方之力反击,因此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空则空,若对方无心下手,也就失去效用,是以通常不会误伤人,你且试一次看。”

  重紫默默想着心法口诀,照样试了遍。

  这回狻猊非但没被弹出去,反而高高昂着脑袋,不屑地冲她哼哼。

  洛音凡没有意外,极天之术,本门规矩是得天仙之位方可修炼,小徒弟尚无根基,修习起来必定更加费力:“为师不在的时候,记得多练练,待为师回来,会察考你的功课。”

  重紫答应。

  洛音凡走了几步,嘱咐道:“须要对方先动杀机,灵台印方能起用,虽说算不得伤人,但若非危急时刻,最好不用,更不能外传。”

  “知道。”

  “你留在这里,与狻猊多练练。”

  见他要走,重紫连忙追上去:“师父。”

  洛音凡止步,回身看她。

  重紫迟疑了下,道:“师父此番去昆仑,是想从魔尊万劫手上夺回魔剑,我记得师父说过,当年三千仙门弟子就是护送魔剑途中惨死的,救我的那位大哥也可能在中间,我想知道缘故。”

  此事曾轰动一时,洛音凡并不瞒她,淡淡道:“十年前逆轮浩劫,魔尊逆轮率魔族攻上南华,我师父,便是你的祖师,在此之前已遭暗算,修为大折,他老人家勉力支撑,险胜逆轮,仍伤重而亡。”

  重紫道:“看来魔尊逆轮也没传说的那么厉害。”

  洛音凡摇头:“逆轮是魔族有史以来第一位修成天魔的魔尊,重辟魔宫,吞并妖界,最终攻上南华,他所以会败,是因为在那一战前夕,他已将一半魔力封入了逆轮之剑。”

  重紫惊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洛音凡道:“逆轮乃天魔之身,那剑既有他一半魔力,便会自行寻找宿主,无论谁得到,都难免祸乱六界。”

  重紫想想仍是不解:“可他要是胜了,摧毁六界碑,这六界就是魔的天下,哪里还用得着祸乱。”

  洛音凡没有回答:“此剑魔气甚重,仙门无人修成镜心术,不能净化,因此派出三千弟子护送它去昆仑,冰封于昆仑山底,由昆仑教守护,直到三年后,西方佛门送来无方珠一粒,掌教与各派掌门商议决定,仍由当初那三千弟子去昆仑取剑,护送回南华,欲行净化,谁知中途出事,三千弟子一夜间惨死,逆轮之剑被盗走。”

  惨死的三千弟子里就有神仙大哥!重紫握拳道:“盗走魔剑的是魔尊万劫?”

  洛音凡道:“传言如此,不到一年,万劫就修为大增成为魔尊,必是借了逆轮之剑的魔力,但此事他始终未曾亲口承认,何况……”

  他忽然停住,沉默许久,才重新开口道:“重儿,成魔与不成魔,只在我们一念间,心无邪念,纵邪魔亦无可奈何,万劫这些年杀人如麻,姑且不论当初那三千人命,他也已经入了魔,理当受惩。而你,不忘恩人是好的,但也要记住,报恩没错,一心报仇却会令你心生偏执,那是心魔。”

  重紫愣了片刻,心中豁然:“师父教诲,重儿明白。”

  洛音凡点点头,转身便走。

  “师父。”

  “还有何事。”

  “师父这次去昆仑,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重紫沉默半晌,道:“魔尊万劫很厉害,师父……当心。”

  洛音凡“恩”了声。

  重紫喃喃道:“我真的不能跟师父去吗……”

  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可能是沾染了林间云气的缘故,看着有点湿,也就显得格外黑。

  见她这模样,洛音凡叹息。

  往常出行几乎都是师徒二人一起,极少分开,如今将她独自留下,也有一丝不舍的,就像父母不放心孩子,但雏鸟不能总躲在翅膀下生活,将来煞气净化,终究还是会从重华宫走出去,小徒弟这般依赖他,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用心修炼灵台印,切莫让为师担心。”他淡淡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白袍拖得长长的,在紫黑色竹杆之间飘荡,终于消失。

  重紫呆呆站在原处,一副要哭的样子。

  第二日清晨,洛音凡果然起程赴昆仑,且不让她送,重紫站在紫竹峰顶望了半日,怏怏地回到竹林,与狻猊修习灵台印。话说这灵台印,不愧是极天之法中的上乘防御术,重紫天分再高,无半点根基,修习起来也困难得很,收效简直比蜗牛还慢,守山狻猊受了嘱咐,大概是平日里太寂寞的缘故,居然兴致勃勃地陪她练了近半个月,可惜进步仍是不大,虞度与闵云中也不来管她。

  这日下午,重紫自狻猊处回来,刚走到门口,耳畔忽然响起燕真珠的声音,于是忙御杖至峰下,果然见燕真珠等在那里。

  “总算下来了。”

  “真珠姐姐,怎的最近都找不见你?”

  燕真珠道:“掌教派我去青华宫送信,才回来,不过明日一早,我与你姐夫又要跟随秦师叔他们赶去昆仑了,所以趁早来看看你。”

  重紫越发郁闷,坐在石头上不说话。

  燕真珠道:“我知道,你是想去,对不对?”

  重紫有气无力:“师父让我留下。”

  燕真珠道:“尊者不过怕你出事,这回掌教派出我们一百多个弟子呢,秦师叔带我们去,不如你也去吧,见识见识昆仑仙境,只要你跟着我们别乱跑,就不会有事了。”

  重紫两眼一亮,随即又黯下去:“这……行吗,掌教不会答应的。”

  燕真珠虽比重紫年长,却生性有些大大咧咧的,一时兴致,哪里记得权衡轻重,只管替她出主意:“掌教哪里管过你,何况他也不会上紫竹峰来看,你只要求一个人,他同意带你去就好了。”

  重紫当然知道她说的谁,迟疑:“他不会答应的。”

  燕真珠道:“试试吧,他若真不答应,就没办法了。”

  贸然跟去师父一定会生气,可她实在太想师父了,更加担心他,重紫最终还是决定拼着挨骂试一试,倏地站起身:“走,我去找他。”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出现一名白衣青年,俊脸神色冷静,步伐优雅从容。

  “来了来了,我先走。”燕真珠笑着推推重紫,随即不再理她,自顾自上前一本正经与秦珂见礼,随便闲话两句就找借口离开了。

  待她走远,重紫跑上前:“秦师兄早,秦师兄好。”

  秦珂瞟她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行。”

  重紫无语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摆出一脸讨好的模样,还能说什么,秦珂索性不答了。

  重紫更无语,半晌仍开口央求:“这么多人在,偷偷多带我一个不行么?”

  秦珂道:“太险。”

  重紫道:“我只跟着你们,不乱跑,不会出事的。”

  长眉微挑,秦珂不再理她,隔空招手唤回八荒:“我明日一早便起程,过来看看你,你别妄想,将来尊者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见他要御剑走,重紫急了,拖着他的手臂不放:“师兄,秦师兄,我就悄悄跟你们去看看,不会让师父发现我,好吧好吧?”

  素日里慕玉已经习惯她这样,往往有求必应,秦珂却不一样,冷下脸:“此事就算我答应也不行,慕师叔明早亲自送我们下山,你当混在中间他认不出来?休要再纠缠!”

  重紫哪里肯放:“我要去!”

  秦珂再不说话,直接拉开她。

  重紫又扯住他的袖子:“你不是说过,有你们在,我不用怕的吗?”

  秦珂被她缠不过,抽抽嘴角:“罢了,此事是瞒不了的,我去与慕师叔商量下,他若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了。”

  重紫喜得连连点头,放他离去。

  日落西山,傍晚的集市虽然已经不再那么热闹,可两旁店铺尚未打烊,来往的行人也还不少,街道尽头,一大群人朝这边走来,手里腰间多数都佩有长剑。

  当先是个装束华美的年轻公子,剑眉英气勃勃,步伐举止透着十分潇洒。

  两个美丽的姑娘跟在他身旁,姑娘腰间也带着剑。

  年轻公子停住脚步,转身与另一名年长弟子商量:“我有些事,不如师兄先带他们去寻个客栈安顿,记得多叫两个人出去打探打探,恐怕附近有九幽魔宫的人。”

  那弟子含笑答应,也不追问。

  两名姑娘望望四周,嗔道:“这种地方的客栈,可怎么住人!”

  年轻公子哄道:“出门在外,将就些,你们先随任师兄去客栈,我要买两件东西,稍后就来。”

  正说话间,旁边店铺里走出来两个姑娘。

  一位年纪稍长,二十几岁,容貌尚好,里头穿的大红衣裳,外面罩着件紫黑色披风,手里拿着柄长剑;另一位则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寻常宽大白袍,体态远不如前面那女子丰腴,小手上握着支美丽的银色短杖。

  年轻公子留神看几眼,似确认了什么,高声招呼:“那边莫不是南华的燕师姐?”

  二女果然站住,侧脸望过来。

  看清是他,年长的那位忙笑道:“卓少宫主,这么巧!”

  原来这两名女子正是燕真珠与重紫。

  当日重紫一心要去昆仑见洛音凡,央秦珂帮忙跟慕玉求情,慕玉听说后果然没有反对,只是嘱咐路上小心不要乱跑,第二日早起更亲自掩饰护送她下山。南华弟子本来就多,且重紫很少下紫竹峰走动,纵然有些弟子留意到,也无人敢擅闯重华宫确认,因此都没发现她混出去了。

  离开南华已整整两日,秦珂带着众弟子御剑赶往昆仑,行程匆忙,这日见天色已晚,于是就地找了两家客栈住下,打算歇息一夜,早起再上路,燕真珠因想着买东西,非要拉重紫陪她出来,哪知遇上了熟人。

  燕真珠想起来:“虫子,这是青华宫卓少宫主,你当年也去过青华宫,可曾认识?”

  年轻公子听得一愣,随即微眯了眼:“虫子?”那个漂亮小丫头?

  重紫早已认出他,暗叫糟糕。

  果然,年轻公子饶有兴味打量她半晌,双眉高高挑起,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对上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重紫头皮发麻,眼前之人,不是当初青华宫捉弄她叫她“小娘子”的少年是谁!

  她连忙移开视线,东张西望,再拉拉燕真珠,低声:“不早了,快些走吧,再不回去秦师兄会着急的。”

  燕真珠哪里明白她的用意,犹自提醒:“你忘了?当初你随尊者去青华宫贺寿,还受了重伤呢,这位便是卓宫主的爱子,你不认得?”

  年轻公子假意作礼:“得见小师妹,卓昊有礼。”

  重紫懒得理他:“你们慢慢说,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再管燕真珠,埋头转身就走。

  “哎,虫子,你……”燕真珠莫名其妙,跺跺脚,抱歉地冲卓昊笑了下,待要追上去,却被卓昊伸手拉住。

  卓昊笑得如沐春风,指着旁边弟子作介绍:“燕师姐,这是我们青华宫的任师兄,你们先说话,我随小师妹过去走一趟,正好拜谒贵派几位师兄。”

  重紫听得脸黑,脚底溜得更快。

  当年随洛音凡去青华宫贺寿,那只大乌龟害他当众出丑,临走前又留了只给他,照此人的脾气,怎肯轻易罢休,看方才那神色,定是有心要捉弄她了。

  周围行人还多,卓昊到底顾及风度没有冲上来,只是加快脚步,口里笑道:“我又不吃人,小师妹跑这么快做什么,且等我一等。”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重紫慌得小跑,看准客栈便一头钻进去,径直往秦珂的房间逃:“秦师兄!秦师兄!”

  “看你往哪里躲,”周围无人,卓昊终于一声轻哼,闪身拦在她面前,边说边伸手去捏她的脸,“女大十八变,一别三年,小娘子生得越发美了,怎的见了为夫就跑?”

  重紫偏了脸躲开,气得狠狠去踩他的脚。

  被她踩中,卓昊并无半点痛苦之色,反而大笑:“还没学术法?来,为夫先教你一招……”

  话音未落,前面房间门忽然“吱呀”开了。一名白衣公子长身立于门内,神色冷静,声音也冷得恰到好处:“何事吵闹。”

  重紫如见救星,趁卓昊发愣之际,飞快奔过去:“秦师兄,这人奇怪的很,总跟着我。”

  秦珂不动声色将她挡在身后。

  卓昊看看他,又看着他身后的重紫,笑意逐渐收起。

  沉默。

  秦珂打量他几眼,先开口:“阁下莫非来自青华宫?”

  身为青华少宫主,卓昊自小便见识了各种大场面,很快镇定下来,作礼:“青华宫卓昊有礼。”

  顿了顿,他又看着秦珂手上的八荒剑,爽朗一笑:“尝听家父说,南华祖师所传两柄绝世名剑,一名六合,一名八荒,我看师兄手上拿的,像极了八荒神剑,莫不就是虞掌教座下爱徒秦师兄?上回家父大寿,虞掌教专程命人送来九转金丹,他老人家很是喜欢,常嘱咐我,说将来见到众位师兄,定要代他老人家谢过。”

  这番话讲的巧妙,暗里点明自己身分不说,又客气地给了对方面子。

  秦珂看看重紫,忽然也展颜:“正是秦珂,早闻卓少宫主大名。”

  卓昊这会儿反倒目不斜视,笑若春花:“前日家父接到昆仑玉虚掌教的信,先行赶去,我与师兄师弟们如今奉命前往助阵,路过此地,遇见小师妹,觉得有些眼熟,所以跟过来看看,秦师兄想必也是奉命赶往昆仑,若不见外,正好同行,遇事也有个照应。”

  重紫连忙拉秦珂的手臂,示意他推脱。

  秦珂却似没有察觉一般,含笑点头:“青华南华素来交好,原该如此,不知贵派下榻何处?”

  卓昊道;“我看不远处有家客栈,想来他们是要去那里。”

  秦珂颔首:“那便好。”

  仙门出动,捉拿万劫,意在夺回魔剑,九幽魔宫必定已得到消息,只怕一路上都伏有魔族暗探监视,虽说周围各城也有仙门弟子镇守,随时接应,魔族该不会大肆出动,但圈套是少不了的,一行人中惟有重紫不会术法,真动起手,就怕顾不上她,若青华南华两派合作一处,力量便大大增强,也不必担心出意外了。

  他不动声色,侧身让道:“今日巧遇卓师兄,三生有幸,里边请。”接着又吩咐重紫:“我与卓师兄商议些事,你先回房歇息。”

  这分明是助她脱身的意思,重紫闻言如获大赦,答应着溜了。

  第二日上路,果然两派同行,秦珂、卓昊,还有南华青华几名身份相当的大弟子御剑走在前面,两派一向交好,来往甚密,许多弟子原就是互相认得的,纵有不认得的,此刻你言我语,也很快熟络起来,众人都懒得细数师门辈分,同辈的称师兄师姐,不同辈的也哥哥姐姐乱叫一通,一路交谈甚欢。

  重紫有心跟燕真珠落在后头,二人正说话,忽有人影闪过,停在重紫身边,定睛一看,却是卓昊从前面退下来了。

  安陵剑闪着金黄色的古雅的光,他翩翩立于剑上,冲重紫欠身,笑得风流倜傥:“小师妹累不累,不如我带你一程?”

  重紫马上垮了脸,装没听见。

  燕真珠是过来人,岂会看不出他的把戏,瞪他:“卓少宫主真好心,当众献殷勤,你们青华宫花花草草还少么?”边说边指身后那群青华女弟子:“这么多眼睛盯着,还不知道打翻了几坛子醋,可别害我们小师妹受欺负。”

  卓昊陪笑道:“燕师姐莫要冤枉我,她们是我妹妹。”

  燕真珠半点不让:“听说卓少宫主从小就喜欢四处认妹妹,如今又想来骗谁。”

  想起他当初自夸妹妹多的话,重紫极力忍笑。

  卓昊面不改色:“燕师姐这话说的,你有所不知,在我卓昊眼里,小师妹怎能与别人相提并论,她可是……”

  生怕他说出“小娘子”,重紫慌得打断他:“你别胡说,谁是你什么!”

  卓昊莫名道:“小师妹乃是重华尊者爱徒,不对么?”

  燕真珠“嘎”了声,握嘴笑。

  重紫满面通红,无言。

  燕真珠看出端倪:“卓少宫主果真一番好意,就让他带你一程呗。”

  重紫自顾自往前冲:“谁要他带了!”

  刚跑出不远,卓昊就追上来与她并肩,低声笑道:“短短三年就能将御剑术练到这地步,小娘子好生厉害,只是跑这么久怕你累了,让为夫带你吧。”

  重紫甩不掉他,气得拿脚踢:“谁是你娘子!”

  卓昊躲开,顺势去揽她的腰:“既会御杖,怎不会术法?过来为夫让你打……”

  话未说完,一只手已将重紫拉开。

  重紫喜得躲到来人身后:“秦师兄。”

  秦珂没理会她,冷眼看卓昊,语气平静:“方才不见卓师兄,原来在这里,贵派几位师兄似有要事等卓师兄过去商议。”

  卓昊看着二人半晌,一笑:“也罢,我先去看看,多谢。”

  待他离开,重紫长长松了口气。

  秦珂道:“怎会认得他?”

  重紫大略将往事说与他听,省略了“小娘子”一段,边说边悄声笑:“我给他画了两个乌龟,所以他记着呢,现在肯定想着要怎么捉弄我。”

  谁会为一只乌龟记恨这么久?秦珂瞟她一眼,驭剑赶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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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11:16 pm

阴水仙

  两派弟子同行十分融洽,比起凡人,又省略了吃饭这一步骤,接连几日不停歇地赶路,直奔昆仑,途中只是偶作歇息,至第六日黄昏,众人在云州城落下,秦珂与卓昊已先行派弟子找好客栈,留守此地的仙门弟子得到消息,纷纷过来拜会。

  送走客人,忽然又有弟子呈上一面帖子。

  卓昊见状道:“不是才来过么,怎的又送帖子?”

  那弟子笑道:“这回是单给秦师叔的。”

  秦珂接过帖子只看了一眼,皱眉,转向另几名南华大弟子:“我有事先出去一趟,这里有劳几位师兄看顾。”

  几名弟子忙点头答应。

  重紫好奇,伸过脑袋去瞅:“原来秦师兄在云州也有朋友,是谁呢?”

  秦珂早已将帖子收入袖内,淡淡道:“一位世伯而已,与家父相熟,听说我到了云州,所以叫我过去问话,论理我也该拜会他老人家,你可要随我去?”

  重紫迟疑。

  卓昊道:“这世伯消息倒快,只是秦师兄既要拜访老人家,带上她恐怕不妥吧。”

  秦珂道:“此番带她出来,难免要多多看顾些,若出了意外,将来不好向尊者交代。”

  卓昊笑道:“众位师兄弟都在,会出什么意外,何况还有我们,秦师兄这么说,未免将我们看得太无用了。”

  “岂敢,带她出去走走罢了,”秦珂面不改色,看重紫,“去,还是不去?”

  感受到旁边投来的视线,重紫立即将摇头变为点头:“去的,我跟你去……”

  话未说完,小脸忽然青了。

  “蛇!蛇!”重紫腾地跳上旁边椅子,大呼小叫。

  卓昊端起茶杯:“客栈怎会有蛇,小师妹眼花了吧。”

  发现周围众人都没反应,重紫明白过来,恼怒,她胆子本来就大,知道没有危险,索性跳下地去踢那蛇:“障眼法!你敢用障眼法!”

  虽然明知所见是假的,可是一个漂亮姑娘踢蛇的场景,还是让众弟子目瞪口呆。

  惟独秦珂没有意外:“走吧。”

  大门外两个狮子,还有一铺气派宽阔的石级,四名家丁恭恭敬敬等在门口,见了秦珂都迎上来,作礼称“世子”,将二人让进大门。

  重紫悄问:“世子是什么?”

  秦珂放慢脚步,平静道:“不是什么,我们两家乃是世交,世交老友之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重紫信以为真,东张西望片刻,又悄声道:“师兄认识的,不像寻常富贵人家呢。”

  秦珂更不客气:“是家父认得,不是我。”

  重紫笑道:“那不是一样吗。”

  秦珂不理。

  重紫越想越好奇:“师兄到底生在什么样的人家?”

  秦珂道:“不记得了。”

  “摆什么架子!”重紫别过脸,“你不承认我也知道,肯定不一般,看你这走路的样子……”

  她自说自话,耳畔秦珂却打断了她。

  “此地有些古怪,似乎设了迷障,恐怕是个陷阱,稍后我试看能否冲出去,你能走就尽快走,速速回客栈找他们。”

  灵犀之术,除了她再无人听见。

  重紫尚未回神,手已被他拉住。

  带路的两名家丁走到正厅门口,回身笑吟吟朝二人道:“两位里面请。”

  发现那眼睛里的诡异之色,重紫忽然明白过来,背上一阵凉:“师兄……”

  秦珂不动声色,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一道蓝光划过,八荒出鞘,径直朝那两个家丁劈去,同时,他带着重紫腾空而起,急速向大门处倒退。

  妖风刮起,天昏地暗。

  刹那间,富丽庭院游廊树木全部消失,变作一处荒凉所在。

  黑云密布,视线受阻,一丈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秦师兄,看他们!”重紫惊叫。

  方才还亲切和蔼的两名家丁已经变了模样,面色青白,斑驳可怕,似长了浅浅的青苔,青绿色的头发飞舞,如同触角一般,甚至连眼睛也是绿色的,闪闪发光。

  不知何时,周围多出数十名模样相似的家丁,正缓缓朝这边围拢来。

  “蛇毒,”秦珂已尽了然,见退不出去,索性带着重紫落回地面,“怪不得有妖气,原来是蛇妖作祟,竟敢明目张胆混进城,本事不小。”

  果然,迷雾中传来沙哑的笑声:“小子,还不乖乖就擒。”

  中了蛇毒的家丁们诡异地微笑,仿佛失去神智,将二人围在中间,逐步逼近,秦珂见状轻弹长指,立时便有两名家丁倒地,喉间流出绿色血液,两道绿色毒气自血中窜出,散去。

  重紫慌忙拉住他:“师兄,他们是人!”

  秦珂闻言一愣。

  蛇妖大笑:“不错,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中了毒的人,你杀他们,就是在杀人!”

  重紫大怒:“卑鄙!”

  蛇妖道:“早就听说洛音凡收了个女徒弟,原来是真的,小丫头,只要你肯乖乖的留下来,我就放了他们,否则谁也走不了。”

  重紫很快猜到对方意图:“要挟我师父,休想!”

  蛇妖道:“看你嘴硬到几时。”

  话音刚落,周围那些家丁就纷纷朝二人扑上来。

  “他们中了蛇毒,已是无救,若不除去,日后定然为虎作伥,”秦珂恢复镇定,设下结界,“尊者说过,不得已而杀,若他老人家在,也会这样。”

  长剑穿云,九天星落,蓝色剑光大盛。

  家丁尽数倒地,无数道绿气消散。

  借着剑光,重紫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想要辨认对方位置,可惜那些黑雾太厚,仍旧一无所获。

  “这招落星杀也算练至化境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自远处传来,空悠悠的,“可惜修为尚浅,灵力不足,比起洛音凡始终是差了些。”

  想不到对方竟有两个,秦珂变色,暗道不好。

  女人冷笑:“堂堂蛇王,莫不是被洛音凡吓怕了,连个南华弟子也斗不过?”

  蛇妖冷哼。

  一条绿色长尾不知从何处伸来,直向重紫卷去。

  秦珂眼明手快,将重紫拉到身后,同时念诀布起结界,驭剑朝蛇尾斩下。

  那蛇尾极其灵活,迅速折回,避开剑锋,忽然又借势一弹,“嘭嘭”两声打在结界上。

  论术法,秦珂是极其出色的,可惜他到底修为尚浅,灵力始终只是五年内所得那点,原不该硬碰硬,若是他一个人,还保不定谁胜谁负,然而此刻他一心护着重紫,分.身不开,避又避不得,无奈以结界硬挡,拼灵力,他哪里比得过修炼千年的蛇妖王,受这一击,胸中血气翻涌。

  蛇尾并没因此收住,依旧一下下撞击结界。

  结界摇摇,如同破败房舍,即将倾覆。

  重紫见状大急,心知万万不能落入蛇妖手上,于是再顾不得什么,口里念诀,扬起星璨全力击出。

  灵台印修习艰难,往常与狻猊练习,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如今人在危急关头,本能地使出来,虽仍未成型,威力却大大增强了。

  蛇妖痛哼,蛇尾上现出一道浅浅的杖痕。

  同伴受伤,女子仿佛没有看到,冷冷吩咐:“速战速决,他们的人来了,迷障支持不了多久。”

  看样子她是全力在支撑迷障,对外拖延时间,掩人耳目。

  蛇妖受伤之下狂怒:“臭丫头,不愧是洛音凡的徒弟,倒小看了你!”

  不待重紫喘息,蛇尾再次卷到。

  灵台印不是次次都那么灵验,秦珂吐出一口鲜血。

  奇怪的是,这回不只结界在摇晃,几乎整个地面都在摇晃,外面好象有很多人要破门而入。

  “他们来了!”秦珂大喜,勉力带重紫退开,右手食指横空一划,八荒剑应手而起,凌空朝外劈去。

  天光透进,迷障破开一道口子。

  秦珂迅速将她往外推:“先走!”

  眼见巨大蛇尾朝他扫来,重紫不动。

  大眼睛里寒光闪烁,杀气翻涌,仿佛得了奇怪的力量,灵台印终于成型,白光暴涨,将她与秦珂笼罩在内。

  腥血飞溅,蛇尾断作两截!

  惨呼声渐远,想是蛇妖重伤而走。

  迷雾散尽,卓昊与燕真珠还有另外几名大弟子同时冲进来。

  原来卓昊见重紫跟秦珂走,十分气闷,索性暗中跟随,谁知跟到后来,二人忽然失去踪迹,发现不对,他立即折回去报信,众人赶来相助,却被对方设下的迷障所阻,方才秦珂那一剑,正好给外面这些人指明方向,且形成夹击之势,将迷障生生撞破。

  意想不到的是,来的人中,除了有闻灵之,还有一个重紫从未见过的鹅蛋脸的美丽姑娘,只不过此刻大家无暇且无心解释。

  所有人都看着同一个地方。

  来时的庭院大门已不见,这里其实是个阴冷的巷子,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二十来具尸体,想是中了蛇毒,所以扮家丁引诱二人入圈套。

  前方三四丈处,一名黑袍女子挟重紫立于墙下。

  燕真珠惊道:“虫子!”

  卓昊变色:“阴水仙!”

  那是个女子,穿着沉闷老气毫无样式的黑衣裳,长相却很年轻耐看,脸如玉,发如墨,眉如轻烟未散,敛着一丝愁色,似有无数心事不能解,令人倍加怜惜,尤其是此刻那副双眸低垂的模样,更加楚楚动人。

  如果没有脸上那丛花。

  那是一丛小小的水仙花,刻在原本光洁如玉的右脸颊上,花朵呈粉红色,鲜活逼真,长长叶片顺鬓边而上,风情万千,使得半张脸看上去妖艳又诡异。

  她安安静静站在墙的阴影里,就像是一条幽灵。

  阴水仙,曾与卓云姬齐名的美女,如今却成了仙界人人不齿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她身为九幽魔宫四大护法之一,排名最末,看上去无害,实则心狠手辣,重紫落到她手上,怕是危险了。

  燕真珠着急,不敢出声。

  阴水仙并没看众人,只是抬手抚摸重紫的头发,低低的声音透着疑惑:“仙门弟子也有煞气么?”

  方才那一幕,除了秦珂与重紫自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时见秦珂受伤,重紫情急之下竟控制不住,体内潜藏多年的煞气再次被激发,灵台印得这一股煞气相助,居然威力陡增,这才重创蛇妖。

  可惜阴水仙不是蛇妖,重紫在她手底,连半根手指头也动弹不了,更别说再使灵台印。

  就算能使,也万万不敢再用了。

  亲眼见识到煞气变作力量,她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沮丧,这件事师父知道了会怎么想?努力这么久,竟然还是控制不住煞气!

  半晌,卓昊打破沉寂,朝阴水仙作礼:“阴前辈名不虚传,卓昊也常听姑姑提起前辈,很是敬服。”

  阴水仙闻言低笑了声,终于问道:“你姑姑还好?”

  卓昊暗喜:“托前辈的福,很好。”

  “好?”阴水仙喃喃道,“守着个永远得不到的,一样吧,她也不过如此。”

  卓昊暗暗寻思计策:“前辈可知手上这位师妹是谁?”

  阴水仙道:“洛音凡的徒弟。”

  “前辈既然知道,又何必为难她,”卓昊瞟了眼她腰间的长剑,那剑上挂着一串仙门掌教嫡传弟子才有的三色剑穗,“求前辈看在这剑穗主人的份上……”

  阴水仙冷笑:“他在仙门的朋友多的是,莫非我都要手下留情不成?”

  卓昊尽量低声下气:“他老人家与重华尊者交情非同一般,何况前辈也曾是仙门中人……”

  旁边闻灵之打断他:“这妖女害了雪前辈,早就被逐出仙门了,什么仙门中人!”

  激怒阴水仙,重紫就危险了,卓昊正绞尽脑汁想如何说情,谁知被她坏事,一时大为恼火,怒视她:“闻师姐说什么话,前辈的事,我等后辈怎好妄评。”

  “是啊,我早已不是仙门中人,”阴水仙总算抬眸,冷冷地看着闻灵之,“我不配做仙门弟子,你也未必就配,你无非是希望这丫头快些死罢了。”

  受她直言讽刺,闻灵之涨红脸,气道:“休要血口喷人!你自己做出那等无耻之事,根本不配留在仙门!”

  “师叔!”秦珂皱眉。

  阴水仙淡淡道:“随你们怎么说,这丫头我是不会放的。”

  见她要走,卓昊急道:“前辈且留步!”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也响起:“水仙?”

  轻轻两个字,阴水仙却听得一痴,僵在原地。

  那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青衫葛巾,浑身透着温润儒雅之气,眉宇间神色安详,超然无争,哪有半点像俗世中人。

  众人都愣。

  想不到世间会有这样的凡人,更想不到,一个凡人竟和魔宫护法有关系。

  阴水仙显然也认识他,不自然地笑:“你怎的来了?”

  那青年微笑:“你曾说过住在云州城,所以我来看看你,谁知这么巧,真叫我遇见了。”大约是觉得气氛不对,他疑惑地看众人:“你们这是……”

  阴水仙目光躲闪,避开他的视线:“你……来找我做什么。”

  距离如此的近,重紫看清了那双眼睛。

  美丽的杏眼,坚强冷酷之色瞬间瓦解,但见水光闪烁,不安,无助,她现在的模样,简直就像个做了错事怕挨骂的孩子。

  青年看看众人,又看重紫:“你莫不是与人起了争执?”

  阴水仙开始手足无措起来,竟连术法也忘记用了,语无伦次:“先走吧,我会去找你,等办完事,你别管。”

  青年皱眉:“你在做什么?”

  阴水仙别过脸:“与你无关。”

  青年责备道:“你会法术,不可借此为难他人。”

  阴水仙不言语,眼中依稀有倔强之色。

  见他二人僵持着,卓昊最先反应过来,心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立即上前:“方才是……”

  “没有!”不知为何,重紫竟有些不忍心揭破真相,打断他,“我们在说话呢。”

  “如此,”青年释然,再看身旁阴水仙,十分歉疚,“你别生气,是我不该错怪你。”

  阴水仙看了重紫一眼,没说什么,挥袖带着青年一同消失。

  想不到事情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众人又惊又喜,却没有一个对阴水仙的举动表示疑惑,匆匆打道回客栈,中了蛇毒的尸体被作法运走,交由留守云州的仙门弟子处理,巷子空空,血腥味也渐渐散了。

  墙根底下,不知何时多出道黑影。

  黑色斗篷拖垂至地上,帽沿依旧压得很低,只露出高高的鼻尖和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

  看着众人离去的方向,他缓缓开口,死气沉沉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好熟悉的煞气……”

  仿佛想到什么,半边唇角勾起。

  “与那人有关?这可是件喜事。”

  “洛音凡的徒弟竟然天生带煞气,”一名鬼面人出现在他身旁,满眼的震惊,“是不是趁早除去?”

  他一动不动:“天生煞气,竟不知入魔才是最适合她的。”

  见他没有反应,鬼面人谨慎地提醒:“当年逆轮也是天生煞气,这丫头留着,久必成患。”
  
  “不错,是仙界之患,”他仿佛没有听懂话中意思,“有史以来能够修成天魔的,惟有逆轮,可惜始终功亏一篑,倘若再出一个,是不是魔族之幸?”

  没有谁会容许一个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活着,尤其是在魔族,鬼面人分不清他说的有几分真,还是完全的反话,不敢再继续,半晌愤愤道:“为了一个凡人,属下早说过阴水仙办不成什么事。”

  “那本就是她的软肋。”

  “但方才若是让属下出手……。”

  “我暂时不想闹大,”他轻抚手上紫水精戒指,“重紫,她叫重紫,事情或许比我想的要好呢,洛音凡会发现他收了个好徒儿。”

  转身,隐去身形。

  重紫意外获释,秦珂伤势也不重,众弟子都喜悦,回到客栈,很快就有驻守云州城的弟子登门赔罪,问及进展,原来他们已经出动,正在全城追查蛇王行踪。

  自从获释后,重紫一直没说话,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

  燕真珠担心,拉着她问个不停:“虫子,没事吧?没事吧?我看看!”

  重紫更加发傻。

  卓昊走过来细瞧:“莫不是吓傻了?我来看看。”

  重紫立马乱跳,白着脸大嚷:“蛇!蛇!”

  黄金小蛇自她肩上飞回卓昊手中,却是安陵剑所化,卓昊忍笑收剑:“好了好了,我说没事,照样活蹦乱跳的。”

  吃这一吓,重紫真的醒过神,气得“呸”了声。

  “这回你却要谢卓少宫主,”燕真珠笑道,“若不是他发现你们出事,及时报信,你们可真的险了。”

  重紫果然看他。

  卓昊抿嘴:“谢什么,小师妹跟我见外。”

  重紫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出事,你跟踪我们?”

  卓昊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咳嗽,表情有点尴尬:“路过,碰巧路过,看见你和秦师兄在前面走,所以……你们忽然不见,我就知道出事了。”

  众人暗暗发笑。

  “原来是碰巧看见,果然巧得很,”闻灵之半是嘲讽,上前来,“重紫,你可别真信了那妖女挑拨,我方才只是气不过,她做出那等丑事,有人竟还拿她与我们仙门弟子相提并论。”

  重紫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燕真珠哼了声:“是挑拨?”

  闻灵之下巴微扬,冷笑:“随你信不信,我乃督教弟子,恪守门规,绝不至于害同门性命。”

  秦珂微微蹙眉,岔开话题:“此番是我行事不谨慎,误入圈套,若非卓师兄及时报信,我二人定难逃出迷障,惭愧。”

  卓昊笑道:“客气。”

  堂堂魔宫护法会怕一个凡人,重紫暗暗称奇,见众人始终对此事绝口不提,忍不住主动问起:“方才那人是谁,阴水仙好象很听他的话?”

  众人闻言一愣,纷纷转脸。

  “因为那位公子长得像一个人。”柔柔的声音来自卓昊身旁,正是和闻灵之一起出现的那个鹅蛋脸的美丽姑娘。细长眉毛,眉心一粒美人痣,虽不及闻灵之俏丽,看起来脾气却甚好,很容易亲近,南华几名大弟子似乎都认得她,重紫早就留意到,只是不好开口问,此刻更加疑惑。

  卓昊介绍:“你不认得么,她是你们闵督教的侄孙女,小名素秋。”

  闵素秋嗔道:“卓昊哥哥说话总这么快。”

  闻言,重紫与燕真珠忍不住同时笑出声,周围众人都被笑得莫名其妙,惟独卓昊摸摸下巴,转过脸望别处。

  闵素秋朝秦珂与重紫作礼,分别称“师兄”“师妹”,解释道:“我原本在南海学艺的,堂祖父见我孤单,所以叫闻师叔接我回南华住几天,可巧遇上了你们。”

  南海与昆仑相隔甚远,回南华的路线更不相同,燕真珠瞅瞅卓昊:“天下事巧合的果然多得很,今儿都碰上了,卓少宫主说是不是呢?”

  闵素秋脸一红。

  卓昊陪笑:“说的是,说的是,这么巧。”

  重紫念念不忘:“闵师姐说,方才那个人长得像谁?”

  此话一出,周围气氛再度变得怪异。

  见闵素秋不答,重紫疑惑地望向其他人,却无一个回答的,连燕真珠都移开了视线。

  除了那个人,谁能让阴水仙失态成这样,纵然被逐出师门,不容于仙界,无奈成魔,阴水仙对那人却始终一往情深,可这段轰轰烈烈的感情根本就不正常,所有人都难以接纳,最终被仙界引为耻辱。

  曾经驰名仙界的美女落到如今人人唾弃的境地,众人有同情也有不屑,俱各感慨,先后找借口回房间去了。

  知道问了不该问的事,重紫不敢再当众打听,可越是这样就越好奇,私底下一直跟到燕真珠的房间,软磨硬泡非要她说。

  燕真珠被缠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事人人都知道,只不过你听了可别吓到。”

  重紫喜得催她:“那人是谁呢?”

  燕真珠仍是不情愿的样子,许久才无奈道:“还能是谁,当然是天山雪陵仙尊。”

  重紫道:“那位公子长得像雪仙尊,雪仙尊本人呢?”

  燕真珠道:“雪仙尊十多年前便散去仙魄,早已不在。”

  仙魄一散,就是永远从六界消失,连转世都没有,阴水仙对那雪仙尊必定用情极深,所以见到相貌酷似的人才会那么迁就,重紫道想起那双惊慌的杏眼,难过不已:“阴水仙真可怜。”
  
  燕真珠正色道:“情深至此,本是可怜的,若单单这样也罢了,可你知道雪仙尊是谁?”

  重紫道:“谁?”

  “他是阴水仙的师父!”燕真珠叹气,“她喜欢谁不好,竟喜欢上自己的师父,生出乱伦之心,怎不遭人唾弃!”

  如闻晴天霹雳,重紫未能回神,喃喃地跟着重复:“师父?”

  燕真珠道:“雪陵仙尊共收七个弟子,阴水仙是最小的关门弟子,也是天山有名的美女,听说脾气还好,追求的掌门弟子排起来可以围天山一圈,哪想到她这样荒唐。”

 
 说着,她又叹气:“此事除了她自己,原本再无人知晓的,这样下去也罢了,直到后来雪仙尊中了欲魔之毒,阴水仙一时糊涂,竟敢引诱于他,雪仙尊本是天山老
掌教的得意弟子,即将承袭掌教之位,谁知闹出这等丑事,老掌教大怒之下要以门规处置阴水仙,雪仙尊终是不忍,将她逐出师门,免去刑罚,阴水仙虽留得性命,
雪仙尊从此却再不见她,后来逆轮浩劫,雪仙尊为守护天山战死,阴水仙前去祭拜,被天山弟子阻拦唾骂,她便入了魔。”

  重紫听得怔怔的。

  “雪仙尊与重华尊者是旧友,我还曾见过他老人家一面的,方才那凡人真有九分像他,我都吓一跳,差点以为是他转世了,”燕真珠摇头感慨,“可惜那样的人物,落得仙魄尽散的地步,哪来什么转世。”

  说完,她忽然瞥见重紫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忙笑着安慰:“我叫你别问的,吓着了吧。”
  
  “没有,”重紫面色煞白,半晌站起身,低声,“我累,回房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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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11:30 pm

似曾相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周围师兄师弟她都可以喜欢,惟有他,万万不能。

  浑浑噩噩,六神无主,重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脑子里不停地响着燕真珠的声音,只有一个词,一个如此可怕的词——乱伦。

  恐慌占据整个大脑,重紫捂住胸口喘息,慌乱地摇头,用身体死死抵住门背,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撞见这狼狈的模样,窥见那颗狼狈的心。

  不是的,不是这样!她只是敬他,爱他,想要永远守着他陪伴他,怎会生出那种可怕的不知羞耻的想法?

  然而,今番万里迢迢冒险赶去昆仑,为的是什么?担心他的安危,迫切地想要见他一面,她早已将紫竹峰当成了家,而他,是那个家中最最重要的人,甚至胜过她自己,她不能忍受紫竹峰上没有他的日子。

  他若娶妻,她一定会生不如死。

  原来这五年的朝夕相对,不知不觉中,满眼里,满心里,已经都是他的影子。

  或许,是从他白衣如雪出现在南华大殿门口,说收她为徒开始……

  或许,是从他牵着她的小手,缓步走上紫竹峰开始……

  又或许,是从他吻上她的唇,为她度气开始……

  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凉风过竹,他看着她手上伤痕说: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多年后的那个夜晚,晴空碧月,他亲手将星璨递到她手里,鼓励她,不要妄自菲薄,要像长河星辰那般璀璨。

  ……

  重紫全身脱力,缓缓滑坐到地上,目光空洞。

  初见的场景,已变作深入灵魂的记忆。

  高广的殿门,五彩祥云飞掠,他静静立于门中央,仿佛撑起了整片天地,无边岁月,亦可为他停止流逝,极致的柔和,包容一切,不容亵渎。

  可是现在,她竟对他,对自己的师父,生出这样肮脏的念头!原来,最美好的心事,一直都背负着一个不堪的名义:败坏伦常。

  曾经以为,她是最幸运的,能时刻陪伴他身旁。

  曾经同情卓云姬,求而不得。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卓云姬何其幸运,她才是最可怜最糊涂的那一个。卓云姬苦苦追逐,至少前面有一线希望,而她的前面,根本就是一片禁地,谁也逾越不了的禁地。

  他身旁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位仙子,却永远不会是她。

  多么绝望。

  那种绝望,在闵云中与虞度提出要将她带离南华时,也不曾有过,那种绝望,远远胜过对失去的恐惧。

  星璨似乎动了动。

  它知道了,它也知道了,是不是在嫌弃她嘲笑她?重紫失魂落魄地低头,哆嗦着,下意识双手握紧星璨,紧紧贴在胸前,如同抓着救命稻草。

  杖身不凉,与那温柔的怀抱如此相似。

  星璨,他希望她心怀坦荡,如长河璀璨星辰,可是现在,她心底却藏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倘若让他知道她存有这样的心思,会不会像雪仙尊对阴水仙那样,再也不见她?

  不,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从此她只会将他当作高高在上的长辈尊敬,做他最听话的徒弟,安安静静陪他住在紫竹峰,侍奉他,孝顺他,绝不允许再生出那样不堪的念头。

  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沉重而疲惫,接近于死水般的安宁,还有悲哀。

  重紫紧紧抱住星璨,坐在地上,倚着门背,缓缓闭目,睡去。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第二日上路,卓昊见她御杖不甚平稳,忍不住抽空退到她身旁询问。

  出乎意料,重紫没像往常那样瞪他,只勉强笑了下。

  燕真珠不安:“莫不是被阴水仙伤到……”

  重紫打断她:“没有,我没事,可能昨晚修习灵力过度,有点累。”

  卓昊抿嘴,微微欠身:“我带你一程?”

  明知道应该拒绝,重紫却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卓昊大喜,正要伸手去扶她,忽然前面闵素秋唤道:“卓昊哥哥快过来,任师兄他们找你呢!”

  被她这一叫,重紫迅速回神,心知不妥,连忙推开他的手:“多谢……师兄,既然有事,你就先过去吧,我自己能走。”

  卓昊坚持:“不妨,我带你过去……”

  话未说完,闵素秋已回头看着他,眼波里带了嗔意:“卓昊哥哥,还不快点!”

  燕真珠似笑非笑道:“卓少宫主去忙正事吧,我们虫子不劳你操心。”

  卓昊装没听见:“能有什么正事,小师妹现下精神不好,再这样赶路,累着了不是玩的,快过来我带。”

  燕真珠拍开那手。

  卓昊无奈:“我带带小师妹也不成么。”

  燕真珠道:“成,先把你那些妹妹安顿好再说。”

  卓昊噎了噎,苦笑:“与她们什么相干。”

  重紫听出不对,连忙道:“真珠姐姐胡说什么呢。”

  燕真珠推开她:“你看看他那些妹妹,一副想吃了你的样子,打翻醋缸淹得死你,前面那个,可是闵仙尊的侄孙女。”

  重紫大窘:“我们认识而已,又没什么。”

  燕真珠斜睨她:“你是没什么,这小子却不安好心,无事献殷勤。”

  卓昊憋了满肚子火,面色难看起来:“我怕小师妹出事是真,何况我对谁好,轮得到别人来管么。”

  燕真珠不再言语。

  卓昊伸臂:“过来,我带你。”

  回想燕真珠等人的反应,重紫望望闵素秋,依稀明白过来,顾及他的颜面,正在为如何拒绝发愁,身后忽有人道:“卓师兄既有事,怎好耽误他,我带你吧。”

  见到来人,重紫如获大赦,连连点头。

  秦珂伸臂将她拉到跟前,与自己同乘八荒剑上,再朝卓昊拱手示意,加快速度赶到队伍前头去了。

  燕真珠笑道:“卓少宫主?”

  卓昊没说什么,御剑向前。

  队伍前面,闻灵之与其余几名大弟子并肩而行,说说笑笑,发现秦珂不在,正要询问,忽然卓昊绷着脸追上来,奇怪之下不由回头去看,却见身后不远处两人白衣飘飘御剑而行。

  俏脸一沉,闻灵之看了半晌,有意放慢速度至二人身旁,展颜道:“重紫怎么了?”

  重紫却在走神,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

  闻灵之未免下不来台,自嘲:“是我多事。”

  秦珂看看重紫:“师叔误会,她身体不适,我带她一程。”

  闻灵之勉强笑了下:“半仙之体也会病么,想是为昨日之事,果真将我当作恶人了呢。”说完再不管二人,驭剑离去。

  重紫欲言又止。

  秦珂早已留意到她言行异常,低声问:“怎么回事?”

  重紫摇头。

  秦珂挑眉道:“我方才接到了尊者的信。”

  重紫本是侧身而立,闻言立即扭脸看他。

  “万劫不知从何处知道昆仑的路径,提前潜入昆仑救走了宫仙子。”

  “那……”

  秦珂摇头:“他们现正朝英州方向逃去,尊者命我们前往英州会合,其实你不必担心,尊者法力无边,当今六界未逢敌手,万劫也曾败在他剑下。”

  重紫道:“他……师父虽厉害,可是我见过万劫,他为宫仙子会不惜一切,师父……”

  秦珂淡淡一笑,打断她:“不忍,并非不会,心怀众生,当作取舍的时候就绝不会手软,魔界仙界对峙多年,尊者果真如你所说,诸多顾忌,又怎能胜任南华护教之职。”

  重紫愣住。

  秦珂道:“倒是你,如今尊者已经离开昆仑,万劫脱困,此去英州十分危险,过两日我们就到林和城,镇守林和的是昆仑弟子,此地离昆仑派又近,素来安全,我看你暂且留在林和等候,如何?”

  重紫沉默片刻,答应。

  秦珂原以为她会拒绝,见状松了口气:“我们与尊者会尽快来接你。”

  重紫点头不语。

  费尽心思赶去昆仑就是为了见他,可如今知道他安全,竟又不想这么快见到了,那些不堪的念头让她觉得自己很无耻,简直没脸出现在他面前。

  发现她脸色更差,秦珂皱眉:“到底怎么了?”

  重紫垂眸:“没有。”

  秦珂道:“我原以为能护你周全。”

  知道他生性骄傲,必是为昨日的事介怀,重紫忙摇头:“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你怎么会受伤,是我任性非要跟来,才出事,我没骂自己,你又自责什么。”

  秦珂抬眸看前方云海:“如此,我更要勉力修行,才能放心带你出来。”

  重紫听得心里一暖:“别嫌我拖累你。”

  秦珂不再理她了。

  接下来两天,众弟子掉转方向匆匆赶路,自从被阴水仙劫持,重紫一直都无精打采的,燕真珠问不出缘故,暗暗纳罕。眼见抵达林和城,南华那边忽然出事,原来有人写信回去,内容是慕玉秦珂私带重紫下山,其实这事虞度是知道的,慕玉明里自作主张,暗地却报过他,只不过事出意外,被人闹出来,掌教徇私难以服众,将来洛音凡那边更难交代,因此虞度推作不知,闵云中重罚慕玉,放话让秦珂将来回去领罪。

  重紫得知后,既后悔又生气。

  此番的确是自己太任性,才害得两人受责罚,原打算来看看师父,就悄悄跟随溜回去,不让他发现,哪知现在会闹开,可当日慕玉亲自送自己下山,秦珂与随行弟子们解释是掌教安排,从未有人过问,直到如今才出了告密者,会是谁?

  到林和城,闻灵之过来安慰秦珂,重紫看她故作关切的模样,险些问出口,幸被秦珂拦下。第二日,两派弟子动身赶往英州,惟独留她在林和等候。

  林和乃边陲之地,人烟却很稠密,毕竟这里距昆仑派近,过往的昆仑仙长多,得昆仑派庇护,防守比别处更严密,几无魔族作乱。知道是洛音凡的徒弟,驻守的弟子们对重紫极其客气有礼,重紫也不敢乱跑,成天在房间里,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越大的网,越容易出漏洞,很快又有消息传来,魔尊万劫在展南落入仙门弟子法阵,重伤之下杀数十弟子,破阵而出,带宫可然逃走,展南城外方圆十里鸡犬不留。

  不知魔尊去向,人心惶惶,百姓多闭门不出,仙门更紧张,下令各城弟子严阵以待,留神出入情况。

  得知此事,重紫既喜又悲。

  喜的是,出事的并非秦珂一行,悲的是,若非那些仙门弟子一心报仇,劫持宫可然,也不会导致这么多无辜百姓丧命,此事因仙门而起,师父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想了想,她决定去水信台,送信让秦珂他们当心。

  林和城距昆仑派近,人们心里多少安定些,街上店铺都正常营业,只是出来走动的少了很多。

  水信台空空的,地上几大堆灰色尘土,像是烧了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里间好象有人在说话。

  重紫匆匆跑进去,可是才转眼工夫,她又脸色煞白地退了出来。

  只须一眼,石台后面的场景已印入脑海,在心中激起无数恐惧与震惊,挥之不去。

  似曾相识的场景。

  重紫终于明白方才进门时闻到的是什么味道,那是死的气息,先前在地上见到的几堆粉末也并非什么尘灰,而是被强大魔力摧灭的值守水信台的仙门弟子的骨灰!

  当年在青华宫险遭毒手,灵魂出窍的感觉至今仍记忆犹新,若非洛音凡不惜耗损真神,度金仙之气摄回她的魂魄,她早已经归入地府,转世轮回去了。

  重紫全身寒毛竖起,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报信求救,大约是方才背对她的缘故,里面的人居然没有追出来,好象并没发现她,这让她安心不少。

  袖底藏着支信香。

  吃过教训,重紫早有防备,那是昆仑派特制的信香,只要将灵力送入其中,方圆一里以内的昆仑弟子都能察觉,随身带着它,正是为了以防万一。

  灵力源源送入,外面始终没有动静。

  重紫冒出冷汗。

  仙门弟子遁术不可能这么慢,何况是在同一座城里,信已放出,迟迟无回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根本没有收到消息,这地方被设了结界!

  里面的人不是没发现她,只是料定她逃不出去罢了。

  知道逃不了,重紫反而镇定下来,绞尽脑汁苦思计策,里面忽然传来说话声。

  “此地有暗流,可以借水遁出城。”很奇怪,声音透着无数疲倦,听起来却始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为何要走,”冷冷的声音来自宫可然,“我已经厌倦这样的日子,被他们追杀不说,现在你还要我像落水狗一样逃出去么!”

  沉默。

  重紫到底害怕得紧,哪顾得上细想,悄悄缩在角落,竖起耳朵等了会儿,再没听到什么,里面两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莫不是已经走了吧?

  正想着——

  “是我带累你。”

  还在里面啊!心头喜悦刚升起,马上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重紫暗暗叫苦,祈祷着两个人快些走,最好把自己这个外人忘记算了,谁知老天偏偏和她作对似的,她越急,里面两个人越发磨蹭。

  “你到底还要带累我到几时?”

  “很快就会好了。”

  “好?除非你现在死了。”

  “你也想要我死?”

  “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仙不仙魔不魔,”宫可然掩饰不住激动,语气怨毒,“我只恨当初你为何不跟那三千个人一起死了,也好过现在!”

  “没那么容易!”声音陡然冷厉下来,再无先前的迁就,变得阴狠,“三千性命算什么,便是三万性命,也不够与本座陪葬!”

  大约是被他吓到,宫可然好一会儿才放低声音:“我恨你。”

  “要恨便恨。”淡淡的。

  “就是你死,也不会有人哭一声,你……”话说一半就再无下文,想是被他强行送走。

  接下来,又是许久的沉寂。

  重紫一动不动等了半日,始终没听到里头有动静,这才试探着低头检查自己,发现全身上下居然还好好的。

  真的就这么走了?

  受这一场惊吓,重紫险些没把魂丢掉,想到方才的处境更加后怕,尤其是旁边几堆骨灰,令她毛骨悚然。

  这种地方谁愿意久留?她下意识站起来往外冲。

  近在眼前的门,却始终够不着,就跟小时候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重华宫大殿一样。

  结界还在!

  刚放松的心猛然紧缩,重紫大骇,迅速回头。

  华美的暗红色长发,没有拖垂至地下,而是飞散在空中,仿佛有生命一般,飘飘荡荡,更加眩目,连同黑色长袍居然也闪动着一点点暗红色光泽,威严又华贵,与他在魔界的地位极其相衬。

  然而相比他的脸,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

  那绝对是天底下最完美的脸,轮廓分明,无半点缺憾,一缕红发垂落额前,斩断如画长眉,半掩优雅凤目,形成一种凌乱的,残酷的美丽。

  如同幽灵般,他足不沾地,缓缓飘行至她面前。

  重紫根本已经忘记了逃跑,怔怔地望着他,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震惊之色,如同看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

  那张脸,她做梦也不会忘记。

  美丽的脸那么温柔,微笑着,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她梦里,她曾经为他发誓,要当仙门弟子,要像他一样拯救受苦受难的人。

  可是如今,当它终于真真实实地出现在面前,她却丝毫也感受不到喜悦。

  记忆中那双悲悯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美丽,邪恶,疲倦无生气,昏昏欲睡的模样,目光里透着一丝嘲讽,就像看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

  这是他?不是他?重紫顿觉迷惘。

  大约是她的反应太奇怪太出人意料,暗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他伸出手。

  白嫩的脖子被紧紧卡住,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双脚也被迫缓缓离开地面。

  重紫没有挣扎,眼睛看着他的手。

  干净修长,感觉如此熟悉,这只手,曾经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将她从地上扶起,在她身上留下仙咒,让她从此不再受人欺凌。

  可是如今,它变得冰冰凉凉,掐着她的脖子。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重紫吃力地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大哥?”

  手松开,他似乎认出了她:“是你。”

  疲倦之色迅速消退,凤目变得明亮了些,声音因为意外而显得柔和,听起来更加熟悉,那是重紫永远忘不掉的、自天上传来的声音。

  她喃喃道:“大哥……”

  “洛音凡的徒弟?”双眸微眯,变得危险。

  他不记得她了?重紫失望,紧接着猛然回神。

  不对,不是他!白衣长发的大哥,那么温柔,有着恬淡悲悯的微笑,除了师父,天底下再没见过那样的人,他应该是拯救世人的神仙。而面前这人,血一般的眼眸,妖异的红发,浑身透着浓烈的魔气,带来的不是拯救,而是祸乱,不知杀了多少仙门弟子,连她都险些死在他手上,这是魔界最强大的魔尊!

  容貌相似而已,她居然糊涂得把魔尊当成大哥!

  意识到犯了大错,重紫面如白纸,冷汗不断冒出来,本能地想要抵抗,脚底噔噔后退,周身煞气浪潮般涌出,灵台印顷刻成形。

  “天生煞气,是她?”喃喃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魔尊万劫居高临下打量她,仿佛在确认什么,凤目里神色复杂,除了惊疑,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一切可以结束了?

  俊脸神情越发疲惫,依稀有解脱之色。

  为何要结束?为何非要他来结束?事已至此,为何要顾忌许多?倘若现在就让她魂飞魄散,又将如何结束?

  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残忍的笑意里,杀机骤现。

  重紫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一直小心地留意着他,没有错过那脸上的神色变化,见状知道逃脱无望,只得闭目,握紧星璨全力击出。

  在最强的魔尊面前,灵台印显然没起多大作用。

  全身肌肤如被火烧,惟有星璨,温润如故,支撑着她坚持下去。

  “果然,不肯伤她?”魔尊万劫轻哼。

  五脏六腑如受煎熬,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奇痛无比,身体似乎要被烧成了灰,重紫忍受不住,差点就要放弃抵抗了。

  “重儿!”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震怒。

  刹那间,心被希望注满,再顾不得身体的疼痛。

  师父!是师父!重紫欣喜地瞪大眼睛,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默默叫喊。

  不能死,不想死!

  出乎意料,魔尊万劫忽然收手,唇角微勾,连同目光都在冷笑,就像是一个落入陷阱的人,看到另一个人也即将落下去的目光。

  留着她,结局或许会更好看?

  黑衣隐没,遁走。

  头脑意识开始模糊,重紫无力倒下,却落入向往已久的怀抱。

  温柔的触感自唇上传来,清气徐徐度入口内,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朝思暮想的脸近在眼前。

  天地无声,岁月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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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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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二月 22, 2011 11:40 pm

欲毒

  湿润的唇覆在她唇上,黑发流泻在她胸前,那只曾经牵着她的、执剑横扫六界的手,此时正搂着她的腰。

  没有怦然心跳,只有不尽的宁和与安稳,即使此生就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长睫缓缓垂下。

  接到秦珂的信,知道小徒弟跟出来,洛音凡既惊且怒,同时也隐约感到不祥,因此顾不得别的,日夜兼程赶到林和,果然不见她,问过城内昆仑弟子,这才又赶来水信台,哪知正巧撞见她与万劫,幸好万劫匆忙而走,眼见她魂魄在魔气侵袭之下摇摇不稳,情急之下,他想也没想便度了口气过去。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严重,魂魄略有损伤,却无大碍。

  洛音凡惊疑之下,暗道侥幸,抬脸放开她。

  重紫睁眼,神情茫然。

  洛音凡微微蹙眉,有点尴尬,好在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世间之情都看得通彻,别说起什么私心,在他眼里,重紫根本就是个小孩子,情急救命,本就无须顾虑太多,何况还有这层师徒关系在,就算叫人看见,也不至于多想的。

  抛开这层,他留意到一件更严重的事。

  亲眼见她天生煞气变成助力,将灵台印发挥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他震惊,更棘手的是,魔尊万劫显然也发现她的煞气了,照理说,方才已经援救不及,谁知她不仅逃得性命,连受伤也轻得出乎意料,落入万劫手中,还从未有过这样幸运的例子。万劫随心所欲,杀人无数,这次破天荒主动留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何况是他洛音凡的徒弟。

  事情绝对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他兀自寻思,却没察觉旁边重紫脸上多了一层红晕。

  平静的心直到此刻才狂跳起来,带着喜悦与痛苦的挣扎,明知道师父这样做,只是为了度气救她,明知道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是她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如果说先前心里装着的,是他的影子,那么此刻,就是真真实实的人,救她保护她的人。

  他不知道。

  脚底后退两步,重紫握紧星璨。

  洛音凡业已回神,见她一副发呆的模样,顿时怒气又上来:“跪下!”

  多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疾言厉色对她,重紫红了眼圈,垂首跪下。

  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徒弟竟不再听话,擅自跑出来,险些丢了性命,回想方才凶险的场面,洛音凡越发惊气难忍,魔尊万劫若真动了杀心,纵有金仙之气也救她不回的,而且叫万劫知道她天生煞气,今后还不定会发生什么。

  “无视师命,擅作主张,这就是我重华的徒弟!”

  重紫不敢言语。

  他语气冷硬:“任性而为,带累首座弟子受罚,带累掌门弟子受伤,你可知错?”

  重紫咬唇点头,眼泪簌簌下落。

  洛音凡没再像往常那般安慰她,小徒弟为何跑出来,他当然清楚,总是雏鸟之心作怪,受了责骂,想必会委屈,但她如今年轻冒失,做事不顾后果,今番侥幸逃过,难保下次,倘若再心软,不让她知道教训,一味纵容下去,将来只会害了她。

  结界破除,昆仑派弟子们早已闻讯赶到,都在门外恭敬作礼,见状,一名大弟子走上来想要求情。

  洛音凡看他一眼。

  无形中升起压迫感,那弟子只觉头皮发麻,再不敢与他对视,想好的话也不敢说了,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幸好另有一名机敏的弟子上前:“掌教有请尊者。”

  洛音凡点点头,再没看地上的重紫,径直出门,丢下一句:“给我跪着,待回到南华,闭门思过一个月。”

  水信台很快重新派了弟子值守,更加严密,洛音凡先去昆仑与玉虚子会面,青华宫卓耀以及蜀山派掌门等也在,都想不到万劫竟知晓昆仑路径与埋伏,事情已经过去,多说无用,玉虚子向众人道惭愧,众人纷纷安慰一番便散了,洛音凡别了玉虚子等人,立即到林和城,带重紫起程回南华。

  其时重紫已经跪了三天,膝盖失去知觉,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从未受过这样的责罚,身体上的疼痛不算什么,心里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令她惶恐的是,这几天无论如何小心,洛音凡对她始终只是冷冷淡淡的,可见真的很生气。

  洛音凡也有些后悔,当时的意思,不过是让她跪两个时辰,好明白教训,哪知她真的规规矩矩跪了三天。

  后悔归后悔,心头气仍是难消。

  小孩子任性,不知轻重,到头来自己受伤,却不知道父母长辈才是最着急心疼的,果真越大越不懂事。

  气是气了,然而瞥见她双腿僵直勉强御杖的样子,洛音凡终究没多责备,提前在一个小镇上降落,打算找家客栈投宿。

  午后的小镇很热闹。

  “我女儿长这么美,卖二十两,已经便宜你了!”

  “臭娘们,敢背着我找小白脸?”

  放眼四处,居然全是争执吵嚷,哭声打骂声一片。

  重紫紧跟着洛音凡,既诧异又不安,不知为何,进到小镇,她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心中某些念头似在蠢蠢欲动,加上旁边两个女人,边倚着门说话,边色迷迷地拿眼睛看洛音凡,甚至抛起媚眼,最尊敬的人被这样亵渎,令她愤怒不已。

  总之,小镇的气氛很不对。

  洛音凡视若无睹,带着她朝前走,却没有去客栈,而是走进一个旧巷子,停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门外。

  开门的是对老夫妇,听说二人借宿,都犹豫:“这……”

  布帘忽然打起,里间走出一位仙姑来,素颜绿衣,恬静如莲花,手中药篮盛着青青草药,重紫一见她便愣住了。

  她款款上前作礼:“云姬见过尊者。”

  洛音凡没有意外:“此间无毒气,我想着必是你在。”

  卓云姬微笑:“昨日路过,见这镇上的人有些异常,查探之下,才发现他们都染上了欲毒,所以借两位老人家的住所炼药。”

  洛音凡点头不语。

  见他们认得,老夫妇放了心,连忙将师徒二人让进屋里坐,叹气解释:“原先好好的,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人都变了,动不动就要吵要打,害得我们不敢出门,怕招惹麻烦,幸好仙姑说有药可以治好他们。”

  洛音凡看卓云姬:“你自去炼药,不必为我耽误。”

  卓云姬一笑,果然转身进去了。

  老妇将师徒二人带进个空房间,重紫连忙上前整理床褥,将杌子桌子擦干净,再出门打来一盆水,虽说有术法净身,但她知道,洛音凡日常习惯拿水洗手。

  见她这样,洛音凡气又打不到一处:“我要你学的就是这些?”

  重紫低头涨红脸,她什么都不会,不像云仙子可以炼药救人,只好做这些:“徒儿做错,今后不会再乱跑了,师父别生气。”

  知错?洛音凡神色略好:“错在哪里,只是乱跑惹我生气?”

  重紫有些无措,望他一眼,不安且疑惑。

  洛音凡无力。

  孩子,还是个孩子,做什么与不做什么,就是看他喜欢不喜欢,却不明白他的要求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她知道权衡轻重,不任性而为,事事都依赖他,学会照顾自己保护自己罢了,徒弟屡次受伤,会让他怀疑自己这重华尊者是否真有些名不副实。

  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受罚挨骂的时候偏这么听话了,说声跪,就真跪三天,到头来还没弄清楚错在哪里,小徒弟就是上天派来气他的!

  “下去吧。”

  “师父……”

  “下去!”

  小镇欲毒蔓延,耽误不得,卓云姬连夜赶着炼制解药,重紫因为洛音凡还在生气,哪里睡得着,有心进去帮忙,好让他知道了高兴,可惜她基本没学过什么术法,除了整理药材,别的都插不上手,炼药的时候就只好坐在旁边发呆。

  大约是这小镇气氛异常,重紫心情极其低落。

  云仙子施药救人,助他守护苍生,她却什么都不会,这回又犯大错,他从没这么严厉地骂过她,今后是不是也不再喜欢她了?

  “尊者骂你,是为你好。”

  重紫惊回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师父生气,她也听见了。

  卓云姬面朝药炉作法,轻声道:“我都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呢。”

  重紫赧然:“云仙子这么聪明,菩萨心肠,怎么会惹人生气。”

  卓云姬没再继续这话题,脸在火光里显得更柔美:“知道欲毒么?”

  重紫摇头。

  “欲毒出自魔宫,本无大害,只是它能将人心底的欲望无止境地放大,让他们自己挑起纷争,甚至自相残杀,做出痛苦后悔之事,最终引人入魔。”

  “可是这家……”

  “两位老人诚实良善,因而幸免,”说到这里,卓云姬侧脸微笑,“可见,知足的才是最幸运的。”

  重紫愣了愣,道:“人心里,有什么欲望?”

  “很多,贪欲恨欲,还有,爱欲,”卓云姬收了仙法,自炉中取出一粒药丸仔细验看,娓娓道,“有欲望不奇怪,纵是仙门弟子也难免,其实中了欲毒,只要三个月内静心抑欲,它自然就解了,可惜有这份毅力的人很少。”

  说完,她伸手将那粒药丸递给重紫:“此镇不甚安全,你修行尚浅,且留着这粒解药,以防万一。”

  重紫默默接过。

  卓云姬取出所有药丸装好,又朝炉中放进新的药材,轻声叹息:“人怕的不是欲望,而是不会控制它,我曾认得天山派一位仙子,她并未中毒,却也因为欲望犯下大错,最终入魔,可见情不自制,比中了欲毒更严重。”

  重紫道:“是阴水仙吗?”

  卓云姬“恩”了声,继续作法炼药。

  重紫看着眼前那张恬静美丽的脸,既羞愧又敬佩。

  这番话究竟是无意说来,还是有意提醒?赠药,如此聪慧的仙子!师父真的一点也不喜欢?

  见她额上出汗,重紫忍不住拿衣袖替她擦拭。

  卓云姬忽然道:“来了。”

  火光里,无数中毒的街坊百姓朝这边涌来,将房子围得水泄不通,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手执木棒等物,面孔狰狞,仔细查看,就会发现他们眼睛里都充满了各种诡异的色彩,得意,恨,贪婪……

  “韩老儿快开门,给我出来!”

  “把人交出来!”

  “……”

  老夫妇两个不知外头又闹出了什么事,连忙打开门去看,见状吃惊:“你们这是……”

  众人骂道:“快把那妖女交出来!”

  老头疑惑:“哪有什么妖女?”

  其中一人冷笑:“你当我们不知道,自从昨日妖女到镇上,你们两个老东西就鬼鬼祟祟的,那妖女带着草药,肯定是串通要害我们!”

  老头解释:“大伙儿误会!那是青华山来的仙姑,是来救我们的。”

  “胡说!我们好好的,要她救什么?”

  “仙姑真的是在炼药,治你们的病。”

  “我们有病?你两个老东西才有病!”那人怒道,“那是毒药吧,你们不安好心,想要害死我们全镇人,好占我们的房地钱财!”

  老头急道:“我们哪里敢。”

  “别听他的!”那人挥臂,“大伙儿上,我们进去找!”

  老夫妇两个慌得要拦阻,里头卓云姬与重紫已经掀起布帘走出来,卓云姬摇头制止二人:“他们中了毒,是不会听的,这里有我在,两位老人家先进去吧,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老夫妇两个本来就害怕,闻言忙躲回房间去了。

  两个美貌姑娘突然出现,门外众人都愣住,男人们毫不掩饰露出色迷迷的目光,妻子们则满脸嫉恨。

  重紫道:“他们是冲你来的,肯定有人在指使他们。”

  “是欲魔,”卓云姬蹙眉,“这些人身中欲毒,听凭摆布,可惜还有一炉解药未炼成。”

  “你进去炼药。”背后响起洛音凡的声音。

  “劳动尊者,”卓云姬微微一笑,将手里大药瓶递给重紫,“每人一丸。”说完果真转身进里间去了。

  片刻的沉寂之后,人群又骚动起来。

  “是他们,还有帮手!”

  “大伙儿上啊!”

  “……”

  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涌上,密密麻麻,其势汹汹,可是还未到门口,所有人就再也迈不动脚步,维持着古怪可笑的姿势,一个个都定在了那里。

  洛音凡依旧负手立于门前,不动。

  重紫领会,本来就安心好好表现讨他喜欢,见状赶紧上前去,自瓶内倒出药丸,塞进一个人嘴里。

  众人还能说话,骂声四起。

  那人“呸”一声,将药丸吐了出来,满脸惊恐:“你敢给我吃毒药……”

  话未说完,药丸重新被塞进嘴里,待要再吐,无奈下巴被人合拢,一只柔软的小手不知在喉间哪里一捏,那药便顺着喉咙下去了。

  “毒药”入腹,那人吓得脸发白,表情十分古怪有趣。

  重紫笑道:“给你吃糖。”

  众人对喂药十分抗拒,甚至还有些死也不肯张嘴的,好在论起捉弄人的本事,重紫是一等一的高手,最终还是顺利将药全喂下去了。

  一瓶药完,大部分人都已得解。

  如梦初醒,那些人神色由惊怒转为疑惑,继而变作羞愧,垂首闭目,满脸痛苦的样子,几欲崩溃,显然是想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荒唐事。

  怪不得欲毒引人入魔,重紫不忍,轻声安慰:“你们只是中毒,这些不是你们的错。”

  有人忽然大哭:“我竟……做出那些事,实在禽兽不如,仙姑杀了我吧!”

  他这一叫,许多人都跟着痛哭失声。

  重紫急中生智,道:“你们不必着急,那些事实际上从未发生过,都是你们心有欲念,自行想象出来的,怎么,我的话你们也不信?”

  神仙的话当然没错,众人渐渐止泪,露出惊疑之色。

  对于这些人来说,忘记,是最好的办法。重紫镇定道:“你们不信我,总该信我师父,他是南华仙山的尊者。”

  火光里,白衣仙人静静立于门中,黑暗的夜为此变得柔和,恬淡的眼神,无悲无喜,让浮躁的心迅速平静下来。

  这样的人,除了南华仙尊还会是谁?众人看得发呆。

  小徒弟费尽心思劝慰众人,先前的气随之退去大半,他微微点了下头。

  众人至此已深信不疑,其实也是毫无理由的相信,或者说,潜意识里必须相信,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重紫望望那白色身影,垂眸。

  洛音凡却忽然抬手,凌空将她带回身边。

  偷袭重紫的,是一道诡异的青气,如同夏日熏风,吹过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种烦躁闷热的感觉,未中目标,它立即在半空折转,再次朝她扑去。

  重紫惊道:“这是什么!”

  “欲毒。”洛音凡挥袖替她遮挡。

  青气沾到白色长袖,立即顺势窜入他身上,消失不见。

  万万想不到他这么轻易中毒,重紫慌了,急忙自怀里摸出卓云姬所赠药丸:“师父,我这里还有解药!”

  洛音凡摇头。

  这不是第一次和欲魔打交道,其实他完全可以作法驱散这股欲毒,但是对于真正修得仙位的人来说,禁绝欲望不难做到,区区欲毒对他们根本无害,无须放在眼里,因此他向来不去管它,只是小徒弟修为尚浅,难以自制,中毒就很麻烦。

  欲毒既来,欲魔必定离此地不远。

  他兀自思量,重紫也想起了卓云姬的话,释然。只要清心抑欲,三个月后欲毒自解,师父这样的人,当然不必用解药。

  再放眼看,所有中毒的和没中毒的百姓都已经从门外消失,被他移去别处了。

  眼见更多青气朝这边涌来,满布上空,洛音凡微微皱眉,正待动手,忽闻远处一声长啸,顿时所有青气如得号令,都朝同一个方向退走。

  啸声清正,必是同道中人。

  洛音凡有点惊讶,随手设了道结界护卓云姬炼药,正准备过去看个究竟,转眼又留意到旁边的重紫,想小徒弟几番出事,不在眼皮底下实在难以放心,因此他索性长袖一挥,带着她一道走了。

  镇外冈上有片空地,月光冷冷,空地上青气萦绕,其中竟有无数男女,或追逐嬉戏,或呈交合之势,舔咂,抚摸,且发出许多不堪入耳的***之声。一位三十几岁的青衣道长带着十一名弟子盘膝坐于中间,组成一种古怪阵势,头顶十二柄长剑亦排成剑阵,剑气高涨,与那些青气对峙。

  显见是这道长发现欲魔作乱,率领众弟子追踪至此,恰好与欲魔交上手,两边相持不下,故欲魔变化出各种幻象,妄图动摇众人心智。

  洛音凡没有相助,只远远观看那剑阵,渐渐露出赞赏之色。

  数遍仙界各门派剑阵,竟从无此等怪阵,想必是此人自创的,虽不十分高明,却已经算难得了,再看他与众弟子所使术法,可谓独树一帜,此人身处幻象,面对诱惑,犹能心定神清,面不改色,修行已有小成,再过十年必得仙骨。

  洛音凡修行数百年,得无极金仙之位,本就已堪破一切,绝情绝欲,对周围那些淫亵幻象自然视而不见,可这次他却忘记了一个严重问题,直到身旁重紫轻轻“啊”了声,他才回过神,见那小脸满布窘迫之色,方知自己疏忽,后悔之下,不动声色作法封去她的部分神识。

  眼前幻象消失,重紫仍是发傻。

  脸很烫,全身都在发烫。

  那些男女太过于亲密的姿势,如此放荡丑恶,可是那亲吻的动作很眼熟,师父也亲过她啊!温柔的,没有过多的动作,不似这般放肆,那种感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甚至有些渴望……

  双唇变得干燥。

  竟然把师父和这种事想到一起!重紫猛然醒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又害怕又羞愧,甚至有些自弃,生恐被他发现她那些不堪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连忙将头深深埋下。

  洛音凡看在眼里,心中一凛,略觉尴尬。

  眼前变故令他措手不及,方才只顾观察情势,竟忘了有个跟班,实在不该带她来的,小徒弟修行尚浅,初次见识这些,难免把持不定,身为师父自然该替她解惑,否则修仙之人留了心结,后患无穷。

  话是这么说,修行到这程度本不该拘泥太多,可真正要开口……

  洛音凡再次发现,做师父很难。

  想归想,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欲,男女之情,发自本心,常因情生欲,但情.欲若失去控制,贪图肉体之快,则变作淫.欲,欲魔如此幻化,是妄图动摇道长师徒心志。”

  重紫仍不太明白。

  男女之情她懂,就是相互喜欢对方,可淫.欲又是什么,那些男女在做什么?

  洛音凡却不再解释了,这些事一时说不清楚,须回去找个女弟子好好开解教导她,方是妥当。

  “有欲本无大错,然而人心何小,私欲太多,则入狭隘之道,非但易失公正与大爱,更会因为私欲招至恶念,是以修仙之人若能心无杂念,无欲无求,置身于外,心中装的,便是一片天地,和芸芸众生。”

  重紫默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吧,心中装的永远是苍生,是六界,不会有多余的地方。

  重紫道:“徒儿记住了。”

  洛音凡点头不语。

  正在此时,那边青衣道长忽然大喝一声,半空中剑阵光华大盛,青气尽数被斩断,男男女女的幻象瞬间消失,几道黑影惨叫着逃走。

  青衣道长站起身,却没有去追:“阁下是敌是友?”

  两道白影在月下缓缓现身,一男一女,气质俱非凡人。

  看出来人身上金仙之气,青衣道长惊喜,急忙拜道:“贫道海生,拜上重华尊者!”

  听到重华尊者名号,众弟子又惊又喜,纷纷跪下。

  洛音凡示意他不必多礼:“道长术法,可自成一家。”

  海生闻言甚惭愧:“贫道并未学过术法,只是少年时曾得长生宫一位楚仙长指点,本欲上仙山拜师,无奈当时家中有老母亲要侍奉,且缺少盘缠,因此搁下,每日遵照那位楚仙长指点,勉强修得些灵力,再胡乱揣测出几招剑术,方才路过,撞见欲魔作怪,所以追踪至此,不想在尊者跟前献丑。”

  长生宫,姓楚的仙长?洛音凡沉默片刻,点头:“长生宫乃是咒门,你虽使剑术,却有咒门之神,想必正是这缘故。”

  海生再拜道:“前年老母亲故去,贫道曾先后上长生宫和昆仑山拜师,无奈屡次被拒于门外,只因明宫主与玉虚掌教见我修行之法古怪,与剑仙咒派皆不合,贫道寻楚仙长不见,只得出来行走,几个徒弟也是近两年才收的,粗浅法术,始终上不得台面,还望尊者替贫道说个情,拜入南华吧。”

  洛音凡摇头:“道长所创之术,合剑、咒两派之神,仙界尚无此例,道长既已自成一家,何必再去拜师,不如就此开山立派。”

  海生惶恐:“尊者言重,区区粗浅法术,怎敢自封?”

  洛音凡道:“道长所修,与剑门咒门皆不合,勉强拜入,必定一事无成,历数各门祖师,立派时皆未见高明,道长只知其难而不知其易,是妄自菲薄。”

  这话既是他说出来,众徒弟俱大喜,踊跃道:“尊者所言必定不假,徒弟们虽愚钝,却愿追随师父,师父莫再迟疑。”

  海生亦大悟:“尊者一席话,海生茅塞顿开,敝派因尊者而立,求尊者为它赐名。”

  洛音凡不推辞:“仙门中人,须以扶持苍生为己任,否则纵有仙术,亦算不得仙门,道长不如就取扶生二字,定名扶生派。”

  海生与众弟子拜谢。

  洛音凡道:“此镇尚无仙门弟子留守,道长既于此地立派,修行授徒之余,更可守护一方百姓。”他遥指远山:“此山灵气所居,能作栖身之所。”

  海生道:“贫道谨记尊者吩咐。”

  洛音凡再与他一支信香和一支卷轴,嘱咐道:“立足之初,必然艰难,这是我的信香,若魔族再犯,你便燃它一次,自有附近弟子前来援你,方才我见你那剑阵尚有缺陷,作了两处改动,或可助长其威力。”

  海生大喜接过,再谢。

  洛音凡不再多言,带重紫离去。

  开山立派,非同小可,海生与众徒弟亦无暇耽搁,御剑直奔主山。

  冈上恢复寂静,数道青气重新聚拢,一名鬼面人现身在空地上,望着众人远去的方向,目中是恨恨的光。

  “看来你这些饭桶部下又要挪窝了,乖乖回圣宫里躲着吧。”

  “阴水仙!”

  阴水仙背对月光,脸隐没在黑暗中,语气却甚是不恭:“堂堂欲魔心大护法,见了洛音凡,一样是连面都不敢露,我还当你比我高明多少。”

  鬼面人怒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没空管你的事,”阴水仙淡淡道,“圣君叫你回去。”

  就因为他洛音凡,害得自己的部下屡次被逼走,失去容身之处,鬼面人咬牙冷笑:“总有一天,我欲魔心要将他南华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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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二月 23, 2011 2:25 am

楚不复

  且说海生道长得洛音凡指点,自立扶生派,卓云姬炼成灵药,小镇欲毒得解,洛音凡便不再逗留,别过卓云姬,带着重紫回南华。秦珂已率众弟子先行赶回,闻灵之平安接了闵素秋来,闵云中甚是欣慰,说起万劫脱逃,不免又惆怅惋惜一番,好在秦珂并未将重紫修习灵台印的事说出去,闵云中等人不知情,也没有多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重紫始料不及。

  洛音凡没再提起让她闭门思过的话,而是重罚了慕玉,依照门规受鞭笞之刑,暂停其首座弟子之职,责令其在祖师殿思过。

  重华尊者从不苛责弟子,万万想不到会罚慕玉这么重,众人都不敢多言,就道理上讲,新弟子任性行事,首座弟子非但不阻止,还帮忙隐瞒,的确失职,因此连闵云中亦无可奈何,所幸秦珂只是受了轻罚。

  连累两人,重紫难过又内疚,几番求情都被洛音凡严厉斥退。

  一向温和的师父突然变得这么不通情理,这也罢了,更令她不安的是,自从回到紫竹峰,洛音凡对她日渐疏远冷淡,甚至不再让她进大殿侍侯。

  师父还在生她的气吧?

  重紫悔得肠子都青了,每日规规矩矩与狻猊修习灵台印,再不乱跑,一心盼着他消气。

  这日趁主峰所有弟子例行集会,她终于瞅个空,偷偷去祖师殿看慕玉。

  祖师殿外一个人影也没,鸦雀无声。

  刚刚走上台阶,那种诡异的恐惧感又涌上来了,重紫放慢脚步,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只清晰的血红的眼睛……

  感觉得到,里头的天魔令居然隔着门在笑她!

  慕玉他们天天看着它都没事,怎么单单她见了有反应?难道是因为,她和它以前的主人一样,都天生煞气?

  无论如何,它已经被魔尊用禁术封印住了,现在就一块破铁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重紫心虚地想着,望望面前高大的紧闭着的殿门,迟迟不敢伸手去推。

  正在此时,那门忽然发出“嘎”的一声,自里面打开了。慕玉出现在门内,身穿寻常青白二色袍,温润稳重的气度半点不减。

  “重紫。”

  “慕师叔……”重紫满面羞愧。

  慕玉低头看她,含笑道:“急什么,我没事,是不是求情被尊者骂了?”

  目光如往常那般温柔,熟悉的声音听上去越发亲切,重紫一直以来总爱缠着他撒娇,此刻更觉委屈内疚,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哭起来。

  慕玉搂着她:“我没怪你,又不是什么重罚,不哭。”

  重紫哭得更厉害。

  慕玉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只是暂免,出了这门我还是首座弟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别再惹尊者生气。”

  重紫要看他的伤:“你挨了鞭子。”

  慕玉阻止:“十道而已,不碍事。”

  重紫擦眼睛,许久才低声道:“是我害你受罚,慕师叔,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慕玉道:“你说呢。”

  重紫摇头。

  慕玉拍拍她的额头,微微一笑:“因为,你是重紫啊。”

  重紫还是莫名。

  慕玉轻轻将她自身上推开,再安慰几句便催她回去,同时嘱咐少来祖师殿,以免被人看见告状生事,重紫依依不舍离去了。

  重华宫大殿上,洛音凡端坐主位,旁边几上放着盏热茶,燕真珠在下面客位,生性大方的她此刻显得十分拘谨不安,坐得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双手紧扣椅子左右两边扶手,一副受宠若惊、随时都准备要站起来回话的模样。

  尊者往常极少与弟子说话,更别提专程请弟子来紫竹峰做客了,可见是因为重紫的缘故,爱屋及乌。

  茶渐温凉,燕真珠兀自兴奋,洛音凡也拟好了开场白。

  他似随口道:“我听重儿经常念起你。”

  燕真珠“唰”地站起身,回道:“虫子……师叔天性单纯,待人真诚,我很是喜欢她,所以走得近些。”

  洛音凡点头:“坐着说吧。”

  燕真珠依言坐下。

  半晌,洛音凡又问:“最近修行进展如何?”

  老套的长辈对后辈的客套话,燕真珠仍听得热血沸腾,“唰”地又站起来:“尚且顺利,劳尊者记挂。”

  洛音凡道:“若有疑惑,可以问我。”

  尊者这么关心自己?燕真珠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应了两个“是”。

  洛音凡示意她坐。

  燕真珠重新坐下。

  洛音凡交游广阔,经常会客,可是细细算来,这还是头一次怀着特殊的目的与人套近乎,难免有些不自然,半晌又道:“成峰那孩子资质也还好,近年已有小成。”

  成峰是燕真珠的夫婿,见他夸赞,燕真珠再次站起来谦道:“尊者谬赞。”

  洛音凡只得吩咐:“不必多礼,坐着说话吧。”

  燕真珠第三次坐下,心里暗暗疑惑。

  不对,大大的不对劲!向来少言寡语的尊者居然主动关心起这些琐事,一改往日淡漠的形象,亲切的态度怎么看怎么诡异,实在令人费解!当然她也明白,此番洛音凡专程找她绝不是想聊天,因此更加紧张——不愧是尊者,说话都暗藏玄机,就是揣测起来太困难了……

  这边洛音凡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心里其实也很尴尬,自己几时变这么八卦了?

  终于,他决定长话短说,镇定地切入正题:“重儿是小孩子,这些日子缠着你,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弄清是为重紫,燕真珠反而松了口气,擦擦汗:“尊者说哪里话,重紫师叔很好。”

  洛音凡道:“虽说重儿辈分比你高,但她年纪小,见识不及你多,有许多事是她不懂的,我平日太忙,还望你闲时能多指点指点她。”

  燕真珠忙道:“真珠自当照应,不须尊者吩咐。”

  洛音凡轻咳了声,含蓄道:“或有心结,也要劳你指引,万勿使她存了杂念,耽误修行。”
  
  解惑应该是师父分内之事吧,哪有让徒弟找别人的?燕真珠听得奇怪,只是不好多问,满口答应。

  洛音凡取过几上茶杯,移开话题:“前日我听说你在修分.身诀。”

  燕真珠答道:“正是。”

  “修到第几重了?”

  “才到八重。”

  “分.身诀能修到八重已是不错,可以暂且搁下,转修其他术法,”洛音凡轻轻揭开杯盖,随口问,“目前所修何术?”

  此话既出,摆明了是破例指点的意思,也算看在小徒弟的份上。

  哪料到,本该兴奋的燕真珠闻言却面露尴尬之色,据实回答:“阴阳和合,房中双修之术。”

  洛音凡原本正将茶往唇边送,闻言那手不由在半空僵了一僵,接着又镇定地继续,轻轻啜了口茶,再不紧不慢将茶杯还原至几上,面不改色:“罢了,你既忙于修炼,重紫的事不急,过些时候再说吧。”

  再忙也不可能大白天双修,燕真珠赶紧道:“其实没什么忙的,重紫师叔若……”

  洛音凡打断她:“她近日修行甚紧,你且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就这样?他今天叫自己来就是喝茶聊天?燕真珠满头雾水离去。

  空空的大殿最近突然变得冷清,所有东西都透着股子凉意,似乎连案椅的色彩也比往日冷了很多,洛音凡面无表情站起身,挥袖撤去椅子茶几,走到宽大的书案前坐定,照常提笔处理事务。

  “师父。”熟悉的人影匆匆出现在殿门外。

  洛音凡微微点了下头。

  重紫连忙走进来,满脸期待喜悦之色:“师父叫我?”

  洛音凡将视线移回书札上,避免与她对视,淡淡道:“怎不去修灵台印,要偷懒么?”

  头一次见神仙般的师父有这种不淡定的神情,重紫疑惑地转动大眼睛:“师父吩咐我早些回来,因怕耽搁,故而不去。”

  察觉到她的注视,洛音凡恢复平静:“真珠近日修行甚忙,不要总去烦她。”

  重紫“哦”了声,瞟见旁边那杯茶水已半干,下意识就上前去取:“我重新沏……”

  瞬间,杯中茶满。

  重紫缓缓缩回手,愣在那里。

  洛音凡严厉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为师这些年都白教导你了么!与其在这些琐事上费心思,不如勤奋修行,多练练灵台印,今后也免了为师记挂,天生煞气虽能助你,却更能害你,实不可取,更不该心存侥幸,倘若再这么随心所欲使出来,不加以控制,他日难免堕入魔道!”

  重紫听得懵了,呆呆地望着他。

  “堕入魔道”?师父还是在怪她控制不住煞气?

  看那双大眼睛里快速升起受伤的神色,洛音凡自悔说重了,欲言又止,半晌道:“下去吧。”

  重紫垂首,默然退出大殿。

  接下来两个月,洛音凡态度仍无丝毫好转,就算偶尔出殿见到她,也只随口吩咐几句便离去,那已经不像是生气,而是一种有意疏离的感觉,师徒二人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生分。

  从未觉得他这样遥远过,重紫成日发呆,一颗心患得患失,未有片刻安宁,为他的疏远,也为这次出行中遇见的那些事情。

  她很听话地没有去找燕真珠,燕真珠却主动找到了她:“这么久不来,把姐姐忘了?”

  重紫解释道:“师父说你很忙啊。”

  自那日从紫竹峰回来后,燕真珠一直都在琢磨洛音凡的用意,最后得出结论:重紫此行必定遇上了意外,导致心结,所以尊者才委以重任。

  此刻难得逮住重紫,她当然不会留意话中问题,直言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心结解不开的?”

  重紫莫名:“什么心结?”

  燕真珠拉着她坐下:“我们离开后,你在林和城是不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意外?重紫沉默许久,忽然道:“我见到万劫了。”

  燕真珠愣。

  重紫不安地拉她:“真珠姐姐……”

  燕真珠回神,急忙握住她的手:“怪不得,是不是被吓到了?有没有伤着……”

  “我没事,”重紫摇头打断她,低声道,“可是,他很像我见过的一位大哥呢,那位大哥似乎……姓楚。”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道:“他本姓楚,没人告诉你么。”接着叹了口气:“他入魔之前,正是名满仙界的长生宫首座弟子楚不复啊!”

  最不敢想的事情被证实,重紫只觉脑海里瞬间变作空白,喃喃道:“长生宫?咒仙门?”

  燕真珠点头。

  重紫脸色更白了。

  没有人告诉她,万劫曾是长生宫弟子,没有人告诉她,他本姓楚。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

  一模一样的脸,曾经温柔的微笑,变作今日的残酷暴戾,那个像神仙一样拯救她的哥哥,那个海生道长念念不忘的恩人,竟会是人人害怕痛恨的魔界至尊?

  燕真珠道:“他百年前出道,当时就很有名了,位居长生宫首座弟子,十年前仙门大会上我曾见过他。”

  “记得那日,他穿的身白衣裳,站在那儿就像月亮,在场的仙子们一大半都被他迷住了,我离得太远,没看清他的相貌,旁边有人问是谁,我就顺口答是重华尊者,后来才知道弄错,他原来叫楚不复。”

  见过他的人,无不倾倒于他的温柔,他的美。

  回忆当时的场景,燕真珠忍不住笑道:“要说谁能比尊者,怕只有他了,听说他不仅仙术了得,脾气也是第一好的,尊者一直很赞赏他。”

  重紫发呆:“是吗。”

  燕真珠道:“当然,所以上回我才问你,他长成什么样,可惜……”叹气。

  “八年前,仙门三千弟子受命护送魔剑归南华,欲行净化,他跟长生宫老宫主也在其中,仙门无有不放心的,谁知路过陈州时,三千弟子一夜惨死,惟有他活着,却入了魔,因此被仙门追杀寻仇,他又不肯交出魔剑说明缘故,这些年更杀人不眨眼,数万人死在他手上,逆轮生前乃天魔之身,将大半魔力封在那柄魔剑里,想是他得了剑上魔力,魔气入心,当真万劫不复了。”

  她摇头:“我们当时听到消息都不敢相信,那样的人,怎会入魔。”

  重紫道:“我不信。”

  燕真珠道:“他虽成为魔尊,却并无野心,惟独钟情宫仙子,幸亏魔剑是在他手上,但我们终究要夺回来的,一是为了净化,二是怕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中,一旦被九幽得到它,事情就很严重。”

  重紫道:“因为剑上魔力吗?”

  燕真珠道:“不全是,仙门都在怀疑,九幽很可能是天之邪。”

  重紫道:“天之邪是谁?”

  燕真珠道:“千面魔天之邪,是当年魔宫左护法,魔尊逆轮最得力的膀臂,深得逆轮信任,诡计多端,逆轮固然法力无边,但魔宫上下事务几乎全是他在处理。”

  重紫道:“我没听说过他。”

  燕真珠叹道:“其实逆轮虽强,最令仙门头疼的却不是他,并吞妖界这些大事无一不是由天之邪参与策划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有逆轮,却不知有天之邪,只因他已经死了,二十年前,他就被逆轮以反叛之罪设计除去。”

  重紫不解:“他真有野心,就不会等逆轮先动手了。”

  燕真珠笑道:“功高盖主吧,逆轮向来刚愎自用,怎容大权旁落。”

  重紫道:“他既然死了,怎么可能是九幽?”

  燕真珠道:“南华一战,逆轮与天尊同归于尽,魔宫自此陷落,这时有消息传出来,说当年死了的天之邪是个替身,你想,逆轮死了不到五年,突然就冒出个九幽,能在虚天中开辟魔宫,为群魔造就新的容身之地,这等法力,绝非寻常魔王所有。最重要的是,明明胜局已定,六界即将入魔,逆轮可遂平生之志,为何要自绝后路,决战前将大半魔力封入剑内?仙门至今都想不通,天之邪跟随他多年,说不定知晓其中秘密,一旦魔剑落入他手上……”

  重紫听得恍惚,再坐会儿就默默起身回紫竹峰了。

  夜幕已降,重华宫冷冷清清,迎面大殿内明珠之光亮起,周围鸦雀无声,连风也没有,看起来就更加寂寥了。

  门前有封信。

  重紫直勾勾瞪了许久才终于回神,诧异地拿起来看。

  什么人会给她写信?莫不是灵鹤糊涂,把师父的错送给她了吧?

  信上一笔漂亮潇洒的行草,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重紫疑惑,拆开信封。

  没有信纸,没有文字,里面只装着面镜子,镜中一片蔚蓝大海,海鸟飞翔,“哗哗”的海浪声让人身临其境。海上一座仙山,被海云所缠绕,虚无飘渺,那景色怎么看怎么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

  镜头转移,一名华服青年长身立于云中,分外潇洒。

  看到那张欠扁的脸,重紫立时无语。

  他在镜中风流倜傥地笑:“小娘子。”

  重紫一听头皮就炸开了,险些失手将镜子丢到地上。

  生怕里面的人再出惊悚之语,她慌忙将镜子背转,左望望,右望望,飞快跨进房间,关好门,这才重新将镜子翻过来。

  镜内的卓昊一直负手看海景,半晌才重新侧回身,冲她挑眉:“这么久,该找到安全的地方了吧,没外人在,我要说了?”

  重紫瞪眼。

  卓昊忽然板起脸:“还记得那两只乌龟?当初为你受伤,我可是受了好一顿重罚,面壁思过半年,此番好不容易再遇上你,竟不见你有半分关切之心,害得我……如今茶不思饭不想,总在寻思着怎么跟你讨点补偿才好。”

  重紫被肉麻得不行,忍不住想笑,可接下来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镜中,卓昊看着她抿嘴一笑,轻声:“不如,把你娶回来做娘子。”

  重紫傻了。

  “我只想到这个好法子,妹妹莫要怪我唐突?”剑眉轻扬,眼底满含温柔□,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几分诱惑,“真的做了卓昊哥哥的娘子,哥哥必定永远待你好,让你欺负,保证再也不看一眼别的妹妹,你……可愿意?”

  重紫捧着镜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头一次被人这么明确地表白,脸颊到耳根都烫得像火烧。

  卓昊沉默半晌,忽然又低头轻笑:“倘若……倘若你不明白,我便等你。”

  不可否认,他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当真魅力十足,令人心碎,想必往常就是这么骗那些妹妹的吧!

  眼看那俊美的脸消失在镜内,重紫咬唇,迅速将镜子背转搁至桌上,默默走出门,在阶前倚着廊柱坐下,望着高高的大殿发呆。

  殿门大开,却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明亮的光线流泻而出,斜而长,映在白云地面,仿佛天上皎皎银河。

  此刻,他在里面做什么,是伏案疾书?还是淡然品茗?或者是闭目冥想参悟心得吧?又或者,是在修习极天心法?

  卓云姬所求,他至少明白。

  而她想求的,他永远不会明白,更不能让他明白,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甘与绝望,就像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令她无法呼吸。

  纵然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紫竹峰,离开他。

  燕真珠的话适时浮上来,带来一丝希望:“……尊者那样的人,要怎样美怎样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会娶了。”

  这样也好,至少,她在他身边。

  只求上天,就让她以师徒的名义,永远与他相守紫竹峰。

  殿内其实根本没有人,洛音凡一早便被虞度找过去商量事情了,很晚才回到紫竹峰,刚走进重华宫,他便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

  大殿外,小徒弟倚着廊柱,抱膝而坐,已经睡着了。

  洛音凡缓步走上阶,在她面前站定。

  终究是长大了,瓜子小脸线条更加优美,当年细瘦小手如今变得纤长柔软,纵然穿着宽大白袍也难掩动人腰肢,面前的少女,不再是当年赖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发现这些变化,他竟然有一丝惆怅。

  与天下所有父母一样,既盼着孩子长大懂事,又矛盾地希望他们永远长不大,永远单纯可爱,承欢膝下。

  私念已生,却浑然不觉。

  最近她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的,纵然是在梦里,小脸仍带着一丝不安之色,令人心疼。

  重罚慕玉,想来她受的教训也够了。她的委屈,她的心思,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这几个月以来,有意的冷淡,只为了教她想明白,她却始终不肯放弃,不让她进殿,她就天天守在外面等他出来,或装作玩水,或是看星星。

  这孩子,要他怎么做才好!

  不能让她走上错路,总是他失于教导的缘故。

  洛音凡静静地站着,半晌,挥袖将她送回房间。

  第二日重紫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隐约记起昨夜情形,原本是坐在殿外等他出来的,谁料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是师父送她回房的?

  重紫有一丝欢喜,自以为师父已经开始原谅自己,匆匆梳洗完毕就去找狻猊练功,接连半个月都很勤奋,不敢偷懒。

  这日上午,她正在练功歇息的空当里,忽然听得秦珂唤她,于是连忙御了星璨飞下紫竹峰。

  秦珂脸色很是不好,见了她也不说话。

  重紫拉他:“师兄找我做什么?”

  秦珂似有些不太自在,半晌道:“你想不想去青华宫?”

  青华宫?重紫被问得懵了:“你是要去办事吗?我不能私自乱跑了,师父会生气的。”

  秦珂忍耐:“不是我,是你一个人过去。”

  重紫猛然回想起来,脸渐渐涨红,难道他指的是……前日卓昊来信说的那些话?不会吧!
  
  秦珂紧绷着脸:“那小子名声不太好,你当真不怕被他骗?”

  才写一封信而已,怎么连他也知道了?重紫窘得低声道:“我又没说要去……”

  秦珂意外:“当真不去?”

  重紫尴尬地别过脸:“我哪儿也不去,要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的。”

  秦珂脸色好转,扬眉轻哼了声:“这样也好,你还小,青华到底不如我们南华,我已禀过师父,要再上玉晨峰修炼。”

  重紫“呀”了声,惊得抬脸:“怎么又要修炼,多久才下来啊!”

  见她有不舍之意,秦珂弯了下嘴角:“五年吧,五年过后我定然来找你,再带你出去玩。”
  
  重紫待要再说,远处忽然有人揶揄道:“找了半天不见,原来在这儿呢!”

  二人转脸看,却是闻灵之与闵素秋走来。

  闵素秋先温柔地朝秦珂作礼:“秦师兄。”

  秦珂点点头,看闻灵之:“闻师叔。”

  听说他主动要求再上玉晨峰修炼,闻灵之已经满心不悦,此番是专程要来劝他的,找了半天不见人,如今见他在重紫这儿,只得勉强压下气忿,笑了下:“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那张美丽的脸故作关切,重紫在旁边看着就来气:“我去练功了。”

  虽说跟去昆仑的事迟早会穿帮,但若没有她告状,事情就不会闹大,掌教必然留情,洛音凡只会当她偷跑出去的,也不至于连累慕玉秦珂,如今她害得秦珂受罚,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当真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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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二月 23, 2011 2:41 am

梦靥

  南华偏殿内,虞度与洛音凡坐在椅子上,洛音凡手里拿着封书信在看,眉头越拧越紧。

  虞度笑道:“青华南华素来交好,卓宫主也不是外人,这才亲自开口提,她既是你的弟子,不知你……”

  洛音凡断然道:“不能应。”

  虞度点头:“天生煞气,未曾净化之前,嫁过去的确不妥,但她若不曾上我们南华学艺,这年纪,在人间也该成亲,与其他凡人一样生活了。”

  洛音凡道:“事已至此,她如今不宜离开南华。”

  虞度摇头道:“不是师兄多言,这到底是她的终身大事,你做师父的不说一声就擅自替她回绝了,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洛音凡道:“她年纪尚小,且无亲人,我自然要替她作主。”

  虞度含蓄地提醒:“我的意思,至少该让她知道,万一她自己想去?卓小宫主乃是仙门后起之秀,生得一表人材,主动求亲,恐怕没有人不满意的,我听真珠说……他与重紫私下甚好。”

  洛音凡微愣,抬眸看他。

  虞度笑道:“她自己果真愿意,你我总不能强行阻拦,我已经仔细想过,倘若卓宫主那边不介意,她在青华南华都一样,何况有了夫婿儿女,也就多了挂碍,只要她心系仙门,将来就算……出什么意外,我们的把握也大些。”

  洛音凡没说什么,收了信起身便走。

  重华宫内空荡荡,并没有小徒弟的影子,墙外竹影摇曳,映在廊柱上,越发幽静。

  就算他做师父的太敏感,煞气未解之前,让她离开南华,实在难以放心,虞度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站在师父对徒弟的角度,这种带着算计的方式,洛音凡还是不太赞同的。

  怎么跟她讲才合适?不要嫁去青华?

  洛音凡苦笑。

  相处这么久,他岂会不了解她,只要他说不同意,她是绝不会去的。

  默然片刻,他伸手推开面前房门。

  房间仍和往常一样,简单整洁,案上摆着少少的几件东西:一柄嵌着云母的红木梳,一只会报晓的翠玉鸟,都是他当年随手替她选的,另外就只整齐地放着四五只盛药的小玉瓶,甚至连一面镜子也无……

  多了面镜子。

  不是普通的镜子,那分明是传信用的沉影镜,极其稀罕,她怎么会有?洛音凡皱眉,走过去信手拿起来看,里头卓昊风流倜傥地笑,随即一番声情并茂的告白。

  无意中窥见这种事,洛音凡有点尴尬。

  单纯得透明的小徒弟长大了,开始有秘密,这让他很不习惯。

  师兄说的没错,卓小宫主待她确实有意,可是她,对什么是男女之情,根本就分不清弄不明白,太糊涂太傻。

  要她留下很容易,只要他开口一句话。

  说话何其容易,怕的是说错。

  洛音凡沉默。

  去或留,他也不知道怎样选择才是对的,或许,是该让她自己决定,离开南华也好,以免她再继续错下去,只不过,重华宫又要寂寞了吧,四海水畔从此再不会有人等着他回来……

  曾几何时,已经习惯有人陪伴。

  会不舍?洛音凡猛然一惊,心境刹那间变得清明透彻,不由摇头自嘲——修行几百年,还会耽于这些聚散离合之事么!

  他缓缓搁下镜子,目光移到旁边一枚小玉瓶上。

  自从身中欲毒以来,仗着深厚的修为,他原本和往常一样,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这三个月过去,体内竟仍有一丝毒素残留不散,这令他震惊不已。

  玉瓶在指尖转动,瓶内盛着卓云姬当日所赠之药,服下即可得解。

  然而,他洛音凡修行数百年,得无极金仙之位,自以为参透一切,万事皆空,心如止水,到头来居然奈何不了这区区欲毒,还要靠解药,岂非笑话!

  双眸微冷,一丝自负之色滑过。

  无上法力,横扫六界,纵有欲毒,又能奈他何!

  他随手将玉瓶放回原处。

  狂妄二字自古误人,竟连神仙也难免,只道有数百年修为压制,便可相安无事,却不知,爱与恨,一点已足够。

  稍后该怎么对她说?洛音凡兀自琢磨说辞,重紫就推门进来了。

  察觉身后动静,洛音凡也正好侧身看,无意中对上那双大眼睛,心中一动,随即平静地移开视线。

  师父怎会在她的房间?重紫呆了呆,脸上毫不掩饰地升起惊喜之色,想要跑过去却迈不动脚步,半晌才低声道:“师父是……找我?”

  洛音凡点头:“为师有事要与你说。”

  重紫“哦”了声,慢慢走到他面前,脸忽然绯红。

  案上沉影镜已不在原位。

  被当成窥探徒弟秘密的师父了?洛音凡大为尴尬:“卓小宫主给你写过信,想来你也知道了。”

  师父会不会生气?重紫不安地望着他。

  洛音凡不动声色,尽量使语气听上去自然:“青华卓宫主昨日来信,大意是要给卓小宫主提亲,为师特地来找你,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提亲?卓昊是认真的!重紫吃惊了。

  洛音凡示意她说。

  小脸由红转白,重紫喃喃道:“我……听师父的。”

  小徒弟果然是最听话的,洛音凡松了口气,淡淡道:“为师的意思,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情还看不明白,且天生煞气未除,这么早过去恐怕不妥,倘若卓小宫主愿意,叫他等……”

  等到什么时候?镜心之术能否练成还说不定,一百年?两百年?年轻的孩子们经得起这样的等待?

  洛音凡停了片刻,迟疑道:“你要是想过去,为师……”

  重紫却很高兴地打断他:“那我就留在这儿侍奉师父。”

  洛音凡移开视线,点头:“也好,将来煞气净化,再离开紫竹峰不迟。”

  见他要走,重紫忍不住叫道:“师父!”

  洛音凡回身,意在询问。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重紫咬了咬唇,忽然上前跪下,“重儿知错,以后定然学好灵台印,再也不敢任性,不会让师父操心,求师父……别生气了。”求他不要对她这样冷淡,求他不要再疏远她,她真的不能忍受。

  洛音凡低头看着脚边的人。

  六年,才短短六年而已,不知何时起,那双大眼睛已经失去了当年的狡黠机灵,取而代之的,是不安与惶恐,依稀含着泪光。

  她以为他在生气?他只是内疚而已。

  六年里,他做师父的确不称职,屡次让她受伤,为了不让他为难,她受尽委屈也不曾抱怨半句,而今她无论犯什么错,都不能怪她,是他没有好好教导的缘故。

  半晌,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扶起她:“知错便好,仔细练功,为师现下要出去办点事,明日回来。”

  师父原谅她了?重紫大喜:“那我今后可以进殿陪师父吗?”

  洛音凡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放开她,出门而去。

  重紫高兴不已,目送他离开紫竹峰,回来在四海水畔坐了会儿,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回房间去休息。

  夜半,祖师殿空荡荡的,慕玉面壁三个月,已经离开了,殿内一个值守的弟子也没有,惨白的月光透过殿门缝隙照进来,斜斜落在地面,在这种静得诡异的气氛中,对面墙上画像里的祖师们显得更加威严,供桌上香火不灭,红红的几点。

  头顶传来尖锐短促的笑声。

  仰脸,那只弯弯的、血红的眼睛正朝她古怪地笑。

  重紫骇然。

  半夜三更的,她分明是在重华宫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怎么会来到这里!

  它不是被封印了吗,还会自己动?重紫惊讶又害怕,不由自主停住后退的脚步,呆呆地望着它,刹那间,脑子里竟变得异常迷糊。

  亲切!她居然会对它感到亲切!

  暗红色的光泽闪烁,带着魔力般,摄人心魄。

  如同受了蛊惑,重紫缓缓迈步,神不知鬼不觉朝它走过去……

  仙风吹散长夜,薄雾送来黎明,重华宫静悄悄。

  竹叶上晨露未干,洛音凡就御剑归来了。

  原来他自昨日离开紫竹峰起,一路上总感觉有些不安,因此匆匆办完事便赶回南华,刚走进重华宫门,就看到小徒弟坐在殿外四海水畔,脸色有点苍白,精神却很好,他这才放了心,暗暗纳罕。

  重紫原本装作看水,见他回来,立即展颜迎上去:“师父。”

  洛音凡点点头,径直上阶进殿。

  书案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椅子上铺着云毡,茶水不烫不凉,重紫见他提笔,连忙过去铺开纸,然后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替他磨墨。

  长发披垂于地,脸色依旧淡漠,提笔的手稳得让人安心,正如执剑时一样,那是足以守护一切的从容的气势。

  任凭天上人间光阴流逝,就这样,静静地守着他,一直到岁月的尽头。

  小小唇角勾起,重紫浅笑。

  笑容渐渐变得不太自然。

  昨晚那个噩梦令她心有余悸,甚至带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好几年没再做的梦,怎么突然又找上她了?与以往不同,那感觉,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切,她真的摸到了天魔令!

  很熟悉,带着温度……

  奇怪的是,她单单只记得自己取过天魔令,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竟半点也记不起来……

  重紫努力回忆着。

  洛音凡提笔写了几行,发觉气氛不对,忍不住侧脸看,只见旁边的小徒弟手里机械地磨着墨,目光呆滞,似在出神,小脸苍白得不太正常。

  照理说,半仙之体通常不会生病的。

  明知道她的依恋不是好事,不该再过分关切。

  洛音凡再写两行,终于还是搁笔,看着她:“可有不适?”

  冷不防被他询问,重紫“啊”了声,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摇头:“没有。”

  小徒弟长大,有越来越多的秘密瞒着他了,洛音凡没好多问,转眼之际,目光忽然停在她手腕上:“几时伤的?”

  顺着他的视线,重紫疑惑地低头。

  左手腕上赫然一道红色伤痕,想来刚受伤不久,因是半仙之体,伤口愈合得比寻常人要快,早起时精神恍惚,竟然没留意到。

  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昨晚究竟是梦还是真?

  重紫大惊,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洛音凡原以为是玩时无意划伤,随口问问,哪知她反应这么激烈,心中疑云顿起:“你……”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响起钟声。

  二人都愣住。

  钟声很特别,南华每有大事才会响起,所有弟子闻声都要尽快赶到主峰,由于动静太大,虞度通常是不会用它的。

  洛音凡皱眉,起身便走,重紫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清晨天色阴冷,南华主峰正殿外,各类护山灵兽早已赶到,远远蹲着等待,连殿顶都停满了仙禽,气氛异常紧张。

  虞度与闵云中高高站在阶上,虞度面色凝重,闵云中脸上更是乌云密布,慕玉与闻灵之等几名辈分高的弟子亦肃容立于两旁,惟独秦珂不在。

  石级下,宽阔的主道两边,数千弟子屏息而立,眼睛都望着上面的掌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当年魔剑被盗,万劫现世,掌教就没有再动用过灵钟,此番匆匆召集所有弟子,一定出了大事。

  洛音凡与重紫驾云而至,无声落在中间大道上。

  见到他,众弟子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护教仙尊在,无论发生多严重的事,似乎都不用担心的。

  洛音凡拾级而上,重紫亦跟随在他身后。

  三位仙尊并肩而立,似有默契,都不说话。

  不消片刻,天机尊者行玄也带着几十个徒弟赶到,他是惯常的诙谐,拈着白胡子走上阶,老着脸叹气:“我说昨夜心神不宁,早该料到会出事,掌教师兄这么急着把大伙儿叫来,又有什么要我测的?”

  人已到齐,洛音凡亦侧脸看虞度:“出了何事?”

  虞度缓缓道:“昨夜有人擅闯祖师殿。”

  四下鸦雀无声,众弟子目不转睛望着他,等待后面的话。

  祖师殿并无禁令,任何一名弟子都可以进去,原不稀奇,但此事既然惊动掌教,且动用了灵钟,必定非同寻常。

  果然,虞度抬手丢出一件东西。

  看清那东西,别人尚可,旁边的重紫立即面如土色。

  巴掌大的天魔令漂浮在半空,弯弯如眼睛,依旧流动着暗红色光泽,大约是因为有这么多人看着的缘故,那种诡异的气息已经消失,感觉不到半点异常。

  与以往不同的是,令牌上有一小块地方颜色分外鲜艳,和其他地方明显不一样。

  鲜血的颜色。

  重紫一阵眩晕,心惊肉跳,她并不明白那血代表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事情很严重,而且很可能与她有关……越想越怕,她再也忍不住,低头看手腕的伤痕,昨晚明明就是在做梦而已,为什么会心虚?

  旁边两道视线投来。

  紧张的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格外敏感,重紫立时察觉,急忙转脸看,却是慕玉,他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她手腕的伤痕,欲言又止,温和的眼睛里带着许多疑惑之色。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慕玉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不动声色替她拉下长袖,盖住发抖的小手,连同那道伤痕。

  眼圈一热,重紫垂眸。

  明知道天机尊者在,无论发生过什么,迟早都会被查出来的,身为首座弟子,他还是选择纵容庇护,因为相信她。

  可是她对自己没信心!万一,万一真的和她有关……

  那不是她的血,一定不是!她就是做了个噩梦!

  重紫自我安慰着,心情总算平静了些。

  天魔令的变化,底下众弟子显然也都发现了,新弟子们不知其中厉害关系,仍是面面相觑,知情的却都紧紧闭着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虞度道:“这块天魔令,你们当中有谁知道它的来历?”

  此事虽然没有公开讲过,但几乎所有南华弟子都清楚,那是南华天尊牺牲性命换来的战利品,代表了南华守护六界之战的胜利,也代表了整个仙门的荣耀。

  闻灵之立即站出来,恭声道:“弟子斗胆,听说过一些。”

  虞度点头:“讲。”

  闻灵之转向台下,嫣然一笑:“百年前,魔界忽然出现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自名逆轮,得天魔之身,为祸六界,群魔无不臣服。”

  “三十多年前,逆轮一统魔妖两界,野心勃勃,开始进犯人间仙界,天山教与蜀山门等数十门派皆遭重创,这场浩劫共历时二十年,直到十一年前,逆轮终于率魔族攻上南华,妄图进入通天门摧毁六界碑,引六界入魔,天尊为了挽救天下苍生,率本门弟子苦战,最终以极天之法中的一式‘寂灭’,将逆轮斩于剑下,天尊也因此重伤身故。”

  这段往事被她缓缓道来,现场气氛更显肃穆。

  闻灵之适时打住,黯然片刻,才接着道:“这件天魔令便是得自魔尊逆轮,上有万魔之誓,当年逆轮正是用它***虚天群魔的,如今魔族之所以没落,也是因为它被逆轮以魔宫禁术封印,无人能***虚天之魔的缘故。”

  说到这里,她看着虞度,恭声道:“但是,恕弟子多言,弟子以为,最主要的缘故其实不是天魔令被封印,而是我们仙门弟子不忘重任,谨记天尊教诲,上下齐心,守护苍生,所以魔族才不敢猖狂,人间方得安宁。”

  此话一出,众弟子俱各点头,闵云中黑沉沉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虞度满意,示意她退下:“这块天魔令当年被逆轮以魔宫禁术封印,惟有其至亲施以血咒之术,方能解开,如今天魔令上留有血迹,显然是有人昨夜潜入祖师殿,妄图施展血咒,解除封印。”

  底下立时哗然。

  洛音凡道:“此人并未得逞。”

  虞度叹息,压低声音:“逆轮并无血亲,他失败也是自然的,只不过此人既敢试图唤醒天魔令,可知心术不正,这样的弟子留在南华,将来必出大事。”

  洛音凡点头,心中忽然一凛。此情此景,他又不好立即转身去问,只得勉强忍耐,暗暗宽慰自己——小徒弟跟着他这些年,别人对她不甚了解也罢,难道他还不清楚?她天性善良,品行端正,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对她是有信心的。

  虞度转向众弟子,语气比平日更威严:“南华上有教规,受天命镇守通天门,容不得狼子野心之徒,此人拜入南华,却心术不正,此番是决计躲不过的,本座先奉劝他,最好自行出来认罪,或可从轻发落。”

  闵云中冷哼:“此人身为南华弟子,却心怀邪念,大逆不道,无视教规,仙门断留不得这样的败类,倘若肯自愿伏诛,我与掌教便网开一面,送他去轮回转世赎罪,否则必按教规,严惩不怠,到时进了刑堂,此等重罪,只会落得魂魄无存的下场。”

  数千弟子沉寂,每个人都在等待,话说到这份上还不出来,可知此人大胆狂妄至极。

  洛音凡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脸。

  重紫也正呆呆地望着他,看出那目光里的询问之意,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也怪不得师父怀疑,这事连她自己都没有多少把握,那明明就是个梦而已,是假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这样巧!
  
  最怕令他失望,自十岁跟随他,她努力了整整六年,只为了想证明给他看,他没有收错徒弟。

  昨晚,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梦中莫名去了祖师殿,看见殿上的天魔令朝她飞下来,然后……然后呢!

  重紫握紧双手,勉力回忆。

  奇怪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先前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场景,此时竟猛然浮起,有如一道凉水浇过头脑,混沌的记忆经过冲洗,变得格外清晰,就好象戏台一角的帷幕被徐徐拉开,里头的场景逐步显现!

  夜半三更,天魔令用笑声***她……

  她中了魔似的朝它走过去……

  左腕被边棱割破,有血流出,暗红色的天魔令一沾鲜血,刹那间变得鲜艳夺目……

  ……

  不是,不是这样,那是梦啊!梦怎么能当真!重紫惊恐地抬眼,恰恰对上闵云中严厉的目光,顿时更加慌张,脚底后退几步。

  小徒弟的所有反应,洛音凡已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间,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伴随着绝望的,是潮水般的怒气。

  天生煞气,修魔道的绝佳根骨,当初一念之差收她为徒,他也从未后悔,只因相信她天性善良,以为悉心教导便能引她走上正道,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一直对她很放心,难道正是因为太放心,所以看错?陪伴六年的最听话最善良的徒弟,突然做出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事,犯下如此重罪,他一时竟不能接受。

  真如师叔他们所言,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心变得冰冷,目光也冰冷。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几乎都被那视线刺得生疼,重紫情不自禁发抖,乞求似地望着他,却不是因为怕受责罚。

  别生气,求求你别生气,不是我做的,那只是做梦!

  别生气,相信我……

  想要解释,不知从何说起,重紫只顾望着他摇头。

  虞度的声音又传来:“本座好言相劝,这忤逆之徒既然还执迷不悟,那就有劳天机尊者了。”

  闵云中冷笑:“不必多说,天机尊者,先行卜测。”

  “且慢。”

  漆黑的眸子恢复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是其中透出的冷酷与决绝,已经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发凉。

  他缓缓开口,用那淡漠的声音唤道:“重紫。”

  重紫,不是他的重儿。

  小脸瞬间转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周围或许很静,又或许很热闹,这些都不重要,心已死一般归于沉寂,众目睽睽之下,重紫苍白着脸,迎着他的视线,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虚弱地走过去,跪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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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二月 23, 2011 4:51 am

劫持

  “你手上伤痕从何而来?”

  “师父。”

  “你的伤从何而来?”

  重紫泣道:“师父……”这件事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怎么解释?果真照实讲来,梦中之事,有谁会信?

  误解哀求声中的含义,洛音凡心头怒意更重,骗了他这么多年,到如今还指望让他庇护么!

  “是你?”

  “也许……是我……可我也不知道……”

  重紫既慌张又害怕,所有事乱成一团,竟有些语无伦次。人一旦习惯依赖,不自觉就变得软弱起来,陪伴师父这些年,一直过得平静满足,乍遇上这么大的变故,那感觉,就和当年爹娘惨死时一样,叫人难以接受。

  慕玉见势不妙,忙上前道:“尊者息怒,重紫在南华这些年,是怎样的人,尊者应该最清楚,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旁边闻灵之轻哼了声,一名女弟子会意,立即道:“慕师兄忘了,人间有句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音凡皱眉。

  虞度忙斥道:“放肆!尊者问话,岂容你们插嘴,退下!”

  女弟子噤声。

  看着面前的重紫,洛音凡缓缓道:“为师再问一次,是,或者不是?”

  终究还是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只盼着她能说出“不是”二字,果真无辜,他必定追查到底,但是,她若真的心存邪念,天生煞气,一旦入魔,结果很难预料,难保不会成为另一个逆轮,他洛音凡也绝不会袒护徒弟,贻害苍生。

  发现那眼波里泛起的一丝涟漪,重紫忽然找回勇气,迅速冷静下来,含泪将昨夜的怪梦说了一遍:“我并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直到早起师父问我的伤,我才觉得蹊跷,可是那个天魔令,我往常一见它就做噩梦,只想远远避开,哪里会主动去找它。”

  洛音凡不语。

  闵云中道:“诸多借口!”

  重紫哭道:“重紫绝对不敢欺骗师父,督教明查。”

  事情又麻烦了,虞度暗暗叹息,制止闵云中:“适才所言,如若有假,便是欺上之罪,一旦查实只会两罪并罚,你可明白?”

  重紫以额碰地:“不敢有半句假话。”

  虞度点头:“本座暂且信你,既然你也不能确定是梦是真,就由天机尊者先行卜测,以免冤屈了你。”

  重紫再叩首。

  行玄无奈,苦着脸取出天机册。

  平时都不把天机处放在眼里,这种时候偏就轮到自己卖力,当年一时心动为这丫头卜测命运,险遭反噬,整整休息了半年,但凡与她有关的事,就是麻烦,这次不知又要耗费自己多少灵力……

  黄白光照,天机册浮起在半空,翻开,逐渐变大,好似一轴巨大的空白画卷。

  在场所有人都不眨眼地望着那空白卷页,重紫尤为紧张,也有许多弟子同情喜欢她的,私底下都替她捏了把汗。

  一盏茶工夫过去,天机册上迟迟不见异常。

  眼见行玄从开始皱眉,到后来掐指,最后竟念咒出声,众人惊讶不已,照理说,天机尊者卜测这些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根本无须念诀,除了当年卜测魔剑被盗之事失败,还从未见他这么吃力过。

  正在众人疑惑时,半空的天机册逐渐显示出画面。

  画中景物十分熟悉,阴暗空旷的大殿,殿顶一粒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忽然,高高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月光随之泻入,一道纤瘦人影自门外走进来。

  她缓步行至案前,御杖而起。

  血滴在令牌上。

  双唇微动,似在念咒……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最震惊的莫过于重紫,未等画面消失,她便失声道:“不是!不是这样!是它自己朝我飞过来的,我并没有御杖!也没有念咒!”

  闵云中冷冷道:“莫非是天机尊者在冤枉你?”

  重紫无言,呆呆地跪在那里。

  当前的情形,简直就是百口莫辩,只有她自己明白,事实根本不是行玄卜测的那样!她根本就不会念什么血咒!

  洛音凡亦惊疑,行玄固然不会出错,但小徒弟的表现也并无不对,早起大殿上无意中问起,她那诧异的神色绝不是装出来的,她没有说谎,此事很可能是在她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

  感受到他的注视,重紫终于拾回一点信心。

  别人可以不信她的话,他应该会吧?她就算骗了天下所有人,也不会骗他的。

  “没有,师父,我真的没说谎!是它自己朝我飞过来的,我从来没学过什么血咒……”

  闵云中勃然,打断她:“天魔令是掌教亲自作法定在祖师殿,除了我与护教,还有天机尊者,谁能使唤它,莫非南华还藏有这样的高人?何况它早已被魔宫禁术封印住,怎会自己下来找你?分明就是狡辩!”

  众人纷纷点头,就算有信她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重紫急得分辩:“明知道瞒不过天机尊者,我只须照实讲来,推说做梦不知情就好了,又何必故意编造令人生疑,求掌教与仙尊明查!”说完再叩首。

  众人听了这番话,细想之下亦觉有理,低声议论。

  燕真珠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重紫师叔所言极是,她若有心推脱,又何必说假话,望掌教明鉴。”

  闻灵之道:“那倒未必,我曾听天机尊者说,重紫命数成谜,或许她因此自恃,以为尊者难以卜测,妄图蒙混过去。”

  自小被她刁难,重紫到底年轻,再也忍耐不住,气得大骂:“闻灵之,我与你有什么仇,这样诬陷我!”

  闻灵之涨红脸,横眉:“你别血口喷人,我只是说可能,南华容不得心术不正之徒,我身为督教弟子,岂能徇私,替你隐瞒。”

  重紫怒不可遏:“你……”

  不待多说,洛音凡已打断她:“住口。”

  闵云中冷笑:“隐瞒欺上,目无尊长,南华收的好弟子。”

  气急之下忘了辈分,重紫不敢再多言。

  虞度皱眉道:“事实俱在,你仍不肯承认,也怨不得他人不服,天机尊者绝不会冤枉你。”
  
  燕真珠似想起什么:“弟子斗胆多言,记得当初逆轮魔宫有梦魔,善于梦中操控他人,如今梦魔虽销声匿迹,九幽魔宫却有梦姬一派,重紫师叔会不会是中了梦靥之术?”

  闵云中道:“你难道要说,梦姬混进了我们南华?”

  燕真珠无言,半晌道:“可能是……”

  “胡言乱语!”闵云中斥道,“南华收弟子都是屡经挑选,身世来历无不清楚,且有众神兽灵禽守山,能混进来而不被察觉,区区梦姬哪有那么大能耐!你这分明就是偏袒本门叛逆,理当同罪,再要多说,一并受罚!”

  燕真珠不敢再说了。

  虞度示意行玄:“是否中梦靥之术,查看便知,以免有人不服。”

  行玄上前,右掌按在重紫额前,片刻之后收回手,摇头。

  旁边慕玉忽然开口:“倘或有人法力胜过天机尊者,有心掩饰真相,天机尊者便不能测出实情,正如当年魔剑被盗之事。”

  数遍南华上下,法力比行玄高的只有三个人,洛音凡是绝不会害徒弟的。

  闵云中大怒:“混帐!你这是说为师与掌教陷害本门弟子?”

  “师父息怒,弟子绝无此意,”慕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是听说重紫在林和城时,曾经遇上过魔尊万劫……”

  闵云中挥袖打断他:“笑话!她在南华做梦,千里之外的万劫怎会帮忙隐瞒,南华数千弟子,单她做梦成真,分明就是巧言狡辩,借口做梦,妄图蒙骗过去,否则血咒之事又如何解释?”他又哼了声:“纵然是真,也必定心有邪念,贪图天魔令的好处,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重紫忙道:“我从来都没想要天魔令!”

  “天生煞气,迟早会入魔道!”

  “我并没害过人。”

  “本性难移!”

  重紫闻言抬眸,直直地看着他。

  知道他的偏见,所以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只为博得他的好感,谁知到头来仍落得一句“本性难移”!

  她缓缓道:“仙尊说的不错,我是天生煞气,可那又如何,我没想要生成这样,这些年我从未做过坏事,更没有安心害过谁,仙尊身为督教,赏罚公正,为何始终对我执有偏见,这与以貌取人有何区别,我不服!”

  万万想不到她敢出言顶撞,四下一片沉寂,闵云中气得噎住。

  “混帐!”

  “师父。”

  “为师收你为徒,是让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呈口舌之利么。”

  重紫垂首:“弟子知错。”

  洛音凡道:“还不与仙尊赔罪。”

  重紫忍了委屈,果然朝闵云中磕头:“重紫无知,情急失言,但凭仙尊责罚。”

  明知道他护短,闵云中自恃身份,晚辈既已认错,就不好再多计较,半晌嘲讽道:“护教的徒弟生得这般牙尖嘴利,果真由我来判,量她也不服,既然是护教门下,事实俱在,还是由护教亲自发落吧。”

  洛音凡沉默片刻,待要说话,耳畔忽然传来虞度的声音。

  “师弟且慢,此事其实不简单。”

  虞度召天魔令至面前,转脸朝一名大弟子递了个眼色,那弟子立即走上前,抬起右腕,两指在腕间一划,殷红的鲜血立即流出,滴落于天魔令上。

  虞度示意他退下:“师弟,以你的修为,要除净血迹想必不难。”

  洛音凡不语,抬掌拂过令牌。

  心知有异,他特意使出了最高等的净水咒,眨眼之间,方才弟子滴落在令牌上的血污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度看着他。

  洛音凡愣愣地看着天魔令,心底满是震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新的血迹虽然消除了,可是先前残留的重紫的鲜血仍醒目地印在上面,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鲜艳,仿佛已经和令牌融为一体。

  顶级净水咒,去秽除尘,不可能这样!

  虞度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叹道:“我与师叔想尽办法,都不能将她的血迹从上面除去,可见此事非同寻常,我原以为天生煞气只是巧合,谁知她竟似与此令大有渊源。”

  “逆轮并无血亲,封印仍在。”

  “无论如何,事关重大,师弟……”

  洛音凡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转眼看向重紫。

  方才二人这番话是以灵犀之术传递,旁人并未听到,都在奇怪,惟独重紫脸色惨白如纸。
  
  淡淡的神情万年不改,可是她感觉得到,他正在离她远去。

  重紫一动不动跪在他面前,喃喃道:“师父,我没说谎,真的没有。”

  只要他相信她,不要生她的气,别人怎么冤枉怎么责罚都不重要,无论会受多重的刑,甚至是魂飞魄散,她也不怕的。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里,都在等着他的决断。

  沉默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他终于开口了。

  “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重紫颤抖,望着他:“重儿没有说谎,就算师父要我死,我也不会认的……”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闷响,她整个人直直朝石级下滚去。

  在场所有弟子都未反应过来,正愣神之际,重紫已止住滚落之势,身体飘起在空中,缓缓落回地面。

  闵云中收了浮屠节,冷笑道:“事实俱在还想抵赖,这等孽徒,护教还要袒护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华的逆徒,我自当处置。”

  脸上额上渐渐浮现几处擦伤痕迹,重紫顾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着他的长袖:“师父!师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会什么血咒,我没有骗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么。”

  清晰的声音,击碎重紫仅剩的信心,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闵仙尊他们一样,认为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她仰脸望着他,摇头:“师父。”

  他抬眸看天边,一字字道:“打入昆仑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离开他,不要离开南华,她宁可死了。

  “冰锁之刑,百年。”重复。

  冰锁之刑,通常是仙门处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谁也想不到,如今会用在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身上,其实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重紫这次所犯罪过不小,关键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么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恶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嘘。

  困锁于万年玄冰之内,神智清晰,却不能动弹半分,没有阳光,没有生气,有的只是无尽黑暗,彻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哗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才已经暗示得很明显,这是个难得的又不落人口实的机会,谁知这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闵云中冷笑:“只是困个百年?”

  洛音凡道:“师叔让我处置,我便处置,不妥么。”

  闵云中脸色差到极点,天机册上就是事实,仙门弟子有这念头,震散魂魄也不为过,无奈方才心高气傲答应让他处置,亲口说过的话,当着众弟子的面总不能反悔,只得哼了声:“是不是罚得太轻了些?如此,恐怕难以服众。”

  洛音凡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扫了一遍,包括闻灵之在内,无人敢应声。

  闵云中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势不对,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纪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师弟这样处置很好。”毕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护徒弟,借口再判轻点,也是谁都奈何不了的,可见他并没忘记大局。

  掌教既这么说,料想结果难以更改,众弟子看着重紫,多数人都隐约察觉到此事尚有蹊跷之处,不免更加可怜起她来。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声道:“尊者,虫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我们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还不清楚么,她绝对不可能有那样的心思!”

  此话一出,不少弟子也跟着求情:“尊者开恩。”

  慕玉亦道:“重紫并未学过术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难解之处,冰锁之刑委实太重,求尊者网开一面。”

  一个天生煞气的丫头,竟引得这么多人为她求情,连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闵云中大怒:“天机册上都看得明白,掌教还会冤枉她不成!饶她死罪已是开恩,身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罢,反而对南华罪徒诸多维护,还不给我滚去祖师殿思过!”

  慕玉道:“弟子受罚无妨,但此事的确……”

  他没有继续说完,只因洛音凡已驾起了五彩祥云。

  重紫通红了眼,紧紧咬住唇,双手撑地,身体仍是微微摇晃。

  她忽然望着半空大声道:“重儿不求饶恕,只求师父再留片刻,听我几句话。”

  洛音凡定住云头,却并未回身看她。

  闵云中道:“还要纠缠!”

  重紫没有分辩,迅速擦干眼泪,面朝底下众弟子拜了一拜:“多谢慕师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谢众位师兄师姐师侄,重紫认罪,你们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众人默然。

  她转身再拜虞度:“多谢掌教开恩,事实俱在,重紫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想不到她会这样,虞度意外,脸上也有些下不来,只得叹道:“你先去,此事本座会再查,果真冤了你,必定命人接你回来。”

  重紫称谢,最后朝云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抬脸时,一双大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重儿不幸,天生煞气,蒙师父不弃收在座下,这些年多得师父教导庇护,死亦不足为报,师父既心怀苍生,重儿又岂敢有入魔之心?更从未想过要什么天魔令。”

  她郑重地捧起星璨,望着云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泪道:“此杖名星璨,师父当初亲手所赐,重儿从不敢忘记师父教诲,也绝对不敢欺骗师父,如今认罪,只因此事的确是我做下,但从头到尾,我并未说过半句谎话,更不知道什么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静静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此番甘愿去昆仑,只希望师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后,让我重回紫竹峰,继续侍奉师父。”

  说话之间,星璨忽然光华大盛。

  众人都看得呆,连同闵云中也一愣。

  眼泪终于再次夺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师父……求师父他日路过昆仑时,能记得来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风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颤动。

  “遣送昆仑,即刻起程。”他淡淡说完,驾云离去。

  许久,行玄先叹气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带正气,莫非真是自己出错,冤枉了她?

  闵云中道:“法器认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气同化。”

  虞度没有多说,转身吩咐:“闻灵之听令,着你速速带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昆仑,即刻起程,不得有误。”

  闻灵之忙应下。

  闵云中虽对这结果不甚满意,但转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议了,可惜当时被拒绝,困锁昆仑山底万年玄冰内,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作怪,何况只要她离开南华,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发生这种事,众弟子简直就像做了个梦,默默散去。

  云中,两道人影对面而立。

  “难道真的弄错了?”焦虑。

  “不可能。”

  “既然没错,天魔令的封印为何没有解开?”

  “我看,或许是她煞气不足的缘故。”沉吟。

  “现在怎么办,真让她在冰牢里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闻灵之奉虞度之命,当即带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赶往昆仑,连与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别的时间也没有。途中,女弟子们受闻灵之指使,对重紫百般苛刻,无非是变着法子嘲弄羞辱她。重紫此时是带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气,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这番变故,诸多委屈,一连几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着赶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对于那个古怪的梦,重紫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明明不会血咒,为什么天机尊者卜测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答案其实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说什么追查接她回来的话,不过是敷衍,他和闵云中因着天生煞气的事一直对她抱有偏见,恐怕很早就想要处置她了,何况她对天魔令的特殊感应,已经让他们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师父。

  冰锁百年不要紧,为什么,为什么他宁肯失望,气愤,也不愿相信她?她一心当他最听话的徒弟,敬他,爱他,怎么会骗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温柔与甜蜜,轻轻一句话就全部抹杀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昆仑还有多远?重紫茫然望着前路,大眼睛几乎失去了焦距。

  “发什么呆,乱闯。”有人伸手拍她。

  接连几日精神不济,全靠星璨通灵,带着她稳稳当当行进,此刻突然受这股力,重紫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朝旁边一歪。

  周围响起惊呼声。

  那罪魁祸首并不惊慌,如苍鹰般俯冲而下,又快又准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重紫犹未回神。

  他低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师妹。”

  原来卓昊率青华宫几个弟子外出,办完事正要赶回青华复命,两派素来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来招呼,卓昊见带队的是闻灵之,因当初她出言激怒阴水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打算客套两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冲出个熟悉的身影。

  重紫压根没留意周围发生的事,跟着星璨木头木脑往前冲,周围负责看守她的几名女弟子都不拦阻,只是想让她在同门跟前出丑罢了。

  见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卓昊皱眉,瞟了不远处的闻灵之一眼:“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重紫总算回神,摇头。

  “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卓昊俯下脸,贴在她耳畔低声问,“收到我的信了么,怎的不回?”

  求亲的事并未公开,重紫看看四周,有点窘,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无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紧了。

  星璨在旁边转悠,似是不满。

  “卓师兄先放开我……”

  “师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顾虑我已经知道了,天生煞气算什么,别怕,我会求父亲,将你接来青华也是一样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开视线:“多谢卓师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调侃之色,语气温柔下来:“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些妹妹,怕我哄你?那不过是年少时玩笑,我跟她们没什么的,卓昊哥哥必定待你好。”

  重紫勉强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容易遇上,小娘子与我多说两句话都不肯?”

  重紫别过脸:“这么多人,将来再说,你快放手。”

  “我现在就要听。”

  “你先回去,我给你写信。”

  “真的?”

  “当然。”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出了什么事?”他身边妹妹一堆,对女孩子们的反映了如指掌,此刻见她答应得格外爽快,大异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说,闻灵之已经御剑过来,朝卓昊作礼:“我们还要赶路,卓少宫主,就此别过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声,连忙示意卓昊放手。

  见她待重紫颇不客气,卓昊欲发作,又怕她路上为难重紫,于是展颜笑道:“师姐何必这么急。”

  对方是青华少宫主,原该交好为上,闻灵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亲自吩咐,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当初匆匆一见,多有得罪,将来有空,还望卓师兄多来南华走走,灵之也好讨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话要与小师妹说,有劳师姐带他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送她赶来,必不误你们的事,如何?”

  闻灵之本性好出风头,美貌灵巧,在南华时除了秦珂,弟子们大多会捧她的场,如今见对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并没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为难道:“这……卓师兄有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同门相见,留下来说两句话本不稀奇,卓昊恼她不知趣,索性抱着重紫挑眉,语气甚是暧昧亲密:“我二人的话,闻师姐当真要听?”

  闻灵之涨红脸,讽刺:“青华卓师兄,果然与传闻中丝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岂敢,算来我与秦师兄同辈,怎好在你跟前自封师兄,方才一时糊涂竟忘记辈分,闻师叔见谅。”

  重紫无语,原来他也是很会气人的。

  不出所料,闻灵之被戳中痛处,俏脸忽红忽白,冷笑:“也罢,你要跟她说什么,趁早说,将来可就说不成了。”

  卓昊听出不对,脸一沉:“师叔这话什么意思。”

  闻灵之道:“没什么意思,你问她自己,为何会被遣送昆仑。”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昆仑,你……”

  重紫垂眸不答。

  闻灵之道:“妄图窃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饶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锁之刑,本门罪徒,自然要看得紧些,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不起,卓少宫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冰锁之刑!卓昊惊得说不出话。

  失望吧,她是十恶不赦之徒,天生煞气,还妄图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缓缓挣脱他的手:“闻师叔,走吧。”

  “你没有,对不对?”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泪直涌,多日的委屈齐齐涌上,重紫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起来。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错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剑要走,“我带你回去见他!”

  闻灵之拦住二人:“卓少宫主别太过分。”

  “让。”

  “事实俱在,我劝卓少宫主不要插手本门的事为好。”

  卓昊怒道:“什么事实!我看其中必有内情,不能平白无故冤屈了她!”

  闻灵之道:“掌教与尊者亲自下令,何来冤屈之说,还请卓少宫主让路,灵之将来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这便带她回去交代!”

  重紫吓得拖住他,虽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师父只会更生气,而且他将来回青华也必会受重罚:“卓师兄不必费心,是我做错事,甘愿受罚的!”

  卓昊铁青了脸:“不是便不是,什么是你,冰锁之刑非同儿戏,你知道冰牢是什么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里面修行,早点修成仙骨。”

  “胡闹,我今日定要带你回去!”

  闻灵之冷冷道:“卓少宫主执意阻拦,休怪我们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谁拦得住!”

  闻灵之怒道:“还站着干什么!”

  她本是喝令南华众弟子过来阻拦,哪知此话一出,身后仍无动静,争执的三人一惊,连忙抬眼看,不知何时,周围的弟子们竟都悄然消失了,一个也不见。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整个重华宫仿佛变作一潭死水,沉沉无声,房间依然整齐干净,与她走之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洛音凡静静立于床前,看着手里的沉影镜。

  镜内,一个白衣人正缓步走下阶,走出重华宫,走下紫竹峰,御剑消失在云中。

  画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办事时的情形,当时只知道她跟在后面送他,却不知道她偷偷将他的背影摄入了沉影镜里,放在床头枕边。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赖,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变不了事实。

  对于“命中注定”之类的话,他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着发生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做梦,血咒……难道真和师兄他们说的那样,因为天生煞气,她就算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注定要走上那条路?

  他说过会保护她,然而当事实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他却没有一个庇护的理由。

  “秦珂求见尊者。”耳畔传来清晰的声音。

  镜中画面被抹尽,洛音凡面无表情将镜子丢回枕边,转身出门。

  四海水上烟气荡开,水面清清楚楚显示着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边还有几名弟子,已经跪了几天。

  洛音凡不看还好,见状怒意更盛。

  六年里费尽心思,还是让她闯下大祸,他的徒弟受罚,却引来这些人下跪求情,他这个师父反成了恶人么。

  “你们这是胁迫?”

  “此事她绝非有意为之,求尊者开恩,她如何受得冰锁之刑。”

  “有意无意,都已成事实,”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关系六界安危,绝不能姑息,身为掌教弟子,不知轻重,无视教规,看在掌教面上,只罚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报信与你,教唆生事,杖责五十,自削五年修为,其余闹事者各杖责五十。”

  燕真珠气得顾不了什么:“严厉如闵仙尊,也一向庇护徒弟,虫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们都清楚,竟如此狠心,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与别人一起冤枉徒弟,让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日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们说的那般无情!”

  洛音凡语气微冷:“你的意思,重华宫的徒弟,我竟处置不得?”

  从未有弟子敢这样顶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辩,旁边走来一人。

  “慕玉参见尊者。”

  “传我的话,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并受罚。”

  慕玉摇头:“慕玉所来,并非是想求情,只不过方才接到急报,闻师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万劫劫走,本门数十弟子身亡,闻师妹与青华卓少宫主都受了伤,万劫之地在何处,至今无人知晓,掌教命我来请尊者过去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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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第二卷:万劫不复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二月 23, 2011 5:13 am

万劫之地

  湿热的空气带着股奇异的味道,倒也不太难闻,只是隐隐令人感到沉闷压抑,极其不舒服。

  睁眼,便看见天空。

  真的是天空?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天空,愁云惨淡,绵延无际,变幻莫测,乌烟瘴气的看不清楚,好像一卷被浓墨弄脏的、残破的废纸,云中风声呜咽,似有无数冤魂野鬼在哭号。

  重紫吓得翻身坐起,毛骨悚然。

  四周烟迷雾绕,能见度很低,视线能及之处,顶多五六丈,再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身下是黑色泥土,白惨惨的石头,还有深褐色的斑驳的老树根。

  没有人,甚至感受不到生的气息,阴森森的令人害怕。

  这是什么地方!重紫紧张得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下意识寻找星璨。
  
  还好,它还在身边。

  星璨顺从地伏在她怀里,温润的感觉如此亲切熟悉,重紫很快平静下来,挪动身体,移到一个自认为相对安全的空地上,努力回想发生过的事,总算记起自己是被谁带到这里的。

  魔尊万劫!他劫持了她!

  难道这里竟是传说中的……万劫之地!

  据说当年万劫盗走魔剑,得到剑上逆轮的魔力,于虚天中开辟万劫之地,一时群魔归附,可怜三千护剑弟子一夜丧命,有这笔血海深仇在,仙门哪肯放过他,要报仇的不计其数,几番利用宫可然引他出去,入魔后的万劫越发凶残狠辣,不仅数次冒险救人逃脱,且又杀了不少仙门弟子,可谓旧仇未了,新仇又结。

  痴情魔尊引部下不满,自魔尊九幽现世,群魔便纷纷背叛他,投奔九幽,万劫也并不在意,干脆独自将万劫之地迁往别处,仙门苦寻多年未果,却想不到是在这里。

  卓昊呢?闻灵之她们呢?记得当时求他饶过二人,他只说了句“你没有资格与本座谈条件”,然后……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重紫心里发冷,尽量不去想太多,站起身。

  已是南华罪徒,万劫为什么还要劫持自己?难道他想借此要挟师父?当务之急,还是趁他不在,快些逃出去为妙。

  魔宫解散已好几年,万劫之地十分荒凉残破,俨然一片废墟。

  乱石杂草,断壁纵横,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不少人住过,视线所及之处,不见半点绿色,草丛树叶都是枯黄萎败的,不时还能在杂草断壁间看见肥大的老鼠、带青白花纹的蛇,大约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它们与外面的动物生得很不一样,小眼睛里光芒一闪一闪的,透着几分狡诈与邪恶。

  重紫当过乞丐,看到这些小东西倒不至于太害怕,只不过那种诡异凄迷的气氛实在令她难以忍受,紧张得握紧星璨,试探着小心翼翼朝前走。

  穿过迷雾,还是迷雾,这样下去很难找对方向路径。

  重紫正泄气不已,远处忽然传来水声。

  那是一条小河,河面宽约三丈,深浅难测,上面有座宽木板桥,河畔有黑沙白石,两岸还生着许多黑叶芦苇,原本与寻常小河无异。

  然而,那河中流动着的,竟不是清亮的水,而是略显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血浪卷起许多小小的旋涡,血沫子翻动,发出沉闷的“汩汩”声,重紫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血液喷涌的感觉。

  河畔沙石间散落着少量白惨惨的骨头,不知是人的,还是野兽的,令人触目惊心。

  重紫原是循声而至,却不料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青着脸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胸中一阵抽搐,才忍不住转身作呕,眼前发黑,险些恶心得晕过去。

  血河!万劫之地简直就是地狱!

  快些离开这儿!重紫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大路小径乱撞。

  黑水池,红石崖,老树林,大如碗口的蛤蟆,如同触手般摆动的草叶……触目所及,一切景物都出奇的萧瑟,甚至带着三分荒诞,阴森,肃杀。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运气太好的缘故,前面竟真的出现一座黑石砌成的巍峨高大的门。

  出口!重紫简直不敢相信。

  “想逃么,你出不去的。”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如同被泼了盆雪水,满心欢喜消失得无影无踪,重紫全身僵硬,手脚冰凉,一步也迈不出去,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他无声降落在前方,暗红长发掩映黑袍,腰带与护肩上花纹华美。

  重紫不由自主后退。

  熟悉的脸轮廓分明,只需看一眼就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他带着悲悯的微笑告诉她,再生气也不能伤害别人,从那时起,她就将他当作最好的神仙,是他,带着她走上南华,拜入仙门,遇见师父。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她。

  短短数年,白袍变黑衣,如墨长发变妖异红发,天上神仙变作了人人惧怕憎恨的魔尊,惟独那张脸没有多少变化,依旧年轻俊美,薄唇微抿,透出几分冷酷,还有浓浓的戾气。

  他脚不沾地,凌空移至她跟前。

  知道目前的处境,重紫急中生智:“大哥!大哥!是我啊,你不记得我了?当年在仓州……你怎会变成这样,是有苦衷么?”

  她当过乞丐,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博得对方好感都不是件坏事,这话一半是想稳住他,妄图唤起他的记忆,说不定他会手下留情,另一半则是发自真心,她也很想知道他入魔的缘故,想知道那件惨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她实在不能相信他会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残忍无情。

  可惜,他听完这番话,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她,甚至连那双优美的凤目里也无半丝波澜。

  重紫忐忑,勉强笑道:“大哥,我就是那个小叫化啊,那时候总被他们欺负,他们要挖我的眼睛,是你救的我,你……还记得吗?”

  他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在听到“小叫化”时,目光似乎闪了下。

  重紫马上明白他是听进去了,大喜:“大哥,你记起来了么!”

  暗红色的眸子里有了笑意,他忽然开口:“天生煞气的人不多。”

  重紫还未反应过来,小嘴已不听使唤地张开,面前几根修长的手指一弹,不知什么东西飞入口中,顺着喉咙落下。

  “你……”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身体就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痛,锥心刺骨的痛,好象有人拿着刀一下一下地在心上剜,在骨上剔。

  重紫痛得弯腰蹲下,初时还勉强忍耐,可到后面那疼痛越来越厉害,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地翻滚惨呼。

  含笑的眼睛,却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愉快,他看着脚边的她:“这丹是给仙门中人用的,修行越深,会越痛,你只是半仙之体,将来修得仙骨就更痛了。”

  早就该明白的,他已经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王!

  重紫满头大汗,脸色青白,双唇毫无血色,手指紧紧抓着身下泥土,挣扎着,已经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再想逃么。”他不痛不痒地哼了声,转身消失。

  疼痛一阵接一阵,重紫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喘息着,翻滚着,抽搐着,呜咽着,不知道药效还会持续多久,直到嘴唇咬出血,没有力气再动。

  无休无止的折磨下,神志也逐渐模糊了。

  恍惚间,她死死抱住星璨:“师父。”

  她已经成了南华罪徒,他那么失望生气,还会来救她吗?会吗……

  其时重华宫里,洛音凡端坐案前,心情也很复杂,修书几封看着灵鹤送走,他随手取过茶杯,却发现杯中茶水已冰凉,顿时苦笑。

  不知何时起,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了,每每茶凉,总会有人换上热的,重华宫也绝不会这般冷清。

  闭目坐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将案上所有信件推开,起身走出大殿。

  视线不自觉移向四海水畔,下意识认为那里还会有个人在等他,等他出去,等他回来。

  白云铺地,空无人影。

  洛音凡微微皱眉,对自己目前心神不定的状态很不满。

  匆匆送她去昆仑不是没有道理,消息尚未传出,趁早动身,为的就是防止意外发生,谁知万劫这么快就劫了她去,天下果真有这般凑巧的事?

  难道魔族奸细真的混上了南华?梦姬?

  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南华弟子拜师时,身份来历都会调查清楚,就算有人冒充,也不至于这么久不被人察觉,更何况万劫魔宫早已解散,只剩了万劫一人。

  莫非万劫一直在留意她?毕竟他已经知道她天生煞气了。

  亲自劫人,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这才是洛音凡最担心的事,最近几年万劫行踪诡秘,调查下来,发现他竟也在暗中打探各仙门的事,并不像众人所说那样,只关心宫可然,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毕竟,万劫的力量可能来自逆轮之剑,而她恰巧和当年的逆轮一样,天生煞气,万劫这些异常之举,和她有没有关系?

  天生煞气,修仙易成邪仙,入魔易成天魔。

  而她,此刻恐怕也心有委屈,会不会因此生出怨念……

  阶前,洛音凡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墙外长空,不知不觉,目光竟变得凌厉起来。

  有他在一天,就绝不会让她走上那条路。

  可如果她真的……

  洛音凡一惊,随即苦笑,并没有太多担心,至少现在,他还能相信自己徒弟的品性,相信她不会那样做,更主要的是,他相信他自己。

  有他在,她就绝不会走那条路。

  那孩子太善良,太重感情,这就是弱点,足以阻止她入魔的弱点。

  上次在林和城,万劫就有意手下留情,此番必不会轻易动她,明知道她不会有太大危险,但毕竟是自己徒弟出事,还是唯一的徒弟,说不担心是假的,跟了这么多年,他又怎会没有感情,尽管对她更多是因为没做到承诺的内疚。

  当务之急,是设法救她出来,万劫之地的所在至今无人知晓,要救人谈何容易。正所谓关心则乱,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主意。

  洛音凡叹了口气,转身进殿。

  耳畔雷声炸开,重紫再次恢复意识,是被雨水浇醒的,冰凉的液体打在脸上身上,和外头的雨也不太一样,带着股奇怪的腥味,她迷迷糊糊抬起头望了眼,天空更加黑沉沉的,连昏迷了多久也看不出来,受过这番折磨,重紫只觉筋疲力尽,全身上下提不起半点力气,一阵阵的酸疼,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重新磨过了。

  可是很快,她仿佛见了鬼,尖叫着跳起来。

  周围红彤彤一片,雨帘?血雾?白衣裳紧紧粘在身上,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散发着血腥味。

  忽然,一道血红的闪电自头顶划过,雷声凄厉。

  重紫全身颤抖,又怕又恶心,青着小脸不要命地在风雨中奔跑,想要寻找一个躲藏的地方,不知道跑过多少条路,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身上摔破了几处。

  漫天血雨,避无可避,无限绝望。

  脚步逐渐放慢,终于停住,带着满身鲜血,她颓然跪倒在地。

  师父呢,师父不相信她,真的不再管她了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救她……

  “为什么……”喃喃的声音被风吹散。

  明明那么小心,为什么还是错了?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连他都不相信?天生煞气,迟早入魔,难道这真是她的命运?

  所有的委屈与伤感全部涌上来,眼泪簌簌从眼眶里落下,与脸颊的血水混作一处,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为什么!”她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周身煞气再也不受控制,重重扩散,血腥味越发浓郁。

  冷风急雨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自手心里传来,却是星璨。

  刹那间,心境变得清明,无数往事在脑海里闪现,重紫猛然回神,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在想什么,怎么可以不相信师父!他只是不知道真相,要给南华上下一个交代,所以才会罚她,她是他唯一的徒弟,他亲口说过会保护她,怎么会不管?要找到万劫之地的入口有多不容易,现在他一定在担心吧。

  就算受再多折磨,也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回到紫竹峰,师父会原谅她。

  煞气尽收,重紫勉力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

  终于,迷雾中隐约现出一座庞然大物,其中似有火光,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座高高的黑石宫殿,平地矗立,衬着背后浓云闪电,巍峨壮观,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幻象。

  来不及思考,重紫飞快朝它冲过去。

  每一步石级都齐膝高,阶上有十来根巨大黑石柱,足有两人合抱粗,殿内极其宽敞,可容数千人,地面全由一种特殊的黑石铺就,磨得光亮,几乎能清晰地照出人影。一眼望去,整个大殿就像是一潭死沉沉的黑水,散发着彻骨凉意,又像是一片无底深渊,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下足。

  重紫站在门口,回身望望外头铺天盖地的血雨,咬牙踏进殿门。

  殿上一个人也没有,脚步声带起清晰的回音,光滑的黑石地面倒映人影,感觉就像是在水面行走,随时都会陷进去,叫人心惊胆战。

  又冷又怕的时候,人总是向往光与温暖,重紫直直朝前走,只因前方有一蓬巨大的火焰在跳跃,可是当她真的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时,马上又变得面无人色了。

  火蛇!

  重紫睁大眼睛,尽量缓过气。

  那并不是真的火蛇,而是一截像蛇一样蜿蜒盘旋在地上的粗大红树藤,她曾经听师父说过,魔宫盛产一种万年赤蛇藤,专门用来燃烧照明,只须短短一截,便可燃上一年半载,想来就是这个东西了。

  熊熊火光难得带来温暖,紧张的心情得以舒缓,重紫倚着柱子疲惫地坐下,视线不知不觉被迎面壁间那柄剑吸引过去。

  整个大殿,除了火,惟有它是最引人注目的。

  剑的造型华美奇特,高高悬挂在光滑的黑石墙壁上,通体暗红色,此刻映着火光,所以更加鲜艳醒目,上面隐约有光华流动。

  那材质,看起来竟如此熟悉!难道……

  重紫倒吸一口冷气,心砰砰跳起来,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差点惊叫出声。

  此剑与天魔令分明是用同一种材料铸成,根本无须猜测,这就是传说中那柄封印着逆轮一半魔力的魔剑!逆轮之剑!仙门和九幽魔宫惦记它多年,果然是落在他手里了,当年盗剑的人真的是他!

  脚抬起,却没有往前,反而倒退了两步。

  对面墙边有个巨大的黑石榻,黑石榻上有个人。

  他仰面静卧于石榻上,眉头微锁,凤目紧闭,仿佛在沉睡,由于身上穿的是黑衣裳,与周围墙壁地面一色,方才粗心大意竟没有发现。

  这是他的住处?重紫万万没想到会阴差阳错闯进这里,回想那难以忍受的附骨之痛,她对这位冷酷的魔尊只剩了畏惧,连忙放轻脚步,转身想要溜走,可是走出几步后,她又开始迟疑。

  “总算来了。”耳畔响起冷冷的声音,神不知鬼不觉,他竟已站到了她身后。

  重紫惊得跳开。

  “想留下?”

  “我……害怕,血。”

  “害怕?”他重复念了一遍,冰凉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你要习惯。”

  接二连三受惊吓,重紫已经被恐惧压迫得喘不过气,几欲崩溃,终于忍不住叫道:“为什么要习惯,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出去!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至此,她终于明白宫可然的感受了,怪不得宫可然那么恨他,无论哪个女人,都不会乐意住在这样的地方,过这种生活,被他纠缠当真是件恐怖的事。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很久了,你能来,该高兴才是。”

  “是你自己把它变成这样的,怪不得宫仙子讨厌你,讨厌这儿!”

  话嚷出口,重紫又后悔了,害怕地望着他。

  出乎意料,万劫没有发怒:“讨厌么,可你躲不过。”

  重紫哪还顾得上思考他话中的含义,颤抖:“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现在是南华罪徒,要去昆仑山受刑,对你有什么用?”

  他俯下脸,一缕红发飘落她眼前:“本座让你免受冰锁之刑,不好么。”

  “不用你好心,我……”话说一半,重紫猛然醒悟,“我去昆仑的事,你知道得这么快,陷害我的人就是……不,不可能,这么远,你怎么能通过梦来控制我!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是谁在设计陷害我!”

  万劫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脖子。

  重紫下意识闭目。

  许久,那手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并未收紧半分。

  “是谁,你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不是他报信给你的吗?”事情大出意料之外,重紫诧异地睁眼,见他没有反应,更加惊疑,“那你把我劫来做什么?要挟师父?不对,难道……是他让你做的,他不想让我去昆仑?”

  万劫目光闪烁,不置可否。

  此去昆仑,除了南华弟子,只有路上镇守各城的仙门弟子知道,重紫越想越不对,失声:“他是仙门中人,要你动手,是因为他自己不能露面!他为什么要帮我?难道害我的人不是他?”

  万劫依旧不语。

  重紫道:“你既然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你不是最强的魔尊吗,他难道比你还厉害?”

  本以为万劫不会回答,哪知他却冷冷开口了:“法力高过本座的,六界还没有第二个。”

  第一个当然是洛音凡,重紫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他用宫仙子要挟你!你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才要听他的话,对不对?”

  万劫又不回答了。

  重紫冷汗冒出来。

  那人身在仙门,却利用宫可然暗中要挟魔尊万劫,目的恐怕没那么单纯,更重要的是,他隐藏在幕后,别人永远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什么时候动手,所以万劫才会受他挟制,他阻止自己去昆仑,到底是恶意还是善意?他会不会害师父!

  重紫越想越心惊,转身跑:“我要出去!”

  万劫抬手,隔空将她拉回跟前:“想去报信?他们不会相信的,洛音凡是你师父,南华天尊将仙盟首座之位传与了他,要庇护你易如反掌,如今他非但不庇护你,还要送你去昆仑受刑,你还向着他做什么。”

  重紫呆了呆,道:“师父……那是……有人陷害我,他根本不知道!”

  万劫道:“他不相信你。”

  重紫别过脸:“他既然是仙盟首座,就更不能循私,这次是别人故意陷害我,将来他知道我被冤枉,一定会接我回去的!”

  “天生煞气,没有人能帮你,只有本座。”

  “不用你管!”

  “哼!”暗红的眸子里杀机骤现,很快又隐没,他似乎在顾虑什么。

  重紫吃吓,放软语气:“你放我回去,我叫师父帮你查出那个人。”

  “本座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一粒奇香无比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这……是什么?”

  问题是多余的,撕扯般的疼痛已经在身上蔓延,重紫惊骇万分地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左手臂,那里的肌肤正在一寸寸裂开,如同被剪刀剪破,皮肉外翻,鲜血迸流。

  “啊——”尖叫。

  万劫丢开她,过去依旧往石榻上躺下,任她在地上翻滚呼救。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两个月,重紫对万劫之地渐渐熟悉起来,看到血河白骨,心里仍会发毛不习惯,可也没有当初那样恐惧了。万劫显然没有伤她性命的意思,每每从昏迷中醒来,身上的伤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做了场噩梦一样。

  魔尊万劫的脾气的确与传说中差不了多少,反复,无情。

  每当被折磨到难以忍受时,重紫简直想一死了之,然而最终还是强撑过来了。

  见到万劫的时候多,见到他醒着的时候却很少,他似乎很疲倦,一天下来几乎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当然,每隔几日他也会出去一趟,至于去做什么,那就不知道了,这期间重紫趁他不在,曾设计逃跑过一次,结果不用说,如今躲着他还来不及,哪里敢多问,不过她私下猜测,他可能是去见宫仙子吧。

  那人仅仅利用宫可然进行口头威胁,就能挟制他,当真是痴情。

  重紫无心理会这些,她关注更多的,是殿上那柄逆轮之剑。

  照理说,此剑与天魔令都是当年魔尊逆轮的遗物,或许天生带煞气的缘故,每每对着天魔令,她总会遇上怪事,这次被遣昆仑就是它害的,然而面对这柄传说中负载着可怕魔力的逆轮之剑,她反而没有任何感觉,倒令人有些意外。

  仙门一心净化此剑,消除祸患,如果能带着它出去,将功折罪,所有人一定会原谅她,她就不用离开师父去昆仑了吧?

  不止一次动过这心思,重紫最终还是失望地摇头,这事太冒险了,自己现在处境固然不妙,可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若被发现偷剑,会是什么下场很难说,何况万劫在门口设置了结界,要拿着剑逃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知道是他回来,重紫连忙起身避到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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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二月 23, 2011 5:29 am

魔蛇

  万年赤蛇藤燃烧正旺,一道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衣带长发被带进的风吹起,映着熊熊火光,尽显魔尊威严,可惜此时殿内空荡荡,并无一个部下迎接,于是更显得孤独了。

  看清他的模样,重紫暗暗吃惊。

  与往常不一样,俊美的脸上带着比平日更多的疲倦之色,唇角略带血迹,步伐也有些蹒跚,竟是受了伤。

  他并不看重紫,径直走向石榻,躺下。

  重紫小声试探:“你……怎么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凤目睁开,冷冷地瞟着她。

  重紫被他看得发毛,纵然面前真是当年的神仙大哥,受了他这么多折磨以后,也不会再生出多少同情了,何况她并不想多管闲事,索性转身走:“大……叔慢慢睡,我出去了!”

  “大叔”二字有意拖得很长,身后万劫没有理会。

  殿外是永远不变的晦暗天空,凄迷烟雾,杂草乱石,枯树老藤,气候无非那么几种,或是阴风,或是血雨,或是愁云,或是妖月,从未见过太阳。

  重紫抱着星璨发了会儿呆,盘膝坐下。

  眼下空闲时间多,魔界太阴之气充盈,正可补仙界之短,与其坐等救援,不如趁机修行,总之不是什么坏事。

  闭上眼睛,灵气游走。

  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好在越到后面就越顺利了,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重紫便觉得周身灵力充沛,进益不少,正在沾沾自喜,忽然地面一震,连带她的身体也跟着朝旁边歪倒。

  怎么回事?重紫连忙睁眼查看。

  还未来得及作出下一步反应,整块大地竟剧烈摇晃起来!

  好象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撼动,迷雾尽散,天空变色,万里浓云急速飘飞,令人眼花缭乱,壮观,诡异。

  自来到这里,还从未遇上过这等异事,难道出了什么意外?重紫吃吓,双手撑地稳住身体,转脸朝殿内大声唤道:“大叔!大叔!你这魔宫是怎么回事!好象……要塌了!”

  整个空间都开始摇晃,风向已乱,飞沙走石。

  大殿里面无回应。

  侧身躲过飞来的一块石头,重紫再不敢留在外面,起身踉跄飞奔进殿:“大叔,这可是你自己的地方,你难道不管么!”

  黑石榻,万劫静静仰卧其上,竟然已经睡熟了。

  知道他性情不好,重紫不敢走近,站得远远的唤他:“大叔!大叔!”

  她叫得这么响,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万劫居然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双目紧闭,依旧沉睡,暗红色长发映衬俊美的脸,就连唇边的血迹也带上了几分魅惑。

  对啊,他受了伤,是死是活?重紫按捺住激动,小心翼翼走近他身边,碰了下他的手,又迅速退开:“大叔快起来,出事了!”

  那只手,不,他整个人几乎没有温度,和身下的黑石头一样。

  重紫不敢妄动,试探着轻轻摇晃他:“大叔!”

  没有温度,却还有气息,看来他受伤太重,一时难以醒转。

  外面狂风不停灌入,凛冽非常,大殿摇晃得厉害,黑石彼此碰撞,发出尖锐而危险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垮塌。

  重紫猛然想起一事。

  听说魔界虚天得太阴之力而生,每隔五年就会有一次劫变,乃是阴气太重反噬的结果,因此在虚天开辟魔宫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惟有法力极强的魔尊才能做到,群魔有了容身之地,自然臣服。

  眼前万劫之地的情形,分明是被一种强大力量撼动的结果,难道……虚天劫变爆发?

  此刻万劫仍处于昏迷之中,根本没有能力应付,一旦结界承受不住外力,破开,让那道恐怖的魔力涌入,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摧毁,连同两个人,都要化为尘埃。

  重紫浑身冷汗,既害怕又着急,顾不得什么:“大叔!大叔快起来!劫变来了,这地方要塌了!”

  任她死命摇晃,万劫还是气息微弱,纹丝不动。

  重紫无力地放开他,瘫软于地。

  来自虚天的如此强大的力量,万劫之地能否支撑过去尚未可知,现下除了听天由命,再无别的办法,只能祈祷外面的结界足够牢固了。坚持这么久,还是等不到师父来救她,难道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

  绝望之下,头脑自然变得简单。

  这种力量,好象……有点熟悉?

  重紫呆坐片刻,反而留意到其中异常,正在诧异,那可怕的力量已开始慢慢减弱了。

  一波接一波震荡过去,地面晃动不再像先前那般剧烈,碰撞声也逐渐变小,那道力量好似一股浪流般,冲过这里,朝另一个地方行去。

  终于,周围恢复平静。

  遥望殿外,天空依旧是天空,大地依旧是大地。事情发生前后,顶多只短短一盏茶的工夫,重紫却感觉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似的,回想方才的情形,心有余悸。

  能够幸免于难,估计一半原因是万劫之地的结界相当牢固,撑过了这场劫变;另一半原因则是侥幸,万劫此时身受重伤,倘若中间出点什么意外,就再没有谁修补支撑结界,两人必是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这次总算死里逃生。

  重紫暗自庆幸,坐在地上喘息许久,待平静下来,才站起身朝殿外走。

  脚步忽然放慢,停住。

  半晌,她缓缓转回身,鬼使神差地望向璧间那柄暗红色的逆轮之剑,大眼睛幽幽闪烁。

  现在他昏迷不醒,岂非正是个好时机?只要带着魔剑离开这里,回去师父一定能原谅她,所有人都会原谅她的,她就不必再去昆仑,又能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了。

  可是门口设有结界,拿了剑也出不去。

  重紫怔怔地望了那剑许久,又将视线移向石榻上的万劫,脑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

  倘若……他死了呢?

  劫变已经过去,不再需要结界的保护,只要他一死,结界自然消除,她就可以带着魔剑逃出去了。

  逆轮之剑,魔族圣物,足以杀死强大的魔尊。

  拿魔剑,杀了他!

  重紫咬住唇,不由自主朝那剑走过去。

  此刻他全无抵抗能力,九成把握能得手,结界消失,万劫之地就不再隐秘,师父会很快找到这里救她出去,杀了这个恶名昭著的魔尊,仙门那些寻仇的人只会感激她。

  快,快杀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怂恿。

  重紫紧盯着魔剑,缓缓朝它伸出手。

  纵然当年他对她有恩情,可是现在折磨她这么多次,也已经够了吧,他早就不是当年的神仙大哥了,而且身负血债,除去当初那三千性命,这些年他不知还杀了多少仙门弟子和无辜百姓,本就该死不是吗?

  手控制不住,在半空不停地发抖。

  明知道眼前是个死刑犯,却并非每个人都有行刑的勇气。

  因为,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亲手杀人。

  “受了欺负可以生气,却不该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么?”曾经有一个人亲口告诉她这句话,从那时起,她就深深记在了心里,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杀他。

  他静静躺在石榻上,无半分意识,对自己的危险处境全然不知。

  昏睡之中,那脸上反而显出一丝熟悉的平和气质,酷似当年,一缕暗红长发划过完美的脸,与唇角斑斑血迹相同颜色。

  星璨动了动,似乎也很不安。

  虽说杀人是情非得已,而且杀的是祸害六界的魔尊,师父知道后必会原谅她,可在当年那件事未查清楚之前,他不会希望她这么做吧,更不会希望她亲手杀人。

  重紫看着那张沉睡的脸,迟疑半日,终于还是缩回手,飞快寻思对策。

  机会不能白白错过,不伤他性命,可也不能总留在这儿让他折磨啊,这些天接触下来,她早已看出他没有害她性命的意思,反而是那幕后之人令她很不放心,此人混入仙门,目的难测,不管怎么说,都要尽快想法子出去告诉师父才是。

  脑海里灵光一闪,她蹲下身,摸索着在黑石榻上东按西按。

  不负所望,一道暗门应手而开。里面有许多玉瓶,大都盛着药。

  重紫清楚地记得,有几次被他折磨时,他喂她吃的,就是同样一种毒药,需解药才能化除药性,有一次她努力忍受,总算没让自己昏过去,这才发现他喂她吃的是哪一种解药。

  若非他不用吃饭,她早就给他下药了。

  一眼便认出两种药,重紫立即分别取出一粒毒药和解药,然后将剩余的其他药不论多少全都倒进了万年赤蛇藤的火焰里。

  吃过这药的苦头,她很清楚药效,在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下,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和心思施展法力,魔宫之毒难制且难解,他折磨她这么久,现在让他受点罪也理所当然,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她只是想让他放她走而已,只希望事情能如愿发展。

  心知没多少把握,重紫捏了把冷汗,不敢多耽搁,掰开他的嘴喂进药,用灵力催其咽下。

  果然,万劫很快睁开眼。

  重紫退后。

  没有意料中的惨状,甚至没有听到一声痛呼。

  他翻身坐起,右手捂着胸口,皱眉。

  这药对他有没有作用?重紫惊疑不定,眼睛也不眨,留神观察他的神色,希望能从中看出一点变化。

  半晌,他缓缓抬眸,声音略显沙哑:“解药?”

  既然这么问,可见是真的中毒了,重紫惊讶于他的忍受能力,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大叔撤了结界放我走,我会留下解药给你。”

  他只是看着她。

  手指捏着解药,重紫尽量镇定:“解药只此一粒,我虽没多少法力,毁掉它却也易如反掌。”

  “你是在要挟本座。”

  “大叔怎会怕我要挟,可是宫仙子没有你保护,一定会很危险,我不过是想离开这里,并非存心害你,还求大叔别为难我。”

  凤目冷冷盯着她,几乎不带感情,更无半点痛苦之色。

  他淡淡道:“那人既让本座劫你来,若是放你离开,她还能活么。”

  心里“咯噔”一下,所有希望瞬间破灭,重紫面白如纸,脚底后退两步,又急又悔,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早知如此,就该直接拿剑杀了他,也不至于有这些麻烦,到头来反而让自己陷入困境……

  万劫看了她半晌,忽然一声冷笑:“后悔?就凭你也害得了本座。”

  眨眼间,壁上那柄逆轮之剑已变作一条通体火红的碧眼蛇,滑落地上,溜到他身旁盘作一堆,高高昂头,朝她吐着火红的信子。

  重紫大惊失色:“魔蛇!”

  怪不得对着天魔令有古怪,对着它却没有任何感觉,原来它根本就不是真的逆轮之剑,而是魔蛇所化!

  早就该想到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仙门与九幽魔宫都为它费尽心思,他又怎会随便将它摆在殿上!

  重紫汗流浃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曾经在洛音凡的书上见过,此蛇名虚天魔蛇,其性剧毒,侍主忠诚,仙门中法力弱些的弟子一旦被其所伤,不及时救治,便难逃厄运。幸好方才没有真的取剑杀他,否则必死于魔蛇之口!这么说,他可能早就料到她的想法了,此人心机如此深沉!

  万劫道:“你要逃出去也不难。”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

  “洛音凡闯入了虚天,方才只要你稍使仙门灵力接应,他便能感知,救你出去了,”他停了停,冷笑,“纵然南华天尊在世,也未敢擅闯魔界虚天,洛音凡,果然自负得很。”

  重紫这回真傻了。

  难怪那力量如此熟悉,原来是师父!为了救她,他竟只身闯进魔界虚天探路!

  错失良机,重紫固然懊悔,更多的却是喜悦,师父还是记得她,还是担心她的啊。

  万劫站起身,缓步朝她走过去。

  前后才睡了短短一个多时辰,他的伤居然已经全好了似的,整个人变得精神,步伐稳健,目光清明,哪有半分中毒的样子!

  重紫惊得连连后退。

  “你……解药只剩这一粒,你……”

  “哼!”

  他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重紫终于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手里虽捏着解药,可是她并没想过真毁掉它,毕竟她的目的只是逃出去,孰料他竟不受挟制!

  火光映着俊脸,越发显得邪魅。

  万劫微微一嗤,径直自她手里取过解药,在她还未回神的当儿,扬手,将解药丢进了身旁熊熊火焰里。

  重紫大骇。

  “你……”

  “区区毒药,岂能奈何本座。”

  如闻晴空霹雳,重紫尽量缩起身体,后背紧贴墙壁,额上满是冷汗,惊恐而绝望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的下场了。

  想不到他的法力竟已高到这地步,根本不畏魔毒!

  而她,不自量力地拿药威胁他,还起了杀心,如今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下场?

  重紫全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

  出乎意料,万劫竟没再理她,转身走出殿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万劫没有折磨她,这让重紫很意外,敢明目张胆要挟他,本以为一定会受严惩的,他竟然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该来的躲也没用,她留在殿内小心翼翼等了半个多月,发现万劫的确没有计较的意思,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再想到与师父错过,又懊恼不已。

  照万劫的性子,肯手下留情已经难得,重紫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自觉地不去招惹他,成日只缩在大殿角落里修行,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不起眼。

  时光安安静静流逝,直到有一日,万劫带回两个人。

  来万劫之地三个多月,还从未见他带外人进来过,重紫有点惊讶,当然她也没胆量去管这个闲事,打算丢开,可是认出那两人之后,她马上大惊失色——两人都是南华弟子,其中一个正是闵云中的侄孙女闵素秋!

  重紫连忙躲到柱子旁,待万劫离开,才跑过去唤她:“闵师姐!”

  二人本已满脸绝望,见了她更惊恐后退。

  原来洛音凡喜洁,每每见重紫身上稍沾污迹,都会用上个净水咒,可这里是万劫魔宫,有的只是血河血雨,万劫自己法力无边,重紫却惨了,寻不见净水,更不敢找他帮忙,只得勉强用沾着晨露的草叶洁身,此时头发乱蓬蓬的,粘连成片,身上白衣早已被血雨染成了黑色,难怪别人认不出来。

  重紫无奈,拉着闵素秋苦笑:“闵师姐,是我啊!重紫!是我!”

  二人疑惑地瞧了半晌才认出她,俱大喜。

  重紫道:“你们怎么被抓来了?”

  闵素秋道:“我们本是去青华宫的,却不期路上遇见万劫,被他抓了来。”

  总算遇着合适的对象,重紫终于问出悬心许久的事:“卓师兄和闻师叔他们……怎样?”

  闵素秋看她一眼,低声:“闻师叔还好,就是卓昊哥哥受伤不轻,我这回正是要去青华宫看望他的。”

  听得卓昊没事,重紫便大大松了口气,对闻灵之倒不怎么关心,看来万劫当时只想劫自己走,放过了他们。

  另外那个女弟子名唤纭英,比重紫低了一辈,上来拉着她道:“重师叔果然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你凶多吉少了,尊者前日为打探万劫之地入口,只身进了魔界虚天,幸好他老人家法力高强,安然无事。”

  重紫垂眸浅笑。

  纭英打量她,担忧:“万劫没对你怎样吧?”

  重紫摇头:“他没想杀我。”

  纭英不解:“也没见他要挟尊者,那他抓你来做什么?”

  重紫还是摇头。

  “既然万劫不杀她,她就没事,反倒是我们很危险,”闵素秋制止纭英再说,急着问重紫,“我们的法力都被万劫封住了,你在这里住得久,可曾想过逃出去的法子?”

  重紫为难:“我知道门,可那儿设有结界,出不去的,也没见到别的出口。”

  闵素秋失望。

  纭英跺脚道:“万劫近年越发猖狂,那日竟敢混去南华一带,不知他想做什么,害了我们许多弟子,幸亏闵仙尊和掌教赶到,与几位师叔使出九星伏魔杀阵,才勉强伤了他,谁知他这么快就好了!”

  原来他是这样受伤的?重紫恍然,心下暗忖。

  万劫隔几天就出去,她早已开始怀疑了,果然,他并非是去见宫仙子,其主要目的,是想打探那个混在仙门里的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吧。他既是魔界最强的魔尊,那人若真拿宫可然要挟他,他只须将宫可然困在身边就行了,何必受挟制?难道除了宫可然,还有别的事可以要挟他?

  她兀自疑惑,旁边闵素秋忽然惊叫。

  抬脸看见来人,重紫下意识张臂将二人护在身后。

  万劫哪里理会她,凌空将闵素秋摄至跟前,丢进殿内。

  重紫大急:“你……做什么?”

  纭英白着脸道:“他要取人元气,修炼魔神!”

  重紫马上想起血河畔那些白骨,忍不住也哆嗦。

  既是同门,哪有不救之理,何况闵素秋还是闵云中的侄孙女,待自己也不坏,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可是要与面前的魔尊作对,目前的情形,别说闵素秋她们法力被封,就算没被封住,他也不会将她们放在眼里的。

  重紫白着脸,看着万劫朝殿内走。

  同门有难却见死不救,倘若叫师父知道她是贪生怕死之徒,肯定会很失望吧?

  纭英辈分低,此刻已慌得没有主意,不由自主摇她的手臂:“怎么办?”

  重紫将心一横:“大叔!”

  万劫本已走到殿门口,忽然前路被人拦住,于是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看她,凤目中没有表情。

  重紫被他看得害怕,结结巴巴道:“大……大叔,求求你饶过她们……”

  想不到她这么大胆,纭英已经吓呆了。

  万劫冷笑:“本座要修炼,饶过她也罢,就用你代替?”

  重紫吃吓,白着脸后退。

  万劫不再理她,踏入殿门。

  重紫咬牙,伸手拽住他的袍袖:“大叔,别再害人了!宫仙子也是仙门弟子,她不会喜欢你这样!你肯为她解散魔宫,为什么不肯为她收手?倘若你对别人也能像对她一样……”

  万劫不耐烦地抬臂。

  重紫当即被那道无形的力量震得飞出去,重重摔落在阶下,胸口剧痛,张嘴便吐出鲜血。

  纭英见状大惊,跑过去扶她:“重师叔,你怎么样!”

  重紫摇头,忍痛拿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抬眼却见万劫正要设结界。

  他若是进去,闵素秋就死定了!

  重紫大力推开纭英,勉强奔上阶,步伐不稳,几个踉跄扑倒在他面前,她一时也顾不得姿势可笑,伸手抱住他的脚:“大叔!大叔!你不记得教过我的话了?再受欺负,也不能害人性命,何况她们并没有害你啊,楚不复!楚大哥!”

  万劫踢开她:“本座答应那人留你不死,不要得寸进尺。”

  “你是神仙,是救人的神仙,不会喜欢害人的!”右肩骨仿佛被踢得碎裂了,重紫痛得低哼,挣扎着扯住他的袍角,仰起脸,“我虽天生煞气,可我记得你的话,我现在能做到,你不能变成这样!”

  万劫冷冷道:“放手,想找死么。”

  重紫咬牙,死命抓紧黑袍下摆不放。

  万劫俯身扯过那杂草般的头发,逼得她张嘴,喂了粒药丸。

  头发被扯,重紫吃痛,还未来得及叫,那手就将她丢开了。

  药效发作得奇快,全身上下如有千万钢针在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可怕的折磨,直痛得她小脸煞白,冷汗直冒,眼前阵阵发黑。

  等了半晌,并未听到意料中的惨呼声,万劫大约是觉得意外,微微抬脚,地上的人便直挺挺地翻过身去,再也不动。

  苍白的嘴唇被一排牙齿紧紧咬住,破损处留着血,她竟是早已昏迷过去了,惟独那纤细的手仍紧紧扯着他的衣袍下摆,不肯松开。

  纭英双手捂住嘴,忍着没叫出声。

  凤目中神色复杂,万劫锁眉。

  许久,他俯下身,一只手抱起她的腰,稳步走进殿,留下纭英呆呆地站在原地。

  关于万劫之地所在,仙门苦寻多年全无结果,洛音凡无计可施之下,才决定亲自闯进魔界虚天探路,谁知仍一无所获,反倒惊动了九幽魔宫,只得退回,眼见陷入困境时,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青华宫宫主卓耀来信称打探到宫可然行踪,于是他当即起身赶往青华。

  青华九重殿上,宫主卓耀端坐主位,旁边卓昊重伤初愈,脸色略显苍白,站在那里却依旧是气宇轩昂,倜傥之气半点不减,神色似乎很焦急。

  下面客位坐着个紫衣女子,容貌姣好,正是宫可然,此时她只低垂着眼帘,纤纤手指握着茶杯,也有些心神不定。

  终于,一道白影出现在门口。

  卓昊立即迎上去:“尊者,宫仙子已请到了。”

  洛音凡点了下头。

  卓耀忙起身让他坐:“小儿前日带他们四下查探,总算打听到宫仙子芳踪,将她请来作客。”

  洛音凡道:“宫主费心。”

  卓昊先前就坚持要去南华,无奈重伤走动不得,如今见面,立即开口求情:“晚辈冒昧,天魔令的事我已听说,重小师妹绝不可能做出那事,她并未学过术法,哪里懂什么血咒,此事必有冤屈之处,求尊者三思。”

  洛音凡淡淡道:“有过就当受罚,是否冤屈,南华自会查实。”

  卓昊道:“但冰锁之刑……”

  卓耀恐他失言,截口制止:“当务之急是救人,南华的事,尊者与虞掌教自有道理,岂容你一个小辈妄加评判,休得胡言!”

  卓昊忍了气退下。

  宫可然过来见礼:“久闻尊者之名,父亲当年亦常提起,说尊者对长生宫颇多关照。”

  洛音凡破天荒站起身,不大不小回了一礼:“不肖小徒,劳动仙子。”

  宫可然忙道:“尊者说哪里话,这些年若非得尊者庇护说情,小仙早已性命不保,如今出些力是应当的……”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洛音凡道:“重华本为救人而来,无意伤他性命,但逆轮之剑在他手上,久之势必为祸苍生,望仙子看在已故老宫主面上,劝他交出魔剑。”

  宫可然低声:“魔气已入心,他不肯听的。”

  洛音凡道:“如此,到时或有得罪之处,仙子不要见怪。”

  宫可然默然片刻,点头:“此事总该有个了断,他早已不是长生宫弟子,尊者不必顾虑,只怕他不肯来。”

  洛音凡示意她归座:“我看此事先不要声张,以免他们寻仇心切,难为宫仙子。”

  卓耀道:“这里离各大门派近,只怕宫仙子在青华的消息一传出去,他们立刻就要赶到了,须另寻个地方行事才好。”

  洛音凡道:“传说万劫之地入口在昆仑一带,离昆仑不远正好有个扶生派,我与那掌门海生道长却是旧识,不若借他的地方一用,又有昆仑派照应。”

  卓耀笑道:“如此,甚妥。”

  卓昊立即道:“我这便带人护送宫仙子过去。”

  儿子重伤初愈,卓耀本不舍得他去冒险,却又知道他惦记重紫,此番必定拗不过,只得嘱咐:“听尊者的主意行事,不可自作主张。”

  卓昊答应,正要出门去安排,迎面却见一道绿色身影走进来,正是卓云姬。

  卓昊忙道:“姑姑怎的突然回来了?”

  卓云姬匆匆朝洛音凡与卓耀作礼,又看卓昊,美丽的脸上隐隐有忧愁之色:“大事不好,闵仙尊的侄孙女素秋来看你,路上竟失踪了,我沿途细细查问过,大约是在汶西城一带不见的,听镇守汶西城的弟子说,前日魔尊万劫曾路过那里,恐怕……”停住。

  卓耀惊得看洛音凡:“如何是好!”

  洛音凡皱眉:“先去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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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四 二月 24, 2011 4:59 am

亡月

  空旷的黑石大殿里,重紫再次醒来,发现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已经消失,身上粘乎乎的感觉也没有了,出奇的清爽舒适。

  睁眼,望见高高的殿顶。

  抬手,原本污黑的衣袖居然变得洁白干净,好似做梦一样!

  更令重紫惊讶的是,她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地上,而是睡在一张宽大的黑石榻上,殿内唯一一张石塌!

  转脸看清榻旁站着的人,重紫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万劫早已发现:“起来。”

  重紫不动。

  “起来。”声音冷了。

  再难忍受的苦头都吃过,只差一死,重紫哭道:“你要拿闵师姐她们修炼,干脆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教训还不够么。”

  “反正总是喂我吃药,随便你!”

  “找死?”微怒。

  重紫到底年轻,受这几番折磨,再想到救不了闵素秋她们,自己也可能永远都出不去,见不到师父,已经灰了心,白着脸哭道:“活着也是被你折磨,不如死了!”

  大殿一片沉寂。

  “不折磨你便是。”耳畔脚步声远去。

  重紫哽咽着,确定自己没听错,才悄悄睁开眼,发现他果然已经走了,于是连忙擦干眼泪,翻身从榻上爬起来,取了星璨就飞快朝殿门外跑。

  殿外哪有闵素秋与纭英的影子!

  难道她们已经被……重紫一颗心直往下沉,围着宫殿寻找几圈仍是不见,慌得高声唤二人名字,甚至壮着胆子去血河边认了半日白骨,最后再也沉不住气,四下乱跑,总算在魔宫大门口看见了他。

  愁云之中,暗红色长发张狂飞舞,他背对着这边,高高立于云端。

  重紫大声:“大叔,闵师姐她们呢!”

  万劫当然不会理她。

  重紫急了,御杖飞至他身旁:“大叔!闵师姐她们呢,你把她们怎么了?”

  嫌她太吵,万劫侧过脸,暗红色眸子里闪着冷光。

  重紫吓得叫道:“你说过不折磨我的!你说过的!”

  万劫看她两眼,果然没有动手:“走了。”

  重紫愣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大喜,毕竟他当初是那样好的神仙,再坏也不至于真的丧心病狂全无良知吧。

  她拉拉他的袍袖:“大叔,你的伤好了么?”

  万劫不答。

  重紫也不在意,往云中坐下,自言自语:“你说,那个人为什么阻止我去昆仑呢……他为什么要帮我?在梦里害我的人不是他?”

  万劫冷笑:“不让你去昆仑,就是在帮你么。”

  “那他为什么……”话说一半,重紫猛然醒悟,失声,“他不让我去昆仑,是因为留着我有用?血咒!他想利用我解天魔令的封印!去昆仑受刑百年,他等不了那么久!”

  这太可怕了!

  重紫紧张万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天魔令是被魔尊逆轮亲自用禁术封印的,须要血亲才能解开,就算我跟他一样天生煞气,也没用啊,再说他已经利用做梦让我试过了,我根本解不了。”

  发现他神色异常,她连忙问:“难道这事有内情?大叔你知道?”

  万劫目光复杂,冷冷道:“有些事选定你,是躲不过的。”

  重紫道:“就算我能解,也不会让他得逞!”

  “你天生煞气,倘若入魔道修行,将来必有大成。”

  “我才不会入魔!”

  万劫不再理她。

  重紫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身为魔界最强大的魔尊,法力无边,到头来却还是要受人挟制,魔宫解散,连钟情的宫仙子也生他的气,如此,他当年盗取魔剑,杀死三千弟子,究竟有什么好处?

  想起那幕后之人的目的,她就心惊。

  这次已经被害得很惨,真要继续留在南华,还不知道那人会再使什么诡计,与其让他算计,让师父误会,倒不如留在这里。

  可不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师父,提醒他多加防备才是……

  且不提她作何思量,魔宫外的人间这几个月也发生不少事,临近昆仑的青长山上,半年前忽然多出个扶生派,短短时间就发展了两三百弟子,仙术奇特,周边各村镇百姓皆得庇护,在青长山一带声誉颇好。

  这扶生派的掌教,正是曾经率徒弟们斗欲魔的海生道长,他当日为出路发愁,幸得洛音凡指点迷津,心结尽去,自此修为大进,竟果真合仙咒两派之长,另辟蹊径,开宗立派,已小有名气。

  为着此事,海生对洛音凡极是感激尊敬,此番听得他来,早早率弟子们在山前等候,亲自将众人迎至殿上。

  洛音凡与闵云中坐了上座。

  原来闵云中兄嫂一家都在逆轮浩劫中身亡,只剩了这个孙女,听说她被万劫劫走,闵云中又急又怒,匆匆带了慕玉闻灵之等数名弟子赶来营救。

  刚坐定,忽然外面报昆仑玉虚掌教与师弟昆仑君到,一同前来的还有成真、天山、金灵三派掌门,众人立即又起身迎接,客套,再热闹了一番,由于人太多,宽敞的大殿顿时显得十分拥挤,许多晚辈弟子都只好站着。

  海生惭愧道:“地方简陋,几位仙尊……”

  昆仑掌教玉虚子五十来岁模样,须发仍黑如墨,闻言笑道:“扰了掌门清修,不见怪便好,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海生亦笑。

  闵云中道:“为着小辈之事,劳动众位,甚是不安。”

  众掌门都道:“仙尊客气。”

  玉虚子正色道:“想来重华尊者已有安排,昆仑弟子虽愚钝,或有用得着的,尊者尽管吩咐。”

  众掌门亦颔首。

  洛音凡并不推辞:“一为小辈,二则,逆轮之剑遗失已久,须尽快取回净化,以往数次相劝,万劫仍不肯交出来,此番惟有摆下杀阵迫他,宫仙子……”

  宫可然垂眸:“尊者已给过他机会,不必再顾虑。”

  洛音凡点头。

  正在此时,一名弟子忽然进来报:“掌门,外面两位师姐自称是南华弟子,想要求见尊者。”

  海生望向洛音凡,见他同意,忙吩咐道:“快让她们进来。”

  须臾,几位弟子扶了两名女弟子进殿,两人步伐不稳,状似虚弱,分明是灵力大损,受了重伤。

  看清面容,卓昊大吃一惊:“闵师妹?”

  原来这两人正是死里逃生的闵素秋与纭英,她二人稀里糊涂被送出万劫之地,之后发觉灵力折损,正巧被扶生派弟子所救,听说洛音凡在,更加欣喜,立刻就要过来求见。

  闵素秋先朝座上洛音凡与几位掌教行礼,接着哭起来:“卓昊哥哥。”

  卓昊忙扶住她,细语安慰,眼睛不时朝殿外望。

  见她安然回来,闵云中大喜,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纭英上前回道:“我与闵师叔本是去青华宫,谁知路过汶西城时遇到魔尊万劫,被他劫了去,要拿我们修炼魔神。”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又惊又喜又愁,惊的是二人此番委实险得很,喜的是从未有人能从万劫之地活着逃出来,她们已算侥幸了,愁的是,一共丢了三个人,眼前却只回来两个。

  卓昊终于忍不住问:“重紫师妹呢,她现在怎样,为何没有跟你们一道出来?”

  闵素秋垂眸:“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万劫放了我们。”

  众人更加意外。

  魔尊万劫竟会主动放人!

  闵云中当即问:“万劫之地入口在哪里?”

  纭英摇头,将事情经过细细禀明,末了道:“我们醒来时,已经在这附近的野地里了。”

  众人失望,看洛音凡。

  洛音凡道:“有宫仙子相助,万劫必然会来,今非昔比,不可贸然行事,稍后待我查看青长山地势,再合众位之力设四方杀阵。”

  众掌门都道:“但凭尊者安排。”

  一旁的昆仑君黑面威严,向来沉默少言,此时忽然开口:“尊者高徒尚在万劫手中,万一逼急了他,岂不危险?我看还是救人为重,至于魔剑,来日方长。”

  众人早已听说此事,暗暗叹息。

  往常多少掌门想送子女拜师,洛音凡一个不留,顾及这些人的身分颜面,对外只宣称不收徒弟,想不到挑来挑去,如今竟收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可到底是亲自教养出来,又是唯一的一个,再狠心,也不至于为一柄魔剑就不顾她的安危。

  听得昆仑君这么说,众人忙附和称是。

  卓昊正担心这个,闻言喜道:“仙尊所言甚是,当以重紫师妹安危为重。”

  闵云中冷冷道:“南华罪徒而已,竟为她耽误大事不成!果真她有悔改之心,就该想着戴罪立功才对,更不能贪生怕死,那魔剑内封印着逆轮魔力,能造就一个万劫,也能造就更多魔头,多留一天便是祸害!”

  卓昊脸色微变,待要再说,旁边纭英忽然开口道:“或许……尊者不必担心。”

  这话听来古怪,众人都不解。

  洛音凡示意她讲。

  纭英迟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重紫师叔在万劫之地这么久,不也安然无事么,我以为……万劫没有害她性命的意思,何况……何况他对她好象……有点特别。”

  这个“特别”所包含的意思不难理解,他将闵素秋等人抓去,马上就要用来修炼魔神,可重紫被劫这么久,他既未害她性命,也未出言要挟洛音凡,杀人无数的魔尊突然留情,难免令人生疑。

  众人不好表示,只看着洛音凡。

  毕竟魔尊万劫待重紫的确不同,纭英原本是据实而言,见状不免也有些无措,低声道:“弟子不过是妄自揣测,或许……”

  闵素秋忙道:“你胡思乱想什么,若非重紫求情,我们早就没命了!”

  这话虽是好心,可她不说还好,一说,众人反而都沉默,慕玉忍不住拧紧了眉,闻灵之轻哼。

  闵云中瞟了洛音凡一眼,似笑非笑:“想不到护教的好徒弟,在魔尊跟前也说得上话。”

  卓昊忍怒:“闵仙尊此言……”

  “慕玉,先安排她们下去歇息养伤,”洛音凡打断他,起身,“几位掌门且与我出去看地势,再设阵法。”

  冷风萧瑟,镇上行人都缩着头走路,街旁一个小小铺子里却始终充斥着暖意,盘内包子又大又白,冒着腾腾热气,十来个客人坐在桌旁,谈笑风生,每个人心里都感觉暖洋洋的。

  角落里坐着个三十几岁、面目寻常的中年男人,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脸上几点麻子,毫不起眼。

  两人面前放着一大盘包子,堆得高高的,却只有少女在吃。

  她边吃边抱怨:“大叔,我们根本不用吃饭,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

  中年人不答。

  她拿起一个送到他面前:“你也吃一个吧。”

  中年人对此视而不见,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吃包子的客人,深邃的眸子里目光清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来看人吃包子的?”她发笑,“我以前当叫花的时候,有一回跟一只狗抢包子,被狗咬了一口,你看!”

  说完,她果真撸起袖子。

  中年人终于瞟了一眼,那伤痕已经浅得看不清了。

  少女放下袖子,悄声笑道:“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大叔在我身上留了仙咒,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不然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了,这些年我跟着师父,不只吃过包子,还吃过很多仙果。”

  这中年人与少女,正是变化过的万劫与重紫。

  “大叔,你这样是查不到他的。”

  ……

  重紫一直想探得真相,可她用尽办法,也休想从万劫那里套出半句话,此番万劫要出来,她好不容易才求得他带上自己。

  她当然不是想趁机逃走,反正回去也要被送往昆仑,与留在万劫之地差不多,何况她真逃了的话,那慕后之人必会向宫可然下手,有负万劫的信任,她的目的,其实是想找机会给师父报信,让他当心,以防那人对他不利而已。

  怎么报信?重紫默默吃包子,思量计策。

  正在此时,外面走过几名弟子。

  “打听清楚了?”

  “宫可然的确在青长山。”

  “既然她在重华尊者手里,不怕万劫不来,机会难得,还不快报信回去!”冷笑。

  “是不是先求见尊者,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再说?”

  “尊者拿住宫可然,必定是想引出万劫,对付万劫,当然人越多越好了,只是尊者他老人家有慈悲之心,怕我们伤了宫可然,但那宫可然与万劫搅在一处,本就是仙门罪徒!”

  “那……”

  “万劫若不来,我们便拿她处置,快去送信!”

  待他们去远,重紫惊道:“大叔,怎么办?”

  一旦他们报信,那些与万劫有仇的人就会赶来,宫可然在洛音凡手中无妨,落入他们手里就麻烦了。

  “师父不会害宫仙子,他肯定是想救我。”

  “我不会放你。”

  “我知道,放了我,那人会拿宫仙子下手吧,”重紫摇头,“你想去救她吗?”

  万劫道:“先送你回去。”

  重紫费尽心思出来就是想给师父报信,哪肯轻易回去:“若是等那些人都赶来,你就很难再救出宫仙子了,放心,我在这儿等你,不会逃的。”

  万劫面无表情。

  重紫忙道:“不信的话,你给我吃药?”

  万劫丢出一粒药丸。

  重紫取过药,大眼睛转了转,果然当着他的面吞了。

  万劫站起身,冷冷道:“我至多三日便回,你最好不要乱跑,留意九幽魔宫的人。”

  重紫有点不安,毕竟面前的人对她有救命之恩,虽然折磨过她,可他肯放了闵素秋与纭英,又是个人情。

  她伸手拉住他的袍袖,迟疑:“大叔,他们是故意利用宫仙子引你现身,你……还要去?”

  手中一空,万劫已隐去身形。

  重紫重新坐下来,伸手取过盘子里的包子,一个个排到面前桌子上,一边喃喃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别以为我不知道,买了十二个包子,我才吃了四个,这里却只剩七个,不会拿别的变么,撑死我了!”

  万劫不在,行动就自由多了,周边城内都有仙门弟子镇守,送信出去更容易得很。

  然而重紫琢磨一整天,仍没有行动。

  那人身为奸细,必会留意这些信件消息,万一此信没送到师父手上,反而落入他手里,岂非弄巧成拙?万劫对当年之事守口如瓶,恐怕是受了他的警告,可见他的本事不小。

  到此时,重紫才发现自己计划有误,不由焦急万分,此事还是当面告诉师父更合适,可惜法力被万劫封住,否则就能御杖去青长山找师父了。

  黑夜笼罩小镇,偶闻犬吠。

  重紫胆子本来就大,方才亲眼见到几个妄图欺负她的人被弹飞之后,她就更加放心了,万劫像当年一样,留了法咒保护她。

  她当然不会失信逃走,可是她也很担心师父会遭那人算计,更想见他一面,他对她失望透顶了吧,然而他还是会以身犯险,到虚天来救她。

  重紫缩在墙角,抱紧星璨,心头一阵甜一阵酸。

  她不甘心,其实她根本没有错,为什么让他以为她错了!她要证实给他看,他没有收错徒弟!只要帮万劫找出那幕后之人,证实她是被陷害,他就一定能原谅她,她也就不用离开他去昆仑了!

  许久,怀中星璨躁动,重紫被扰得回过神。

  不知何时,头顶竟笼罩了一片阴影。

  这是什么!重紫惊得抬脸。

  面前站着个……不像人,倒像是个邪恶的幽灵。

  他披着一件长长的、过分宽大的黑斗篷,下摆拖垂在地上,由于背对着远处灯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他身材有点高,修长匀称。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重紫隐约感觉到那股邪恶的气息,立即跳起来闪到一旁,离他远远的:“你……是谁!”

  他缓缓侧过身。

  借着灯光,重紫终于看见他的脸,却只有半张,因为那鼻尖以上的部分都被斗篷帽盖住了,惟有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露在外面,肤色略显苍白。

  半晌,他唇角一勾:“重紫。”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古怪,有种奇异的蛊惑力。

  这人认识自己?重紫越发警惕,明明本来相貌已经被万劫作法掩饰住了,他竟然还能认出来,可见必非常人。

  “你……认识我?”

  “认识,而且我知道,你很想你师父,对不对?”

  重紫没有回答,视线被他的左手吸引过去。那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紫中带黑,晶莹,闪动着魅惑人心的光泽。

  可是他很快将手缩回了斗篷里面:“不能看太久,它会摄人心神。”

  重紫早已发现那戒指有问题,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承认,反而很意外,半晌道:“有人曾经控制我,让我在梦里去做坏事,是不是你?”

  “不是我。”

  “那你找我做什么?”

  “我能送你去见你师父。”

  重紫没有喜悦:“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是洛音凡的徒弟,我想讨好你。”

  重紫哪里信他的鬼话:“我不知道你是谁,怎么相信你啊。”

  他再次勾起半边唇角:“我叫亡月,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重紫忍不住一个哆嗦,抬眸望了望月亮,这真是个古怪的人,连名字也透着死气……

  他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听这个名字,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好人?”

  不光名字,你这模样也不像好人,重紫看着他那身墓地幽灵般的装束,勉强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无语:“其实我是个好人。”

  重紫冒汗:“哪有人说自己是好人的。”

  “你不信?”

  “你不像仙也不像人,你……是魔!”

  他没有否认:“我若是害你,现在就能劫你走,又怎会送你回去。”

  原本只有点怀疑,想不到他真的是魔,重紫紧张得捏了把汗:“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害我,说不定你就是九幽魔宫派来算计我的!”

  “九幽?他为何要算计你。”

  “他想祸乱六界,”重紫不假思索,“听说当年他因为野心太大,想要谋逆,被逆轮诛杀,现在逆轮死了,天魔令被封印,他当上魔尊,却不能***虚天之魔,所以才会在暗中陷害我,想利用我的血解开天魔令的封印,我若真的回南华,岂不正好中计?”

  亡月笑了:“当年逆轮诛杀的是天之邪,不是九幽。”

  重紫惊讶:“魔尊九幽不是天之邪吗?他们都说天之邪没有死……”

  “天之邪或许真的没死,但九幽是九幽,天之邪是天之邪。”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你又怎肯定他们是一个人?”

  重紫无言以对,半晌道:“就算九幽不是天之邪,也不代表他不是害我的那个人,难道他就不想利用我唤醒天魔令?”

  “不想,”亡月道,“天魔令认主,你若果真能解开封印,就拥有***虚天万魔的力量,那时候魔界最强的会是你,他怎么会高兴?”

  这话的确有道理,重紫其实也在怀疑,不光仙门想夺回魔剑,九幽魔宫也想,倘若要挟万劫的是魔尊九幽,魔剑又怎会还留在万劫手上。

  “害我的那人不是九幽。”

  “当然不是。”

  “可那人想让我唤醒天魔令,他就不担心自己的地位,不想对付我?”

  “他不担心,因为你不会让那人得逞,是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重紫怀疑,“无缘无故来帮我,我又不知道那人的真面目,既然不是大叔,也不是九幽,会不会就是你呢!”

  “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除非……”重紫看着他,转转眼珠,“除非你当着魔神发誓!”

  他点头:“我发誓,我没有陷害过你。”

  但凡是魔,就绝对不敢欺骗魔神,重紫松了口气,仍不放心:“你帮我,真的没有别的条件?”

  “有,你不能跟别人提起我。”

  这太容易做到了!重紫暗暗喜悦,当然为了稳妥起见,她没有立即决定:“可我是仙门弟子,你却是魔,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帮我啊……”

  亡月道:“我只是个寻常的魔,没想害你,你若不肯让我帮忙,我就走了。”

  反复衡量之下,重紫实在想不出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坏处,于是忙道:“那就谢谢你,送我去青长山吧。”

  不管什么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见到师父!

  青长山北,朦胧月光照着树林,一名弟子隐藏在阴影里,凝神查看外面动静。

  忽然身后有人唤:“南华师兄?”

  那弟子转身看清来人,顿时笑道:“原来是金灵的师兄。”

  金灵派弟子走过来:“不知此番能成否。”

  南华弟子道:“尊者亲自坐阵中,东面闵仙尊和慕师叔他们设了九星伏魔阵,西面是青华卓少宫主与成真、还有贵派掌门合设的五灵阵,北面是昆仑教的天罡北斗阵,万劫本事再大,也走不了吧。”

  金灵弟子迟疑道:“可我们这南面……”

  南华弟子道:“南面虽弱些,但尊者说了,只要我们坚守不攻,这七七四十九浑天阵就足以应付,到时候四面围困,万劫断然逃不了。”

  金灵弟子松了口气:“此阵缺不得一人,如此,今夜我们万万不可大意。”

  南华弟子道:“正是。”

  金灵弟子赧然道:“惭愧,不瞒师兄,我这是头一次对付魔尊,有些着急,叫师兄见笑。”

  南华弟子忙笑着宽慰他,二人再说两句,金灵弟子便离开了,南华弟子又转过脸,留神查看外头动静。

  须臾,背后又传来脚步声。

  此人既是从身后山上方向下来,必然是仙门弟子,无须怀疑,那南华弟子边转身边道:“这边尚无动静……”

  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住。

  来人浑身雪白,白袍宽袖,白斗篷罩头,白巾蒙面,散发着一种清冷而莹润的气质,在月光下如玉似雪。

  由于一身白色的缘故,他的身形轮廓显得很模糊,有种梦幻般的味道。

  从头到脚,惟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是双奇特的眼睛,不辨男女,大约是双睫太长太密的缘故,远远映着月光,深邃无比,如漆黑的宝石,似乎拥有将人带入梦幻的力量。

  南华弟子似着了魔,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出声。

  白衣人缓步走过去,伸手取过他腰间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动作自然得就像走路吃饭一样。

  悄无声息,一缕魂魄归去地府。

  “七七四十九浑天阵,必须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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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日 二月 27, 2011 10:22 pm

虎口狼窝

  月斜星沉,两道人影凭空出现在山坡上。

  “前面就是青长山。”

  山头有些眼熟,遥见几座殿宇沐浴月光,估计就是海生道长所创的扶生派,重紫当初曾路过这一带,依稀认出没错,不由暗暗高兴,原来他真的说话算话,和万劫一样是个不太坏的魔。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

  “你要走吗?”

  “我是魔,闵老头见了会生气。”

  重紫虽不喜欢闵云中,可因为那是洛音凡的师叔,也不敢有不敬的想法,如今听他直呼“闵老头”,未免幸灾乐祸:“啊,那你走吧。”

  亡月略低了下巴:“你天生煞气,必不受仙门看重,倘若入魔道,会很厉害。”

  重紫脸一沉:“我不会入魔!”

  亡月道:“说的对,天生煞气也未必会入魔。”

  这话重紫听得喜欢,对他的好感又增加几分:“谢谢你送我。”

  “不必谢我,”黑斗篷帽盖住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用那只戴着紫水精戒指的手拍她的肩,“希望将来我们还会见面。”

  重紫点头:“好啊,我会记住你的。”

  他抬手,很有风度地示意她快走。

  重紫急着见师父,匆匆朝他挥了下手,头也不回朝青长山跑去。

  直待她的身影消失,亡月仍站在原地没动。

  “她是洛音凡的徒弟,圣君怎的放她回去?”鬼面人欲魔心现身。

  “因为她回不去。”

  “圣君的意思……”

  “仙门消息,她妄图施展血咒唤醒天魔令,”亡月看着那方向,死气沉沉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轻快,“你听见了,她说是遭人陷害,此事并非她自己的意愿。”

  “圣君相信她的话?”

  “为什么不信?”

  “她若回南华,就要遣送昆仑,从昆仑冰牢救人难如登天,那人真想利用她解封印的话,必然会阻止,”欲魔心摇头,“但这丫头与逆轮并无关系,那人又如何肯定她的血能解除封印?”

  亡月道:“谁说没有关系?”

  欲魔心震惊:“圣君是说……”

  “天之邪跟着逆轮多年,对于逆轮的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多。”

  “圣君怀疑他是天之邪?”

  “除了他,还能有谁,”亡月笑了声,“他想让此女唤醒天魔令,可惜性急算漏了,封印未能解开,反害她被遣送昆仑。”

  欲魔心想起什么:“莫非万劫这次半途劫人,也是天之邪的意思,要阻止她去昆仑?但天之邪怎会与万劫有关系?”

  “人活着,就能制造出各种关系,”亡月低头拉斗篷右襟,“她说有人利用做梦控制她。”

  “天之邪摄魂术闻名,可这分明是梦靥之术,为梦魔所长,”欲魔心惊疑,“当年逆轮手下右护法梦魔很有名,难道……”

  话音刚落,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化,树林,山坡,全部消失不见,化作了一片无际的梨林,明月底下,一树树梨花洁白晶莹如雪。

  林深处,一朵梨花悠悠飞来。

  小小花朵越飞越近,越变越大,到面前时已有一人多高,一位身穿白纱衣的女子自花里走出来,肌肤晶莹,长发竟也白如雪,像极了身旁梨花。

  “梦姬参见圣君。”

  亡月笑道:“要比梦魔,你还差得远。”

  梦姬闻言也不生气,只妩媚一笑,站到他身旁。

  欲魔心喃喃道:“如此,那人到底是天之邪,还是梦魔?”

  月光照着青长山南,林木幽幽很是寂静,重紫不怕走夜路,一想马上就要见到师父,更满心欢喜。

  树丛阴影里,白影伫立,一双黑眸闪动。

  前方数十丈处,宽阔的大道奇异地扭曲……

  重紫浑然不觉,快步朝前跑。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前进,两旁草木更加茂密,明明走的是上山大路,怎会变成这样?

  风吹过,兴奋的头脑开始清醒,重紫渐渐也发现不对,被一根树枝挂住衣角之后,她总算停下脚步,打算好好整理思绪。

  抬眸,道路竟消失了,变作一片杂树丛。

  怎么回事?重紫大为诧异,当她看清面前情形,立即从头到脚变得冰凉。

  树丛下躺着具尸体,当胸插着一柄匕首。

  师父和仙门的人都在山上,怎会有死人?重紫忍住恐惧,缓缓后退几步,猛地转身朝着来路往回跑。

  脚底不停,两旁草木飞快后退。

  感觉距离足够安全,重紫这才停住,扶着块大石头剧烈喘息,来不及多想,她正要擦汗,一抬眼就再次看到了尸体!

  那衣裳,那姿势,连同旁边的杂树丛,都与方才一般无二。

  冷汗沁出,重紫转身狂奔,然而无论她跑多远,尸体总会出现在前方,跑来跑去竟是在兜圈子。

  重紫简直要发疯:“是谁!你是谁!”

  没有回应。

  万劫?他杀人易如反掌,何必用匕首,而且他匆匆救了宫可然走,哪会这么多事?

  亡月?他不会敢欺骗魔神,既然亲口发誓,就一定没有陷害她。

  更重要的是,有人故意引她到这儿,他有什么目的?

  重紫闭目片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重新睁开眼,一步步朝那尸体走过去。

  死的是个仙门弟子,眉清目秀,神情维持在死前那一刻,有点呆滞,手里还握着柄长剑,剑未出鞘。

  看清他的面容,重紫心中大痛:“未昕师兄!”

  这人正是南华弟子,名唤未昕,论起来算是闵云中的徒孙辈,待重紫很殷勤,当日见她被遣昆仑,还跟着求过情的。

  重紫忍不住跪在他身旁哭起来,边哭边骂:“你到底是谁!害我便是,做什么害未昕师兄!”

  正在伤心,不远处有了动静。

  “快扶这位师兄上山疗伤!”

  “闻师叔,那边还有位师兄,已经……”

  “抬上去。”

  重紫听那声音熟悉,连忙扒开树枝往外看,果然见闻灵之带了群弟子朝这方向走来,边走边清点伤亡幸存者,倒也十分冷静,颇有南华大弟子风范。

  “慕师兄呢?”

  “去那边查看了吧。”

  闻灵之扶住一名受伤的弟子,疑惑:“尊者他老人家亲自选人设阵,怎会出错?”

  那弟子声音虚弱:“尊者并没料错,方才万劫过来,我们原本要组浑天阵困他,谁知事到临头少了个人,阵法未成。”

  闻灵之忙道:“原来如此,不知少了哪一个?”

  “正是贵派的未昕师兄,他的藏身之处在那边,”那弟子朝重紫方向一指,“事前我还找过他说话,后来不知何故,他竟然未能现身。”

  闻灵之让两名弟子送他上山,又吩咐其余弟子:“仔细搜查,看看还有无生还的。”

  众弟子答应。

  听到这番话,重紫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杀未昕的必定是那幕后之人,他出手破这浑天阵,为的是让万劫顺利救宫可然出去吧,毕竟他身在仙门,很多事要利用万劫去办,万劫被困对他没好处。

  他故意将她引到这里,难道……

  重紫猛然醒悟,冷汗直冒,心知此时让他们发现自己,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于是起身欲躲藏。

  “谁在那儿!”

  闻灵之这些年修行刻苦,进展极快,周围动静自然瞒不过她,发现有人在偷听,当即出剑凌空斩去。

  重紫惊恐,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眼睁睁望着那剑朝自己落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忽然另一柄剑自身后飞来。两剑交击,剑气激荡,但闻轰的一声响,闻灵之的宝剑竟被震了回去,连带她本人也白着脸后退好几步,险些摔倒。

  那是柄寻常的精钢剑,与主人一样,平凡得很,却无人敢小觑。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

  “原来是慕师兄,”闻灵之率弟子们赶过来,看到慕玉先松了口气,接着又一愣,“重紫?”

  相貌已经改变,她怎会认出来!重紫终于意识到这问题,赶紧拿手摸脸,顿时骇然——谁这么厉害,能解万劫的法术!

  周围气氛变得僵硬,众弟子看看地上未昕的尸身,又看看她,神色复杂。

  闻灵之镇定:“怎么回事?”

  “我刚来,就看到未昕师兄……”重紫微微发抖,恐惧与绝望在心底蔓延,被算计过一次,想不到还会有第二次,眼下这情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宁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师父失望的样子。

  闻灵之紧紧抿了嘴,没说什么。

  终于,慕玉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微笑:“没事了,回来就好。”

  被那温暖的手握住,重紫几乎要流泪,喃喃道:“慕师叔……”

  慕玉道:“尊者在,我带你去。”

  “听说护教的徒弟自己回来了,本事果然不小。”

  数粒明珠照起,映得四周亮如白昼,空地上凭空多出一群人,说话的正是手执浮屠节的闵云中,旁边站着玉虚子海生等几位掌门。

  感受到他的存在,重紫咬紧唇,不敢看,不忍看,可最终还是看向了中间那人,白衣长发,熟悉的脸不带任何表情,依旧美得淡然。

  闻灵之退后:“师父,未昕他……”

  闵云中这才留意到地上未昕的尸体,他向来爱护弟子,连带徒孙一辈也颇沾光,看清眼前情形,不由又痛又怒:“好!好得很!连同门师兄也下手了么!音凡,你收的孽徒,我这便代你清理门户!”

  浮屠节散发青光,半空中白色罡气化作巨形八卦图,朝重紫当头罩下。

  “戮仙印!”

  仙门绝杀,屠魔戮仙!

  闵云中身为督教,执掌南华刑罚,前番天魔令之事已有不满,此刻加上未昕之死,一时怒极,哪里还会留情,上千年修行,出手之快,根本援救不及,戮仙印下,别说一个重紫,便是十个重紫也要魂飞魄散。

  不说众弟子变色,在场几位掌门亦大惊,齐齐看向另一个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没有愤怨,没有委屈,只有难过,重紫怔怔地望着他,眼下她简直连叫“冤枉”的资格也没有,无论说什么,别人也是不会相信的,包括他。

  是她太卤莽,所以中计,她死不足惜,可是他还不知道,那人混在仙门,随时都可能向他下手!

  重紫猛然回神,几乎被“戮仙印”压得喘不过气,费力地想要张口。

  未及出声,巨响自耳畔炸开。

  秋水长剑几时出鞘的,没有人看清,但见它携着青白赤黑黄五色剑气,斩破“戮仙印”,形成巨大的漩涡,上古极天之术下,被震散的罡气如同白浪碎沫,朝四周飞溅,所有修行尚浅的弟子同时感到喉头一甜。

  重紫位于漩涡中心,被余力震倒,喷出一股血箭,头痛欲裂,嗡嗡作响。

  逐波盘旋两圈,回归鞘内,执剑的人面无表情。

  几位掌门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天下师父无不袒护徒弟的,纵然犯了大错,也不至于狠心看她死在面前。

  在所有人眼里,她罪孽深重,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出手救了她。

  疼痛再不能构成伤害,重紫挣扎着跪好。

  闵云中接住浮屠节,后退两步站稳,怒极反笑:“南华教规,在护教眼里当真算不得什么!”

  洛音凡恍若未闻。

  慕玉松了口气,禀道:“未昕出事已有两个时辰。”

  话不多,意思却明白,若真是重紫下的手,她早就逃走了,又何必留在这里?

  闵云中愣了下,嘲讽道:“逃什么,有护教在此,只说梦中所为,尽可推得干净。”他看着尸体:“当胸中剑,分明是熟悉的人趁其不备下手,未昕待重紫向来殷勤,自不会提防她。”

  慕玉道:“也可能是摄魂术。”

  “原来万劫还有会摄魂术的帮手,”闵云中冷冷道,“护教打算如何处置?”

  洛音凡没有回答。

  重紫支撑着爬到他面前跪好,明知此事太过巧合难以置信,她还是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众人果然听得纷纷皱眉。

  闵云中道:“你的意思,仙门有奸细?”

  重紫点头。

  “奸细是谁?”

  “我……不知道。”

  “既然总说有人陷害你,”闵云中道,“那我问你,你不是被万劫劫走了么,现下又如何逃回来的?”

  重紫犹豫:“是……他带我出来的。”

  “他待你不错,你便趁未昕不备下手,好助他逃走?”

  “我没有!未昕师兄待我很好,我怎么会害他!”

  洛音凡终于开口:“并无切实证据,动用重刑恐不合适。”

  此话摆明是要护她,洛音凡认定的事,争到最后总归是一个结果,闵云中到底不愿与他闹僵,加上事情确实有几分蹊跷,遂忍了气道:“既然护教这么说,姑且信她一次,但先前之罪不可饶恕。”

  洛音凡点头:“即刻送她去昆仑。”

  重紫忽然道:“求师父与仙尊宽限几日,我暂时还不能去。”

  洛音凡未答言,闵云中先斥道:“孽障,巧言狡辩也罢,还妄图逃避责罚!”

  “不是,我答应过会回万劫之地。”

  “答应万劫?”闵云中冷笑,“你想背弃师门,叛投魔界?”

  “没有,他当年救过我!”重紫望着洛音凡,“我若不回去,宫仙子会很危险,可能不止这些……他是受人要挟的,师父曾教导弟子要报恩不报仇,待查出那人,弟子一定回来领罪,去昆仑受刑。”

  众人皱眉。

  闵云中怒道:“当今魔界已无人强过万劫,谁能要挟于他?何况他盗取魔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我看你分明是受了他蛊惑,这等不知悔改的逆徒留着有什么用,护教还要偏袒,岂非太过!”

  洛音凡看着她:“倘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就先去昆仑。”

  “可……”师父是在庇护她,她岂会不明白,可真的去了昆仑,大叔那边怎么办,那人肯定不止用宫可然要挟他。

  小徒弟这一犹豫,终于让洛音凡动怒。

  才离开几个月,她竟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天生煞气,万劫劫持她,目的不那么单纯。他一直对她有信心,是因为知道她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可现在,他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有把握,毕竟她心性单纯,在万劫之地这么久,受了蛊惑,白纸被染黑也是可能的。

  她当然不会杀人,但她不明白,无论她说没说谎,都不重要,她与天魔令的微妙关系已经注定,南华输不起,仙门输不起,纵然他护得了一时,今后又将如何?倘若继续留在南华,只要再出半点差错,她绝不会再这么幸运,魂飞魄散,对一个天生煞气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冰锁百年虽苦,却能叫别人放心,她也相对安全,待他修成镜心术,自会放她出来。

  这孽障,丝毫不明白他的苦心!自身难保,还想着万劫,殊不知万劫这些年杀人如麻,无论如何都已罪孽深重。

  洛音凡毫不迟疑抬手,要强行摄她走。

  “师父!”重紫大急,她当然不是怕受刑,可如果没有万劫,她早已被人打死,尤其是知道他受人胁迫之后,更不忍害他。

  灵台印不觉成形,她本想求他住手,再细细解释,却没留意此举已属公然违抗师命,众人见状都摇头。

  洛音凡气得笑。

  短短几个月,小徒弟当真令人刮目相看,灵力大有长进不说,胆子也越来越大了,竟敢用他亲手教的术法来对付他?

  众弟子从未见过他这样气急的神情,都吓得屏住呼吸,连同闵云中也呆住。

  洛音凡自己却没意识到,手底法力略增,怒道:“再敢违抗,就不要叫我师父!”

  这话说得太重,重紫惊惶,想也不想便撤了灵台印,顿时闷哼一声,被那力量击飞,滚落地上,胸口衣襟被吐出的鲜血染得绯红。

  洛音凡收手,冷冷道:“慕玉,派人送她去昆仑。”

  慕玉答应着,正要过去扶,忽然眼前红影如疾风般晃过,再看时,地上重紫已经不见。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众人都有点呆。

  “是万劫!”

  “追!”

  闵云中当先遁走,慕玉与闻灵之反应过来,不约而同跟着追上去。

  大殿如黑水潭,万年赤蛇藤依旧猛烈燃烧着,火光熊熊,衣带风声,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掠入大殿门,飘然落地。

  万劫放开她,脚步有些踉跄,想必伤得不轻,幸亏方才洛音凡没有追来,否则二人能否顺利逃回还很难说。

  重紫原本青白着脸,有点怔怔的,直跟着走到榻前才回神,忍不住上前搀他。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往石榻上坐下:“你……为何不听他的话?”

  重紫垂眸,既然他顺利救宫可然走了,又怎会折回来抢人,应该是那人给他报了信吧:“他们不知道我是被陷害,我不想去昆仑受刑。”

  他沉默片刻,唇角弯了下。

  这是重紫到万劫之地以来,头一回见他笑,浅浅的笑,却足以驱散所有冷酷之色,凤目温柔美丽恍若当年。

  尽管,眼前人不再白衣翩翩,不再有记忆中的黑眸黑发。

  尽管,眼前的笑容远不如当初,沉重了点。

  可是此时,重紫才真正感觉到,这就是救自己的那个人。

  她低声唤:“大叔。”

  他很快恢复淡淡的神情,递给她一粒药丸,然后缓缓躺下,似乎很疲倦:“我要歇息,你先服药疗伤。”

  眼见榻上人合了双目,沉睡的俊颜逐渐变得安详,重紫才默默抱膝在榻前坐下,灵力恢复,手里捏着药丸,她却没有疗伤的念头,只苍白着脸,不自觉蜷起身体,任凭那痛楚在身上蔓延。

  庇护她,给她机会,原来师父一直在担心她的,可是,她也不能害了眼前这个人,这样选择,师父不会再原谅她了,是她辜负了他的苦心。

  旁边传来奇异的声音,却是那条小小的虚天魔蛇,见主人受伤昏迷,正缓缓扭动身体朝这边爬过来,最终停在她身边,昂起头。

  它要咬她么?那样倒也好,死了的话,师父或许就原谅她了。

  重紫喃喃道:“你觉得我该死的话,就咬死我吧。”

  出乎意料,小魔蛇望了她几眼,没有咬她,而是转头爬上榻,溜到万劫身边,盘作一堆。

  人绝望的时候,总习惯性在这些无关的事情上寻找希望,重紫精神好了点,宽慰自己,就算回不去,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看到他啊。

  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她却到了榻上,原本躺在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胸口感觉不到任何伤痛,分明是有人帮忙疗过伤,重紫呆坐半晌,起身走出殿外,发现他独自立于云中。

  红发黑云映衬,妖异又美丽。

  宫可然没有随他回来,毕竟,谁也不会喜欢住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是暂时的,只要找到那幕后之人,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重紫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心情好些,御杖飞至他身旁:“楚大哥。”

  他显然很意外,侧脸看着她半晌,道:“还是叫大叔吧。”

  重紫装没听见:“大哥,我以后就留在这儿住,我们作伴啊。”

  他沉默片刻,道:“叫大叔吧。”

  重紫咬唇不语。

  他转过脸去,望着无际云层,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该去昆仑。”

  “可是那人要挟你怎么办?”

  “与你无关。”

  重紫吃惊:“大叔……”

  他淡淡道:“走吧。”

  重紫瞪着他半日,见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顿时赌气转身:“我走了!”

  门口结界早已撤去,重紫顺利出了万劫之地,满肚子委屈和愤怒,明明是他受人要挟,她才会决定留下来,现在师父不要她了,连他也要赶她走!

  既然他都拒绝她的好意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就这么走吧,重紫迟疑许久,到底感觉不妥,决定回去找他,可是出来之后才发现,她竟再也找不到万劫之地的入口了,失望之下,只得怏怏地在附近城里徘徊,最终鼓起勇气,决定回南华请罪,然而还未得及上路,一个消息就直接将她的心打下了万丈悬崖。

  “尊者真的说了?”

  “当然,掌教早就劝尊者将她逐出师门了。”

  “我看平日里她还好,谁知道给尊者丢这么大的脸,竟叛投魔界。”

  ……

  虽然早已想过这可能,但亲耳听见还是不一样的,重紫失魂落魄地走出城,说话的是几名南华弟子,他们的消息必然不假。

  逐出师门,他不打算要她了?

  也对,是她不听话,屡次犯错,给他丢脸,她不配做他的徒弟,现在他连这最后一丝关系也要斩断了,从此,她再不能回紫竹峰,再不是他的重儿。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心里迷迷糊糊,头脑昏昏沉沉,不知去往何处,重紫疲惫地跪在路旁,趴在石头上睡去。

  “洛音凡的徒弟?”

  “踏破铁鞋无觅处,大哥何不掳了她献给大护法请功。”

  “洛音凡害我们无容身之处,如今他徒弟落到我们手上,不该先享用享用么。”冷笑。

  “这丫头本事怕不小……”

  被吵闹声惊醒,重紫疑惑地揉揉眼睛,抬起脸,神情先是呆滞,接着转为惊讶,最后变作狂喜。

  “师父!”她是在做梦吧?

  没有回答。

  是了,他在生气,将她逐出师门了!重紫慌忙上前,语无伦次:“师父,我知道错了……别赶我走,我去昆仑受刑,你别生气……”

  她哭泣着求他,他却将她拉入怀里。

  重紫不可置信地抬脸:“师父!”

  他微笑。

  是在做梦吧?重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此刻,她已完全被那种奇异的感觉蛊惑,难道这不正是她所向往已久的怀抱吗?

  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

  手停在半空,迟疑。

  他似乎也一愣,目光变幻莫测。

  怎么能亵渎师父!重紫惊觉自己太放肆,正要缩回,哪知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

  若即若离,温暖的气息几乎将她的心烘得化了。

  重紫如受雷击,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做梦!一定是在做梦!梦里,他褪去了平日的庄严与淡漠,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她又敬又爱的师父,而是她最喜欢最害怕失去的人;梦里,他眼中盛满温柔,举止这般亲昵,她简直幸福得不知身在何方,连同整个人整颗心都已经丢失。

  “师父。”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小脸红云升起,添了无数娇羞之色,大眼睛里惟剩喜悦与爱恋。

  果真是梦,那就让她留在梦里,永远不要醒。

  然而,梦醒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大笑声炸开,眼前洛音凡消失不见,数道青气悠悠落地,逐渐凝聚成形,化作几个男子,或俊或丑。

  “你们……”

  当先一男子妖妖地笑:“小美人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呢。”

  重紫喃喃道:“我不认识你们。”

  “不认识?”男子表情陡然变得阴沉,“若非洛音凡让海生立什么扶生派,我们又何至于被赶到这儿。”

  扶生派?重紫终于变色:“你们是欲魔!”

  男子没有否认,“啧啧”两声,打量她:“看不出来,你竟然喜欢上了洛音凡?”

  藏匿许久的心事,自以为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无人知晓,如今却被生生揭穿,重紫羞愧得无以复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子朝手下笑:“若无爱欲,怎会生出这种幻象,你们说,她敢喜欢她师父,可不又是个阴水仙么!”

  众魔大笑。

  轻易被幻象迷惑,法力必然不高,男子没了顾忌,逼近她:“长得还不错……”

  “你别过来!”灵力难以凝聚,想是方才昏睡时中了暗算,重紫又急又怕,连连后退。

  正在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说我么。”

  众魔骤然止住笑声。

  重紫如见救星:“阴前辈!”

  黑色宽袍,阴水仙立于半空,闻言只看了她一眼,神色漠然。

  众魔看清来人,都尴尬不已,谁也不敢先开口惹她,带头那男子大略是有些身份的,忙上前作礼陪笑:“原来是阴护法驾到。”

  阴水仙冷笑:“欲魔心闲得很,竟也不管管手下,养得如此放肆。”

  男子躬身道:“属下一时失言,这就给阴护法赔罪,阴护法大人莫记小人过,别放心上。”

  阴水仙哼了声。

  重紫道:“阴前辈救我!”

  阴水仙果然开口:“这丫头我要带走。”

  男子不甚买帐:“属下以为,阴护法插手此事不妥。”

  阴水仙怒道:“放肆!”

  “属下怎敢在阴护法跟前放肆,”男子缓声道,“她是洛音凡的人,私自放了,圣君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我们两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大护法从不曾插手阴护法的事,阴护法法力高强,要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但凡事还是留有余地的好,就算不给大护法面子,阴护法也该顾念别人的安危。”他有意将“别人”二字加重。

  阴水仙冷冷道:“你这是威胁我?”

  “岂敢,”男子点到即止,恭敬之色不改,“属下只是以为,何必为区区一个仙门中人,伤了两位护法的和气。”

  阴水仙不再说话,乘风离去。

  知道她的顾虑,重紫想要叫,却没叫出声。

  男子得意地转回身:“今日我算开眼了,先有个雪陵和阴水仙,如今堂堂重华尊者竟也与徒弟乱伦。”

  重紫惊怕,无地自容:“你胡说,不关我师父的事!他不知道!”

  “那就是你单相思?”男子忍不住放声笑起来,“不知道这件事传出去,洛音凡会是什么表情。”

  “打发完那些仙女,如今竟被自己的徒弟喜欢上了。”

  “叫仙门的人也看看他们的丑事。”

  ……

  狂笑声如决堤之洪,足以摧毁人最后的希望,重紫全身被抽空了一般,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别。”

  羞耻、自弃、恐惧,内疚,满满地占据了一颗心。

  当过乞丐,别人怎么嘲笑她看低她都没有关系,被逐出师门也不要紧,惟独不敢想象师父听到这消息的反应,让他知道她有乱伦的心思,发现曾经爱护有加的徒弟竟如此不堪,对他生出不正常的感情,会怎样气愤与嫌恶,必然也是像雪仙尊对阴水仙那样,永不见她了。

  “不要!不要说,”她拼命低了脸,往石头后面的阴影里缩,“别告诉他,求求你们……”

  “怎么求?”笑声在耳边。

  “都好,怎样都行,别说出去……”

  ……

  神志早已崩溃,重紫躺在地上,茫然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头顶黄昏的天空,目光涣散,嘴里反复念着那几句话,迷糊中,不知有多少双手褪去她的衣衫……

  绝望得不知恶心,不知羞耻,不知痛苦。

  星璨灼热得烫手,挣扎,终归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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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_
帖子主题: 回复: 《重紫》 作者:蜀客   《重紫》  作者:蜀客 I_icon_minitime周日 二月 27, 2011 10:32 pm

地狱仙境

  毫无预兆地,一道劲风扫过,罕见的浓烈的煞气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还未来得及反应,可怕的力量已到面前,放肆的几个人竟飞了出去,惨叫着落地,痛苦地翻滚两圈,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点骨头渣也没剩下。

  长发张狂地飞舞,妖异,那是血腥的死亡的颜色。

  他随手一挥,猛烈的火光无声炸开,又有几名欲魔躲避不及,瞬间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万劫……圣君!”男子惊骇,转身欲逃,却发现他已站到身后。

  男子原本也是万劫魔宫旧部,后来才投奔九幽魔宫的,知道他的手段,见状吓得魂不附体,两腿一软,跪地求饶:“圣君开恩……”

  脖子生生断落,一道青气自颅腔内冒出,被他捏散。

  十来个欲魔,眨眼工夫竟一个不剩。

  “别……”地上的人仍在喃喃低语,毫无意识。

  他快步过去,迅速扯过旁边衣衫,盖住她裸.露的身体,抱着她起身,化作清风遁走。

  “小虫儿?醒来,没事了。”

  “别说出去……”

  “不会了,他们全都死了,再没人知道。”

  “求求你们……”

  “有大叔在,不怕。”

  ……

  万劫之地,愁云中,他抱着她轻声安慰,一边握住她的手,度去维持性命的灵气,幸亏有阴水仙报信,他才匆匆赶去将她救回。

  整整三日,她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依旧毫无意识,只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声音早已沙哑。

  最后,他终于无计可施,搂紧她:“是大叔错了,不该赶你走,大叔会帮你,将来你可以再回南华跟着师父,好不好?”

  喃喃的声音停止了。

  他轻轻摇晃她:“小虫儿?”

  她忽然哑着嗓子道:“别把我逐出师门,别赶我走。”

  明白缘故,他总算松了口气:“他并未将你逐出师门。”

  大眼睛渐渐有了焦距,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仅没赶你走,还派了人打探你的消息。”

  “……真的?”

  “方才路过城里,仙门暗探正在打听你的下落。”

  “可是她们说……”

  他微微一笑:“必是有的弟子居心叵测,故意散播谣言呢。”

  师父真的还在找她?眼泪终于滚落双颊,重紫哭出声:“大叔!”没被逐出师门又怎样,她还能回到他身边?

  万劫不停替她拭泪,凤目中有痛惜之色:“有大叔在,没人敢欺负你了。”

  重紫却哭得肝肠寸断,直至昏迷。

  曾经他也对她说过,有师父在,没人再欺负你了。

  黑水池变作碧波荡漾的小池塘,小荷叶尖尖,池畔几树杨柳,柳絮纷飞,不远处有座精巧的小木屋,茵茵绿草地绵延数十丈,大约是怕她心情不好,万劫特意将这一带变化了,全不似外面那么阴森。

  重紫成日坐在草地上发呆,无所思无所念。

  有东西小心翼翼碰她的手臂,是星璨。

  重紫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它,反而白着脸退开,尽可能离得远远的,自她醒来,就没再碰过它,星璨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反感,这些日子都不来招惹她。

  可是这回,它还是忍不住飞到她身边,撒娇似地往她怀里钻。

  它不弃她。

  重紫垂眸看着它半晌,慢慢地,抬手,重新将它抱住。

  半晌,她转脸粲然一笑:“大叔。”

  万劫站在柳树下,红发垂地,映着绿色柳枝极不真实,俊美年轻的脸上已经少了许多冷酷之色。

  看出他喜欢柳树,重紫可以想象他当年白衣长发站在柳树下的情景,必定是月亮一样的风采,再瞧瞧眼前的人,竟猛然一阵伤心,起身走过去:“大叔,睡够了么。”

  他点点头,唇角弯了下。

  每天他照例要睡上七八个时辰,除此之外就是过来陪她,尽管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重紫当然知道他过来的目的,不想让他担心,每每见到,都会尽量使自己精神好点。

  她伸手拉拉柳枝:“大叔你也别住在殿里了,搬过来吧。”

  万劫不答。

  外面血河血雨依旧,这座山坳俨然就是个世外桃源,只要他乐意,整个万劫之地都可以变成这样,可他还是选择留在黑石宫殿里,与血雨愁云作伴。

  重紫盯着他许久,没有问缘故,移开话题:“大叔,魔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见他没有表示,她迟疑道:“我是说,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正所谓一念入魔,当年你若没有杀人取魔剑,就不会有今天,宫仙子也不会被他们追杀,法力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为何不肯把它交出去?”

  万劫低头看着她。

  重紫垂眸:“我不是那意思……”

  “仙门筹备多年,等着净化它。”

  “你拿走它,只是不想让它被净化?”惊讶。

  万劫没有表示。

  重紫沉默片刻,道:“也是和那个幕后坏蛋有关系吗?”不待他回答,她又抿了抿嘴:“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交出魔剑,他们也还是想报仇的,只要大叔不再杀人,我们永远在这里不出去,就不怕他们。”

  他缓缓道:“仙门会以为你叛投魔界,九幽魔宫也会打主意,跟着我很危险。”

  “我不怕,这地方谁也找不到,再说大叔是魔界最强的人,可以保护我。”

  “过两年,我会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

  “是大叔不喜欢,”重紫摇头,故意笑了笑,“谁没有过一念之差,那不是我们的错,我很喜欢这里,清静,以后有我跟大叔作伴,就不会闷了,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每天都要好好过。”

  优美的凤目中依稀有笑意,他移开视线。

  重紫瞧瞧那俊脸,道:“我不叫你大叔了。”

  他拈过一枝柳,浅浅地笑:“我有两百多岁,你才几岁。”

  重紫无奈放弃,缠着他:“听说大叔的琴声是当年仙界最有名的,你抚琴给我听好不好?”
  
  漫天飞絮轻如雪,点点自头顶身旁飘过,无影无声。他看着她半晌,放开柳枝,踱了两步,旁边草地上立即现出一台古雅的琴。

  昔有长生宫首座弟子楚不复,白衣长发,皎皎如月,当时声名正盛,一曲琴歌,九霄神凤和鸣。

  而今眼前惟有魔界至尊,红发黑衣垂地,手指修长如玉,扶着琴的一刹那,已恢复当年的从容,温雅不足,威严有余。

  琴声渺渺,领着人乘云而去,如行海上,凌波踏浪,那是种无牵无挂的潇洒。

  《沧海游仙》,闻名一时。

  昔日扶琴沧海,而今相伴魔宫。

  重紫坐在他身旁,心头空悠悠的,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上南华时,经过的茫茫大海,骄傲的秦珂,讨厌的闻灵之,还有那条纸片变化的大鱼。

  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多少甜蜜。

  重紫轻声:“大叔,把这里都变了吧。”

  刹那间,漫天愁云迅速收尽,天光乍现,晴空万里,山坳外的平原一望无际,目光所及之处,枯木杂草变作绿树鲜花,远处黑石宫殿立于花木之中,若隐若现。

  鸟语虫鸣,花香隐隐,魔宫地狱已变作人间仙境。

  光阴荏苒,仙境里的人几乎忘记了外面何年何月,无须回首过去,无须展望未来,有些时候只看眼前,会让人觉得自己年轻许多,也更容易快乐。

  有句话说的好,一个人倘若越来越喜欢回忆,就表示他离老越来越近了。

  成功与失败,辛酸与甜蜜,最终不过是一段记忆,因为那个成功的你,绝望的你,痛苦的你,甜蜜的你,都已不是现在的你。

  昨日魔尊万劫,今日却只有楚不复。

  “大叔,我的花篮好不好看?”

  “好看。”

  “这个呢?”

  “也好。”

  重紫将铺满花瓣的篮子放到他手上:“给小魔蛇的,它没地方睡啊。”

  凤目含笑,他接过花篮,见她脸色很差,不由微微皱眉,拉她到身边:“还是没睡好?”

  半年来,每回自噩梦中惊醒,他都会赶来抱着她安慰。

  重紫笑道:“我没事。”

  楚不复没再多问,搂住她。那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正如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将浑身是伤的脏兮兮的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下了仙咒,也给了她希望。

  或许,这样也好,重紫这么想着。

  “我要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回来。”头顶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他要去查探那幕后之人?重紫垮下脸,其实这事她是赞成的,毕竟不能总受人要挟:“那你当心,早点回来啊。”

  他沉默半日,终于还是开口嘱咐:“倘若十日后我还未回来,你便尽快到南华求你师父庇护,万万不可离开他,逆轮之剑与你……”

  重紫一惊,打断他:“是不是宫仙子又出事了?”

  他没有否认。

  重紫望着他,忽然有点来气,自他怀里挣脱:“你明知道他们故意设了圈套等你,宫仙子不会领你的情,你还要冒险去救!”

  他摇头:“他们找的是我,与她无关。”

  “既然无辜,只要有我师父在,是不会让那些人动她的。”

  “我去看看罢了。”

  重紫原以为留在万劫之地,两个人就这么陪伴着过下去,竟全然忘记了外面还有个宫可然,那么多人设计他,每救一次人,他都会受伤,如今见他又要傻得去冒险,未免急怒,然而她也明白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好再阻止,只得忍了气道:“一定要去?”

  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臂:“听话,或许大叔很快就回来。”

  重紫紧紧咬了唇,不再理他,转身跑进屋。

  他摇头微笑。

  到傍晚时分,重紫忍不住再出门看,楚不复已经不在了,她急忙奔去大殿,果然里面空无一人,小魔蛇盘在床头花篮里,大约是与主人心灵相通的缘故,感受到危险,也表现得很烦躁不安,最后索性溜出篮子爬到她面前,求助似地望着她。

  重紫更加气闷,将小魔蛇拎进篮子,拿花瓣掩盖住,提起来就走,有这小东西陪伴保护,比一个人安全许多。

  孤村流水,闹市行人,半年未踏出万劫之地一步,再次感受到人间气息,重紫很不习惯,有片刻的茫然。楚不复并没说具体地点,但那些人既然故意放话让他知道,肯定早已传开,她随便找个路过的仙门弟子一聊,还真打听到了,原来宫可然被困在斗室山。

  重紫匆匆御星璨往斗室山赶,由于她平日很少一个人行动,更不清楚斗室山的路,只好边走边沿途询问。

  走走停停,天已黑,家家户户都关起了门。

  按行程算,楚不复今夜是赶不到斗室山的,至少也要明日,而且他应该不会选择大白天行动,只要在明天晚上之前赶到就行了。仔细衡量一番,重紫不再急着赶路,索性找了个墙角准备歇息,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截万年赤蛇藤点燃。

  刚刚坐下,篮子里的小魔蛇就“嗖”的一下窜出来,咝咝吐着信子,一副要攻击的凶样。

  “谁!”重紫抬脸看清来人,嘴巴张了半天,才叫出他的名字,“亡月!”

  火光里,亡月依旧披着宽大的黑斗篷,帽沿下是优雅的尖下巴和弯弯的嘴角,很像个年轻邪恶的黑暗魔王。

  “又见面了,要去斗室山?”声音死气沉沉。

  这个人太聪明,重紫实在不得不生疑,盯着他半晌,道:“上次我一到青长山,就有人杀了未昕师兄陷害我。”

  “不是我,”他果然能猜到她的心思,很干脆,“我向魔神发誓。”

  魔族是无人敢欺骗魔神的,重紫垂眸:“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太巧了。”

  亡月道:“巧合的事很多,说不定还会有。”

  重紫听得胆战,这种事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亡月道:“一个人去斗室山很危险,我送你。”

  重紫俯身拉拉小魔蛇的尾巴:“有它保护我呢。”

  小魔蛇不满地扭头,张嘴朝她露出毒牙,下一刻,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就将它拎了起来,吓得它赶紧回身去咬,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徒劳。

  见它无奈的样子,重紫忍不住笑起来。

  亡月将它丢回地上:“它到底是魔兽,虽通灵性,却只会咬人,没多大本事,帮不了你,这次为了困住万劫报仇,他们向洛音凡下跪,洛音凡调用了二十几个门派的人。”

  小魔蛇通灵性,陡然吃了大亏,再受他言语贬低,更加懊恼,又要扑上去咬他。重紫连忙拉住它的尾巴,拍拍脑袋表示安慰,想到楚不复的处境,更加焦虑。

  大叔再厉害,也经不起这样的围攻吧?

  “有它在,总比我一个人好……”重紫说到这里,忽然两眼一亮,“你是要帮我吗?”

  亡月道:“你师父想必会很生气。”

  重紫低头。

  意识到来人没有敌意,小魔蛇也懂事地不再闹,忿忿地在旁边爬来爬去,见没人理自己,顿觉无趣,怏怏地回到篮子里去了。

  “我会帮你。”

  “仙门不仅要找他报仇,还想逼他交出魔剑,你是在帮我,还是也在打魔剑的主意?”

  “逆轮之剑有逆轮一半魔力,原本我想打它的主意,”见她紧张的模样,亡月又勾起嘴角,“现在不是了。”

  重紫真想不到他会这么坦白:“你敢发誓?”

  亡月笑道:“你要我为你发多少次誓。”

  “……”重紫尴尬地涨红脸。

  长空万里,冒出云海之上,就可以看见月亮了。

  魔族御风术,比仙门的御剑术和驾云又有不同,脚底空空的,重紫总感觉心惊胆战,不停地低头看。她本来还有点担心带累亡月冒险,万一他因此受伤,自己一定会过意不去的,可是照眼前的情况,也未必了,这种速度几乎与师父和大叔不相上下,应该是顶级御风术,他的法力一定差不到哪里。

  “你怎么总把脸藏起来啊?”

  “我只是把眼睛藏起来。”

  “那你不是看不见人了吗?”

  “看人不一定要用眼睛,有些人还是不看为好,看起来是好人的,说不定很坏,看起来很坏的,反倒是好人,就像我。”

  这话极具戏剧性,重紫捂嘴忍住笑,死沉沉的声音真的不像好人呢。

  “把眼睛藏起来,就没人能骗到我,”亡月微微侧脸,弯弯的嘴角挂着一丝邪恶,“看的太多,做事会有顾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做想做的事了。”

  重紫点点头,又摇头:“万一你做的不对呢。”

  亡月道:“那没有关系,只要你想做。”

  重紫连连摇头:“不好,才不对。”

  ……

  亡月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得多,天没亮二人就到了离斗室山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上,重紫惦记楚不复的安危,四处打听,果然还没有任何消息,可是又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只好回来与亡月坐等,直至夜半,才悄悄靠近斗室山。

  没有月亮,四下一片漆黑,无论设埋伏还是救人都很方便。

  黑斗篷张开,在树干之间飞掠,如同地狱里逃出来的幽灵,悄无声息,最终停在一株大树下,悬空漂浮着。

  重紫紧张地拉着他的斗篷:“我看不见。”

  黑暗中紫色光芒一闪,亡月的声音此时更显得诡异阴森:“将灵力凝集双目上,我教你个口诀……”

  重紫照做。

  “会了么?”

  “看见啦!”惊喜。

  这么快?亡月在黑暗中勾起嘴角,果然是绝佳根骨啊。

  因怕小魔蛇惹事咬人,重紫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它留下,只与亡月来了,此刻看清周围情形,忙问:“斗室山这么大,我们怎么找?”

  亡月道:“等他出来。”

  重紫大惊:“难道大叔他……已经进去了?”

  “所以仙门对外防守松懈不少,我们才这么容易接近这山。”

  “我们为什么不……”

  “宫可然未救出,他不会跟你回去,早来晚来都一样。”

  重紫无言以对,摸摸脑袋,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糟啦,他不一定会从这方向出来啊!”

  “这边防守不比那三面,他必会走这边。”

  “我们怎么救他?”

  “不是说九幽魔宫也在打魔剑的主意么,既然魔剑在万劫君手上,他们不会让万劫君落入仙门手里,”他拍拍她单薄的肩,“所以,我们只要乖乖地看着。”

  “我们这样隐身,会不会被人发现?”

  “能识破的不多,万劫君已经进去了,他们就不会留意到我们。”

  重紫歪着脸望望他,又不动声色转回去,再次确认他的法力一定很高,而且行事缜密,这么容易就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倘若真的别有居心,定然防不胜防呢,总是无缘无故帮自己……

  “我是好人。”

  ……

  这点心思也被看穿,重紫大窘,正在想怎么跟他解释,不料树林上空陡然亮起红光,绚丽刺目,她连忙眯了眼抬脸望去。

  数十人跃起在半空,面前竖着数十柄长剑,剑尖朝下,合成一个奇异的圆形剑阵,其中赤色罡气浮动,上方还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环,瑞气腾腾,必是仙门法宝无疑。

  被光圈笼罩,阵中立时现出一黑一紫两道人影,正是楚不复与宫可然,中了埋伏,所以隐身术被破除。

  亡月道:“那是乾坤环。”

  “他受伤了!”重紫早已留意到楚不复唇边的血迹,着急万分,“你不是说九幽魔宫的人会来帮他吗?怎么还没到?”说着,她猛然又想起一事,大惊:“九幽救他,一定也想逼他交出魔剑,怎么办?”

  亡月笑道:“不怎么办,你就快带他逃。”

  重紫想来想去也实在没办法,只好转脸继续观望阵内形势,幸亏所有人都在全力对付楚不复,倒也没空留意这边。

  “万劫,今番你还想逃?”声音透着彻骨的恨,当年魔剑被盗,三千护剑弟子枉死,这些人想必就是找他寻仇的。

  楚不复带着宫可然避开一道剑气,淡淡道:“找死。”

  说话间,他举起左掌,掌心立即冒出一道黑色轻烟,迅速散开,眨眼间化作数柄黑剑,朝那说话之人钉去。

  一般来说,这种情形大多有虚实之分,以剑影迷惑对方,只有一柄才是真的,可是眼下他随手放出来的剑,竟无一柄是虚的!正面交锋,亲眼见他以魔气化剑,众人这才知道他法力高到什么程度,都变色,暗道庆幸,怪不得洛音凡每次都亲自插手,不令他们私下寻仇,此刻若非有洛音凡亲自设的仙阵,哪里困得住他,必定死伤惨重。

  亡月完全是置身事外的语气:“万劫君,很好。”

  重紫虽然不懂,可是大略也猜得到,楚不复这招用得很妙,一般人遇上这种可怕的攻击,都会下意识躲避,只要那人让开,阵法便会缺角告破。

  果然,那人惨白着脸似要移动身形。

  旁边人大喝:“不可!忘记尊者嘱咐了么!”

  那人闻言猛地回神,真的咬紧牙不动了。

  数柄黑剑眼看就要将他刺几个窟窿,哪知就在此时,上方那乾坤环忽然金光暴涨,投下一个巨大光圈,黑剑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全都被弹了回去。

  那人见状松了口气,大笑:“果然尊者说的不错,落入此阵,你便休想走脱,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合力驱动剑阵,攻势越来越紧,密集的剑气朝中间两人斩去。

  “尊者吩咐不得伤了宫仙子……”

  “管不了那么多,都上,将来我去领罪!”

  这些人一心报仇,毫不容情,楚不复既要护着宫可然,自身又受重伤,情况十分不妙,一道剑气朝宫可然斩下,他当即抬手替她挡,臂上立时又多了道血痕。宫可然面色煞白,只管躲在他背后,哪里还有胆量出手!

  重紫再也忍不住,牙一咬:“我去救他!”

  亡月拉住她:“你看。”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闷哼,再看时,东南方一人已经连同宝剑自空中跌落下来。

  八十一人突然少了个,完美的剑阵出现破绽,众人大惊,看清来人更是骇然:“阴水仙!”

  有人立即骂道:“无耻贱妇,败坏伦常,害了雪仙尊不说,如今叛投魔界,丢尽天山的脸!”

  阴水仙并不生气,阴恻恻道:“我就是要丢天山的脸,与你何干。”她抬起纤纤右手,一柄长剑凭空而现,剑上挂着天山嫡传弟子标志的三色剑穗,同时左手凌空结印,朝那人当头斩下:“我还要用天山的剑法杀你,那又如何。”

  那人躲避不及,幸亏旁边另一人眼明手快替他挡下,大骂:“好毒!雪仙尊真是瞎了眼,收了你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阴水仙冷笑:“可惜他死了,没机会后悔。”

  剑阵既破,己方优势尽去,面前一个是魔尊,另一个是九幽魔宫心狠手辣出了名的护法,众人心知再动手必定吃亏,而且也不知道九幽魔宫到底来了多少人,不敢继续耽搁,匆匆带了受伤的同伴遁走。

  阴水仙没有追,毕竟她的目的是救楚不复,加上洛音凡等人都在山上,闯过去是没有好处的。

  “阴前辈!”重紫朝她招手。

  阴水仙只朝这边看了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九幽魔宫真的派了阴水仙来解围,想不到事情出奇的顺利,重紫朝前跑了几步,这才想起该感谢一个人,连忙回身看,不知何时,亡月已不见,知道他必是躲起来不愿意见别人,她也就释然了。

  楚不复不动声色拭去唇边血迹,微笑:“怎的不听话,跑来做什么。”

  重紫看得来气,侧过脸不答应。

  楚不复摇头,含笑拉起她,带宫可然一同乘风遁走。

  云层格外厚,格外黑,月光怎么也穿不透,左右上下堆叠,如参差的岩石,三人在缝隙间飞行,迎面不时有直撞过来的云岩,当然倒不用怕被撞破脑袋,直接从中间穿过去就是了。

  身旁楚不复的长发偶尔拂过手臂,重紫痴痴地望着前方,视线被一重又一重的云屏遮住,想要找条出路,却看不见。

  不知不觉遁出百里之外,宫可然忽然开口:“你要带我去哪里。”

  楚不复轻轻咳嗽几声,没有回答。

  重紫见气氛有点僵,无奈圆场:“宫仙子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万一他们又追上来……”

  “没有他,他们根本不会找上我。”

  “不管怎样,大叔都救了你。”

  “我并没让他来救。”

  重紫听不下去:“大叔为了救你受伤,你怎么这样无情!”

  宫可然轻哼:“我喜欢的是当年的楚师兄,不是现在这个人,好好的把自己弄得仙不仙魔不魔,还要带累别人!”

  重紫气道“你……大叔为了救你,差点没命!”

  宫可然冷冷道:“你是谁,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重紫噎住。

  宫可然冷笑:“骂我没良心?八年来,我连立足之地也没有,整天像野狗一样藏来躲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你又几时过过那样的日子!我讨厌他,有什么错!”

  “大叔有苦衷。”

  “我没有苦衷?父亲也在那场变故里丧命,我多次问起,他都不肯透露半个字,这也罢了,既然他已入魔,我认了便是,谁知他偏要住在那种鬼地方……”她转向楚不复,“我承认,是我当初先缠着你,可你现在害得我已经够了!如今我只想清清净净找个地方修行,你就不能放过我?”

  楚不复沉默片刻,道:“放心,很快他们就不会再追杀你。”

  宫可然道:“除非你死了,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

  楚不复没有计较,只是疲惫地挥手:“今后好自为之,多保重。”

  听出话中含义,宫可然看看重紫,嘲讽:“现在身边有别人,就可以不必管我了么。”

  重紫怒:“你怎么胡说!”

  “你算什么东西!”宫可然亦有怒色,扬手,“我们的事,几时轮到你说话?”

  楚不复抓住她的手,皱眉:“别胡闹。”

  宫可然恨恨地甩开他,看着重紫半晌,忽然又冷笑:“尊者还在找你,你难道真想跟他住在那种地方,过那种日子?”

  说完,她转身离去,消失在云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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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 作者: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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