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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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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11:33 am

重来回首已三秋

  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绳索在薄暮入夜的遮掩下轻轻一晃,悄无声息的搭上雁凉城头。

  万俟朔风手上稍微用力,试了试绳索是否牢靠。丝丝点点的细雨将他的眉眼洗的闪亮,黑衣贴身,勾勒出完美而充满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线下看起来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流露出一种令人侧目的狂放气度。

  卿尘打量四周,此处正是雁凉城敌我双方都难以估计的一个死角,大军攻城虽难,但对万俟朔风这样的高手来说,带一个人入城却并不算什么。

  “可以了。”万俟朔风低声道,转头见卿尘凝神看着城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着急?”

  卿尘收回目光,轻声说道:“他在等我回去。”

  万俟朔风方要说话,面上忽然带出一丝凝重,尖锐的目光往雁凉城中掠去,继而浮起十分明显的不解。

  卿尘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问道:“怎么了?”

  万俟朔风蹙眉道:“夜天凌怎么回事,竟这时主动引诱突厥大军攻城?”

  卿尘修长月眉淡淡一凛,此时隔着若隐若现的细雨已能听清大战厮杀的声音,心中竟莫名的涌起一种不详的感觉。她和万俟朔风突然同时抬头看向对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为了你铤而走险,稍有不慎,他将毫无优势可言。”万俟朔风单手缠上绳索轻轻一抖,不慌不忙说道。

  卿尘心底烧灼着焦虑,容颜似水却平静无波:“你反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万俟朔风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将法,我说过向来喜欢冒险,我决定了的事,便无反悔之言。”

  “我并无意激将于你,”卿尘不似与他玩笑:“心志不坚,必然连累四爷,你若对此事有丝毫动摇,便现在回头,否则对双方都无任何好处。”

  万俟朔风剑眉高挑,再次重新将她审视:“你倒替他打算的周详,我若回头,带你一起回突厥吗?”

  卿尘淡淡道:“悉听尊便。”话未落音,万俟朔风有力的手臂圈上腰间,他狂肆的笑容近在咫尺:“我将这么个难得的王妃送还,夜天凌怎么也该心存感激吧。”说罢卿尘只觉身子一轻,万俟朔风借了绳索之力几个起落便登上雁凉城头。

  “什么人!”此处虽僻静,但亦有将士巡守,万俟朔风并未刻意隐藏形迹,立刻便被发现。

  两道长枪破空袭来,万俟朔风脚踏奇步,身形一动,“锵!”的一声刺耳的摩擦,宽刀未曾出鞘,看似平淡无奇的穿入两枪空隙,借力打力将凌厉夹击化解与无形。两名士兵只觉有种怪异的真力沿枪而上,长枪几乎拿捏不稳,大退了几步方站定,卿尘疾声喝道:“住手!是我!”

  带兵的将领借着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过望,趋前拜倒:“王妃!”

  刀枪交锋与战马嘶鸣的声音此时越发清楚,卿尘急急问道:“四爷呢?”

  “四爷在前城。”

  卿尘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里如重石落地,“速带我去!”

  半空频频有冷箭飚射,阴雨遮断暮空,不断冲洗着战火与血腥,深夜里浓重的杀伐之气,舔噬着早已裂痕斑驳的城墙。

  城头接连不断坠落死伤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层层鲜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断剑残矢,横尸遍地,突厥人悍勇凶残,守城将士已然杀红了眼,有你无我。

  绵绵阴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表情半隐半现,仿佛一尊岩石雕琢的塑像,只能见到唇角的一刃锋冷若经刀削,刻出难以动摇的沉定。即便这一日斩杀千军,对战激烈,他身上战甲却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带着一种天生的清贵之气,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从容。

  脚下城墙每一次震动都代表着一波硬撼交锋,因是主动出击,诱敌却敌都似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乱的按着某种诡异的痕迹进行。玄甲军平日非人的训练此时发挥出不可思议的韧性,敌弱我守,逢强而强,突厥大军攻守之间处处掣肘,似乎极为被动。

  入夜之前,十一带神机营五百战士与冥衣楼此次随军而来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将战况越牵越杂,几乎使大半敌军都卷入混乱中,只要突厥后营有一丝空虚,十一他们便有机可乘。

  居高处黢黑的原野尽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终注视着大军之后。不过多时,透过冷雨纷飞,可以看到战场远处突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黑烟。他唇角忽尔微不可察的一掠,除了神机营的火雷,还有什么能在阴雨中引火作乱?

  腰间的归离剑轻轻响动了一下,夜天凌无意中侧了侧身,眼角出其不意捕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似被一根细丝蓦然抽过,转身看去。

  相隔不远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尘向他这边跑来,月色衣裙如一抹浮云飘摇,阴暗的天地间刹那清华,亮的雨雾消散,夜天凌几疑自己眼花,顷刻愕然后手下披风一扬,快步便向前赶去。

  “四哥!”卿尘远远喊他,待到身前,看清了他的模样,一时痴在当地,脚下停步不前。

  咫尺相对,瞬间凝驻,夜天凌眸心骤然收缩,猛地伸手将卿尘带入了怀中。

  触手可及的温软这般切实,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怀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着微凉的战甲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急促的起伏。

  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尘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望似已历了几世生死,隔了数度阴阳。

  夜天凌眼中似惊似喜,深邃处原本涌起的一点儿佯怒在卿尘眸心绽开的欣喜中一顿,居然荡然无存。

  清湖淡波,峰影浅映,那如冰似水的墨色带着失而复得的疼惜,几欲叫人溺毙其中。

  卿尘颤声说道:“四哥,我回来了。”

  夜天凌手臂越发收紧,他似在卿尘耳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抬头慨然长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这么快救你出来!”

  卿尘闻言诧异,心念一转,浑身透凉:“我并未见到十一,他做什么去了?”

  夜天凌眉心一锁:“十一弟袭营救人,你怎会没见到他?”

  卿尘原本清亮的眸底惊起骇意:“我根本就没有在突厥营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变,他回首看往烽烟弥漫的战场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险!”他立刻传令调兵,回身握住卿尘肩头:“我需亲自增援。”

  卿尘干脆说道:“雁凉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幽澈的眼底掠过轻淡一笑,转身举步。

  此时万俟朔风突然在旁说道:“突厥营中布置我最为熟悉,可陪四爷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见到他与卿尘一路,只是尚未来得及理会,听到此话,目光扫视过去,带着询问落在卿尘眼中。

  卿尘知道此等时刻,夜天凌并非追究此人是谁,她轻轻点头,夜天凌即刻会意。卿尘说道:“便是他助我摆脱突厥的。”

  万俟朔风抱拳道:“在下万俟朔风,先父乃是柔然国汗王六王子,茉莲公主的同胞弟弟。四爷,有幸再会。”

  夜天凌乍然听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号,万俟朔风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情势急迫,无论万俟朔风是谁,卿尘已肯定了他可信,这便足够。他亦抬手还了一礼:“如此有劳。”

  城深夜重,冷雨激溅如飞。

  眼前的刀光剑影、人吼马嘶,传到心间已然只是些纷乱交杂的声音与光影,身在军中,出入生死,纵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瞬,纵血溅三尺而心止水,连天蔽日的杀气,亦无非平常。

  卿尘抬手扶上城墙,触手处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注视着两军攻守静静站着,激烈的杀伐在这一隅似乎退却回平定,月白的衫子清冷,如弥漫开镇静的中心。

  南宫竞匆匆步上城头,对卿尘道:“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备好。”

  卿尘缓缓点头:“一旦四爷率军回城,即刻倾全力以劲矢压制敌军,万勿有失。”

  南宫竞躬身道:“末将遵命,王妃……”

  卿尘见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何事?”

  南宫竞面带隐忧:“将士们多已疲惫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尽,我们恐怕便支撑不了多久。末将斗胆,请王妃劝四爷和十一爷一起先行离开。”

  卿尘眸色清透:“你跟了四爷这么多年,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我和四爷岂会做如此打算?”她声音微带肃穆,听得南宫竞久久不见答话,她回头淡淡一笑,“只要撑的过今晚,援军便也就到了。”

  南宫竞迟疑道:“援军是否能到,尚未可知,七爷那里怎敢说是不是按兵不动?”

  卿尘望着面前无垠的黑夜,黛眉微蹙,许久说道:“南宫将军,四爷若在北疆有失,我天朝将会是何等情况,你可想得到? 

  南宫竞摸不清她为何这样问,只如实答道:“我朝自圣武十五年以来,四境边疆的担子几乎都在四爷一人肩上,如今内患当前,外敌压境,四爷若有万一,何人能再担的起疆国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将对这点也从不怀疑。”

  卿尘依旧目视着遥远而墨黑的天际:“那你认为,七爷比四爷如何?”

  南宫竞一愣:“末将岂敢妄言评论两位王爷。”

  卿尘唇角无声轻抿:“但说无妨。”

  南宫竞抬眼向她看过去,略作沉思,答道:“平心而论,七爷之才智手段并不输于四爷,甚至在朝中声望,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众人都看得到的事,七爷他又岂会不知?”卿尘极轻的叹了口气:“七爷纵有千番打算,却绝不是个糊涂误国之人,其实这一点我也早该想到的。”她恍然记起当她用短剑对准自己胸口时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卷了他的春水般的笑。那里面除了突如其来的惊急,还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气。只是那一刻,无论有多么了解夜天湛,再有万般勇气她也不敢孤注一掷,她并不是无所畏惧,她只是一个女人。

  南宫竞有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收住,只因想到情势毕竟略有不同,现在凌王妃亦在此,湛王那里或者当真无法袖手。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在唇边打了个转,又落回肚中。

  “七爷会发兵的,突厥虽未必那么容易让他增援,但也该到了。”卿尘自远处收回目光,雨丝染黑了秀发如缕,一片晶莹。

  便在此时,眼前突厥军中忽有一队人马杀出,直奔雁凉,其后黑压压突厥骑兵衔尾急追。

  马上有两人回身出箭,突厥军中顿时数人中箭,纷纷落马。

  南宫竞见状喝道:“是四爷和十一爷!还有史将军!”

  卿尘上前数步:“弓箭掩护!”

  随着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来越近雁凉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内,南宫竞一声令下,城头万箭齐发,劲矢如雨,突厥追兵纵多,亦被这密集的箭势阻的一滞。

  此刻早有数条绳索急速坠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弃马登城。

  而随后玄甲军数十名战士却不约而同反身杀入敌阵,以血肉之躯拼死阻下追兵。

  但如此良机突厥其会轻易放弃,一面紧追不舍,一面调集弓箭手,一时间流箭纷飞,劲袭城头,直取众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飘羽,半空借力,手中归离剑化作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盾,敌军冷箭被剑气纷纷激落,难近其身。

  十一与万俟朔风、史仲侯、冥执等人紧随左右,施展身法挡避箭雨,几个起落便已接近城头。

  四周利箭疾似飞星,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箭上劲道非凡,迥异寻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团光雨,剑锋斜掠,挡飞此箭,手臂竟觉一阵微麻。

  一箭过后,接连而来,箭箭不离夜天凌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认准他俩人,必要取其性命。

  万俟朔风听得风声便知不妙,认出是始罗可汗帐下第一勇士木颏沙,此人武艺箭术皆十分厉害,平时即便是他也轻易不去招惹。

  几人之中当属冥执轻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轻烟,率先落上城头,反身便帮身边士兵拽拉绳索,谁知方一入手,原本紧绷的绳索猛地一松,竟被木颏沙箭矢当中射断。

  冥执不能控制的大退了几步,震惊之下匆忙扑回城头,只见十一身形急坠,城外潮水般的敌兵涌近,已见刀光凛冽。

  此时夜天凌几乎与万俟朔风同时一松手,下坠之势直追十一。

  夜天凌与十一相隔最近,归离剑横空到处,十一凌身一转,点上剑尖,身子陡然拔起。

  然就这稍纵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乱箭逼身,已近眼前。

  万俟朔风单手牵着绳索迅速荡起,刀光急闪,将射向夜天凌的长箭多数挡下,但那最为凌厉的一箭破空而至,带出急风般的尖啸,直奔夜天凌心口,却已避无可避。

  众人看得分明,卿尘心头如被利刃划过,只觉浑身血液瞬间被抽空,眼前天旋地转:“四哥!”

  千钧一发之际,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尔急速翻落,半空顺势而下,便已挡在夜天凌身前。

  一箭透胸,鲜血飞溅满襟,夜天凌厉喝一声:“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坠的身子同时,人已翻上城头。

  万俟朔风等陆续落地,卿尘顾不得其他,扑上前来察看十一伤势,一见之下,心神透凉。

  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怀中,急问道:“怎么样?”

  触手是鲜血横流,卿尘手指不能抑制的颤抖,几乎答不出话来。长箭穿胸而过,正在要害,十一唇角不断呛出血来,呼吸急促,战甲之上已不知是雨还是血,一丝温热也无,冷冷淌了一地。

  卿尘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压着十一的伤口抬头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她所知的器械、药剂,一无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该怎么救,却偏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十一的血漫过手掌,染透衣衫,在城头急雨洗过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仿佛带走了鲜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横在眼前,只要一动便致命,卿尘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的将手边唯一所有的伤药敷在伤口四周,十一一阵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她,艰难说道:“别……费劲了……”

  卿尘死咬着嘴唇摇头,泪水便在瞬间急如雨下,噼哩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竟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你记得也答应过我……”

  卿尘心中痛如刀绞:“我知道,我都记得!十一,你撑住,我想办法……”

  夜天凌手掌贴在十一背心,将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护住他的心脉,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脸上始终带着英气俊朗的淡笑,抬头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凌双目赤红,缓缓对十一点头,只觉输入的真气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来越弱。他哑声道:“别说话。”

  十一果然不再说话,笑着闭上眼睛,身侧的手却缓缓垂下。

  卿尘再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生机,心口彻骨的痛掀起巨浪滔天:“十一!”

  夜天凌紧紧将十一护在臂弯,许久一言不发,忽然仰天一声悲啸,震彻云霄。

  黑如深渊的原野上此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漫山遍野风雨,天边似有一道滚滚的乌云掩向突厥大军,战火猎猎,席卷大地,冷雨潇潇。

  山野叠翠,绿林枝头阳光透亮如水,湛蓝的天空划过云影淡淡,潇洒如男儿清澈的笑。

  清风已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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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11:37 am

  雁凉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纷纷扬扬落雪满天。

  飞雪静谧,飘落人间,原野上连绵数十里的硝烟战火,血流成河,都被这悄然降临的白雪无声覆盖,广袤大地白茫茫,静悄悄,连风声也无,只是无穷无尽的白,宁静而祥和。

  默默无声的雪帘,长垂于天地,卿尘轻轻迈入雪中,苍白的容颜似比这雪色更淡,她漠然望着遍布城中的白幡,冬阳透过一缕冰枝穿落于清冷的空气,透彻如水。

  一战全胜,天朝援军杀至,叛首虞夙战死乱军之中,突厥兵退四十余里……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梦,空惹啼笑,

  眼前挥之不去浓稠的感觉,纠缠浸入骨髓,她缓缓抬手压上心口,仰头任冷雪落了满身。

  弹指间,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会有人回头一笑,连万里阳光都压下,空茫处,只见雪影连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血,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抵挡,当厚重的棺木即将把十一的笑容永远遮挡在黑暗中时,她只觉得只要那棺盖不下,十一便不会离开,一切就都是假的。

  只是恶梦,梦总会醒,只要棺盖不落,十一还在。

  不知是谁将她带离了灵堂,无尽的昏暗淹来,那一瞬间,是沉沦而绝望哀伤。

  醒来这一望无际的白,琼枝瑶林,美奂绝伦,然而有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寻不回来。

  轻雪散落肩头,她站了许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离灵堂不远的地方,却终究还是停下脚步。

  眼前的景象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驻足不前,却在此时听到夜天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终于心满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后,有人说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这熟悉的声音温雅,淡若微风,此时却似风中雪冷,萧瑟万分。

  短短的两句话后,再无声息,卿尘迟疑望着前面,四周一阵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声锐利清鸣,随之而来似乎突然间冷风卷雪,安静的空间内杀气陡盛,金玉相交之声连串迸射,卿尘猛然惊悚,快步上前。

  激雪横飞,乱影丛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错,剑光笛影纵横凌乱,原本安静的雪幕化作旋风肆虐,眼见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尘一时呆在当场,剑气之间,夜天凌眼中的杀机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夺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飘忽进退,看似俊雅洒脱,手中玉笛穿风过雪,攻守从容,面上却如笼严霜。不知为何,数招之后他忽然频频后退,渐落下风,夜天凌手中剑光暴涨,四周冰雪似都化作灼目寒芒,遽然罩向夜天湛。

  夜天湛面色微变,剑笛碰撞,一声暗哑金鸣,玉笛竟脱手而出,夜天凌攻势不减,长剑啸吟,如流星飞坠,直袭对手。

  卿尘心下震骇,急喊一声:“四哥不可!”不急细想,人已扑往两人之间。

  夜天凌剑势何等厉害,风雨雷霆,一发难收。忽然见卿尘只身扑来,场中两人同时大惊失色!

  夜天凌飞身错步,剑势急转,夜天湛上前一步,单掌掠出,不偏不斜正击在他剑锋之上,一道鲜血飞出,长剑自卿尘眼前错身而过,饶是如此,剑气凌厉,仍“哧”的一声利响,将她半幅衣襟裂开长长的口子。

  回剑之势如巨浪反扑,几乎令夜天凌踉跄数步方稳住身形,夜天湛手上鲜血长流,滴滴溅落雪中,瞬间便将白雪染红一片,“卿尘!你没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尘问道。

  惊险过后,卿尘才知竟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她愣在原处,稍后才微微扭头:“四哥……”

  夜天凌手中长剑凝结半空,斜指身前,此时惊怒万分。那神情便如这千里冰雪都落于眼中,无底的冷厉,铺天盖地的雪在他身后落下,衬着他青衫寥落,一时天地无声。

  许久的沉默,一阵微风起,枝头积雪“啪”的坠落,夜天凌剑身一震,冷冷说道:“让开。”

  语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尘知他确实动了真怒,一旦无法阻拦,后果不堪设想,她摇头道:“四哥,你不能……”

  “让开。”短短两字自齿缝迸出,夜天凌越过她,冷然看着夜天湛。

  卿尘上前一步,注视着他已然冰冷的脸庞:“你要杀他,便先杀我!”

  夜天凌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如剑,直刺她眼底。卿尘手掌微微颤抖,却没有退让:“你不能杀他。”

  夜天湛上前一步,将她拦住:“卿尘,此事你不必插手。”

  卿尘迅速扭头,一双凤眸凛然掠起,极锐的盯住夜天湛,她一字不言,只用那样冷冽的目光看着他,清清楚楚表达出制止的意味。

  夜天湛剑眉傲然一扬,方要说话,忽然见她清澈的眼底缓缓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那深处浓重的哀伤几近凄烈,揪的人心头剧痛。他顿了顿,终于长叹了口气,闭目扭头。

  夜天凌冷冷注视着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铁了心要护着他?”他面对卿尘,似要将她看透,眼中是怒,更是滔天的伤痛。

  卿尘道:“四哥,你冷静点儿……”

  不等她说完,夜天凌缓缓点头,“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反手狠狠一掷,三尺长剑没柄而入,深深掼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尘一眼,绝然拂袖而去,顷刻之间,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尘痴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坠落满襟,她似浑然不觉。夜天湛缓缓开口:“你不必这样做的。”

  历经一时寂然沉默,卿尘才慢慢看向他:“兄弟三人,领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着回去,无论那个人是你还是他,都无法跟皇上交待。”

  夜天湛片刻未曾从她脸上移开目光,忽尔一笑,笑如飞雪,极轻又极暗:“你拦下这一剑,并不是为了我,仍是为他。”

  卿尘淡淡道:“他是我的丈夫。”

  夜天湛轻轻退了一步,突然以手抚胸压抑的呛咳出声,手上伤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长衫上触目惊心蜿蜒而下。

  卿尘见他面色苍白,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夜天湛微微摇了摇头,暗中调理呼吸,稍后问道:“你恨我吗?”

  卿尘眸色渐渐暗下,一抹幽凉如残秋月影,悄然浮上:“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你、我、四哥、十一,谁也没有资格恨谁。”她凄然抬头,仰望飘雪纷飞,眸中是难言的寂寞:“无论是恨,还是怨,十一再也回不来了。”

  如此平缓的语气,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却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许久,方道:“不错,再也回不来了,一旦走上这条路,我们谁又敢再回头?”字字如针,冷风刺骨,凉透身心。

  卿尘幽幽看着他,说道:“所以我谁也不怨。”

  夜天湛道:“我已尽力了。”  卿尘垂眸点了点头:“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渐渐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缓若清风般一笑,再也未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薄薄急风掠过眼前平旷的空地,雪光刺目,逼的眼中酸楚夺眶而出。

  一行清泪,零落辛酸,卿尘孑然独立于连绵不绝的雪幕之中,乱风吹的发巾轻舞,白衣寂寥。

  两只青鸟自枝头振翅飞起,惊落碎雪片片,遥遥而去,相携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卿尘抬手拭过微湿的脸庞,转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后之人竟是万俟朔风,一身墨黑劲袍反剪双手,他眼中是颇含兴味的打量。

  卿尘没有说话,万俟朔风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说道:“你方才其实没必要去挡那一剑。”

  他话中别有意味,卿尘静静抬眸望去:“何以见得?”

  万俟朔风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鲜的血迹似红梅轻绽,薄薄已添一层新雪,他说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会发现对手身上有伤,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在此时痛下杀手。”

  卿尘眼前闪过夜天湛极为苍白的脸色,细思之下确实不同平常,只是刚才无心顾及,竟完全没有察觉,她眉心轻轻紧起:“怪不得,原来他受了伤。”

  万俟朔风道:“我倒是很佩服你们这位七殿下,竟这时候便到了雁凉,我原先以为以射护的十万大军,怎么也能拦他两日。”

  卿尘道:“射护可汗人在雁凉,重兵围城,哪里又来十万大军?”

  万俟朔风道:“射护可汗是在雁凉不错,但其右贤王赫尔萨暗中率精兵十万阻击天朝援军,其中不乏西突厥数一数二的高手,又岂是那么容易应付?即便没有这十万大军,自蓟州至雁凉也颇费时间,比起这个,其实我倒更有兴趣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能这么快便带兵赶到百丈原?”

  若非当日路遇迟戍,赶抄捷径,卿尘与南宫竞等亦无法及时增援。迟戍一事乃是军中禁忌,卿尘只说道:“自蓟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条路。”

  万俟朔风并未追问,只是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说:“夜天湛非同一般对手,他们俩人早晚必分生死,你拦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拦得一世?”

  卿尘道:“若论漠北的形势,我自问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却不会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我是一定要拦的。”

  万俟朔风道:“愿闻其详。”

  卿尘轻轻伸手,一片飞雪飘落指尖,转而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说道:“天帝心中最忌讳的便是手足相残、兄弟墙阋,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却绝不会纵容此事发生,对于一个亲身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他们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对方的手中,另外一个也逃不过天帝的掌心,即便是四哥也不例外。”

  万俟朔风神情似笑非笑,语出微冷:“有些事不必亲自动手。”

  卿尘心中悄然一惊,凤眸轻掠,白玉般的容颜却静然,不见异样:“你能这么说,看来我丝毫不必怀疑你的诚意了。”

  万俟朔风点头:“不错,我踏入雁凉城后,越发觉得此次冒险值得。”

  卿尘抬眸以问,万俟朔风继续道:“夜天凌能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心爱的女人,能为兄弟浴血拔剑,我相信你说的话,柔然永远是他的母族,而对我来说,他应该也是,兄弟。”他话语间略有一丝苍凉的意味,似残冬平原落日,茫茫无际。

  柔然孤血一脉,举目世间,唯有血仇满身,恨满心,“兄弟”两字说出来,陌生中带着异样的感觉。

  卿尘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绪感染,微微轻叹,稍后说道:“我只劝你一句,不要算计他,不要对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会视你如弟。”

  万俟朔风笑道:“多谢王妃提点。”话音方落,他眼角瞥见一个白点自城中飞起,极小的一点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会错过,但却不曾逃过他锐利的目光。他剑眉骤蹙,口中一声呼哨过后,随身那只金雕不知自何处冲天而起,破开雪影,直追而去。

  不过须臾,那金雕在高空一个盘旋,俯冲回来,爪下牢牢擒着一只白色鸽子,兀自挣扎。

  万俟朔风将鸽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头。他随手将鸽子双翅别开,便自它腿上取下一个小卷,里面一张极小的薄纸,打开一看,他和卿尘同时一惊,这竟是一张雁凉城布防图。

  入目细笔精简,城中各处重要布置历历清晰,卿尘沉声说道:“有人和突厥通风报信。”

  万俟朔风若无其事的将手中的鸽子反复看了看,说道:“这正是我想告诉你们的,天朝军中一直有人和东突厥暗中联系。当初玄甲军攻漠城,转雁凉,之前便有人将行军路线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军才能这么顺利的阻击玄甲军。而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军队,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尘眸底渐生清寒,冷声说道:“是什么人?”

  万俟朔风却摇头:“恕我不知了,究竟是何人连统达都不清楚,唯有始罗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设法查过,但此人十分谨慎,我只知道他用鸽子传信,所以刚才看到信鸽自城中飞出,便知有异。”

  卿尘手中缓缓握起一把冰雪,无怪玄甲军如此轻易便被截击,无怪她百般周旋仍迎头遇上突厥大军,风雪冷意压不下心中一点怒火,幽幽燃起,瞬间燎原,她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对万俟朔风道:“要查明此人唯有从雁凉城中入手,烦你将鸽子和信带给四殿下。”

  万俟朔风抬眼看了看她:“你何不自己去?”

  卿尘拧眉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淡淡说道:“这是你取得他信任最好的机会。”她知道万俟朔风不可能拒绝。

  万俟朔风果然愣了愣,忽尔又笑出声来:“若说你痴,你处处冰雪剔透,若说你聪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药,不知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痴!”

  卿尘微微转身,似对他的话听而未闻,清浅眉目,如浩渺一川烟波,浮光淡远,望着细细密密的飞雪,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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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11:40 am

边城纵马单衣薄

  万俟朔风入内见到夜天凌,顿时有些后悔挑了此时。

  漠北三千里冰雪,压不过周围逼人的静,夜天凌负手独立窗前,一袭清冷笼于周身,寒意深深,望过来的目光静肃,深处中隐带犀利,饶是万俟朔风这般狠戾的人物,与他双眸一触,亦从心底泛起十足冷意。

  万俟朔风与夜天凌对视了片刻,索性将手中的鸽子往前一掷,“四殿下请看!”

  那鸽子在夜天凌面前一个扑楞,展翅便飞,却哪里逃得过夜天凌手疾眼快,青衫微晃,白鸽入手,他眼中已隐有怒意,“干什么?”

  万俟朔风抬手一指:“腿上。”说罢径自跪坐于案前,看着夜天凌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夜天凌依言将鸽子身上的密函取出,就那么淡淡瞄了一眼,脸上连半分震惊都未曾流露,继而将密函恢复原样,重新系回鸽子腿上,推窗将手一松,鸽子挣扎一下,向前飞起,很快便消失在雁凉城外。

  夜天凌风平浪静的目送鸽子远去,微雪穿窗飘过身畔,零星几点寒气。他回身看了万俟朔风一眼,万俟朔风不由拧眉,不得其解,一时未言。

  片刻的停顿,夜天凌略略扬声,吩咐道:“来人,传南宫竞。”

  外面侍卫应了一声,不过须臾,南宫竞入内求见。紧接着半柱香的功夫,夏步锋、唐初、史仲侯,包括冥执在内,玄甲军大将分别闻召,得夜天凌布下一番吩咐。

  诸将对突然换防都有些意外,但无人表示异议,接连领命退下。

  万俟朔风在旁听着,暗生钦佩。寥寥数语,军中布置乾坤颠倒,调整的天衣无缝,难得的是表面看来,各将领受命之处都可能成为防守的唯一弱点,他们要找的人若在其中,就必然会再次冒险通知突厥,以免放过如此良机。

  夜天凌不露声色的看着最后一人离开,幽黑眼底泠泠然寂静,眸心一缕利芒稍纵即逝,如烈阳光灼,洞穿一切。

  万俟朔风扭头道:“大军几十万人,殿下如何便这么肯定叛徒在玄甲军中?”

  夜天凌淡然抬眸:“领兵对敌,若连自己所用之人都不清楚,仗便不必打了,能做到此事的,也不过便是数人而已。”

  指掌轻翻,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笼向雁凉城。

  万俟朔风道:“殿下对我倒似信得过,竟不怕这人原本便是我。”

  夜天凌尚未说话,却听他又道:“难道就是因为王妃信我,殿下便对我毫无怀疑之心?”

  话方出口,便见夜天凌脸色一沉,冷冷说了句:“是又如何?”

  万俟朔风却似不怕死的样子,说道:“方才与王妃发现此事,王妃有句话,不是卫长征,看来殿下同样这般认为。”

  夜天凌虽面色不善,还是说道:“有些人至死也不会背叛于我,卫长征便是其中一个。”

  万俟朔风眉梢挑了挑:“殿下与王妃当真心有灵犀。”在夜天凌压抑的不满即将发作时,他忽然正色道:“突厥退兵不过是暂时,当务之急,应该尽快攻克蓟州,万不能让蓟州落入突厥手中。”

  夜天凌好忍性,被激起的些许怒意转瞬便已压下,淡淡说道:“蓟州之后,过离侯山,先灭东突厥。”

  “好!”万俟朔风拍案道:“不妨先取左玉,继而苏图海、四合城。”

  夜天凌情绪冷淡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激赏,说道:“英雄所见略同。”

  万俟朔风目光炯炯摄人:“虞夙前夜命丧夜天湛手中,东西突厥难再联手,如今三城之中,苏图海是漠北重镇,最难攻克。”

  夜天凌自案前站起来,徐徐踱了数步:“你有何想法?”

  万俟朔风面上含笑,眼中却有一抹嗜血的杀气逐渐升腾:“给我三万骑兵,一日时间,我可兵破苏图海。”

  “哦?”夜天凌轩眉略扬:“三万骑兵,一日之功?”

  万俟朔风道:“我曾以突厥右将军的身份驻守苏图海,柔然有人在城中。”

  夜天凌点了点头:“我怎也未想到,柔然王族居然一脉尚存,而且,是在突厥军中。”

  万俟朔风眼帘略垂,三分狂傲一瞬漠然:“我能活下来,不过是因为突厥在血屠日郭城的时候忽略了一个被藏在枯井中的孩子,他们就在那井外奸杀了我的母亲。”随着这话,深眸微细,便泛出阴寒与森冷:“而我至今都没有找到父亲的头颅。”

  “日郭城。”夜天凌道:“离此也不远了。”

  “不错!”万俟朔风长身而起,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破城之后,将城中所有的突厥人交与我处置。”万俟朔风语中狠辣之意,令这原本平静的室内阖然一冷。

  “唔。”夜天凌毫不在意的应了声,看着窗外连绵不断扑进室内的雪,淡淡说道:“你可以一个不留,我只要木颏沙一人。”

  “一言为定!”

  夜天凌不急不缓转身:“你还想要什么?”

  雪落无声,夜天凌的目光亦平定,他仿佛只看着对方眼睛,却叫人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在他眼中,清淡后是无从捉摸的深邃。

  相互试探,如一道无形之刃,锋芒于暗处,微亮。

  终于还是万俟朔风开了口:“漠南、漠北本是柔然国的领土。”

  夜天凌点头,目光仍旧锁定万俟朔风:“柔然不过是天朝境内一族。”

  万俟朔风霍地抬眼,似有话到了唇边,又硬生生压回,夜天凌看在眼中,声色不动。

  卿尘曾忠告的话在此时翻上万俟朔风心头,他略一思量,说道:“殿下身上本就流着天朝与柔然两国王族的血脉,如此说法,我也并无异议。但若要让柔然臣服天朝,我要一个保证。”

  夜天凌道:“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万俟朔风道:“凭此时我能令殿下攻城略地事半功倍,亦凭此后横岭以北长治久安。”

  夜天凌扫过他眼底,一停:“你的条件。”

  万俟朔风道:“柔然绝不会臣服外族,但却可以臣服殿下。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殿下能入主大正宫,柔然一族便是天朝的臣民。”

  听闻此言,夜天凌眸色依旧深如瀚海,不起丝毫波动,只是语中带出了一丝冷傲:“此事不必你操心。”

  话虽冷然,但万俟朔风已会意,躬身一退,微微拜下,再抬头自怀中取出一物,叫了声:“大哥,请你将这个带给茉莲姑母。”

  这一声“大哥”显然令夜天凌颇为意外,他愣了稍许,将东西接过,原来是个雪玉雕成的莲花坠。

  万俟朔风道:“茉莲姑母与我父亲自幼感情深厚,她远嫁中原前将这朵玉莲花送给了父亲,我当日便是凭此物确认父亲尸首的,如今留于我处,不如物归原主,烦你替柔然族人问候姑母。”

  雪玉晶莹,每一瓣莲花都如月光般莹润,似凝结了昆仑山畔寒冰剔透,微微一点渺远的凉意。夜天凌手掌握起,说道:“我会的。”

  万俟朔风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势和若隐若现的疏离似乎悄然淡去,不由承认卿尘的提醒极为正确——不要算计他,不要以硬碰硬。想至此处,心中念头转过,他对夜天凌道:“漠北一些鲜为人知的情况,我已和王妃说过不少,殿下若问过王妃后若还有事情,我们再行商讨。”说罢一转身,便辞了出去。

  夜天凌手下一紧,莲花玉瓣刺的掌心生疼,他漠然负手转身,眉宇间缓缓覆上了一层阴霾。

  窗外雪无垠,没有停的意思,他眼中的寂寞与清冷,似将这一天的冰寒都敛入,带着深思与几不可觉的怅然,轻轻投向远方。

  冷月半洒,入夜的雁凉城静然,人马安寂。

  风过中庭,茫茫白净的雪地中,殷采倩低头缓步而行,身后一行足印蜿蜒残留,半幅身影暗长,亦步亦趋。

  推门而入,她将风帽抬手拨下,夜天湛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几簇灯焰之下他看上去脸色极苍白,却正衬的那丹凤眼线墨玉般斜勾入鬓,灯影深浅,将他俊雅的面容勾勒的分明。

  听到有人进来,他未有丝毫动作,似乎连看也不想去看,始终半阖双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将两个小瓷瓶放在案前:“大瓶外敷,小瓶内服,忌怒、忌寒、尤忌劳心。”

  瓷瓶无意碰撞,一丝极轻的响声,落于耳中。

  夜天湛仍未睁开眼睛,看似舒朗的眉间淡淡掠过一丝轻痕。不必看,冰瓷玉声,萧山越窑有名的制作,仅供宫里及各王府器具使用,当初延熙宫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棱形的,她喜欢用雪色的绫绢垫了灵芝木封口,薄绢有时沿瓶身洒下,便半遮着瓶上手绘的兰花。

  “为何只画兰花?”

  “……因为我只会画兰花。”答话时她微扬着眉,神情略有些无奈,又带着诱人的俏皮,轻抿着唇,耳畔秀发微拂。

  “你若喜欢别的,改日我帮你画。”

  “出水清莲,你画的极好。或者,梨花怎样?”她侧目看来,眸光似水,清清荡漾。

  “白瓷梨花,太素净了。”

  她失笑,眉眼轻弯,羽睫细密:“巴掌都不够的小瓶,你总不能画国色天香牡丹图吧!”

  他轻抱了双臂,微微摇头:“牡丹虽美,我却不觉得国色天香。”

  她眸中带了好奇,廊前风过,衣袂轻飘,太液池微波轻泛,带来她身上淡淡药草的芬芳,午后暖阳融融,安神静气。

  他温柔笑说:“国色天香,仍是兰花。”

  人如画,岸芷汀兰,临水娉婷。

  她明眸剔透,却只转出一笑,举步向前走去,稍后回头:“画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极好,衬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

  他闲步随后,含笑道:“寒梅衬这冰瓷,是妙手回春。”

  张开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兰,柔静而清秀,三两点纤蕊,修叶隽然。灯下看去,三分风骨似携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兰芝清香浮动,穿插如幻。

  “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开口,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倦色。

  殷采倩点了点头,应了声。

  夜天湛眉心愈紧:“怎么会知道?”

  殷采倩道:“你伤的不轻,难道瞒得了她?昨日便将药给了黄文尚,谁知你根本不召医正。你何苦这么逞强,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难道不能好好解释,非要兵刃相见吗?”

  夜天湛温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却十分冷淡:“解释什么?”

  殷采倩道:“你拼了命率军突围,亲身上阵,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头上。”

  夜天湛唇角极轻带出一笑,却不同往日潇洒,七分傲气,三分漠然:“你让我和他解释这些?告诉他我尽力了,请他息怒?还是告诉他我恨自己没早赶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

  殷采倩道:“难道不是吗?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谁心里又不难过?”

  “既然早晚要发生的事,何必用解释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愿再多说。

  怒气总要有人来承担,那一刻雪飞影溅、金玉交震,是各自无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绪,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于已于心的苛责。

  只差了一刻,弹指刹那,九天黄泉。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觉的轻叩,极缓极细的声音,却异常沉重。自作主张,欺上瞒下,此时此刻,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觉得心中压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无人说,怔怔站了片刻,她听到夜天湛微微长叹一声:“采倩,什么都不要管,你谁也管不了,过几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着灯影瞳瞳,低声道:“湛哥哥,走过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个花团锦簇,琴瑟风流的天都了。”说完这话,她默然转身离开,风晴雪霁的夜色下只见自己来时的足迹,她走出去,有些漫无目的的踩着松软的雪,月半弯,雪色清冷。

  突然间她停住了脚步,数步之遥,是今日落葬的新坟,因日后要迁回天都,且依军制暂留雁凉,入土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层轻雪,月夜下,孑然空旷。

  冰雪地里,有道颀长的人影独立着,青衫一角冷风微过,飘飘摇摇。

  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枯枝萧瑟,风卷薄雪,坟前祭着烈酒一壶。

  他手中亦拎着酒,此时仰首饮下,酒尽松手,酒壶“噗”的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报了仇,四哥回来陪你一醉!”

  言罢,他霍然转身举步,不期竟见到殷采倩立于身后,月光清影下,她已泪流满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泪痕未干,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前面,幽幽说道:“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却发现你竟然会为他流泪,原以为喜欢的那个人,你竟然开始恨他。” 她自夜天凌身边轻轻走过,来到十一坟前,静立那处:“就像饮过烈酒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荒谬无比。醉了能醒,却只怕醒来,物是人非。”

  夜天凌未曾答话,殷采倩转身道:“四殿下,原来我真的无法像她一样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王爷、好将军,我只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哥哥。两个弟弟,一死一伤,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

  夜天凌猛然扭头,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骤现,殷采倩却扬眸与他对视,隔着夜色,泪眼朦胧。

  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却在回首那一瞬目光落于她身后,神情微凉。片刻的沉默,他抬头望向月色难及的一方虚空,墨玉似的天幕深处孤星遥挂,冷芒锋亮,逼的月痕无光,他哑声说道:“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个好哥哥。”

  殷采倩看着他大步离开,将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么坐在十一坟前。

  她喝了一口酒,举壶向前空敬,倾洒在地上些许:“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壶,可能你并不在乎我来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总不是坏事对吧?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的花哨,现在想想,你的箭法确实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欠我的那箭,现在怎么还?”她仰头又灌了两口: “对了,你总说我是个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错,可你怎么就不给人一个长大的机会?我说四殿下心冷,其实你也不差,你不过是笑起来比他好点儿罢了,嗯,你笑起来有时候还真叫人生气……”

  不远处略高的地方,月光透过积雪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一袭石青色的斗篷笼着纤瘦的身子,卿尘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静看着前方新坟,看着夜天凌祭坟,看着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凌来的还早,夜天凌离开时,冥执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凤主……”

  “嗯。”卿尘应了一声,回身:“走吧。”

  冥执随她举步,发现她并没有意思去夜天凌那边,忍不住再道:“凤主,四殿下像是去行营了。”

  卿尘停了下脚步,清浅一笑,冥执的意思她岂会不知,然而她只反问:“我吩咐你的事办了吗?”

  冥执答道:“属下已经派人通知冥昊,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他们的人脉过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着手翻查,一个月内便会有情况送来。”

  卿尘微微点头,淡静的眸中泛起一层雪玉样的冷色。在朝为官,没有人是干干净净的,十一的血不会白流,她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巩思呈、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他们每一个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她清楚的知道,夜天凌也绝不会放过出卖玄甲军的人,更不会放过,突厥。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抬头望着遥远而清晰无比的那颗天星,那灼目的锋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作秋水一痕,静冷微澜,绽开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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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11:42 am

青山何处埋忠骨

  一连三日,凌王召随军医正黄文尚问话。

  第一日,黄文尚答:王妃说不必下官诊脉,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诊脉。

  第二日,黄文尚答:下官请脉,王妃说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说,不需要。

  夜天凌不言语,冷眼扫过去,黄文尚汗透衣背。

  第三日,黄文尚走到行营外便踌躇,料峭春寒,额前微汗。

  卫长征看在眼里,颇替他为难,上前提点几句,黄文尚有些醒悟,入内求见。

  夜天凌于案前未抬头,掷下一字:“说。”

  黄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错,常用的药配了新的,吩咐去了两味性猛的药草,添了一味滋补的。这几日饭用的清淡,夜里睡的迟,早晨醒的亦迟些。湛王殿下气色尚好,想来无大恙。

  说完了站在案前,心里忐忑,夜天凌终于抬了抬头:“为何换方子?”

  黄文尚张了张嘴,再踌躇,稍后回道:“王妃医术远在下官之上,下官着实不敢妄言,但看药效,应该是无碍的。”

  夜天凌蹙了眉,一挥手,黄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营擦了把汗,对卫长征道:“多谢卫统领!”

  卫长征笑道:“何必客气,黄太医辛苦了。”

  冥执在旁看着黄文尚,叹了口气,于他的处境心有戚戚焉,近日他亦颇挠头。

  日前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一夜,灯燃至天亮,酒饮了数瓶。王妃点头,轻紧了紧眉。

  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处理军务,召见了几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软椅上,半阖眼眸,眉心淡痕愈深。

  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万俟朔风又带了只鸽子见殿下,两个人行营议事,到天亮。

  王妃清淡淡的眸子微抬,问了一句:卫长征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劝吗?

  冥执极无奈,卫长征苦笑。

  俩人在行营前发愁,卫长征看着将化未化的雪,不由感慨:“若是十一殿下在,便没事了。”

  冥执半晌无话可说。

  清晨突厥整军攻城,乘势而来,铩羽而归,损兵折将数千。

  一日将尽,夜天凌安坐行营,玄甲军一兵不发,尽数待命,城外战事便似阳光下的轻雪,无关痛痒。

  此时阵前一个校尉赶来对卫长征传了句口信,卫长征即刻入内在夜天凌身旁低声禀报,夜天凌听完,起身道:“传我军令,玄甲军所有将士都到城南穆岭。”

  卫长征随口道了句:“穆岭?”

  百丈原一役,单玄甲军一万人中便折损了四千八百七十三人。因当时战况惨烈,其后接连数日激战再逢大雪,雁凉城外尸骨如山,残肢断骸遍布荒野,早已分不清敌我。

  无奈之下,夜天凌只得吩咐尽力收拾骸骨,所获遗骨在雁凉城郊的穆岭山坡合葬一处,立坟刻碑。

  夜天凌听到卫长征这一问,肃容说道:“不错,开坛备酒,今日我要祭奠阵亡将士的英魂。”

  穆岭黄昏,西风烈,苍山如海,残阳似血。

  荒原漠漠,一马平川,坦荡天际,风沙残雪呼啸而过,玄色蟠龙大旗在风中猎猎飘扬,数千玄甲军战士肃立于山坡,面对着眼前忠骨英魂,人人脸上都挂着肃穆与沉痛,平野空旷,只闻风声。

  南宫竞等大将清一色面无表情,虽不明白夜天凌为何一反常态亲行祭奠,却人人都察觉今日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夜天凌乌衣玄袍登上祭台,以酒祭天,倾洒入地。

  千万男儿,天地为墓,硝烟漫天,血如涛,都做酒一杯。

  祭台之下,众将士依次举酒,半洒半饮。酒劲剧烈,激起豪情悲怆,热血烧腾。西山下,飞沙蔽日,叱诧风云的铮铮男儿,眼前一片烟岚模糊。

  夜天凌转身看着这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玄甲战士,徐徐说道:“圣武十四年,本王自军中挑选将士组建玄甲军,次年玄甲军精兵一万大败西突厥,一战成名,迄今已整整十三年。这十三年里,平南疆,定西陲,战漠北,玄甲军生死胜败,皆是一万兄弟,万人一心。”他顿了顿,深夜般的眸子缓缓扫视,虽隔着不近的距离,众人却不约而同感觉似被他有若实质的目光洞穿心腑,那幽邃精光,如冷雪,似寒星,透过漠原苍茫,直逼眼前。

  只听夜天凌继续说道:“一战功成万骨枯,男儿从军,人人都是刀剑浴血,九死一生。我玄甲军战死沙场的儿郎无数,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是,却绝容不得有冤死的将士,更容不得有出卖兄弟的人。可是眼前,却有人偏偏要犯这个大忌。”

  此话一出,如重石落湖,激起巨浪,眼前哗然一片惊诧,然碍于军纪约束,片刻又恢复绝对的安静。

  夜天凌深眸一抬,落至几员大将身前。随着他的视线,数千人目光皆聚在南宫竞等人身上。

  死域般的静,山岭间只闻猎猎风声。夜天凌负手身后,天边落日残血遍涂苍穹,他的声音似随这斜阳千里,遥遥沉入西山,然而却清晰的传遍场中:“是谁,本王给你一个机会自行认罪,如若不然,便莫怪本王不念旧情。”

  长风掀起玄氅翻飞,他周身似散发出迫人的威严,场中静可闻针,人人都在这气势下屏声静气,暗中猜度。

  诸将中似乎掠过极轻的一丝波动,但人人目视前方,无人作声。

  稍后,夜天凌冷声道:“好,你既不肯承认,本王便请人帮你说。万俟朔风,当日在百丈原,突厥是如何得知玄甲军行踪的?”

  万俟朔风便在近旁,见他问来,拱手道:“当日突厥得以准确截击玄甲军,是因有人透露了玄甲军行军路线,此人与突厥联系,用的是飞鸽传书。”

  夜天凌微微点头,再叫一人,那人是冥衣楼现在玄甲军神机营的属下,捧上一个笼子,掀开黑布,里面是两只体形小巧的信鸽。

  夜天凌道:“告诉大家,这鸽子来自何处?”

  那人躬身答道:“属下奉命暗中搜查,在史将军住处发现了这两只鸽子。”

  四周空气阖然一滞,紧接着夏步锋猛揪住史仲侯大声吼道:“史仲侯!你竟然出卖兄弟!”

  夏步锋本来就嗓门大,这一吼当真震耳欲聋,眼前山风似都被激荡,乱起旋风。

  事关重大,身后士卒阵列肃立,反而无一人乱声喧哗。夏步锋一声大吼之后,场面竟安静的近乎诡异,一种悲愤的情绪却不能压抑的漫布全场。

  南宫竞将夏步锋拦住:“殿下面前,莫要胡来!”

  史仲侯抬手一让,避开了夏步锋的喝问,他深思般的看向万俟朔风,上前对夜天凌躬身:“末将追随殿下征战多年,从来忠心耿耿,亦与众兄弟情同手足。单凭此人数句言语,两只鸽子,岂能说末将出卖玄甲军?何况此人原本效命突厥,百丈原上便是他亲自率突厥军队劫持王妃,现在莫名其妙投靠我军,其身份极为可疑,他的话是否可信,望殿下明查!”

  他一番言语并非没有道理,南宫竞与唐初不像夏步锋那般鲁莽,说道:“殿下,玄甲军自建军始从未出过背叛之事,唯有迟戍也是遭人陷害,此事还请殿下慎重!”

  万俟朔风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并无争辩的意思,只在旁冷笑看着,眼底深处隐隐泛起一丝不耐与凶狠。

  夜天凌没有立刻说话,薄暮下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见他唇角轻轻下弯,形成一个峻冷的弧度。他似是在考虑史仲侯的话,稍后只听他缓缓说道:“圣武十七年,西域诸国以琉勒为首不服我天朝统治,意欲自立,本王率军平乱,那时候你是镇守西宁的统护偏将,本王可有记错?”他说着终于看向史仲侯,史仲侯突然听他提起多年前的旧事,微微怔神,与他目光一触,竟似不敢对视,垂首低声道:“回殿下,是。”

  夜天凌点了点头,再道:“西域平叛,你领兵破琉勒、高昌、西夜、子合、车师五国联军,横穿沙漠,逐敌千里,而后率一百死士夜袭琉勒王城,取了琉勒王性命不说,亦生擒其大王子回营。西域诸国溃成散沙无力再战,纷纷献表臣服,西陲平定,你居功至伟。”

  西域一战,史仲侯得夜天凌赏识从一个边陲偏将连晋数级,之后在玄甲军中屡建奇功,名扬天下。这时想来心底不免百味驳杂,他默然片刻,低头说道:“末将不敢居功。”

  夜天凌纡徐的语气中似带上了一丝沉重:“你很好,论勇论谋,都是难得之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本王将你调入玄甲军,算来也有十年了。你跟本王征战十年,想必十分清楚,本王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也绝不会让身边任何一人蒙冤受屈。”

  他肃静的目光于身前,似利剑空悬,冷冷迫人,史仲侯虽不抬头,却仍感觉那种压迫如同瀚海漩涡的中心,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逐渐的要将人拖入死地,拼死挣扎,亦是无力。

  他抚在剑柄上的手越攥越紧,抗不住单膝一跪:“殿下……”

  夜天凌神情冷然:“本王必让你心服口服。长征,带人来!”

  卫长征应命,不过片刻,带上两名士兵,一名医正。

  那两名士兵来自神御军营,正是当日星夜驰援,其后跟随卿尘与史仲侯遭遇突厥伏击的三千士兵中的幸存者。

  俩人身上都有轻重不同的伤势未愈,夜天凌抬手命他们免行军礼,说道:“你们将昨日对本王说的话,再对史将军说一遍。”

  其中一名士兵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他看了看史仲侯,大声说道:“史将军,那日咱们在百丈原,迟将军原本引我们走避山路,万万遇不到突厥军队,但你后来坚持南入分水岭,却与突厥大军迎头遇上,咱们三千弟兄,唯有我们七个人侥幸没有战死,亦连累王妃落到敌军手中,此事不知你作何解释?”

  另外一名士兵伤的重些,若不是两名玄甲侍卫搀扶着,几乎不能站立,神情却极为愤慨:“史将军,你没想到我还活着,更没想到当时虽混乱,我却看到是你下的手吧?” 他将身上衣衫一撕,露出胸前层层包扎的伤口:“我身上这一剑拜你所赐,险些便命丧当场!迟将军又与你何仇何怨,你竟对他暗下杀手?你以为别人都认不出你的手法吗?将军的剑法在军中威名赫赫,谁人不知?却不想杀的竟是自己兄弟!”

  那医正此时上前,虽不像俩人那般激动,却亦愤愤然:“下官奉命查验迟将军的尸首,那致命的一剑是反手剑,剑势刀痕,不仔细看便真如刀伤一般,实际上却是宽刃剑所致。”

  玄甲军中史仲侯的反手剑威名非常,回剑穿心,如过长刀,这是众所周知的。除了夜天凌与万俟朔风,南宫竞、唐初等都被他几人话震惊,不能置信的看着史仲侯。而史仲侯单膝跪在夜天凌身前,漠然看着前方,嘴唇却一分分变得煞白。

  夜天凌垂眸看着他:“这一笔,是神御军三千弟兄的账。冥执!”

  得他传唤,冥执会意,自旁出列道:“属下那日与十一殿下率五百弟兄潜入突厥军中救人,在找到王妃之前先行遇到史将军,得他相告,说王妃被囚在统达营中。我们深入敌营,却遭伏击,而实际上王妃在当时便被带走,史将军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身在何处!我们后来虽得殿下增援突围,但神机营五百兄弟,甚至十一殿下,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他恨极盯着史仲侯,若不是因夜天凌在场,怕是早便要拔剑拼命。

  夜天凌待他们都说完,淡淡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史仲侯脸色惨白,沉默了短暂的时间,将红缨头盔缓缓取下,放至身前,俯首道:“末将,无话可说。”

  夜天凌深潭般的眸中渐渐涌起噬人的寒意:“十三年来,除了当年可达纳城一战损兵三千,我玄甲军凡战伤亡不过百人,此次折损过半,却是因遭人出卖,而这个人,竟是你史仲侯。即便本王能饶你,你有何颜面面对战死的数千弟兄,又有何颜面面对身后曾同生共死的将士们?”

  玄甲军将士们虽不喧哗,却人人眦目瞪视史仲侯,不少人拳头攥的“格格”作响,更有多少人手已握上腰间刀剑,恨不得立时便上前将史仲侯碎尸万段。

  史仲侯面色却还算平静,他微微抬头,但仍垂目不敢看夜天凌的眼睛,说道:“我做下此等事情,便早知有一天是这般下场,殿下多年来赏识提拔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了,眼前唯有一死,以谢殿下!”

  说话之间,他反手拔剑,便往颈中抹去。

  谁知有道剑光比他还快,眼前寒芒暴起如飞虹贯日,“当”的清鸣声后,史仲侯的剑被击落在地。

  飞沙漫漫,夜天凌玄袍飘扬,剑回腰间。

  史仲侯脸上颜色落尽,惨然惊道:“殿下……”十年之间,他深知夜天凌的手段,待敌人尚且无情,何况是出卖玄甲军之人,若连自尽也不能,便是生不如死了。

  夜天凌冷玉般的眸中无情无绪,缓声说道:“你没那个胆量自己背叛本王,不说出何人指使,便想轻轻松松一死了之吗?”

  史仲侯闻言,嘴唇微微颤抖,心里似是极度挣扎,突然他往前重重的一叩首:“殿下!此人的母亲当年对我一家有活命之恩,我母亲的性命现在亦在他手中,我已然不忠不义,岂能再不孝连累老母?还请殿下容我一死!”说罢以头触地,额前顿见鲜血。

  唐初与史仲侯平素交好,深知他对母亲极为孝顺,但又恨他如此糊涂, “唉”的一声顿足长叹,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夜天凌亦知道史仲侯是个孝子,他反剪双手,静静看了史仲侯片刻,问道:“那么你是宁死也不肯说了?”

  史仲侯不说话,只接连叩首,七尺男儿死前无惧,此时却虎目含泪。

  夜天凌道:“好,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如实作答。那人的母亲,是否曾是毓宁宫的人?”

  毓宁宫乃是皇后寝宫,史仲侯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夜天凌只看他神情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淡淡说道:“此事到此,生死两清。你死之后,我会设法保全你母亲性命,你去吧。”

  史仲侯不想竟得到他如此承诺,心里悔恨交加,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他愣看着夜天凌,夜天凌眼中墨色深沉,如虚空浩瀚,夜色无边,寒星静冷。

  史仲侯呆了一会儿,神色逐渐趋于坦然,他摇晃着站起身,近旁斟了两盏酒,将一盏恭恭敬敬放在夜天凌身前,端着另外一盏重新跪下,深深一拜:“史仲侯已无颜再求殿下饮我敬的酒,若来生得幸,愿为牛马,投报大恩!”

  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叩头。夜天凌不动声色的垂眸,目光略停,对卫长征抬眼示意,卫长征将酒端起奉上,夜天凌仰头一倾,反手将酒盏倒过,酒尽,十年主从之情,亦就此灰飞烟灭。

  玄甲军几员大将相互对视一眼,唐初命人倒了两盏酒,上前对史仲侯道:“你我从军之来并肩杀敌,历经生死无数,我一直敬你是条好汉。想当年纵马西陲,笑取敌首今犹在目,但这一碗酒下去,你我兄弟之情一刀两断!”

  史仲侯惨然一笑,接过酒来与他对举一碰,仰首饮尽。

  随后南宫竞端酒说道:“史兄,当年在南疆,我南宫竞这条命是你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大恩无以为报,这碗酒我敬你。今日在这漠北,诸多兄弟也因你丧命,酒过之后,我们恩断义绝。”

  史仲侯默然不语,接酒喝尽,南宫竞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夏步锋性情粗犷,端着碗酒上前恨恨说道:“史仲侯,你的一身武艺老子佩服的紧,但你做出这等卑鄙事情,老子就看不起你,没你这样的兄弟!”说罢将酒一饮,将碗一掷,“呸!”的吐了口唾沫,扭头便走。

  三人之后,玄甲军中原有史仲侯旧部一一上前,多数人一言不发,与他饮酒一碗,就此作别。亦有心中愤恨难泄的将士,如夏步锋般出言羞辱,史仲侯木然承受。

  不多会儿一坛酒尽,史仲侯独立在空茫的场中,仰首遥望。

  苍天漠漠,四野苍苍,最后一丝光线亦没落在西山背后,风过如刀,刮的脸庞生疼,玄甲军猎猎大旗招展眼前,怒龙翻腾,暮色逐渐将视线寸寸覆没。

  他伫立了片刻,弯腰将方才被夜天凌激飞的剑拾起,缓缓拜倒在地:“史仲侯就此拜别殿下,请殿下日后多加小心!”

  言罢,反手一掼,剑入心口,透背而出,一道血箭喷射三尺,染尽身后残雪,他身子一晃,仆倒在地。

  夜天凌凝视了史仲侯的尸体许久,静静说道:“以阵亡的名义入葬,人去事过,到此为止,若有敢肆意妄论者,军法处置。”

  军中领命,数千将士举酒列阵,面对穆岭肃然祭拜。

  酒洒长天,夜天凌负手回身,青山遥去,英魂何在,暮霭万里,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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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11:45 am

一片幽情冷处浓

  圣武二十七年春,玄甲军克蓟州,歼北晏侯残部,靖幽蓟十六州叛乱,撤北藩,立北庭、北定都护府。

  同月,天帝降旨撤东藩,设东海都护府。至此,把持天朝四境近百年的藩王重权逐步分入州府,四海之内唯皇权至尊。此后诸年,天威如日,令行无阻,鼎盛而极。

  夜天凌安定十六州后,即刻以龙符调动诸路兵马、粮草军需,集四十万铁骑于蓟州,挥军北上。

  大军以唐初、南宫竞为左右统军,兵分两路,配合万俟朔风十万大军在前,连克左玉、苏图海、四合、下沙、日郭、玉斗、青木川、甘谷、弋马九座城池,兵逼可达纳。

  万俟朔风率军每过一城,不纳降俘,阬于路者堆骨如山,横穿漠北大地的玉奴河血染江流,浪涛滚滚,残骸沉浮,以至数月不清。

  大战过后,九城之内绝突厥人,离侯山以北、瀚海以东多数土地,尽数归于天朝版图。

  可达纳城自圣武十九年遭玄甲军破城后,始罗可汗一边与天朝虚与委蛇,一边苦心经营,在王都四周扩建外城,城头设计了数十架巨大的铁弩,弩身宽近一丈,矢箭沉重有力,居高临下俯瞰城外,威力非常。

  如今天朝兵临城下,东突厥大将木颏沙突发制人,铁弩射程既远,杀伤力又大,天朝军队不曾防备,首战吃了暗亏。

  唐初等人数次率兵试探,都无法攻至近城,铁弩射程之内千步距离,入者非死即伤,以万俟朔风的身手也险些不能幸免,一时苦无良策。

  夜天凌传令暂时退兵弋马城,一面补充粮草,一面召诸将商议对策。

  这日众人都已到齐,却迟迟不见冥执身影。直到时近晌午,冥执方匆匆入内求见,夜天凌自依照可达纳城四周地势仿制而成的沙盘前抬起头来,南宫竞等人都替冥执捏了一把冷汗。

  冥执心中虽有计较,但被夜天凌目光一扫,仍觉十分忐忑,急忙赶在夜天凌发作前递上一样东西,说道:“殿下,属下有一破城之计,请殿下过目!”

  夜天凌眉目清冷,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往他递来几页笺纸看去,唐初站在他身边,随口道:“这不是投石机吗?”

  冥执道:“是在投石机上改造的。”

  唐初道:“巨石攻城不是没有想过,但投石机根本无法送入那铁弩防守的千步之内,射程有限,而且城头铁弩众多,要一举尽毁也几乎不可能。”

  冥执道:“弋马城地势高于可达纳,城北山峰更是与其城临近,将此物造于就近山崖,只要山崖有可达纳城一半高,便能将石头打至一千余步,倘若不用巨石,则能更远。”

  南宫竞道:“不用巨石用什么?”

  冥执道:“殿下请看后面。”

  夜天凌抬手一翻,冥执继续道:“用玄甲火雷,一炭、三硫、六硝,再加上草乌头、狼毒、芭豆、砒霜等药物以及沥青,一旦入城即燃即爆,单是毒烟烈火便足够突厥人受。铁弩再强也需有人控制才行,这毒火极为厉害,待到城中人人自顾不暇,城头铁弩便是一堆废铁。”

  万俟朔风在旁听着,点头道:“好主意!我们只想如何毁去那铁弩,倒忘了这点儿,一旦城中大乱,我们趁机强攻,其城可下!”

  冥执道:“不错!我方才已命人试过,木桶大的玄甲火雷比石块轻的多,最远可射出近两千步,小半个可达纳城都在射程之内。”

  南宫竞接着道:“如能多造几架投石机,届时轮流投射火雷,自然威力倍增。”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眼见困扰大军的问题垂手得解,诸将都是一阵兴奋。万俟朔风抬头,却见夜天凌未置一词,只垂眸看着手中笺纸,似是在欣赏上面的字一般,神情淡淡,唇角竟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几疑自己看花了眼,顺着夜天凌的目光看往那笺纸上的字。

  清雅的行书,飘逸如风,秀稳如兰,行云流水般沿着纤细的格子一路书下,笔锋柔静,风骨隽然。雪色的素笺,乌墨清亮,随着夜天凌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似有凝脂般的淡香依稀,便如白衣素颜的女子回眸那一转,秋水烟波,宁静悠然。

  片刻过后,夜天凌轻拂了拂手中笺纸,抬头往冥执看去,“极妙的法子。”

  冥执一直留意夜天凌的神色,此时松了口气,道:“殿下若觉得此法可行,请移步城郊一看,神机营的兄弟们正在试装火雷,想必也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微微颔首,却问道:“火雷一旦爆炸,毒烟四起,恐将误伤我军攻城的战士,可有想过此点?”

  冥执随口便答:“王妃说一定要选北风之日攻城……呃……”话一出口,顿觉不对,不由得停下来看夜天凌,不料夜天凌清冷的唇角微微一扬,毫不见惊奇,只示意他说下去。冥执便继续道:“攻城的战士也可以湿巾掩盖口鼻,含服解药,以确保万无一失。”

  南宫竟等近来都察觉凌王夫妇不知为了何事十分疏离,却非但摸不着半点儿头绪,在夜天凌面前更是连提也不敢提,因此连日行军议事都打起十二万分小心,免遭池鱼之殃。今日冥执一不小心说漏了,众人不约而同去看夜天凌的反应,没人说话,唯有夏步锋向来直来直去,脱口说道:“原来是王妃主意?我就说冥执你怎么又懂这些草叶了……”

  话说一半,南宫竞扭头瞪他,夏步锋愣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南宫竞极无奈,却也只好道:“没错。”

  夏步锋道:“没错为何不让我说?”

  唐初在旁有些撑不住,轻咳一声,忍着笑道:“多思少言,殿下平日嘱咐你最多,偏你忘的最快。”

  夏步锋挠头往夜天凌看去,仍是一脸迷茫,夜天凌起身对冥执道:“去看看吧,若此法可行,功过相抵,免问你今日迟到之罪,否则严惩不怠。”

  语中平静,雷声大雨点小,冥执躬身应声,脸上忍不住牵起丝微笑,“功过相抵,他不会治你迟到之罪。”王妃还真是料事如神,对凌王的脾气摸的一清二楚,竟连说词都一样。

  众人走了几步,夏步锋忽然悄声问南宫竞:“殿下和王妃闹别扭了?”

  南宫竞啼笑皆非,说道:“我就想不通,当初艺儿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一窍不通的老粗?”

  不料夏步锋居然正色道:“老粗有老粗的好处。”

  这两句话说的声大,大家都听得清楚,纷纷笑起来,夜天凌负手走在前面,薄唇微挑,阳光下素来冷冽的眼底亦带了几分笑意。

  城郊五里外的山坡上,神机营的战士们伐林取木、开山采石,人来人往中,正一番条不紊的忙碌。

  夜天凌等人走至近前,见改造过的投石机几乎比先前大了一倍不止,几个战士正合力将一圈粗大的绞轮装在一侧,再配以厚牛皮与铁链一同扭转,看上去虽复杂了些,却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借助巨石配重,如此便节省不少力气。

  众人正端详这改造过的投石机,却听远处轰然一声巨响,脚下大地震动,对面山上炸开一团惊人的火光,巨大的山石崩裂塌落,直接坠入山谷又击起震耳欲聋的回声。待浓烟散去后,竟有半边山角被炸塌,看得人人一时都愣在当地,连冥执也没想到玄甲火雷一经改造竟有如此威力。

  万俟朔风双眸一亮,泛起冷光:“可达纳指日可破了!”

  夜天凌微微点头,再加上致命的毒烟,烈火一起,无孔不入,再坚固的城池也抵挡不了几时。不知是否因了了一桩麻烦事,他看来心情不错,与诸将一路说笑回城。

  行至城门,前面大路上两人双骑迎面驰来,却是卫长征带着一名侍卫,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赶了远路回来。

  卫长征见了夜天凌,下马行礼,夜天凌问道:“办妥了?”

  卫长征道:“附近城中居然都没有,属下去了一趟青木川,总算买到了。”

  夜天凌微带马缰,交待了一句:“给冥执吧。”便继续往前走去。

  卫长征便马上取下两小包东西,交给冥执:“倒没想到正好你在。”

  冥执问道:“什么东西?”

  卫长征一笑:“看看便知。”接着便策马随夜天凌前面去了。

  冥执落在后面,不由得满心疑问,大战在即,这时候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还要卫长征亲自跑一趟青木川?他低头打开一看,呆了呆,便忍不住笑了。

  万俟朔风在他近旁,扭头看见,十分奇怪:“麝香?”

  冥执低声笑道:“麝香和白檀香,王妃配药用的,漠北这边不太好买,但却少不得。”

  万俟朔风会意的挑了挑眉,前面卫长征回头笑看过来,冥执遥遥抱拳,无声的做了个口形:“辛苦了!”

  卫长征耸耸肩,一回头见夜天凌已扬鞭催马,忙跟了上去。

  入城之后,众人各去操练布置,准备攻城事宜。卫长征随夜天凌回到行营,未进辕门,忽然夜天凌勒马止步,扭头看向一旁。

  卫长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有团白乎乎的东西窝在几块山石旁,蜷成一团,被冷风吹得正瑟瑟发抖。他下马近前看去,原来竟是只小兽。

  那小兽听到有人过来,耳朵一竖,警觉抬头,一双蓝色的眼睛如同白雪中两颗冰水晶石,妖娆中充满敌意的看着卫长征,喉间“呜呜”低声,将身子挣扎着往后蹭了蹭。

  卫长征心下称奇,除了眼睛色泽相异,这小兽简直与雪战生的一模一样,似狐非狐,似貂非貂,说不上是什么动物。

  他正想蹲下去仔细研究,有人从旁伸手,二话不说便将那小兽拎了起来。

  那小兽“呜”的一声,在夜天凌手中挣扎,欲拿前爪挠人。夜天凌皱了皱眉,毫不费力便制住那两只不老实的爪子,小兽随即可怜兮兮的吊在半空,大大的尾巴收做一团,身子微微颤抖。卫长征此时才发现原来它后腿受了伤,雪白的皮毛上血迹斑斑,看来伤势还不轻。

  夜天凌拎着小兽看了会儿,抬手丢到卫长征怀里:“给冥执。”

  卫长征手忙脚乱的接过来,当场便被小兽挠了一爪子,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伸手将意图挣脱的小东西按住,匆匆寻冥执去了。

  三日后,北风大作,天朝大军万事俱备,挥军攻城。

  夜天凌自用万俟朔风后,已极少亲自领兵上阵,只放手让他大展身手。万俟朔风天纵奇才,兼之对漠北与突厥了如指掌,攻城掠地无往不利。唐初、南宫竞等人先时对他尚存疑心,几战之后,不由已成莫逆之交,称兄道弟,极为相熟。夜天凌亦常与他把酒长谈,谈文论武薄古非今,彼此心中都有相见恨晚之叹。

  万俟朔风嘴上虽不说,心中对夜天凌却佩服至极,单看他竟连可达纳城这般大战都放手与己,他纵然恃才傲物,却也自问无此气度胆略。

  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城外剑戟林立,兵马如山,夜天凌却连铠甲都不着,长袍清淡,闲坐行营,战火滔天任其肆虐,无动于衷。

  闭目养了会儿神,近处极轻的一声响动,他睁眼看去,雪战蹲在窗格处微侧着头,金瞳熠熠,正瞅着他。

  他与那小兽对视了片刻,起身闲步往外走去。走至廊前,忽尔一愣,清风微凉,琼光淡淡,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仰头看着树上,一脸的无奈。

  月色的轻裘,衣袂微飘,澄澈的光线穿透漠北细芽初绽的枝叶半洒上她的侧颜,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秀发,因着了阳光的色泽通透而明净,发如云,人如玉。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她柔和而优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几缕碎发自发簪间悄然滑下,静静垂于她耳侧,偶尔春风轻过,漾起几丝微澜。

  她半侧着头,黛眉轻蹙,柔软的红唇微微抿着,却带了一丝俏皮的模样。这一颦一笑看过千百次也不厌,淡静而幽远的温柔,早已在心底缠绵繁复,如一痕旧梦覆了朱红轻纱,隔着万千的轮回细看时,那情景静陈如新,一时明月,几番花黄。

  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人,俊眸含笑。

  “雪影,伤还没好就乱跑,居然还敢爬树,快下来。”

  不高不矮的树枝上,雪白的小兽蹲在那儿,侧眼看树下有些宠溺却又无奈的卿尘,蓝瞳晶亮,倒映着淡雅的身影。

  突然间雪影离开卿尘的目光扭头看向旁边,一道白影轻俏闪过,它已从树上跳了下去。

  卿尘回身,正见夜天凌负手站在廊前,静静看着她。淡金色的阳光自万里无云的长空投下,落满他衣袍,颀长的身形如临风玉树,带着三分峻冷风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却浸着无垠的柔和。

  卿尘愣住,怎也不料这时候夜天凌竟在行营,凝眸望他,却见夜天凌暖暖一笑,山清水澈,云淡风轻。

  几度红尘,几度回眸,每一次寻找他的身影,他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无声无言,但是他在,漫漫此生,携了她的手,终此生生世世,不离亦不弃。

  卿尘轻轻扬起唇角,却不说话,夜天凌笑容愈深,淡淡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卿尘修眉轻挑,笑谑道:“似曾相识。”

  夜天凌眼底深色微微波动,忽然察觉身边白影微闪,还没来的及躲开,雪影已经窜上了他肩头。他剑眉一蹙,伸手便将那小兽拎了起来,谁知雪影一急,前爪勾住他的衣服,竟说什么也不松开。

  卿尘看着一人一兽僵持不下,不由哑然失笑,人人敬畏的凌王爷岂容一只小兽蹲在肩头睥睨四方,平日里雪战为此没少吃亏。再看夜天凌已有忍无可忍的倾向,她忙上前拎起雪影的小爪子将它从夜天凌手中救出来,一边笑道:“它调皮的很,比雪战还叫人头疼,也不知长征怎么打仗时还有这番闲情,居然捡了这么个小东西回来。” 说话间清灵灵的凤眸微抬,笑靥如花。

  雪影此时倒老实了,颇委屈的趴在卿尘怀里,自她手臂处楚楚可怜的望向夜天凌,目光哀怨,似在控诉夜天凌方才极不温柔的行径。

  “嗯……哼!”夜天凌盯了它一眼,愣了愣,冷哼出声。

  卿尘将雪影放下地去,见他面色不善,笑盈盈问道:“你不会是在和这小家伙计较吧?”

  她清泉般的笑容在夜天凌面前妩媚绽放,几日不曾细看,那如画的眉目间竟奇异般的多添了几分温婉与成熟的风韵,如同在幽深夜色中悄然盛放的花朵,朦胧清香,带着惹人遐思的娇媚,只让人徘徊流连,惊叹不已。

  百炼钢成绕指柔,他几乎已记不清发生过何事,似乎每一次相见都是一个开始,每一次相对都是刻骨铭心,柔情似水。

  他的妻子,他寻找了百世千生的那个人,此时婷婷站在面前,看着他,浅笑宁静。

  他微微叹了口气,叹息中却是愉悦的神情,“世上唯女人与小兽难养,奈何我身边怎么越来越多?”

  卿尘眨了眨眼睛:“哦?这么说来,难道殿下这几天又纳了新人?”

  夜天凌没料到卿尘问出这么一句,细细将她打量,皱眉道“本王即便再纳新人,你也不必这么高兴吧?”

  卿尘瞅着他的脸色,施施然欲转身:“那我便逍遥了嘛。”

  未等举步,夜天凌伸手将她挽住,细眸微眯:“逍遥什么?是谁当初那么霸道,偏说我是她一个人的?”

  卿尘轻笑,理直气壮:“我!”

  “那你去哪儿逍遥?”

  “凌王府啊!”卿尘笑说:“你是我的,凌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么新人,还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门洒扫有时不够人用,添几个人也是应该的。”

  她侧着头一本正经的打算,夜天凌闻言失笑。便在此时,远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接二连三,似山崩海啸,声势惊人。

  卿尘不曾防备,吃了一惊,未及转身已被夜天凌轻伸手臂,护在了怀中。

  城北方向烧起冲天大火,浓烟四起,很快将风晴万里的天空层层遮蔽。硝烟之中战火隐隐,涂满苍穹血染的颜色,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依旧逼面而来,整个漠北大地似乎被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让人感觉山峰城池缓缓下陷,天地颠覆。

  卿尘下意识的皱了眉头,夜天凌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轻轻将人揽在身前。

  久违了如此清净的气息,宽阔的怀抱,稳持的臂膀,卿尘静静靠在夜天凌怀中,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一声一声是他的心跳,清晰的盖过一切。突然间动乱的四周缓缓陷入平静,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轻轻飘荡,波光粼粼,静谧的夜色下星子满天,那温暖叫人慵然欲睡。

  金戈铁马都遥远,唯有他的拥抱如此真实。

  过了许久,爆炸的声音渐渐低去,夜天凌淡淡道:“可达纳城破了。”

  卿尘自他怀中轻轻仰首,幽静的眸光投往远处,仿佛透过轻烟迷离的苍穹看到了青山云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缈缦天光轻声说道:“可达纳城破了,东突厥亡了。”

  城破国亡,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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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11:48 am

英雄肝胆笑昆仑

  碎石,残垣,断剑,败甲,昔日漠北第一繁华的王都可达纳如今一片烽烟狼藉,再不复往昔车马如云,商贾往来的盛况,俨然已成一座废城。

  漠云长,残烟袅袅,日月无光。

  城郊古道放眼望去,横尸杂陈,汉井枯木,悲风四起,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夹杂着来自大漠的沙尘,模糊了苍穹的轮廓,带来几分苍凉深深。

  轻衣纵马,剑甲鲜明,夜天凌与万俟朔风并骑入城,一个清峻从容,一个谈笑自如,对四周战况惨烈都不曾入眼。惯经杀伐的淡漠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过只是弹指花开,刹那凋零。

  卿尘静静随行于夜天凌身侧,一路沉默。

  整个可达纳城在漫天的风沙下分外荒凉,血腥的气息寸寸弥漫,如同死寂的深海卷起暗流,悄然将人笼罩。半明半暗的烟雾下,墙角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样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几乎可以看到曾经嬉笑怒骂的眉目,然而再也无声,再也无息。

  天高地远,生如死域,非是天灾,乃是人祸。

  到了行营前,卿尘下马驻足回身,衣衫飘拂,发巾飞扬。风色在她眉间悄悄笼上了极淡的忧郁,明净的翦水双瞳中浮起的哀伤却越来越浓。

  夜天凌本来已走出几步,发觉卿尘没有跟上来,转身寻她,只见她扶着云骋站在原地,纤弱的身影风中看去,竟有几分悲凉与疲惫,他伸手挽住她,低头问道:“怎么了?”

  卿尘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缓声说道:“四哥,我不想看到万俟朔风再屠城。”

  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动探入她潜静的眸心,稍后,他抬手拂过她被微风扬起的发丝,说道:“好,我知道了。”

  卿尘微微一笑,略带着些倦意,她越过夜天凌肩头,看向广阔而寂静的漠原,轻轻说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这一城生灵其实是丧命我手。”

  夜天凌俊眉微蹙:“别胡思乱想,我先送你去休息。”

  他将卿尘送入行营,独自往帅帐走去,想起卿尘方才的话,心头竟莫名的有些滞闷。

  “殿下!”冥执迎面寻来:“王妃可是歇息了?”

  “嗯,”夜天凌点头:“有事?”

  冥执取出一封密函递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们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现在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拆开密函抬眼扫过,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结盐商,借军需之由贩运私盐,胆子不小。”他将密函递回给冥执,却说道:“这些事不必告诉王妃了。”

  冥执怔住,一时不解:“王妃若问呢?”

  夜天凌负手前行,吩咐道:“她若问起,便说我会命褚元敬等人联名上书弹劾,追究此事,不日便见分晓。”说话间又一顿,心思微转,光有褚元敬这些御史们还不够份量,事情揭发出来容易,要扳倒这些阀门贵胄还需费些力气。他略一沉思,再对冥执道:“转告莫先生,让他去拜访长定侯,告知此事,然后设法让光禄卿吕越得到你们手中的证据。”老而弥辣的长定侯,生性耿直,嫉恶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坐视不理。而吕越,早年因旧事与钟定方不和,怨怼甚深,若让他得了如此机会,岂会不闻不问?

  冥执一一记下,说道:“只是现在那巩思呈却半点儿把柄都抓不到。”

  夜天凌冷冷一笑:“巩思呈?他自身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可惜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这几年不过借着殷家回护的周全罢了,此事不足为道。”

  冥执听话便知夜天凌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费神了。”

  “嗯,”夜天凌淡淡应了声:“以后这等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惊动她。”

  冥执俯身应下,暗地里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么事:“对了,我方才遇到黄文尚,他说以后不需要那么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嘱咐不要再用了。”

  夜天凌停步回头,问道:“为何?”

  冥执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夜天凌剑眉微锁,目光遥遥看出去,若有所思。

  俩人正说着话,万俟朔风大步过来,浑身杀气腾腾,见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颏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

  夜天凌转身自他身上扫过,淡淡笑道:“怎么,吃了亏吗?”

  万俟朔风皱眉冷哼:“不愧为突厥第一勇士,手底果然硬朗,若不是中了毒烟,未必能将他生擒。现在死不低头,正在前面破口大骂,你看着办吧!”

  “看看去。”夜天凌举步前行,突然又回头对冥执道:“过会儿让黄文尚来帐中见我。”

    偌大的校场中央,木颏沙被反绑在一根粗木柱上。

  此人身形威猛,面目黝黑,身上战袍虽血污狼狈,却无损他浑身彪悍的气势,此时因愤怒须发皆张,更显得人如鬼神,暴烈似火。

  他双手双脚都被缚住,高声叫骂,以示怒意。四周将士因不通突厥语,即便知道他是在骂人,也不十分清楚。万俟朔风却脸色铁青,手不由自主的按上刀柄,已是忍无可忍,深眸之中杀意冷冷,眼见便要发作。

  夜天凌听得木颏沙言语中尽在怒斥万俟朔风背叛突厥,难怪万俟朔风如此恼怒,他扭头道:“南宫竞他们想必已在帅帐等候,你先去吧。”

  万俟朔风知道他一番好意,只得强忍下心中怒火,抬手躬身,话也不说,拂袖而去。

  夜天凌缓步走进校场,木颏沙本来正骂得起劲,忽然见有人迎面走来,衣袍似雪,神情如冰,那双看似清淡的眼睛泠然将他锁定,竟让人有种被利箭穿心的感觉,他猛地一愣,到了嘴边的话就那样收住。

  夜天凌在他面前站定,淡声道:“你就是木颏沙?”

  木颏沙虽从未与夜天凌如此打过照面,但看这份摄人的气度亦能猜出他的身份,见他会说突厥语,大声说道:“我就是木颏沙!你用阴险手段将我擒来,不是英雄好汉!我们突厥最看不起这种人!”

  他原本料想夜天凌必然大怒,谁知夜天凌冰冷的唇角反而掠起一丝笑意,“不错,你说的有道理,我即便这样杀了你,你也不会服气。”

  木颏沙双目圆睁,瞪着夜天凌:“我自然不服!”

  “好,”夜天凌将手一挥,命道:“给他松绑,将兵器还给他。”

  场外玄甲侍卫应命上前,拔剑一挑,斩断木颏沙身后的绳索,其后便有人将缴获木颏沙的弯刀取来。

  木颏沙接过兵器,尚对夜天凌此举摸不着头脑。

  夜天凌负手遥望向天际漠漠云沙,片刻之后,转身再对侍卫吩咐:“取银枪来。”

  玄甲侍卫会意,快步离去,不多时,取来一杆雪缨银枪,恭敬奉上。夜天凌抬手接过,触手温凉的枪杆,光滑如玉,依稀映出熟悉的笑,微锐的锋芒,似穿透云雾的光,豪情飞扬,意气逼人。

  挺拔如松,劲气如霜。

  他的手沿着银枪缓缓抚下,力透之处,银枪一寸寸没入脚边的土地。他松开手,面对木颏沙卓然而立,冷冷说道:“你若赢得了这杆银枪,来去任你自由,但若丧命枪下,便只能怪自己无能。本王定会让你死的心服口服。”

  木颏沙久经沙场,在突厥国中更是遍无敌手,对兵刃较量毫不放在心上,弯刀半横,喝道:“你来吧!”

  夜天凌傲然道:“你元气未复,本王让你三招,三招过后,你自求多福。”说罢负手从容静立,微风飒飒,吹得他衣角飘摇,一股凌云霸气已缓缓散布开来。

  木颏沙得获求生之机,不容放过,当下大喝一声,刀光如电,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迎面劈向夜天凌。

  劲气扑面,夜天凌负手身后,足下错踏奇步,飘然如在闲庭,一瞬白影晃目,木颏沙声势惊人的一刀全然落空。

  木颏沙不愧为武学高手,竟身不回,头不转,手下刀势回风而去,第二招又至。

  但见电光火石间夜天凌仰身一侧,刀光中一抹白影倏忽飘退,两招已过。

  木颏沙已然被夜天凌激起凶性,双手合刀在握,刀下隐有风雷滚滚之声,如万马奔腾,电闪交集,化作长弧一道,横劈疾袭。

  刀风凛冽,夜天凌遵循三招之约,只守不攻。

  场中两人错身而过,木颏沙刀锋迅猛,只听“哧”的一声轻响,竟将夜天凌衣襟划开长痕!

  夜天凌眼中异芒精闪,沉声喝道:“好!”

  三招已过!

  夜天凌忽然单手拍出,化掌为刃,骤然袭向木颏沙胸口。

  木颏沙猝不及防,被逼退半步。但随即猛喝一声,展开刀势,劲风烈烈,大开大阖,威猛不可抵挡。

  四周玄甲侍卫忍不住纷纷喝彩,如此刀法,刚猛无俦,罕得一见。

  夜天凌空手对敌,意态逍遥,在对手摧肝裂胆的刀风下不急不迫,从容进退。

  木颏沙刀下罡风厉啸,卷的四周飞沙走石击人眼目,夜天凌身形却如一叶扁舟逐浪,顺势飘摇,始终于风口浪尖傲然自若。

  其身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无形而无处不在,无意而无坚不摧。

  木颏沙如此迅猛的刀法原本便极耗内力,与对手缠斗乃是大忌,他数次抢攻都摸不着夜天凌身法,时间一长,不免心浮气燥。

  便在此时,夜天凌周身忽然像是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如他寒意幽深的冷眸,一切靠近身边的东西皆尽被吞噬。

  木颏沙心叫不妙,却为时已晚,夜天凌原本无踪无际的劲气化柔为刚,浩浩然铺天盖地,灭顶袭来。

  木颏沙的刀便如撞上一堵坚硬的城墙,双方劲气相交,木颏沙大退一步。

  蛟龙腾空,银枪入手,随着夜天凌一声清啸,一道白虹直贯天日,黄沙漫天,破云开雾。

  盛亮的阳光自天穹洒照而下,染满了白衣清峻,夜天凌轻轻抬头,金光刺目,是酸楚的灼痛。

  木颏沙弯刀坠地,捂着腹部步步倒退,他突然反手将透腹而入的银枪一把拔出,长声笑道:“痛快!痛快!”

  血箭喷射,横流身前,四周观战的将士们都悚然动容。

  夜天凌墨色冷冷的眸心微波轻翻,缓缓说道:“好刀法,好气魄!”他负手转身,木颏沙身子摇摇欲坠,支撑着一晃,扑倒在地,眼见便不活了。

  夜天凌神情漠然,眼底深处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惋惜,淡声吩咐道:“传黄文尚来看看,是否还有救。”

  不过片刻,黄文尚匆匆赶来,俯身查看一番,摇头回道:“殿下,如此伤势,已很难救治了。”

  夜天凌轻轻挥手,示意玄甲侍卫将木颏沙抬下,却听有个清柔的声音说道:“慢着,还有救。”

  他转身看去,见卿尘自众人身后缓步走出,她低头静静看着木颏沙身前血流满地,复而抬头看向夜天凌:“你要救他?”

  夜天凌自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冷漠与悲悯错杂的情绪,清水般的容颜,似恨非恨,似愁非愁,看过来的眼神在清利的背后偏又带着柔软。

  似一片枯叶,轻轻压上心头,方才刀光血影下的那抹凛冽杀气悄然淡去,夜天凌柔声道:“不必了。”

  卿尘凝视他片刻,突然轻叹一声,微微侧首:“黄文尚,你来帮我。”

  黄文尚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木颏沙在半昏半醒间似乎看到一双清隽的眼睛正默默注视着自己,那不染铅华的明净,如同漠北草原湛蓝湛蓝的天,美玉样的湖水,风吹草低,牛羊如白云朵朵,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有野花的清香,静静的流淌在最遥远的梦中。

  那双眼睛离开了他,他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剧痛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无边。

  血迹在白玉般的手指间绽放成妖冶的花,静冷的眉眼淡淡,漠然的唇微抿着,三军将士远远围在校场四周,连一丝声息也无。

  如此重的伤势,昔日她不能救,今日,她在想了千遍,试了千遍之后,在费尽思虑耗空心血之后,在多少夜里辗转难眠之后,这用她珍视的人的生命换来的医术,阴错阳差,用在了她恨之入骨的人身上。

  这个人绝世的箭法,夺去了那个与她笑饮高歌的男子,碧落黄泉,一别参商,酒空敬,弦空响,高山毁,流水殇。

  知己红颜,纵双影相伴,笑傲苍天,天若有情,从此寂寥。

  然而她是医者,在一个真正的医者眼前,永远也没有见死不救。

  各为其主,生死是非尽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卿尘轻轻舒了口气,站起身来对黄文尚道:“小心上药,送到你那里去照看,若明天能醒来,性命可保。”

  黄文尚忙接过卿尘手中的药,旁边早有侍卫端水奉上。卿尘将转身净手,方才一心在伤者身上倒不怎样,此时放松下来,只觉得眼前血腥的气息格外刺鼻,胸臆间一阵不适,抬手用清水扑了把脸,微微闭目,修眉紧蹙。

  夜天凌原本在看黄文尚用药,此时无意扭头,突然发现卿尘面色极苍白,他微觉诧异,低声问道:“清儿?”

  谁知卿尘似没听到他的声音,匆匆转身,快步便往校场外走去。

  夜天凌心觉不对,随后跟上,却见卿尘几乎是急跑了数步,方出校场,便扶住路旁树木呕吐起来。

  夜天凌大惊,上前将她扶住:“清儿,怎么了?”

  卿尘一时吐出来,略觉轻松,但胃里翻江倒海的还是难受,轻声道:“不碍事……是那血腥味太重了。”

  夜天凌剑眉紧锁,待她好些后,小心的将她横抱起来,一边急召黄文尚来行营。

  卿尘怕这样子在行营里被人撞见,说道:“我自己走,你不用叫黄文尚,我没事的。”却被夜天凌一眼瞪回去:“还说没事?”

  卿尘身上无力,挣脱不得,只得认命的靠在他怀里,低低道了句:“有事没事,我比黄文尚清楚。”

  夜天凌不理她,只丢了句“不准说话”出来,径自抱她入了行营,黄文尚已赶在后面跟来,上前请脉。

  夜天凌在旁看着,见他诊了右手,又请左手,眉际隐添不安,正欲开口询问,黄文尚躬身笑道:“恭喜殿下,王妃这是喜脉。”

  话出口,夜天凌先是一愣,黄文尚本以为他是惊喜,谁知他脸色猛地沉下,回身往卿尘看去。

  卿尘半阖着双目靠在榻上,虚弱的对他一笑。

  夜天凌盯了她片刻,问黄文尚:“情况如何?”

  黄文尚觑见他面色有异,小心答道:“王妃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依下官之见,王妃身子弱,向来便怕劳累伤神,此时更需好好调养才是。”

  夜天凌听完说道:“你下去吧。”

  黄文尚退了出去,卿尘见夜天凌返身坐在一旁也不说话,颇觉奇怪,轻声叫道:“四哥?”

  夜天凌闻言转头,唇角像往常不悦那般冷冷抿着,竟是一脸怒意强忍。卿尘意外:“你怎么了?真的没事。”

  这话不说还好,夜天凌听了拂襟而起,怒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我?两个多月的身子,你跟着大军转战千里,没事!若有事呢?你不顾孩子,也不顾自己?”

  他如此盛怒,实在叫人始料不及,卿尘身子不舒服,心中不免有些烦躁,柳眉一剔,欲要驳他,却只说了句“你……”胸中气息紊乱,忍不住呛咳起来。

  “你出去!”她亦恼了!

  夜天凌愣住,入登朝堂,出战沙场,所遇者恭敬畏惧尚不及,有几个人敢用这种语气命令他?原本是火上浇油,他深眸微冷不等发作,却见卿尘掩唇靠在榻前,脸上苍白的底色因频频咳嗽泛起嫣红,黛眉紧锁,眸中一层波光清浅,柔软空?鳎恕�

  他下意识的便上前扶住她,卿尘因咳嗽的狠了,刚刚平息下去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只难过的眼泪盈盈。夜天凌处理朝事手到擒来,带兵打仗无所畏惧,此时却真有些手忙脚乱,心里明明惊怒未平,却又心疼妻子,一时深悔刚才话说的重了,平日里那些从容沉稳都没了踪影,只轻轻替卿尘抚着后背,盼她能舒服些。

  好一会儿,卿尘似是缓过劲儿来。夜天凌身上清峻而冷淡的气息尚带着微风里丝丝缕缕的春寒,如同冰水初融,山林清新的味道,让她觉得那股不适渐渐淡去。他稳持的手臂挽在她背后,似乎借此将温暖的力量带给她,让她放心的靠着。

  她闭目窝在他臂弯里,他抬手取过茶盏,“好些了?”

  卿尘密密的睫毛抬了抬,面前的碧玉盏笼着一抹清茶的幽香,映出素颜淡唇,容色清华。她赌气般的侧身,夜天凌无奈,却仍旧冷着脸,问她道:“还赌气,我说错了吗?”

  卿尘不答话,夜天凌自来未见她这般发脾气,奇怪至极,说道:“瞒了我这么久,你倒理直气壮的。”

  卿尘转身扬眸,回了一句:“你也没问过,怎么说我瞒你?”

  夜天凌道:“多少日见不到你,我问谁?”

  卿尘道:“你自己不想见,如何又怪我?”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缓声说道:“我不见你,是气你不知认错。”

  卿尘淡扬着眉,略有些咄咄逼人:“我又哪里错了,你这般恼我?”

  夜天凌眼底隐有愠怒,冷下眉目:“到如今还说没错,你让我如何不恼?那日你可想过,若那一剑收不住会怎样?你用自己的身子去挡我的剑,将心比心,换作剑从你手中刺往我身上,你心里又作何滋味?”

  他手底一紧,卿尘被往怀里拉过几分,她不料听到的竟是这番言语,悄眼抬眸,只见他峻肃的神情冷冽,看去平静却难掩微寒,是真恼了。她轻咬薄唇,这下麻烦,但心头竟莫名的绕起一丝柔软,暖暖的,带着清甜。

  夜天凌见她半晌不吱声,低头。卿尘倏地垂下眼眸,忍不住,又悄悄自睫毛地下觑他,夜天凌就看着她不说话,稳如泰山般,目光却不叫人轻松,她无奈,轻声说道:“那一剑我若是不挡,你就没想过后果吗?你真刺了下去,怎么办?”

  那一剑她若是不挡呢?

  夜天凌微微抬头,目光落在身前空旷处。静谧的室中清灵灵传来几声鸟鸣,春光透过微绿的枝头半洒上竹帘,逐渐明媚着,如同阳春三月的大正宫。

  那是曾经一起学书习武的兄弟,曾研棋对弈,赌书泼墨,一朝风流冠京华,曾轻裘游猎,逐鹿啸剑,纵马引弓意气高。

  也争,也赌,也不服,然而年年闲玉湖上碧连天,凝翠影,醉桃夭,斗酒十千恣欢谑,击筑长歌,月影流光。

  多少年不见闲玉湖的荷花,如今曲斛流觞逐东风,旧地故人,空盏断弦,年华都瞬息。

  若那一剑她不挡呢?他真的刺的下去吗?

  夜天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哑然失笑。他眼中的清寂极淡极轻,默默无语,流落在那丝笑中,如轻羽点水,飘零无痕。

  那时的心情,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担当得起,他也只想到一个人。

  骨子里何其相似的人,就连喜欢的女子亦不外如是。

  一缕青丝自卿尘发间流泻,纠缠在他指尖,他轻轻将她的发丝挽起,淡声说道:“清儿,不必为我做什么,甚至不必去想那些事,你只要在我身边便足够了。”

  卿尘温柔看着他:“同甘不共苦,那怎么叫夫妻呢?”

  夜天凌暖暖微笑,摇头道:“陪着我,相信我。”

  他的眼中倒映着她的容颜妙曼,她望着他,如同望着那一生生的轮回,雨落黄昏,红尘灯影,那一世他曾为她理过青丝三千,从此淡扫蛾眉,展颜为君。

  她侧头靠在他胸前,笑说:“你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做什么啊?”

  夜天凌轻笑一声:“你啊,照顾好本王的儿子。”

  卿尘凤眸轻转,媚雅似水:“谁说是儿子,难道女儿不行?”

  夜天凌冰冽的眼底有宠溺的柔和,说道:“好,女儿,你说是女儿便是女儿。”

  卿尘失笑,突然抚着胃部皱眉。夜天凌紧张的看着他,眼中满是询问。卿尘苦着脸,却俏生生的扬起睫毛:“我觉得……饿了!”

  夜天凌怔了怔,随即笑着将她从榻上捞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千月坊的点心是没有了,咱们去看看有什么合你胃口。”

  卿尘惊道:“这样怎么行!”

  夜天凌大笑,不理她抗议。廊前一阵浅笑嬉闹,遥遥送入阳光媚丽,暖风微醺,已是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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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9:31 am

树欲静而风不止

  春风暗度玉门关,关外飞沙,关内轻柳,野花遍地闲。

  如云的柳絮,纷纷扬扬,似天际的飞雪蒙蒙,又多了暖风缱绻,扑面而来,绕肩而去,微醺醉人。

  此时的天都应是浅草没马蹄,飞花逐水流的春景了呢,卿尘闲坐中庭,半倚廊前,抬手间一抹飞絮飘落,轻轻一转,又随风而去。她抬头,浅笑看那白絮轻盈如飞,自在逐风,淡金色的阳光下,她脸上那入骨的温柔醉人,碧潭微漾,花落无声。

  身前的乌木矮案上散放着素笺竹笔,通透温润的玉纸镇轻压着笺纸一方,微风流畅,如女子纤纤玉手掀起纸页轻翻,偷窥一眼,掩笑而去。

  雪战凑在卿尘身边窝成一团,无聊的扫着尾巴。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嬉戏,转瞬溜回来,一跳,不妨踩到那翠鸟鸣春的端砚中,小爪子顿成墨色。往前走去,雪笺上落了几点梅花小印,卿尘扬手点它脑袋,它抬爪在卿尘手上按了朵梅花,一转便溜了个不见踪影。

  卿尘啼笑皆非,便将那笺纸收起来。斯惟云自湖州的来书,大江沿岸时逢春汛,治水的担子着实不轻。但此次来信斯惟云却并未多言水利,反而频频提起韩青。

  韩青在凌王府一待已是年余,去年秋闱,他得夜天凌应允回湖州应考,因已无家可去,卿尘便修书引荐,请斯惟云略加关照。

  秋闱收试,湖州巡使顾平章对韩青的才华极为赏识,原已定了要将他点为头名。夜天凌早已料知,遣人传话,务必令韩青落榜。顾平章无奈,只得将韩青点在解试三甲之外,只挂了个州试入围的虚名。

  此事顾平章自不会对韩青言明,斯惟云本以为韩青莫名受挫,必然情绪消沉。谁知韩青却泰然自若,一边仍旧研习诗经时策,一边虚心向他讨教治水方略,一有空闲便随他上大堤下江河,事事定要弄个明白,更是发下永治大江的宏愿。因为用心,人又聪敏,学的便极快,斯惟云对这个半是弟子的少年另眼相看,信中不免替他惋惜功名。

  卿尘再将信看了看,取纸润墨,落笔回书:“……少年得志,未必幸事,玉器尚需雕琢,国器则必然。观韩青应试之文,锦绣有余,老练未足,时策见解仍不免浮躁冒进,犹待历练。然错失功名,坦然无怨,静心求学,志存高远,实不枉殿下所识。君且拭目以待,此子他日玉带加身,登堂入阁之时,当忆今日之语……”

  写完之后,置笔一旁,罗衣逶地,春衫隐隐,她半阖上眼,似在享受阳光的煦暖。高高的枝叶间绽开手掌大的翠色,不时发出沙沙细响,光阴半洒轻轻晃于眼前,是惬意的温凉。

  雪战本来安稳假寐,无奈雪影总在旁打转,闹的它也不安生,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突然间支棱起耳朵。

  卿尘仍和着眼,入耳若隐若现的有马蹄声,马儿轻微的打着响鼻,夹杂寥寥数语的交谈,剑甲铮铮,在靴声间磨蹭碰撞,不期然惊的飞鸟叽喳。她可以想像有人大步流星穿过庭院,飞扬的剑眉,墨黑的眸子,削薄的唇锐着一丝坚毅,正配那轮廓分明的脸庞。

  唇边一缕笑意还不及漾起,他清冷而熟悉的气息便占满了四周,卿尘微微睁眼,夜天凌低头看着她,星眸深亮,薄唇含笑。

  她懒懒的起身,夜天凌握了她的手,有些不满:“外面还凉,不要坐的太久。”

  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往她身上一罩,挽着她入内去:“今天好吗?”

  卿尘微笑道:“好,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了。”

  可达纳城破之后,天朝驻军此处,以为大营,同时出骑兵穿瀚海,趁势发兵西突厥。

  夜天凌此次亲自领兵,在玉奴河发源地尧云山境内大败西突厥的军队,斩敌两万有余,俘虏三万人,其中包括西突厥右贤王赫尔萨和射护可汗的大王子利勒。西突厥经前年一役败北之后,国疲兵弱,大片土地被东突厥借机占领,此时面对玄甲铁骑更无异以卵击石。

  可达纳城破当日,因有木颏沙拼死断后,始罗可汗侥幸得以逃脱,流亡西突厥。

  当初虞夙为抵抗天朝大军,暗中拉拢东西突厥暂修友好,歃血为誓,订下三分天下的盟约。此时虞夙兵败身亡,盟约便成了一纸空文,射护可汗记起多年宿怨,耿耿于怀,当即发兵追捕始罗,将其生擒活捉。

  如今天朝挥军临境,玄甲军余威未消,再添连胜,西突厥一国上下人心惶惶,朝中众臣皆以为战之必败,不如求和。

  射护可汗亦觉走投无路,只得遣使者押送始罗面见凌王,请求息战。

  使者入营递上降表,夜天凌峻冷睥睨,不屑一顾,若非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早已翻脸无情。但始罗可汗却没那么幸运,当庭便被斩首祭旗,称霸漠北数十年一代雄主,含恨命陨。

  西突厥使者吓的瘫软在地,夜天凌掷下话来,“给你们五日时间调军备战,最好准备充足,别让本王失望!”

  使者捡得性命,屁滚尿流仓惶回国。射护可汗得知回复,仰天悲叹——天亡突厥!

  莲步轻移,卿尘随夜天凌入了室内,却仍是觉得身上懒懒无力,随意便靠坐在榻前。

  夜天凌自己动手脱去甲胄,仰面躺在她身旁,闲散的半闭双目,浑身舒展。

  卿尘以手支颐,凝眸看着他,只觉他今日心情似是格外好,都不像是带了兵刚回来的人,清俊而愉悦的眉目,看的人暖融融,笑盈盈。秀发散落身前,她玩心忽起,牵了根发丝欲痒他。他看似毫不察觉,却在她凑上前的一刹那大力将她揽至怀中。

  “哎呀!”卿尘惊声失笑,挥拳垂他,夜天凌笑道:“转什么坏心思?”

  卿尘撇嘴,枕着他的手臂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夜天凌胳膊收紧,环她靠近自己。卿尘奇道:“今天遇着什么事了,这么好心情?”

  夜天凌惬意的扬起唇角,“也没什么,回来时和万俟朔风深入尧云山,沿途逐草驰骋,十分快意。尧云山往西相连昆仑,山湖连绵,云雾缭绕,景色奇特。听说如此一直西行,冰封千里处却有湖水经年不冻,缥缈似仙境一般,被柔然族称为圣湖。原来母妃未嫁之时常在山中游玩,我带了尧云山的山石回来,回天都送给母妃,她说不定会喜欢。”

  卿尘道:“你该再去圣湖盛一罐水,有山有水,便都全了。”

  夜天凌摇头:“我没往圣湖那边去,等你身子方便了我们再去。清儿,天高地广,任我笑傲,那时我要你和我一起。”

  卿尘柔声道:“好,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随你就是了。”

  夜天凌笑说:“人间美景无尽,足够你我纵马放舟,黄泉就不必了。”

  卿尘仰面看着帐顶,一边笑着,一边哼唱:“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低柔的嗓音,婉约的调子,如芳草清新的江南,一枝梨花春带雨,小桥流水,莺燕芳菲。

  夜天凌听着,扭头盯着她笑问:“不是说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随我,怎么还让我等?”

  卿尘道:“怎知道是你等我,若我等你呢?”

  夜天凌微皱了眉,道:“这话我不爱听。”

  卿尘道:“那你说的我也不依。”

  夜天凌故作肃冷,将脸一沉:“冥顽不灵,不可教也!”

  卿尘做了个鬼脸:“谈崩了!”

  两个人四目相投,对视不让,突然同时大笑起来。卿尘俯在夜天凌身上闹够了,俩人止了笑,四周仿佛渐渐变得极为安静。

  罗帐如烟,笼着绮色旖旎,卿尘只觉得夜天凌看过来的目光那样清亮,似满天星辉映着湖波清冽,他淡淡一笑,那笑中有种波澜涌动,任是无情也动人。

  意外的感觉到他的心跳如此之快,她微微一动,忽然脸上浮起一抹桃色媚雅。

  夜天凌哑声低语:“不是说过了三个月便不碍事了吗?”

  卿尘轻轻点头:“你轻点儿,别伤着孩子。”

  夜天凌小心翼翼的抚上她的小腹,俯身看着她,那专注和深沉几欲将人化在里面,切实的热度在人心底搅起明明滟滟的暖流,叫人无处可逃。

  一缕乌发萦绕卿尘耳畔,雪肤花貌,明媚动人。

  夜天凌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俯身吻上她柔软的唇,却听外面卫长征的声音传来:“殿下!”

  夜天凌一怔,无奈的撑起身子,卿尘挑眉看他,不由掩唇而笑,简直乐不可支。

  夜天凌瞪她一眼,清了清声音:“什么事?”

  卫长征回道:“白夫人她们已到行营。”

  “哦,”夜天凌道:“知道了,让她们过来见王妃。”

  卫长征应声而去,卿尘诧异道:“白夫人?”

  夜天凌笑道:“走,看看去。”

  俩人步出内室,白夫人、碧瑶带着几个年轻些的侍女早已等候在外,纷纷上前问安。

  碧瑶见了卿尘,快步上前叫声“郡主”,满面喜色,白夫人等亦笑的合不拢嘴,卿尘对夜天凌嗔道:“你把白夫人她们都接来,竟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夜天凌笑了笑,说道:“是皇祖母得了喜信着急,本打算着先送你回伊歌,但沿途又不放心。白夫人是宫里的老人了,照顾起来稳妥,碧瑶又是跟你惯了的人,有她们在身边,凡事都方便些。”

  卿尘道:“这一路过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倒叫你们受累了。”

  白夫人打量卿尘着一件月白云锦罗衣,外罩一袭水蓝色透青云裳,眉目从容,潜静含笑,虽三个多月的身子还不太显,但细看下人已比先前在天都时丰腴了些许,眼底不期流转的那丝娇媚神韵更似杏花烟润,粉荷垂露,分外的动人,笑问道:“王妃身子可好?太后那里百般不放心,指了宫里两个有经验的老姑姑命她们一并前来,过会儿便来见王妃。”

  卿尘微笑道:“这可真是劳师动众了。”

  碧瑶正命侍女们将带来的东西送进来,回头道:“太后和皇上、皇后娘娘宫里都有恩赏出来,哦,对了!”她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卿尘,轻声道:“这是贵妃娘娘令冥魇送来的。”

  卿尘伸手接过,有些好奇。打开牡丹色的轻绢,手心中是一个平安符,看去颜色已有些古旧,普普通通的缎面,平织云纹,打着如意结的绦子,寻常佛寺中都能见到。

  白夫人在旁看着,突然说道:“这……是不是殿下儿时戴过的那个?”

  夜天凌皱了眉,略有些迷茫,“什么?”

  白夫人笑道:“看着像是,不过殿下当初好像是弄丢了,我也说不确切。”

  卿尘凤眸淡扬,揄挪他道:“这么丢三落四?”却见夜天凌突然轻轻一笑,笑中有些黯然。

  若不是白夫人提起,他还真未必愿意记起这个平安符。

  是十岁那年的生辰,依天家惯例,皇子们生辰向来要在母妃宫中赐宴,然莲池宫终年的冷清并未因四皇子的成长而有丝毫改变,作为母亲的莲妃,如瑶池秋水寂冷的冰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往年一样,赐宴设在延熙宫,因着太后的宠爱,席间热热闹闹,年少的夜天凌亦颇为开心,直到莲池宫来人,送上了这道平安符。

  朱漆描金的圆盘,暗黑的底子托着这么一道吉符。内侍上前接过来呈至四皇子面前,近旁也不知是谁悄悄说了句:寻常佛寺到处都有,宫外有点儿头脸的人家都不去求这样的吉符,莲妃娘娘够不经心了。

  却更有人接茬:往年连这也没有,今年倒奇怪。

  极轻数句闲话,偏听在了他耳中,年少气盛的皇子按奈不下心中那股傲气,宴席刚刚结束便独自闯去了莲池宫。

  说“闯”,是因为莲妃的侍女传了“不见”的话出来,他听了更添气恼,径自大步入内。轻烟薄雾般的垂纱后,他冠绝六宫的母妃半着侧身,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那令日月无光的容颜遥远而陌生,仿若隔着万水千山。

  青莲缠枝的香鼎,迷蒙的淡烟,袅袅缠绕。

  那一刻冲动的怒气忽尔不再,取而代之满心的苍凉,他在空旷的大殿中站了片刻,将那平安符放下,头也不回的离开。

  转身的刹那,莲妃在幕纱内凝眸相望,那静漠眼中的情绪他当时未懂,多年来都是心中徘徊的困惑。

  那是唯一一次踏入莲池宫,也是他记忆中,最后的一次冲动。那年秋天他随衍昭皇兄初经疆场,自那以后开始屡经征战,便是伊歌城亦去多留少了。

  卿尘拿起这个平安符,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似有些不同。她仔细打量,发现这吉符竟是个小袋子,倒置过来轻轻一顿,竟从里面掉出了另外一个吉符。

  银线织底,精工细作,不同于一般的工艺,两个小小的和田玉缀,雕成精致的双锁系在柔顺的丝绦上,似曾经无数次的抚摸而呈现出润雅的光泽,触手温凉。半寸见方的吉符,正反面都用纯金丝线绣了几个小字,不是汉字,她不懂,抬头去看夜天凌。

  夜天凌伸手接过来,一见之下,心中微微震动,是柔然的文字,正面绣了“喜乐安康”,反面正是他的生辰。

  一针一线,丝丝入扣,带了岁月的痕迹,深刻而繁复。他一时间心潮翻涌,几难自制,将平安符握在掌心,微微抬头躲避了一下卿尘探询的目光。

  昔日孤傲的少年,怎会猜透母亲的心,他甚至不可能耐下性子去体会。而如今,他愿用漠北广袤的土地和天朝的盛世江山博母亲一笑,但愿从此慈颜舒展,得享欢欣。

  过了许久,心中情绪稍稍平复,他垂眸,伸手掠起卿尘散在肩头的长发,将平安符替她戴在颈中。

  卿尘道:“是给孩子的吗?”

  夜天凌点头:“嗯。”

  “那你怎么戴在我身上?”

  夜天凌缓缓一笑:“是母亲给孩子的。”

  卿尘听得糊涂,待要再问,见卫长征自外面进来,像是有事,便暂且放下了话题。

  白夫人和碧瑶知道定是有事要谈了,一并告退。卫长征上前回道:“殿下,前几日长定侯上书弹劾邵休兵,紧接着光禄卿吕越抖出军中大将涉足私盐买卖的诸多证据,朝中有旨,命革除钟定方、邵休兵、冯常钧三人军衔,即刻押送回京受审。”

  “哦?这么快?”夜天凌眉梢微挑:“那边怎么说?”

  卫长征道:“七殿下对此未有任何表态,只调派了其他人督运粮草。不过听回来的人说,巩思呈之前曾恳求七殿下设法保全三人,想是未得应允。”

  卿尘返身坐在一旁,唇角淡笑冷冷。

  巩思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千错万错,就错在不该擅作主张。夜天湛温和宽容,但绝不表示他可以任人摆布,在某些需要的时候,他的绝情狠辣未必逊于夜天凌。邵休兵等三人是决计保不住了,巩思呈也算略有眼光,想必也已看到了今后的路。

  夜天凌点了点头,问卫长征道:“粮草到了多少?”

  卫长征道:“第一批已过蓟州,大概最迟后日便可抵达,七殿下接连召见了诸州巡使,亲自督办,想必不会耽误五日后发兵突厥。”

  夜天凌淡淡说道:“很好。”

  此时外面远远传来些许喧哗,夜天凌一抬眸,眉梢微紧。卫长征转身出去,召来当值侍卫一问,回来道:“殿下,是侍卫们在和木颏沙较量武艺,说起来木颏沙伤势已痊愈,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夜天凌沉思了片刻,“带他来这里见我。”说罢一停,看了看卿尘,再道:“去行营吧。”

  卿尘微微一笑:“人都救了,你还怕我不高兴吗?带他过来吧。”

  夜天凌一扬唇角,对卫长征示意,不过片刻,卫长征带了木颏沙进来。

  木颏沙入内后也不跪拜,也不行礼,昂首站着,直与夜天凌对视。夜天凌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眸,暂且未发一言。过了会儿木颏沙有点儿耐不住,皱眉一扭头,冷不防看到卿尘正坐在近旁不远处。

  一双清灵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他猛地一呆,张了张嘴,突然用生硬的汉语道:“多谢王妃那日救我性命!”

  卿尘黛眉轻掠,淡然看过去,仅仅笑了一下,未言。

  木颏沙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便对夜天凌大声道:“你的武功我服了,你的王妃也救过我的命,但是你想要我归顺天朝,我却不肯,要杀要剐,你早早痛快些吧!”

  夜天凌俊眉轻扬,似笑非笑,似是想了会儿他的建议,说道:“你这一身功夫,倘若杀了,还真有些可惜。”

  木颏沙道:“你想怎样?”

  夜天凌道:“我倒很有兴趣知道,你为何不肯归降天朝?”

  木颏沙冷脸道:“你要我替你打仗,去杀突厥人,我自然不肯。”

  夜天凌道:“我未曾说过要你上阵打仗,这仗你打不打,突厥的结果都是一样。”

  木颏沙道:“不打仗,干什么?”  

  夜天凌言语平淡,说道:“我随身近卫中一直少名副统领,你可有兴趣试试?”

  木颏沙不由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方问道:“你……你敢用我做近卫副统领?”

  夜天凌淡淡道:“如何不敢?”

  木颏沙道:“难道你不怕我刺杀你?”

  夜天凌峻冷凝视于他:“我既用你,便不做此想。”

  木颏沙尚未答话,卫长征上前一步,匆忙道:“殿下……”

  夜天凌抬眼扫去,他收声不敢再言。王府近卫向来负责凌王与王妃的安全,责任重大,非极为可信之人不得任用,木颏沙身为敌将,一旦真有行刺之心,后果不堪设想。他焦急的看向卿尘,想请她相劝夜天凌,卿尘笑了笑,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木颏沙此人,是为良将,要用,也只有夜天凌敢如此招募。他既惜此人才,她岂会从中阻挠?他要救,她便救,他要冒险,她便陪他冒险也就是了。

  这份坦荡不疑,交以生死的信任,这份笑谈无畏,从容睥睨的霸气,她望向他,缓缓而笑。

  终于,木颏沙沉默了许久,说道:“我现在知道可汗为什么败在你手中了。”

  夜天凌傲然一笑,那目光早已将他看的通透:“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之后去留自愿。”

  木颏沙问道:“你不杀我?”

  夜天凌道:“我没有滥杀的习惯,你去吧。”

  木颏沙低头无语,退出时走了几步,突然回身以手抚胸,对夜天凌行了个突厥人极尊贵的重礼,方才离去。

  夜天凌转而看向卫长征,卫长征明白其中意思,虽心里并不赞成,还是举步跟上。多年来如何不清楚主上说一不二的性子,如此一来,以后说不得要打起十二万分小心了。

  他门还未出,迎面有侍卫带着个人匆忙上前:“卫统领,天都八百里急报!”

  卫长征见是急报,不敢怠慢,再看信使服饰竟是宫里出来的,彼此招呼一声,即刻代为通报。

  信使入内奉上急报,卿尘见八百里加急用的白书传报,心中隐隐不安,却见夜天凌拆开一看,神情遽变,竟猛地站了起来。

  少见他如此失态,卿尘着实吃了一惊,忙问道:“四哥?”

  如雪的薄纸自夜天凌手中滑落,她低头只看到四个字——莲贵妃薨。

  ====================

  孤星蔽日:其芒盛,天合无双,亲者去,近者离,虽日月而蔽之,孤绝独以终……

  小凌啊,你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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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9:34 am

子欲养而亲不待

  细雨霏霏铺天盖地,风一过,斜引廊前,纷纷扬扬沾了满襟。

  远望出去,平衢隐隐,杳无人踪,千里烟波沉沉,轻舟独横。祺王夜天灏立在行驿之前,看向风平水静的渡口,绵绵密密的小雨已飘了几天,几株粉玉轻盈的白杏经了雨,点点零落,逐水东流,江边经历了多年风雨的的木栈之上亦缀了片片落樱,素白的一片,恰如天都合城举哀的清冷。

  夜天灏微微叹了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想那莲贵妃容冠天下,风姿绝世,却如今,一朝春尽,红消香断,花落人亡两不知。

  四弟他们说是今日到天都,却已过晌午仍不见船驾靠岸,想是因为风雨的天气,卿尘又不能劳累,所以便慢了些。

  夜天灏儒雅温文的眉宇间覆上一层阴霾,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昔多了几分沧桑与稳重,那深深的担忧在远望的目光中却显得平淡。

  是自尽啊,莲池宫传出这消息的时候,正逢早朝议政。他沉稳如山的父皇,高高在上威严从容的父皇,几乎是踉跄着退朝回宫。

  大正宫内掀起轩然大波。众所周知,前一日在御苑的春宴上,莲贵妃因态度过于冷漠,惹的殷皇后十分不满,不但当众没给好脸色看,更是冷言责斥了几句。

  莲贵妃当时漠然如初,谁料隔日清早却被宫人发现投缳自尽,贴身侍女迎儿亦殉主而去。

  冷雨潇潇弥漫在整个莲池宫,深宫幽殿,寒意逼人。

  莲雕精致,美奂绝伦,幕帘深深,人去楼空,几丝冰弦覆了轻尘,凄凄然,寂冷。

  天帝勃然怒极,痛斥殷皇后失德,几欲行废后之举。殷皇后又怨又恨,气恼非常,三十年夫妻,三十年恩宠,却说是母仪天下享尊荣,到头来锦绣风光尽是空。

  镜中花,水中影,莲池宫中那个女人才是真正万千宠爱于一身,夺了日月的颜色,只叫后宫粉黛虚设,空自繁华,

  废后,非同小可的事,举朝哗然。殷皇后自天帝龙潜之时便随侍在侧,素来品行无差,岂能为一个本就不该出现在大正宫的女人轻言废黜?

  殷家一派接连肯奏规劝,以期平息天帝之怒,而朝中自然不乏别有用心者,意图扳倒皇后这个殷家最硬的靠山,一时间纷争激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时最应该落井下石的左相凤衍却上了一道保奏皇后的表章。

  当年诚敏皇后在世时,尚为贵妃的殷皇后与之明争暗斗,凤家与殷家各为其主,难免互不相让。本来凤家因诚敏皇后位居中宫,颇占上风,但自诚敏皇后去世后,殷贵妃执掌六宫,一时无人盖其锋芒,殷家水涨船高,时常压制凤家。如此良机得以扳倒殷皇后,殷家本来最担心的便是凤衍借题发挥,谁知凤衍竟上了这么一道表章。

  言辞恳切,情理并茂,如同一个平坦的台阶送到了天帝面前。

  辅国重臣的话,份量还是非同一般的,群情汹涌,顺势而止。

  右相许克宗事后回思,不由冷汗涔涔,凤衍啊,凤衍,他是早看出天帝不过一时迁怒,并非决意废后,将圣意揣摩在心,通透到了极致,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亦能放手,必是有了更好的决断。斗了这么多年,他此时竟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群臣却更看了个清楚,就如当初一意孤行、娶嫂为妻一样,从登基之时至今,莲贵妃在天帝心里的份量始终没变,因此便有不少人想到了凌王与储位。

  但莲贵妃毕竟不在了,皇后虽然受了委屈,却想来也合算。母妃薨逝,做皇子的无论身在何处必要回京服丧,漠北战事已箭在弦上,如此一来,几十万兵马的指挥权风水轮转,便尽数落在了湛王手中。比起那反复无常的恩宠,这是实实在在的兵权啊!

  斜雨扑面而来,一阵微凉。身后的侍卫轻声提醒:“殿下,不如到驿馆里面等吧,凌王殿下他们想必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到。”

  夜天灏点了点头,却只随意踱了数步,突然记起身后尚有礼部、皇宗司等一同前来的几名官员陪着,便对侍卫道:“请几位大人入内去吧,不必都候在这里。”

  然而他不走,自然无人移步,他微微一笑,便负手往里面先行去了。

  驿馆内早已备了热茶细点伺候,夜天灏只端了茶盏沾沾唇便放下了。许是因为此来毕竟带着丧事,众人显得有些沉闷,但多数心里都在掂量着即将到京的凌王,偶尔有人低声交谈几句。

  朝野上下对皇族妄加猜测的事夜天灏早已见怪不怪,他只安静的坐在那里握着茶盏,平和的眼睛始终望向窗外。

  粉雨细扬,眼见是要停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不知四弟回来会做如何打算。天家这无底的深潭,处处透着噬人的漩涡,他自里面挣扎出来,是经了彻骨的痛,舍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便如此也还是常常不得安宁。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啊!若没有冷硬如铁的心志,那便是一片令人绝望与疯狂的死域。

  “殿下!”侍卫的声音打断了夜天灏的沉思,“凌王殿下的船驾到了!”

  终于到了,夜天灏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雨势已收,天空中阴云蒙蒙,缓缓随风而动,江水滔滔,不时拍岸而去。两层高的舟驾在其他小船中显得格外醒目,夜天凌正回身亲自扶了卿尘下船,轻风飒飒中,一身白衫修挺俊冷。

  “四弟!”

  夜天凌转身,携了妻子上前见过皇兄,夜天灏抬手虚扶了一下:“原以为你们上午便该到了,路上可好?”

  夜天凌道:“有劳皇兄惦念,一路顺利,只是卿尘辛苦些。”

  卿尘身上搭着件云色披风,容颜清瘦,乌鬓斜挽,唯一一件水色玉笄衬在发间,只显得素淡雅致。她安静的立在夜天凌身边,闻言淡淡一笑,却见皇宗司来人已将孝衣备好奉上,白麻斩榱,按例制母丧子归,尊礼成服,是要先戴了孝仪才能入天都。

  捧着孝仪的内侍趋前跪下,恭请凌王与王妃入孝。夜天凌垂眸看了看,淡淡说道:“不必了。”声音漠然冰冷。

  皇宗司与礼部的官员在旁听着,同时一愣,虽说凌王与王妃都是一身白衣,但毕竟不是孝服,于情不符,于礼亦不合。

  “四殿下……这恐怕……”礼部主事匡为谨慎地提醒了一声,被夜天凌抬眼看来,心底微凛,顿住,后半句咽回腹中,便拿眼去看夜天灏。

  夜天灏虽心知四弟与莲贵妃素来隔阂,却对他这番绝情也着实无言,沉吟一下,对匡为轻轻挥手,命他退下,问夜天凌道:“贵妃娘娘已移灵宣圣宫凝和殿,四弟是先回府,还是先去宣圣宫?”

  夜天凌扭头看向卿尘,似是迟疑了片刻。卿尘正自轻浪翻涌的江面上收回目光,与他略带关切的眼神微微一触,开口说道:“去宣圣宫。”

  夜天凌略作思忖,点头道:“如此便请皇兄与他们先回吧。”

  匡为等只觉得不知为何,今日凌王身上似有一种冷冽比平常的静肃更叫人心里忐忑,听到此话,下意识的同时松了口气。

  苍穹低沉,乌云细密,金顶碧瓦的凝和殿似是隐在轻雾蒙蒙的阴霾中,寂静而庄穆。

  殿前殿后,原本雪压春庭的梨花早已过了花期,随着几日淅淅沥沥的雨,满园凋谢,零落成泥碾作尘,一缕花魂杳然,暗香盈余。

  所有的内侍宫娥都被遣退,越发显的这宫殿庭院静悄悄无声。朱栏撑着飞檐,孤单伸向灰蒙蒙的天,汉白玉的石阶飞云雕花,被雨水冲洗的分外的白亮,看过去,略微有些刺目。

  卿尘与夜天凌一同行至殿前,举步迈上玉阶。夜天凌走的极慢,沉默的看着前方,这神情看在刚刚小心退出的内侍眼中只觉得平静异常,身不披孝,面无哀色,唯有无尽冷然。

  迈上最后一层台阶,卿尘微微抬头,隐约只见殿中白纱静垂,望去如一片白茫茫的海,安静的叫人觉得要走入一个并不真实的梦境。

  夜天凌突然停步不前,卿尘多迈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见他抬手扶着白玉栏杆,站在了大殿门外,猝然闭目。

  卿尘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用力,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极轻的颤抖,却牵的人心口蔓延出疼痛。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压在冰冷的玉栏之上,一缕鲜红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间蜿蜒而下,在飞云缭绕的雕栏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四哥!”卿尘轻呼一声,握了他的手迫他松开,他掌心是一朵晶莹的莲花玉坠,净白的莲瓣沾染了血色,带着一抹轻艳的红晕,美丽非凡。

  卿尘忙自怀中取出绢帕替他包裹伤口,心疼至极,却又不忍出言责备他。夜天凌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交错在绢帕之间,一点刺痛的感觉此时像涌泉喷薄,极快,而又极狠的覆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下意识的握拳,卿尘将手指轻轻的放在他掌心,隔着那绢帕依然能感到柔和的温度,阻止了他的动作。她柔声道:“四哥,你握着我的手。”

  夜天凌平复了一下情绪,终于看向她,她的目光如一脉碧水澄澈,带来暖暖平和的温柔,覆落于他鲜血淋漓的心间。他哑声说道:“清儿,我不进去了,你帮我……把这个莲花玉坠给母妃。”

  卿尘并不反对,徒增伤悲,何苦相见,她将玉莲花上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母妃看了会心疼。”

  夜天凌紧抿着唇,缓缓转身,卿尘便独自往凝和殿中去。

  莲贵妃的棺柩用的是寒冰玉棺,整块的寒冰玉石稀世难得,皇族没有这样的先例,连当年诚敏皇后大丧也无此殊荣。然天帝降旨之后,举朝上下却竟无人反对。

  或许真正在每个人的心中,也唯有莲池宫中无双的容颜配得上这玉洁冰清,或许人人也都想将这绝代的风姿留存,任岁月无情,沧桑变幻,这一份沉睡的美丽,永远都不会老去,永远都不会凋零。

  清透的寒冰之后莲贵妃静静的躺着,明紫色的宫装朝服衬的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卿尘放轻了脚步,似乎生怕将她从那片没有纷争和痛苦的梦中惊醒,她轻合的双目是墨色分明的浅弧,红唇淡淡依稀带着微笑,这安然的睡颜美好如斯,安宁如斯。时间在冰封般的玉石背后停止了步伐,悄悄的将那风华绝代留驻永恒。

  白幔轻舞,深深几许。

  卿尘俯身郑重的在灵前行了孝礼,轻声说道:“母妃,我和四哥回来了,你别怪四哥不进来看你,他心里难过的时候是要自己静一静才过得去。母妃,有件事情你听了一定会高兴,四哥将日郭城从突厥手中夺回来了,他还去了尧云山,带了礼物给你。对了,我们在漠北遇到了一个人,他叫万俟朔风,是柔然族六王子的亲生骨肉,也柔然现在的首领。柔然没有亡,漠北的大地早晚有一天会在四哥和万俟朔风的手中变得繁荣富饶,母妃,你放心了吗?”她站起来,取出那朵莲花玉坠,细长的银链碰撞着冰玉,细微作响,“这是万俟朔风托我们带给你的,柔然没有没有恨你,万俟朔风说过,你永远是柔然最美的女子,是他们的茉莲公主。”

  卿尘走到寒冰玉棺前,静立了片刻,抬手抚上了那层冰冽的棺盖,稍一用力,棺盖便缓缓的滑动打开。轻渺的雾气缭绕逸出,有种刺骨的寒意顿时扑面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将莲花玉坠轻轻放在莲贵妃胸前,接着又小心的握着银链替她戴好。谁知莲贵妃原本交叠的衣领被牵动,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于是一道缢痕便显了出来。

  极淡的缢痕,却在这雪肤花貌的安宁中格外触目惊心,卿尘心中一阵酸楚,不忍再看,忙抬手去整理,却突然手下一顿,停在了那里。

  那缢痕是白练所致,并不十分明显,她犹豫了片刻,皱眉沉思,稍后像是已作出了什么决定,重新将莲贵妃的衣领解开,仔细的看了下去。

  缢痕延伸,交与颈后!而在这道略呈郁椒色的缢痕旁边,尚有一道青白而几乎不见血荫的痕迹。

  卿尘猛然震动,这绝不可能是悬梁自尽留下的,分明是有人从后面勒紧了白练,然后为造成自缢的假象,又设法将人空悬,从而才会有这样两道缢痕。

  她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推测,一时间呆立在当场,直到玉棺越发冰冷的寒气使她觉得有些受不住,她才微微颤着手将莲贵妃的衣衫整理好。她扶着玉棺强压下心中震骇,清隽的眸中逐渐浮起冷冷寒意,是他杀,她不相信莲贵妃是自尽身亡,就如途中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莲贵妃怎会因皇后几句斥责而寻短见一样,这一切都是有人谋划!

  是殷家吗?她心中立刻掠过了这样的想法,随即便自己予以了否定。

  君子如玉,她所认识的夜天湛虽有他的谋略与果决,却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横夺军权。虽然还有个殷家可能从中作梗,但自从出了雁凉的事情,夜天湛声色不露的真正发了狠意。冥衣楼自天都暗中传来的消息,夜天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首先颇不留情的整饬了殷家,面对他的绝然,就连殷皇后都未敢干涉,这次邵休兵等几员大将被顺利惩处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誉满京华的湛王殿下仍旧翩翩文雅,但他温和背后那把锐利的剑已然出鞘,他首先面对的不是明里暗处咄咄逼人的竞争者,而是已不堪重用的腐朽仕族、高楣阀门。就连夜天凌亦对他壮士断腕般的雷厉风行暗赞不凡,毕竟,这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魄和能力如此处理,更何况稍不留神便会反累自身。夜天湛几乎以一种完美的手段做到了这一点,目前的殷家、靳家以及卫家正一一步入了他收紧的掌心,逐渐容不得他们半分挣扎。

  只是对于卿尘来说,当年烟波送爽斋里笑容如云天般明澈的夜天湛似乎一夜间走远,那个闲雅倜傥的男子在玄色的铠甲之后转身,像是戴上了一副精致的面具,所能见的唯有潇洒依旧的淡笑,然而那笑已不是曾经。

  如果不是湛王这边的人,那么又会是谁?是什么人竟会用如此狠绝的手段,他们又为什么会选择对莲贵妃下手?

  卿尘秀眉微攒,原本奉命留在莲池宫的冥魇自出事之日就失去了踪迹,冥衣楼暗中出动人马多方寻找却至今不见消息。冥衣楼要找的人居然石沉大海,这本就是极不寻常的事,何况这个人是冥魇,想来越发叫人不安。

  莲贵妃薨,生生阻拦了夜天凌平靖西北的步伐,更重要的是让夜天凌对殷家甚至夜天湛旧愁添新恨,几乎便要到势不两立的地步。

  这是二虎相争,两败俱伤的局,卿尘暗自想着,却又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有人要杀莲贵妃的动机,那么如果真的为了激起夜天凌与夜天湛之间的争斗,是什么人这样清楚莲贵妃对夜天凌意味着什么?毕竟在众人眼中,莲贵妃和夜天凌之间几乎是形如陌路啊!

  四周寒意越来越重,卿尘逐渐觉得冷的厉害,快步往外走去。

  一出殿外,便见夜天凌背着身子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天空中乌云压的格外低,他孤独站在那灰色的苍穹之下,白衣萧索,一身的清冷。

  冷风推着云层缓缓移动,几丝残花卷过,零星仍见点点雨丝。

  夜天凌听到了卿尘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他一动不动的凝望着那毫无色泽的天穹,眼中是一脉深不见底冰封的寂寥。

  “四哥!”

  风微过,凉意透骨,卿尘听到夜天凌用一种缓慢而苍凉的声音说道:“师父、十一弟、母妃,他们都走了,近者去,亲者离,孤绝独以终,这是孤星蔽日,天合无双呢!”

  卿尘心头似是被一把尖利的匕首抵住,泛起隐痛刺骨,她上前一步抓住夜天凌的胳膊,用力将他整个人扳过来面对着她:“不是!什么孤星蔽日,都是胡说的!你还有我,”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还有孩子,我们的骨肉,四哥,你能感觉的到他的,他和我一起陪着你。孤星蔽日,天合无双,都算不到我,我本来就是个异数,我不信你的天命,你说过你也不信的,我还在你身边,你怎么就信了呢?”

  夜天凌眸中深深浅浅,幽波荡漾,是难以名述的哀伤,更有一丝复杂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来,他专注凝视卿尘清绝的容颜,轻轻的将她拥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他暗哑的声音低低的在她上方响起:“母妃一点儿也不留恋这个世界,她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清儿,我只有你了。”

  卿尘只觉得他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她微微挣扎开他的手臂,抬头看去,他削瘦的面容之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消沉,那眼中的阴霾如轻云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颜色,更如夹着冰凌的潮水,沿着她的血液散布,将心头的隐痛一丝丝牵扯。

  她几乎是焦虑的在他眼中寻找往日的神采,他只是低头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进心里去,清寂的目光使原本坚冷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却叫人不由得害怕。她紧握了他的手,近乎尖锐的一扬眉:“四哥!母妃是被人杀害的,她不是自尽!”

  夜天凌神情骤然僵住,他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刚刚看过了,缢痕在颈后相交,这不可能是自尽留下的痕迹。事情本来就蹊跷,好端端的母妃为什么要自尽,宫中的冷言冷语她听了一辈子,难道还在乎皇后几句斥责?还有迎儿,她平时最是开朗,怎会眼见母妃求死不但不劝,反倒殉主而去,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她们会都想不开?”

  这一句句的话,在夜天凌心中掀起难以遏制的悲愤,他眼底的狂怒简直天翻地覆,似一道呼啸的流星猛然冲撞天空,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刹那间燎原而起,横扫千里。

  然而他周身是静冷的,杀意,阴沉沉让人如坠冰窖的杀意,严邃而凌厉,可以将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他双手指节握的咯吱作响,薄唇透出一种苍白的冷厉:“究竟是何人所为?”

  卿尘道:“先查当初第一时间传来莲池宫的御医,他若非渎职,便是得人相授,隐瞒实情。”

  “冥魇,她不可能毫不知情。”夜天凌冷冷说道:“派出冥衣楼所有人手,冥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能在莲池宫行凶的人,必然对宫里情况极其熟悉,也肯定有其他的帮手,要找主凶,便从这些爪牙入手。”

  他眼中深光隐隐,犀利迫人。那一瞬间,卿尘重新看到了那个傲视天下的男子,那种滴水不漏的冷静,将所有事握于指掌的沉定与自信,那是她无比熟悉的感觉,她常常倾佩的气度,是那种带给她无尽安全的从容不迫。

  风吹进眼中微凉,卿尘轻轻瞬目,只觉得浑身松弛了下来,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她从来都不曾这样清楚,他原来已经如此深刻的化作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悲欢与共,生死相连,每一丝波动都牵动着彼此,再不可能有一个人独活。

  夜天凌手臂环着她的肩膀,抬头时目光如剑,直指苍天:“我夜天凌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掷下铮铮誓言,与人斗,与天斗,锋芒逼日,透破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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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9:37 am

机关算尽太聪明

  风过,云动。

  深深入去的宫门庄严,内廷禁卫持戈而立,见到刚回京便奉召见驾的凌王后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凛,整肃军容,同时行礼。

  夜天凌眉梢微紧了一下,稍纵即逝,他只抬了抬手,并不急着入宫,反而在无尽延伸的宫门前静立了片刻。现在已是内廷禁卫统领的方卓正巡视至此,快步过来,扶剑往前一拜:“方卓见过四殿下!”

  四周静,整个禁宫此时无人往来,白玉甬道宽阔的显出一种肃穆下的安静,巍峨大殿,层叠起伏。

  夜天凌垂眸往方卓看去,竟连一句“免礼”也没说,只是反剪双手,凝视于他。

  那目光中有种压力,方卓不得甚解,抬头看去,夜天凌眼波一动,环视周围:“内廷禁卫很好,没让本王失望。”

  现在名义上内廷禁卫虽已不归凌王掌管,但当初那些在凌王手中的日子却让每个侍卫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方卓道:“四殿下的教诲,我们时刻铭记在心。”

  夜天凌眼光忽尔一锐,唇角微冷,举步往宫中走去,在他转身的时候方卓听到一句话:“那么也别忘了,内廷禁卫一入禁宫,只拜天子!”

  雪色的袍角微微掠起,仿佛一道犀利的闪电无声划过,方卓霍然惊觉,才知眼前有何不妥,低声道了句:“末将疏忽!”即刻退开。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瞬间便接近宫门。已经走出数步的夜天凌闻声回头,他眼力极好,穿过幽深的门洞尚隔着段距离便已看见了马上来人,心中竟难以抑制的猛然震动,但只一瞬,却又恢复了平静。

  朗目如星,身姿潇洒,是像极了十一啊!但敢在禁宫门前肆意纵马疾驰,除了飞扬不羁的十二皇子夜天漓却还能有谁?

  黑骥如风,眨眼的功夫已到近前,十二甩蹬下马,将马鞭一掷丢给了侍卫,大步向前走去,玄衣玄袍,一身犀利。

  夜天凌立在原地未动,他走到夜天凌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十一哥呢?”

  夜天凌深黑的瞳孔紧紧一缩,他再逼问道:“十一哥呢!”

  夜天凌脸色微有些苍白,过了片刻,他缓缓道:“三个月前的奏章中已经写的很清楚,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十二双拳紧握,喉间因激动而轻轻发抖,他在与夜天凌对视了许久之后,哑声再问:“好,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七哥?”

  夜天凌目光平静的看向他,如极深的夜,隐藏着天幕下所有的情绪,亦或者,根本就不曾有过丝毫情绪:“不是。”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十二的意料,他愣在夜天凌的注视下,那目光像在人心上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浇灭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皱了眉,“那究竟是什么人害死了十一哥?”

  夜天凌语调依旧平缓:“统达丧命乱军之中,始罗祭了我灭亡突厥的战旗,史仲侯已经以命抵命,邵休兵等人现在都入了刑部大牢,如果你一定要追究,可以怪我。”

  十二眉间蹙痕越收越紧,原本攥着的拳却松弛下来,稍后,他语中略含歉意:“四哥,抱歉,我不是来责怪你的。”

  夜天凌淡淡道:“我知道。”他转身往致远殿的方向走去,十二自后面跟上:“你为何要替七哥开脱?”

  夜天凌缓步走着:“我并没有兴趣替别人开脱。”

  十二道:“难道不是因为援军迟来,才害得你们被困雁凉?”

  夜天凌道:“换作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也未必能早到一刻,七弟,他确实是尽力了。”

  十二恨声道:“既然殷家动了手,七哥如何能置身事外?”

  夜天凌道:“一个殷家,有些时候并不是湛王府的全部。”

  十二一向放浪嘻笑的眼中透出薄冰般的寒意:“但我绝不会放过殷家。”

  夜天凌迈上了大殿最一层的玉阶,忽然停步,薄云散开,阳光逐渐耀目,他站在微风飒飒的高处,回身看向十二:“十二弟,不要让苏家卷进任何事。”

  十二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四哥,自从十一哥和你形影不离那日起,苏家便早已站在了你的背后,难道你不知道?父皇早就默许了这一点,难道你也不知道?”

  夜天凌神情淡漠,不曾因这话而有丝毫震动:“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说完之后,他转身长步离去,清拔而孤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渐行渐深的大殿中。

  沿着两排飞龙腾云的盈柱走去,层层悄然静垂的金帷偶尔翻露出繁复精致的绣纹,跨经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槛,致远殿中越来越安静,便显得那高擎在两侧缀珠九枝座上的长明灯逐渐明亮起来。

  孙仕安上前微微躬身,夜天凌微微点头,迈入宣室,光洁的黑玉地面上照出修长的影子。

  “儿臣,参见父皇。”

  云龙金幄之前的广榻上,天帝闭目半靠,“凌儿,是你回来了?”

  夜天凌道:“是,父皇。”

  “回来了。”天帝似是喟叹一声,问道:“有没有去莲池宫见过你母妃?”

  孙仕安心中一惊,低垂的眸子不禁往凌王那边看去,地面上倒映着干净的身影,乌靴、白衣,再往上是一片模糊的神情,如层层隐在水雾的背后,看不清,探不透。

  却听见夜天凌平定的声音:“回父皇,今日辰时三刻,儿臣扶送母妃灵柩迁入永陵,申时礼部和监天司的奏报已上呈御览了。”

  毫无波澜的答话,竟像是君臣奏对的格式,话音一落,殿中突然泛起一阵令人屏息的寂静,过了许久,才听到天帝道:“哦……朕竟忘了,莲儿已经不在了。”

  天帝坐起身子,缓缓伸手拨开半垂的云幄,孙仕安急忙上前搀扶,天帝看着夜天凌一身素白袍子,眉眼俊冷,半晌,慢慢说道:“凌儿,你像极了你的母妃,天生一副冷性子,倔强的很,也该改改了。”他站起来,挥手遣退孙仕安,慢慢步下龙榻。

  夜天凌静静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天帝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毫无情绪的脸上,“你也像极了朕。”他抬手扶上夜天凌的肩膀,语出感慨。

  夜天凌略觉意外,下意识抬起眼帘,心底竟不能抑制的微微震动。

  他从未想到父皇已如此苍老,与大半年前竟判若两人,那一向威严有神、深如瀚海的眼睛此时仿佛被一种莫名的空茫遮挡了光泽,缓慢而毫无神采,眼角的刻痕深深显露出岁月的痕迹,撑在他肩头的手是无力的,几乎要靠他的力量去支撑才行。

  原本即便贵为皇子,亦不能同天帝这样并肩而立,但夜天凌却感觉只要失去了这个依持,天帝便随时可能会倒下,所以他只是将眼眸微垂:“父皇。”

  天帝似乎是在审视他,继续说道:“莲儿终究是不肯原谅朕,不过她把你留给了朕,很好,朕的儿子里你最像朕。”

  夜天凌唇角牵着无形的锋锐,像初冬时分湖面上一丝薄冰,微冷。然而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儿臣此次让父皇失望了。”

  天帝在孙仕安的搀扶下落座:“蜀中安澜,四藩平定,漠北扩疆三千里,你做的很好。”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如此兴师动众却未竟全功,儿臣惭愧。”

  天帝只挥了挥手,阻止了他另外尚未出口的自责,却问道:“你去过日郭城吗?”

  夜天凌道:“儿臣去过。”

  “嗯。”天帝轻合上眼眸,缓缓说道:“朕记得,日郭城是很美的地方。”

  夜天凌道:“是。”

  天帝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极遥远的回忆中。

  轻纱飞天,是丛林翠影中一抹如云的烟痕,歌声如泉,银铃叮咚。

  古城落日,边角声连天,战旗招展中,又见那临风回眸的一望,雪衣素颜,于黄沙漫漫的天际缥缈。

  长案上静陈着一摞未看的本章,最上面一本正是申时时分礼部上呈的奏章。透过雕花的长窗,斜阳的影子一点点映上地面,尘影浮动,光阴寸寸,在无声的岁月中回转,流逝。

  “皇上。”不知过了多久,孙仕安谨慎的请问:“凤相、卫相和殷尚书已经来了,今天还见不见?”

  天帝睁开眼睛,孙仕安再道:“说是有军报。”

  “让他们进来。”

  见到凌王这时候也在,凤衍和卫宗平多少还是有点儿意外,殷监正心中自然更是平添斟酌。孙仕安接过兵部呈上的战报,天帝目光在上面停了停,“凌儿。”

  孙仕安伺候天帝几十年,闻声知意,转身将战报递至凌王手中,殷监正眉梢一跳。

  夜天凌对众人表情视若无睹,将战报展开看过,略抬眸,简单说道:“父皇,西突厥亡。”

  是捷报,湛王大军连战告捷,大破西突厥王都。突厥一族纵横漠北数十年,至此死伤万千,几乎折损殆尽,少数幸存之人远走大漠深处,流亡千里,从此一蹶不振。天朝铁骑饮马瀚海,驰骋漠北,放眼再无对手。

  夜天凌声音中没有丝毫波动,他似是早料知了这结果,天帝亦然,只是在场的几位大臣跟上了恭颂的场面话。

  “唔,”天帝点头沉思了片刻:“战事已久,是时候该撤军了。”

  短短数字,却叫眼下心思各异的人猜测纷纭,大军动向关系着军权去留,这是重中之重啊!

  卫宗平同殷监正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凤衍唇边浮起隐隐冷笑,已抢先说道:“近来大军每月消耗的粮草已令国库吃紧,皇上宽恩,兵息干戈,实乃圣明之举。”

  殷监正接着道:“皇上,粮草军需不足顾虑,国有所需,臣等岂敢不鞠躬尽瘁,为君分忧!”

  卫宗平亦恭声道:“北疆初定,人心浮动,皇上,此时撤军是不是为时尚早?”

  天帝闭目不看他们,对这些话只是听着,似乎另外在等待着什么。众人话落了音,夜天凌将手中战报交还孙仕安,方徐徐说道:“父皇,儿臣以为,北疆一定当借此良机整饬西域,否则便是给吐蕃坐大的机会。那赤朗伦赞非是池中之物,必不甘久居人下,若让他联合西域三十六国,则难保不是第二个突厥。”

  此言一出,就连凤衍都忍不住看向他,卫宗平等更是难掩那份惊讶。如此制衡军权的良机凌王抬手放过,让他们已想好的大篇措词便在此落了空。

  剑出鞘,骤然失去对手,一阵轻松之后,殷监正心念百转,不喜反忧,摸不透看不着的对手,岂不是最可怕?

  但无论如何,若能紧紧把持兵权在手,湛王文武风华尽展于天下,便是众望所归了。

  此时天帝目光落在了夜天凌静肃的神情中,脸上忽尔浮出一笑,越发显得唇角那皱纹更深,“你的意思是兵摄西域?”

  “对,兵摄。乘此胜势,整兵过境,以示军威,告诫西域三十六国不要有异心妄动,否则突厥便是先例。”

  天帝再转头问道:“你们可有异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准奏。”

  殿中片刻的静默之后,天帝抬手,孙仕安轻轻躬身,众人跪安后依次退出宣室。

  站在致远殿的台阶上,凤衍看着凌王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中从容远去,向来宠辱不惊的眼中泛起几许深思。几十年朝堂风雨,他太了解天帝了,只是此后,是否也能像了解天帝一样把握凌王的心思?今日让卫家和殷家如愿以偿倒是其次,凌王的举动,才真是叫他颇费思量啊!

  “让湛王继续统领兵权,震慑西域?”简慢而阴柔的声音,在清王府的静室中微微回荡,似乎并不着太多的力,却叫人听了心里像被塞进一把冰雪,许久之后仍有丝丝凉意,凝聚不散。

  胡三娘慵然倚在近旁,红罗缠腰,长绢逶地,勾勒出妙曼的身段,一双深深美目如丝如媚,她悄声打量着。

  说话的人坐在清王对面,一身灰衣洁净讲究,身形削瘦,言行之间毫无情绪牵动,似乎不论谈到什么事都是一副平波无澜的表情,与此相比,那只扶在案上的手倒反而更能表现主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净白细润的手,保养的极好,此时修长的中指缓缓叩着桌案,食指却微微弯曲与拇指抵在一起,因用力而使原本柔和的骨节略微突起,这表示手的主人正在思考一个难题。

  过了稍会儿,那灰衣人略一抬眸,一双狭长而妖媚的眼睛闪过,波澜涌动的明光几欲刺目,虽是稍纵即逝,却让那张原本平淡无奇的脸瞬间神姿迥异,生出诱人的蛊惑。胡三娘呆了片刻,一直替清王揉着肩头的手不由自主的停了停,心底竟泛起一股凉意。若这双眼生在了女人身上,不知能颠倒多少男子,勾摄多少神魂,只是生在这样一个男子身上,总叫人觉得不安,是太妖异了,连她这见惯风月的人觉得都受不住呢!

  “五殿下,”那人再开口说话,分明是谋士的身份,语气中丝毫没有对主君的恭敬,“你难不成是想和凌王争这一份兵权?”

  夜天清正看似漫不经心的把弄着一柄乌鞘短剑,“兵权是什么份量,庄先生难道不知道?”

  庄散柳似乎冷笑了一声,笑无笑颜,连那丝略带讥诮的冷声都叫人听不太清,“我早就提醒过殿下,不要从凌王手中打兵权的主意,别说是你一个,就算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凌王。”

  “哦?”夜天清像是对庄散柳这幅态度已见怪不怪,倒不十分在意:“此话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庄散柳眼帘微垂,一刃妖冶的锋芒瞬间隐下:“夜天凌三个字,在天朝将士眼中是战无不胜的神,是他们崇拜追随的军魂,什么圣旨虎符,在凌王面前不过是一纸镶了金空文,一块雕的好看点儿的石头罢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殿下难道至今对自己的对手还是这么不了解?”

  夜天清皱眉:“难道就这么看着兵权旁落,无动于衷?”

  庄散柳面无表情,一张脸静如死水,只无法隐抑的是眼中几分嘲弄:“殿下想怎么动?论军功,你不及凌王,手中唯有京畿卫尚可一用;论声望,你不及湛王,对阀门仕族毫无影响力;便是单论出身,你还不及济王,定嫔娘娘在宫中三十年了,若不是去年册封殷皇后天帝加恩后宫,到如今也只是个才人。这兵权要夺,也轮不到殿下,除非凌王和湛王两败俱伤,否则殿下你没有任何机会做那个上位者。”

  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话,夜天清霍然抬眸,目光如剑直刺过去,庄散柳仍旧面不改色,只是眼中那份妖异愈深,阴森迫人。

  但只短短刹那,夜天清握着短剑的手掌渐渐收紧,额前一道青筋微微一跳,面色便恢复了平定,“既然如此,你岂不是找错了人?”

  庄散柳冷眼看着夜天清克制怒意,语气漫不在乎:“我既找了殿下,便有我的理由。至少殿下你比济王聪明些,也比湛王手段够狠,暗中收拢长门帮与碧血阁这种江湖帮派,勾结突厥,陷害迟戍,要挟史仲侯,鼓动京畿司和内廷卫冲突对太子落井下石,又借天舞醉坊的案子弹劾湛王,不显山不露水,这些事殿下做的天衣无缝,高明!但是想要真正对付凌王,我早就说过,上马征战,没人能胜他手中之剑,下马入朝,一样也没人能比他多占几分上风,殿下不妨记下我这句话,对凌王,除了用非常手段,别无他途。”

  听庄散柳一桩桩旧事清楚道来,夜天清瞳孔深处缓缓收紧,一抹杀机隐现其中。只是怒气越盛他脸上反而带出几分笑容:“非常手段,比如说莲贵妃?”

  “莲贵妃,”庄散柳阴沉的话语透着寒意:“莲贵妃最多只是让凌王的脚步略停一刻罢了,能不能挑起他与湛王相争尚属未知,别怪我没有提醒殿下,当初那个御医留着夜长梦多,以凌王的手段早晚会察觉异样,凡事先下手为强!”

  夜天清虽恨极庄散柳说话的方式,却始终在那文质彬彬的面容之上不露分毫。眼前此人傲气凌人是不错,但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难听且刺耳的实话跟着阴毒的主意,至少眼下凌王已折了一条臂膀,再加上丧母之痛……若能扳倒这样一个强敌,简直等于扫清了前进的道路。这个庄散柳显然对凌王有着切齿的痛恨,顾虑非常也知之甚深,不仅是凌王,朝堂局势但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都了如指掌,应变而动,每收奇效。吴州庄家……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么号人物,他深思的眼神不由又落在庄散柳那张刻板无情的脸上,逡巡探察,却毫不得端倪。那是精细的人皮面具,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虽细看也不是看不出来,但面具这种东西本来也不过就是告诉你,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所以你也不必在这张脸上多费心思了。

  庄散柳知道夜天清在打量他,却似有恃无恐,并不放在心上,他瞥了一眼胡三娘,傲慢的问道:“殿下身后那个女人应该不止会捏肩捶腿吧?”

  胡三娘与他的目光一触,只觉得像是有只冰凉的手逼到近前,说不出的怪异,定了定心神,水蛇腰一扭往清王那边靠的更近些,媚声道:“庄先生,若不是三娘认出了冥魇那个死丫头在莲池宫,你哪里那么容易知道凌王母子的关系?”

  庄散柳冷哼一声:“想从莲池宫查出的事石沉大海,莲贵妃人却已经死了,剩下一个活着的你至今拿她没办法,连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都对付不了,五殿下当初将你从京畿司的大牢里面弄出来,难道就存了这么点儿期许?”

  胡三娘美目微瞪,待要发作,却被夜天清一眼扫来,又生生忍住。庄散柳看在眼中,视若无睹:“长门帮虽然毁在了湛王手里,但碧血阁完好无损,我所说的非常手段,殿下想必已经清楚了吧?”

  夜天清眼底精光骤现:“你是说……”

  “这世上最令人轻松的对手,是死人。”庄散柳丢下这句话,起身道:“殿下既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庄某便拭目以待。不过殿下千万别忘了,无论你用什么法子,不要动凌王身边那个女人,她是我的!”

  夜天清看着庄散柳扬长而去,待那个狂妄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眼中凶光骤盛,猛然挥手,“嗖”的一声厉啸,他手中的短剑穿过精致的花窗直击中庭,在一株碗口粗的树上没柄而入,惊的几多飞鸟仓惶而起,一时间乱声叽喳。

  胡三娘亦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柔声说道:“这个庄散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殿下何必和他动气?”

  夜天清面色阴沉,狠狠说道:“不管他是什么人,本王总有一天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胡三娘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上他的脖子,吐气如兰:“殿下息怒,待到登临九五的那一日,什么人还不在殿下指掌之间?到时候殿下让他三更死,阎罗也不敢放他到五更!”

  夜天清怒气稍平,反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胡三娘闭目逢迎,主动送上香吻。

  春光缠绵中,夜天清却冷冷睁着眼睛,丝毫没有表露出沉醉于温柔的迷乱,目光阴鸷,清醒骇人。兵权,叫他怎能甘心放弃!即便以非常手段铲除凌王,篡夺皇位,如今手握重兵的湛王始终都是最可怕的威胁。一旦他破釜沉舟兵逼天都,仕族阀门又岂会袖手坐视?中枢大乱,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想到,这个目中无人的庄散柳,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搅起这一天浑水?难道仅仅是为了凌王身边那个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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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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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更觅朱陵路

  万里无云的春日,晴空耀目,碧蓝如洗。

  阳光极好,透过娇艳含羞的花枝洒开一地碎影明媚,柳色舒展,榆槐成荫,浓浓翠翠已是一片秀润。望秋湖上水光淡淡,暖风如醉微波点点,飞花轻舞,落玉湖,飘香榭,轻轻袅袅,安闲自在。

  微风阵阵吹得珠帘轻摇,沿着天机府后殿走进去,巨大的水磨青石地面平整深远,安静无声,四处仍泛着些许的凉意。

  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一人迈步拖沓,一人步履落地却几不可闻,一前一后,深入大殿而去。

  细花透亮的冰盏,清清爽爽飘着几朵舒展的黄菊,纤柔的手指衬在似能沁出水来的天青细瓷上,隽秀而雅致。

  “凤主,人带来了。”

  卿尘静静放下手中茶盏,凤眸微抬,越过冥则那张和他的声音同样古板的脸,看往他身后。

  “下官……见过王妃!”

  卿尘柔软的唇边露出一丝轻缓的微笑,“王太医,我今天觉得有些不舒服,辛苦你来府中一趟了。”

  太医王值今早刚出伊歌城便被拦个正着,糊里糊涂进了凌王府,额前隐隐带着丝冷汗,垂首道:“这本是下官份内之事,但在王妃面前,下官不敢班门弄斧,再说……再说今日下官并不当值,所以什么都没有带,肯请王妃准下官回去拿才好。”

  卿尘微微扬了扬头,“若是为此,便不必了,金石针药凌王府中一应俱全,你可以随意取用。此时出了这里,只怕你去得,回不得。”

  王值心虚的抬眼看了看上面,宁静的殿宇中,一幅长长的紫檀木螺钿嵌边屏风绘着轻云出岫的奇山景致,屏风前凌王妃一身湖色淡装如笼着烟水,清雅的眉眼,沉静的唇角,在那抹清透的目光下他只觉得无处遁形,仿佛心中想什么都被看的一清二楚,连一句谎话都无心再去搜罗,“王妃……下官……下官……”

  “你不必怕,”卿尘徐徐说道:“我要问什么,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凌王府绝不会为难你。”

  王值低声道:“下官愚钝,实在不知王妃所言何事。”

  卿尘眸光潜静,声音也淡淡:“哦,看来需要我提醒一下你了,这样吧,不如你先见几个人。”微一示意,冥则转身出去,不多会儿冥衣楼部属抬了几副担架进来,白布一掀,竟是几个已死多时的黑衣人。

  王值唬了一跳,颤声道:“王妃……这……这是何意?”

  卿尘对几具尸首视而不见,只静静看着王值:“这前两个人是昨晚凌王府的侍卫在你家宅后院截下的,后两个是死在伊歌城外,半夏亭。”

  听到“半夏亭”三个字,王值浑身一震,匆忙垂下眼睛,身子因惧怕而微微颤动,“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冥则见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冷声道:“凤主,将他交给属下吧,半个时辰之内属下定当一字不漏的让他说清楚。”

  卿尘笑了笑,说道:“你们那些法子,王太医恐怕经受不住,不过看看也好,难保想起些什么也说不定。”

  “是!”

  王值战战兢兢的被冥则带到数步之遥的一间暗室,刚一开门,他忽然惊恐的叫了一声,伸手抵住门边欲后退。

  卿尘端起手边的茶,似是没听到那声充满恐惧的惊呼,缓缓啜了一小口。冥则冷哼一声,手下只加了几分力度便将王值推入室内,眼见门便要关上,王值失声惊叫:“王妃!王妃!我说,我全都说!王妃饶命!”

  “冥则!”卿尘并不高的声音淡淡响起,冥则黑着脸将已经手足酸软的王值拎起来带回原处。

  淡淡一抹微苦的花香四溢,卿尘将茶盏放下,润雅的水色中,几朵菊花身不由己,浮浮沉沉,慢慢又恢复了平静。

  冥则一松手,王值扑倒在前面,几欲失声痛哭:“王妃,不是下官不想说,下官一家老小都在他们手中,下官是不敢说啊!”

  卿尘道:“你一家四口人本是被带去了半夏亭等你,若我凌王府的人去晚一步,加上你五个人,现在恐怕已经在路上了。不过这条路却不是离开天都重获自由的路,而是黄泉路。你的父母妻儿现在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我不会为难你。”

  王值匍匐在地,本以为今日可以与家人脱离险境,谁知前狼后虎,处处都是死路一条,心中惨然不已。卿尘却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淡声说道:“你放心,我无意拿你的家人胁迫你,想让你说实话有很多种方法,我并不十分不喜欢这一种。即便今日你不说,我也会派人将他们送出天都好好安置,但是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却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事已至此,王值走投无路,只得说道:“下官……愿意说。”

  卿尘垂眸看向他:“贵妃娘娘究竟是怎么去的?”

  王值声音发涩:“表面看起来是自缢,其实在悬梁之前便已经有人下了毒手了。”

  卿尘道:“什么人做的?”

  王值急忙道:“这个下官确实不清楚。”

  卿尘量他也不可能知道具体,便再问:“那么又是谁授意你大胆瞒下此事?”

  王值道:“是……是定嫔娘娘,我一时贪财……只想贵妃娘娘在宫中向来没有人注意,不会有什么事,谁知……谁知……”

  卿尘声音微冷:“你大概忘了一件事,贵妃娘娘是四殿下的母亲。”

  王值语音发抖,颤颤说道:“四殿下……啊!是……是……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卿尘一时间不曾再言,王值俯在地上,明明是清凉的大殿,他额头却汗淋淋一片,一滴接一滴落下,不多会儿身前的地面上便洇了深青色一片。

  定嫔,卿尘神情静漠的望着那一盏菊花飘曳,果然是清王呢,她纤细的手指在光洁的案面上轻轻划下一道横线,沿着这道横线写下去,是一个“五”字。最不惹人注目的一个,隐在暗处的,伺机而动的,一匹狼。

  若说这大正宫中还有那个皇子比四皇子更沉默,那便是五皇子夜天清。

  闲玉湖上泼墨吟诗没有他的身影,御林苑中纵马飞猎不见他出现,太极殿前文武聚汇也听不到他的高谈阔论。默默无闻的人,虽统领着京畿司,却着实是天都最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他是踏实的,似乎甘心被湛王的风华所遮盖,也甘心追随在凌王如日中天的战功威名之后,甚至有些时候人们都记不起还有这样一位皇子。

  他的母亲定嫔,出身卑微,相貌平凡,在三宫六院的妃嫔之中随时可能被忽视,承平宫常年门庭冷落,一年之中怕也唯有几次盛大的宴会才有机会见着天帝,深宫岁月,白头寂寥。

  然而野心不会因为这些而被磨灭,相反,如同野草,即便处于贫瘠的石缝,风吹雨淋,当它滋生蔓延的时候,任何事情都挡不住,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卿尘抬手轻轻拂过,案上留下的些许痕迹瞬间被抹煞,她看向王值:“你跟他们走吧,会有人送你们离开天都,我给你一个忠告,从今天起忘了莲贵妃,忘了定嫔,最好连王值这两个字也忘掉,凌王府不杀你们,但也护不了你们一辈子,你好自为之吧。”

  温婉的声音似在耳边,却又高高在上,“谢……谢王妃开恩!”王值以额触地,抬起头来,只见凌王妃早已起身,沉静的衣袂如云岚,从容飘逸,隐隐消失在大殿深处。

  又是一年暮春初夏,延熙宫的忍冬藤缠绵招展攀满回廊,轻荫曼影,青翠欲滴,金银两色的小花点缀在修长的枝叶间,阳光落了淡淡一层,温暖中带着几分清香可人。

  夜天凌从延熙宫出来,或许是映在眼底的光线过于耀眼,他紧锁着眉,似乎并不因阳光的煦暖而感到愉悦。太后老了,他看在眼中,来延熙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至少不管多忙每天都会前来问安,然而无论是天子王侯亦或是美女英雄,岁月的脚步并不会因此而停留,他心底十分清楚。

  迎面罗衣窸窣,环佩轻响,夜天凌抬头看去,是苏淑妃带着几个侍女正往太后寝宫过来。舒缓的步伐,袅娜的身姿,阳光下的苏淑妃有着一种柔和的美,芙蓉绢裳秀婉如水,春风不着力,缓缓略过她温丽的面容。

  “淑妃娘娘。”因为十一皇子的缘故,夜天凌对苏淑妃并不生疏,此时苏淑妃到了近前,她唇角轻轻含笑,但那美好的眉目间略带的一丝憔悴却那样清晰的落在了夜天凌眼中。

  苏淑妃在见到夜天凌的瞬间,便不由自主的往他身后看去,接着眼中无法掩藏的掠过忧伤与失望,夜天凌竟也下意识的回身。

  清风空过,物是人非。

  夜天凌唇角微紧:“……娘娘请保重身子。”

  苏淑妃眼中泛起淡淡清光,侧首垂眸定了定心神,“这些日子也难为你了。”稍后她柔声说道,转身命侍女们退开,慢慢向前走去,夜天凌迟疑了片刻,并未像以前一样就此告退。

  挺拔的身姿,俊冷的神情,苏淑妃淡眼看夜天凌默默陪在身边,他并不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缓缓的迈着步子。苏淑妃停下脚步,立在了青枝缠蔓的浅影下,看向夜天凌,“在这深宫里,贵妃娘娘和我算是亲近的,不知此时你可愿叫我一声母妃?”

  按宫中的惯例,除了对皇后要用“母后”的敬称之外,皇子只对亲生母亲称母妃,其他妃嫔皆按品级以娘娘相称。听了苏淑妃的话,夜天凌略有片刻的沉默,随即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轻轻一撩衣襟,竟对苏淑妃行了正式叩拜的大礼:“母妃。”

  他的声音清淡而坚定,如他一惯的作风,只要决定了的事,从来没有敷衍。

  苏淑妃忙抬手挽他起身,心中竟狠狠的一酸,眼中的泪禁不住便落了下来。

  夜天凌低声道:“母妃……是我没有保护好十一弟,我……”面对一个母亲,向来坚硬的心中似乎也有那么一处会软化,然而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纵自责千遍,又于事何补呢?多少个夜里不眠,多少次也想借酒消愁,只是都无益。誓在必得啊!有时候他心里只余了这四个字,坚冷而狠硬的深刻在眼前,直渗进骨血里去。

  片刻的失态,苏淑妃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柔声道:“这不怪你,自从澈儿真正领兵,我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虽然总想拦着他,但我还是放他去了。他若是个女儿,我怎么也时时护他在身边,但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子,马踏山河,逐敌护国,这是男儿的志向。我虽终究是留不住他了,但我也替他高兴,你们之中,我的澈儿是活的最潇洒最快乐的孩子,因为他一直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我是他的母亲,没有人比母亲更了解孩子,只要他心里没有遗憾,我便也放心了。你不必自责,若看不透,生之苦痛远比死亡更甚。”

  夜天凌静静听着苏淑妃的话,缄默沉思,而后淡声说道:“母妃所言,孩儿受教了。”

  苏淑妃微微一笑,却又叹了口气:“但我却不放心漓儿,澈儿向来跟你在一起,纵有年少气盛的时候,骨子里终究是稳当的。但漓儿自小被我宠坏了,皇上也纵容他,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着实叫人担心,如今在朝中,你要帮我多看着他。”

  夜天凌微紧了紧眉梢,近来已接连几日,十二皇子频频奏本参劾,先前羁押在大牢的邵休兵等人被连加重罪,刑部迫于这等压力,将其由原本判定的夺爵流放直接改判斩监后,秋后处决。紧接着便有与苏家关系密切的几位殿中侍御史,联名弹劾工部年前修缮宣圣宫北苑宫殿时贵买木材,以次充好,私吞造项,而当初负责此事的正是殷监正的长子殷明瑭。此虽确有其事,但殷家这些事既敢做,自然做的天衣无缝。殷明瑭有惊无险,只是被弄得灰头土脸极狼狈,恼羞成怒中亦指使官员上本行参,暗地里直指十二皇子在天都飞扬跋扈,行事张狂,有失体统。

  这样几次下来,朝堂上风起云涌火星迸射,一向处事中和的苏家大有与殷家势不两立之意。天帝近来龙体欠安,已多日不曾早朝,见了几道这样的折子大为光火。夜天凌冷眼看十二闹的厉害,即刻命褚元敬在御史台设法压下那些御史,又看似随意的与凤衍闲聊了几句。凤衍深明帝心,自然会意,此后十二皇子的奏本只要到了中书省便留中不发,殷家这类的本章当然也过不了这一关。

  起初殷家尚不善罢甘休,倒是卫宗平看得明白,暗劝殷监正不要凭空树出苏家这样的强敌。殷监正亦顾虑事情若真闹大了如何对湛王交待,因此偃旗息鼓,悻悻作罢。

  十二被连压了几道本章,知道凤衍还没那么大胆子作这种主张,直接找到凌王府。夜天凌深知他那性子和十一不同,桀骜难驯,最是吃软不吃硬,索性来个避而不见,只是卿尘笑吟吟的迎了出去。

  卿尘将十二请到四学阁,命人备了好酒陪他闲聊。廊前清风徐徐,幽静的缦纱浅影中十二对着卿尘款款淡笑,再看看她娇弱的身子,便是真有满腔火气也发不出来了,一时气闷,只低头自斟自饮。

  想当年初到天都,卿尘与十二并骑同游,笑闹玩耍,最是畅快,极少见他如此神情落落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闷酒易醉,她怕十二喝多,便故意寻些当时的趣事引他说话,十二倒也应景,她说,他便答,只是那酒仍旧一杯杯的饮,不曾停。谁知几句下来,难免便提到了湛王府,十二斟酒的手一停,卿尘的话语微微一顿。

  静了半晌,却是十二先开了口:“没多久七哥就要回天都了,我要在他回来之前打压殷家,七哥一回来,便没这个机会了。”

  卿尘沉默了片刻,说道:“要在他手中动殷家,确实不易。”

  十二饮一杯酒:“七哥人在西域,手在天都,我倒不是怕他包庇殷家,最近他自己对殷家还狠不过没人看得出来罢了。但他无论下多狠的手,后面总给殷家留着退路,那些可能出事的隐患也都抹的干干净净,他会动殷家的根本。等到他回天都的时候,殷家这把剑便彻底磨利了,顺手了,所以我说,便没机会了。”

  卿尘眼底隐隐掠过诧异,她不想十二会说这样的话,十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知道四哥是怕我闹的无法无天,惹怒父皇。其实父皇不会把我怎样,了不起就是一顿训斥,最多闭门思过。看在十一哥的份上,父皇再恼也下不了手重责我。至于四哥自己,不是不需要,他就是那幅臭脾气,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你帮我转告四哥,便是再硬再挺的肩膀,他一个人能担得了多少?到了这等地步,这趟浑水没人躲的开,所以他不必总想法子把我护在外面。眼下便是我想避开,他们又岂会让苏家置身事外?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十二在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满庭翠色渐渐透出的浓荫浅映在他英气勃勃的侧脸上,于那明亮的眼底覆上了深浅不定的光泽,白玉色的杯,琥珀色的酒,清润,微辣。

  当卿尘将这话转述给夜天凌时,中庭花冷,月在东山,夜天凌看着一天清辉似水,淡淡挑眉,唇角有一抹傲岸的笑,那是夜家每一个男子骨子里相同的东西,谁也不曾例外。

  回了凌王府,卿尘午睡未醒,夜天凌不欲扰她,独自一人沿着望秋湖漫步。低头想着事情,不觉便走入了竹林深处,微风淡淡,翠影幽然,只叫人心思宁静,神清气爽。

  如此转过一道小径,忽然听到轻盈的脚步声,紧接着钗环轻响,幽香依稀,便有女子的说话声传入耳中,“这便要回牧原堂吗?多日不见你来,却坐一会儿又要走了。”

  一个略清脆些的声音说道:“千洳,你别总是这样闷在府里,好歹出去走走,也没多久不见你,人竟越发瘦了。”

  千洳说道:“你每次来都拉我出门去,连歌舞坊都带我去,女人家怎好这样抛头露面呢?”

  那清脆些的声音笑说:“难道天舞醉坊的歌舞不好看吗?你总还是这样,我在牧原堂跟张老神医学习医术,男女老少每日不知要见多少人,并不觉有什么不妥。对了,上次陪你去挑的那支金钗怎么不戴,可是不喜欢?”

  “我……戴给谁看……”千洳话说了一半,眼前猛地闯入了一个清拔的身影,她急急停了步子,似乎想避开,但已然来不及了,夜天凌正往她们这边看来。

  近在咫尺峻冷的面容,那深邃的眼睛太黑太亮,如繁星璀璨的夜,降临的瞬间便攫取了万物的光泽,近乎毁灭的笼罩一切。然而那片天空是极远的,遥不可及的距离让她连仰望的勇气都没有,冷冷的星子清寒,没有丝毫的温暖,亘古不变。

  她怯怯的站在那里,一时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陪在身边的写韵落落大方,含笑福了一福:“四殿下!”

  千洳这才回神,忙行礼下去,轻声道:“殿下……”

  夜天凌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并没有听出她的声音中微微的颤动,淡声道:“起来吧。”写韵经常回王府他是知道的,前几日还听卿尘赞她聪慧,如今在牧原堂已经能单独看诊了。然而他并未在意这些,在此遇到也不过停了一停,便继续慢步前行。身后千洳再抬头的时候,只见到一个修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幽径深处,心头空落落凄凉万分,惨然不已。

  仍旧是沿着望秋湖,转回漱玉院,遥遥便听见三两点琴声琤琮,夜天凌停了步子,负手细听,便知是卿尘醒了。

  闲雅的清音,漫不经心如珠玉散落,听来便可想见自那拨弦的指尖往上,半幅云衣散散流泻,碧玺晶莹剔透衬着皓腕似雪,暗起木兰花纹的领口熨贴的勾勒出玉颈修长,沿着线条柔和的下颌,那淡淡樱唇必是慵懒含笑。想到此处,夜天凌嘴角禁不住便也噙了丝笑意,只听那琴声似有似无的隔着烟波水色传来,倒叫人也兴致忽起呢!

  卿尘原本小睡初醒,闲坐水榭,遥看湖波盈盈,随性撩拨琴弦,只为听那薄冰脆玉般的弦声。微风里轻纱游走,缈缦多姿,却突然一缕清俊的箫音如自天外飘来,点宫过羽,潇洒一转,几欲带的人翩翩起舞,那粼粼波光如洒了碎金,反射出一片耀目的明亮。

  羽睫微抬,卿尘唇边笑意略深,扬手轻拂,一抹流畅的弦音流水一般飘起,如穿簾如分水,恰恰和入了那箫声。

  红尘三生熙熙攘攘,千万人中转身,便看到了你,那一刻便似早已等了千年,这千年,为你而过,这一回眸,因你展颜。

  轻纱外,湖光上,夜天凌悠然靠在竹廊前,修长的手指抚过紫竹箫,扬眉看来,明眸深亮。

  箫音如风,琴声似水,一个疏朗峻远,一个淡雅隽永,风骨清傲,水色淡渺,携着湖风飘荡起起落落,比翼婉转于烟波翠影的望秋湖上。

  忽尔之间夜天凌指下微峭,箫音峻拔高起,仿若一道龙吟清啸直上云霄。卿尘浅笑淡淡,手挥冰弦,玲珑清音灿然飘起,扶摇而上。龙游云海,凤舞九天,相伴相顾,盘旋翱翔,一箫一琴间,浩浩天光万里,玉宇澄清,那傲然风神,那凌云心志,开云破雾,直将九霄遨游。

  风云激荡,俯瞰九州万里,江山如画。

  自那虚无飘渺的天际,箫声轻转,琴音低回,碧水花飘,暗香游走于浮光掠影间,一个是白衣卓然,玉树临风,一个是不染铅华,空谷幽兰。

  俩俩相望,浑然忘却周遭一切,微风轻撩飞纱,惊鸿般的一瞥,她仿佛自那烟波浩渺的云山之间款款而来,步步生莲,迈入这明光灿烂的红尘。星眸澄静,世间繁华三千,弱水三千,他只见这一波的潋滟。幽然清泉,缱绻心田,早已化作了深流奔腾,穿过了漫漫人生,长河岁月。

  几番喧嚣,几多浮华,都在这悠然飘逸的箫琴合奏中低眉敛目,悄声退去,清风逍遥,流水山高,繁荫翠影的凌王府中行者止步,言者无声,正在林间采摘鲜花的宫女放下了身前的竹篮,侧耳倾听;正在湖中放船养莲的侍从停下了手中舟楫,回身驻立。

  落樱缤纷的小径深处,千洳孑然独立,痴痴望向那近乎遥不可及的望秋湖,不觉潸然泪下,一片痴心碎落,凄凉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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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9:41 am

踏遍紫云犹未旋

  《禁中起居注》卷一百二十八,第十章,起自天都凡一百零三日。  二十七年,六月,帝恙,诏旨停朝。辛卯,疾病加剧,移驾清和殿,退御医不宣……
  
  圣武二十七年的初夏,伊歌城一片繁花似锦,宽阔的天街两侧浓荫匝地,偶尔已能听到蝉声点点,时有时无的吟唱在似火的骄阳下,给车水马龙的上九坊更添了几分热闹。

  而朝堂之上,许是因为天帝病情时有反复的缘故,倒着实安静了一阵子。但因湛王大军即将班师回朝,为将各项事宜筹备仔细,各处也都十分忙碌。  如今伊歌城九九八十一坊上下,所有的酒楼茶肆都盛传着湛王平藩乱、灭突厥、定西域的种种奇闻。其中最令言者津津乐道,男儿击节慨叹,女子暗怀遐思的,却莫过于湛王单骑入于阗,只身退却吐蕃使者的传说。

  五月初时,天朝大军兵驻甘州,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天朝使团会合。湛王除剑戈、去戎装,以皇子身份率包括一千护卫在内的使团入使西域诸国。与此同时,吐蕃赞普赤朗伦赞为笼络西域各国势力,亦遣使北行。
 
  西域三十六国,以楼兰、焉耆、车师、于阗、龟兹、琉勒等几国国力最强,势力最大。其中楼兰、龟兹、琉勒等早已归服天朝统治或与天朝交好,唯有于阗国因与吐蕃国境最为临近,一向态度暧昧。

  天朝使团西行至于阗,因吐蕃使者早一步到达,先入为主,于阗国王既素来亲善吐蕃,便以随行护卫人数过众为由,拒绝天朝使团入境。

  湛王闻报,命副使周镌率众候于戎卢,仅留十名扈从相随前往。

  于阗护国将军哈努尔奉命前来迎接,出动大军万人,名义上设贵宾之礼,却设法刁难随从。谁料湛王遂不带侍卫,不佩刀剑,只身与哈努尔并骑入城。

  玉冠白马,缓带轻衫,一尘不惊,谈笑自如,万剑从中过,如入无人之境,倒叫哈努尔暗自心惊,亦不由佩服,不复之前态度嚣张。

  当晚于阗王设宴王宫之中,吐蕃使者位列上席。席间那吐蕃使者频频挑衅,于阗王故作视而不见,湛王举酒笑谈从容周旋,犀利却偏不愠不火的语气,高傲却又缓若春风的神情,言辞风雅,才识渊博,见解独到,寥寥几句笑语便叫对方处处受制,自打嘴巴。

  一场鸿门宴,于阗国在座的王族亲贵摄于湛王高贵风姿,卓然气度,无不心有倾服,反而冷落了原本被视作上宾的吐蕃使者。宴后,湛王与于阗王密谈至深夜,一直亲善吐蕃的于阗王竟于第二日一早便下令将吐蕃使者逐出境内,以隆重的国礼迎接天朝使团入朝。

  于阗国态度的转变,令天朝在西域的统治更加不可动摇,湛王究竟用了何等法子达到了这样的目的,不免叫人猜测纷纭。但种种传闻中最为旖旎神秘的,却莫过于于阗王主动提出将二女儿朵霞公主嫁与湛王为妃的事情。

  那朵霞公主乃是于阗王的掌上明珠,貌美如花,天姿聪慧,因自恃美丽与才智,不知曾拒绝过邻国多少公侯王子的求婚,将西域诸国才俊皆未放在眼中。不料此次王宫晚宴之后,她深深折服于湛王之文雅潇洒、尊贵风华,甘愿委身相嫁。

  于阗王虽顾虑两国关系反复,不是十分情愿,但公主心意已决,执意请求,亦力劝父王不要把持不定,摇摆于两国之间,以免各不讨好。于阗王最后觉得公主言之有理,于是向天朝提出联姻,愿结秦晋之好。

  面对阗国提出的婚事,湛王慨然笑纳,命八百里飞骑回报天都,请奏天帝。得到准许后,以明珠千斛、黄金万两,各色丝、绸、绢、罗、锦、缎及极为罕见的奢华珍玩为聘礼,迎娶朵霞公主回朝。其中仅一小块拳头大的龙涎香便已价值连城,更莫说其他奇珍异宝,一时轰动西域诸国。

  此事传回天都,自然化作了各种离奇的版本,湛王回朝的日子一定,伊歌城中凡是能见到城门的酒楼都已抢定一空,礼部与皇宗司拟定仪程,虽因天帝龙体未愈有所顾忌,并不敢有当年天子亲临神武门犒军的浩大声势,但满城官民万众瞩目,尽要一睹湛王与公主的风采,大街小巷沸沸扬扬。

  湛王尚未离开于阗国,一些自西域归来的行旅商人便早已将各色传说带回天都,湛王如何孤身入于阗,如何应对吐蕃使者,如何与公主两情相悦,携美而归……说的绘声绘色,如同亲历。

  不过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想,任你惊才绝艳,天纵英姿,这世上没有凭空的获得,神话的背后,辉煌的底处,永远都是智谋与胆略较量,永远需要长远的眼光,过人的勇气,以及,无所不为的手段。

  于阗一行之艰难,湛王进入西域之前便衡量心中。天朝大军名义上驻扎甘州,实际上早在使团尚在楼兰国时,已有神御军轻骑三万借道龟兹,在龟兹国向导的引领下横穿沙漠,顺利抵达于阗国边境和田河畔,悄然陈兵。而一向归服天朝的琉勒、莎车两国接到湛王飞马传书,厉兵秣马,点将备战,亦暗中对于阗虎视眈眈。

  湛王之所以单身赴险,是深知于阗国内不乏来自天朝的商人,这些富商巨贾无不家财万贯,常年往来于中原与西域之间经营贸易,多数与富甲天下的殷氏阀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于阗国内的人脉无处不在,尤其与那些王公贵族相交熟络,已然形成能间接左右于阗政局的一股势力,更是湛王此行坚实的财力后盾。

  湛王只要召见几个商人,便能了解于阗王生性多疑,贪财好色,当即以天朝使团的名义向于阗王赠送了一批珠宝金银,外加数十名如花美女。而酒宴当晚,便有吐蕃使者酒后强行调戏这些女子的消息传到于阗王耳中,于阗王自然大怒。

  此时被侍从请到花园散心平息怒气的于阗王便顺理成章的遇到被朵霞公主邀请来鉴赏美玉的湛王。一次主宾尽欢的会面,湛王同于阗王和公主笑谈风雅,却无意提起此次随他前来的副使周镌多次往返西域,已然开辟了一条自玉门关始,经楼兰、高昌、尉犁、龟兹、姑墨等国直达琉勒,从而西出葱岭的商路。天朝因国事纷争,考虑到商旅安全,大有完全弃用原来古道之意。

  西域古道过鄯善、且末、精绝等国,再经于阗而达琉勒,一直是这些国家商贸繁荣的重要依赖。一旦行禁令、绝商旅,天朝的丝绸、茶叶、铁器、金银以及一些精美的奢侈品将在于阗国内身价倍增,而于阗所产的玉石、香料、药材等物品也将乏人问津。于阗即便能与吐蕃交好,吐蕃地处荒芜,即便国势再盛,又岂能与天朝的繁华相比?

  于阗王虽不是什么明君圣主,行事反复无常,眼下却也看得清楚此点儿,再加上朵霞公主从旁规劝,当即见风使舵,驱逐吐蕃使者出境,向天朝示以诚意。

  与她的父王相比,朵霞公主显然更具有过人的智慧与的眼光,不但设法促成了两国间的交好,更为自己选定了一个风华无双的夫君。然而正如天朝的百姓不会想到国与国之间合纵连横的复杂一样,朵霞公主也永远不会了解,眼前这个翩翩如玉潇洒倜傥的男子,在对她温柔含笑之时心中所思所想,却是多年前在伊歌城京畿司的大牢里一个白衣素颜的女子曾说过的话:商旅贸易远比战争更容易控制一个国家……

  这句话在他面对着万里大漠飞沙时如此鲜明的浮现在脑海中,夜色下美丽的月牙泉如她清澈明亮的眼睛,而静陈于泉底深处的沙石却如他此时的心情,在经过了白天烈日火烧般的曝晒之后,夜晚冰寒的幽凉透骨而来,一切繁华与骄傲皆没落,冷月随波,寂寂然,无声。

  于阗王遣使者三百人,携上乘五色美玉、良马美酒等丰盛的陪嫁以及朝贡物品随湛王东行,送朵霞公主入嫁天朝,朝见天帝。这番两国联姻的盛举却让原本便愁云惨雾的太医院雪上加霜,只因天帝病势沉重,日渐不起,令人苦无良策。其中最叫太医们头疼的是天帝自移居清和殿之后便弃医不就,除了偶尔召见两位宰辅重臣并命苏淑妃侍驾外,不见朝臣妃嫔,连皇后都拒之门外。药无从下,医无从医,如何不让太医左右为难?

  三省六部一台九司,举朝上下束手无策,如此拖至六月末,钦天监正卿乌从昭上了一道表章:
  寅酉年乙亥,土盛枯水,木弱逢金。今太白经天,白虎犯日,太岁位正西,上侵紫宫,易避西方而居北坎位,远命属虎年之人,女子尤甚……

  这道表章在通政司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在卫相眼前过了一过,直接由内廷女官送入毓宁宫。

  六月癸巳戌时,遵毓宁宫皇后懿旨,皇宗司、内廷司清查大正宫中所有妃嫔、女官、侍女,凡遇虎年所生者,已有封号的妃嫔一律送至千悯寺,未经传召不得私自入宫,未曾侍驾的女官及侍女则放出宫去,各归家门。

  深夜之中大正宫灯影穿梭,脚步密集,内廷监司亲自带人盘查各宫,不停有侍女被带走,一片人心惶惶。皇宗司则早已将几名不宜留在宫中的妃嫔遣送出去,连夜前往千悯寺,这其中便包括住在皇宫最西面承平宫中的定嫔。

  翌日,五皇子夜天清上表请奏,恳求父皇恩准他将定嫔接入清王府奉养,与乌从昭的表章不同,这道表章经通政司进入中书省,在凤相手中压了三天,留中不发。

  再隔了一日,已多日未曾进宫的凌王妃前来给天帝请安,不过多会儿,清和殿传出口谕,命太医院上呈日前所用药方御览,此时已晋为太医的黄文尚候在外殿,等候宣召。

  这一候便是两个多时辰,眼见日上正中,一日已过去大半,黄文尚方见凌王妃自内殿中缓缓踱步而出。眸若秋水,眉似远山,玉栉高束云鬓,玲珑华胜轻摇,一身黛青色的宫装端丽雅致,轻纱烟罗,广袖燕襟,月华裙外丝带飘逸,披帛修长,虽已有数月身孕隐约也看得出,却是别有一份风姿绰约,妩媚动人。

  润和通透的玉环绶随着她的脚步轻摇,发出悦耳的声音,给这着了几分暑气的大殿带来了丝丝清凉。

  “下官拜见王妃!”

  随着黄文尚的问安,卿尘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皇上先前都用的什么药?”

  黄文尚回头示意了一下,身后两个内侍躬身将托着药方的漆盘呈上。卿尘便站在那里,一一细看下去,稍后说道:“取笔墨来。”

  其中一个内侍应声退下,很快取来笔墨奉上。卿尘提笔垂眸,在太医院列出的方子上略加添减,笔下龙飞凤舞,看得黄文尚暗自心惊。

  卿尘写完之后,对黄文尚道:“从今天起照这个方子奉药,记住石决明先煎,钩藤后下。以后每日巳时来清和殿请脉,若脉象弦数或弦滑则加龙胆草五钱、菊花三钱、牡丹皮三钱同煎,若弦细便佐以尚药监所制的金匮肾气丸。你仔细记下,切莫有误。”

  黄文尚匆忙将她的吩咐记下,拿着药方心中忐忑不安,半天未语。一抬头见她已经往殿外走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王妃!王妃……”

  卿尘止步转身,面带询问,黄文尚踌躇道:“王妃,这方子上有几味猛药,下官惶恐,实在不敢妄用。”

  卿尘微微冷笑道:“怪不得总听外面传说,翰林院的文章,御史台的奏章,内廷卫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如今人家御史台风气一新,内廷卫也早没了那些花拳绣腿,你们太医院是不是也该改改那些太平方子了?”

  黄文尚低声道:“凡疾病当三分治,七分养,若未待脏腑调和便以猛药医之,恐生意外。下官丢了性命事小,圣体安危为重!”

  话说完后,却半日不见卿尘回应。黄文尚抬头看去,见她正静静望向云檐龙壁的清和殿,有种幽深的意味映在她清透的眼底,一漩明锐浮光掠影般消失在那黧黑瞳仁深处,微澜温冷。

  只一瞬,卿尘自远处收回目光,淡声说道:“只怕皇上已等不到你们调和脏腑,安神定气了,这药用不用,你自己斟酌。”

  黄文尚瞠目结舌呆立在那里,当时便汗透衣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卿尘见他这副模样,却淡淡一笑:“你也是深知医理的人,我用的药有错吗?”

  黄文尚道:“药对病症,确实没错,只是……”

  卿尘未等他说完,便道:“既然药没错,我敢让你用便自然有把握保你前程性命,难道你是不相信我?”

  黄文尚急忙道:“下官不敢!”

  “那便好,你好自为之吧。”卿尘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迎面正有殿前内侍快步在前引着凤衍入清和殿见驾,见卿尘和黄文尚站在殿外,凤衍停下脚步,那引路的内侍躬了躬身,先往殿内去了。

  黄文尚见到凤衍倒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匆匆上前施礼:“凤相!”

  凤衍见他一脸惶惶不安的神情,皱眉道:“出了何事?”

  黄文尚犹豫的空档,卿尘微笑道:“父亲,我在和黄太医商讨给皇上用药的方子,黄太医对几味药有些疑问,不敢用。”

  “哦!”凤衍看了黄文尚一眼,“既然是王妃列的方子,你便放心用吧。”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给黄文尚吃了定心丸,他似乎舒了口气,说道:“下官遵命,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凤衍挥了挥手,黄文尚躬身退下。卿尘目光一抬,看似随意的往黄文尚远去的背影上一落,凤衍笑容慈蔼:“皇上果然肯用你的药,可见对你是信任有加啊!”

  卿尘却只若有若无的笑了笑:“我至少得让皇上看起来比以前有所好转,否则让御史台挑出钦天监的不是,乌从昭也不好交待。”

  凤衍点头,顿了顿,问道:“皇上究竟……”

  略长的尾音,话不必说完,意思已明了,卿尘冰雪聪明,焉不知其意?微微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凤衍会意,也不再多问,却突然见卿尘脸上带过极轻的微笑,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夜天凌远远迈上了白玉石阶,显然是往他们这边来。

  因是入宫,夜天凌今日穿的是玄色的亲王常服,长衣窄袖,金扣束腕,暗底上飞天云水纹衬绣五爪衮龙,王仪尊贵,不怒自威,九旒冕冠束发,玉带缠腰,在平素的清冷中更添倨傲,令人不敢仰视。他在与卿尘目光相触的片刻微微扬唇,原本严邃迫人的星眸流露出淡淡笑意,一时神采飞扬。

  待到了近前,他对凤衍道了声:“不料凤相也在。”便伸手挽住卿尘,低声道:“怎么这么久?”

  卿尘道:“陪皇上多说了会儿话,你怎么来了?”

  夜天凌道:“你身子不方便,还是早些回府,莫要太过劳累才好。”

  卿尘含笑点头,凤衍看在眼中,笑道:“殿下如此体贴卿尘,老臣这做父亲的看在眼中着实替她高兴。”

  夜天凌淡挑唇角,并未接话,却说道:“今日在文澜殿,凤相费心了。”

  凤衍“呵呵”一笑:“玄甲军的编制蒙圣上亲准,十余年来不曾有过异议,老臣不过是身处其位,职责所在罢了。”

  夜天凌神色淡定,语气疏朗:“说起军中编员,方才兵部倒提了一事,天都中京畿卫的人数如今已有两万有余,似乎与制不符。”

  凤衍笑容不减:“看来军中确有逾制之事,不以规矩,无已成方圆,该整顿的自不应马虎了事。”

  夜天凌淡淡道:“凤相辛苦。”

  凤衍笑道:“份内之事。”

  薰风暖阳下,两人寥寥闲话,轻描淡写,叫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火药味,殊不知就在几个时辰前,文澜殿中因此事剑拔弩张,闹的不可开交。卫宗平与凤衍在联席朝议上又针锋相对的较量了一场,此时正在门下省值房中来回踱步,酝酿弹劾的折子,而凤衍却借问安的名义,直接来了清和殿。

  事情源自玄甲军的增编。

  年初漠北之战虽最后以天朝的胜利告终,但对于玄甲军来说却不过只是一场惨胜。百丈原上一万战士损失过半,事后夜天凌亲自从各处军中挑选了一批战士预备增补兵力,此次回天都一路看察,再经过近几个月的反复考较,最后确定了三千二百六十九人,报备兵部更换军籍。

  按常例,此事经兵部上报,由中书省发敕令执行即可,谁知中书省核准的敕令转到门下,却被以“逾制”的名由封驳,送回中书省重新拟定。

  依天朝军制,天都内外两城驻军除五卫内廷禁军共两万士兵常驻大正宫、太子东宫与宣圣宫外,另有神御、神策两军驻扎外城,兵力在二十万至四十万间不定。内廷禁军直属天子,历来有受东宫太子统领的惯例,而神御、神策两军则由亲王以上的皇子分别统帅,并由兵部和节制天下九道十三卫兵马的广云府一并从旁协助,此三军凡遇征调需以天子所授符印为信,实际上皆对天子负责,是皇族用来拱卫天都,防范叛乱的直属军。

  这几处驻军之外,天都内城另有京畿卫一万八千,由京畿司调派指挥,负责维护帝都内外八十一坊日常安定。各王府中亦设有亲兵禁卫,其人数按品级高低各有不同,品级最高的九章亲王府可养兵三千,以此类推,亲王府两千,郡王府一千,公侯府八百。

  除了此次回朝即将加封九章亲王的湛王外,天朝皇子中唯有凌王于圣武二十六年以平定西蜀之战功晋封九章亲王,赐九旒王冠,有殿前佩剑,宫中驰马之特权,则依制凌王府中可设亲兵三千人。但由于凌王常年领兵在外,玄甲军自建军之日起便由他亲手调教指挥,这一万将士名义上隶属神御军,实则与凌王府之禁卫一般无异。

  凌王素有城府,深知功高震主之大忌,纵重兵在握,却向来行事磊落张弛有度,是以天帝即便清楚他在军中之威信却并不觉顾虑,多年来但凡有军务,也放心由他处置。何况玄甲军军纪严明,从骠骑大将到普通战士都洁身自爱,不结派,不党争,不张扬,不生乱,令天帝甚为赞赏,因此玄甲军的存在实际上是在天帝的默许之下。

  然而此时天帝病情反复,朝堂形势不明,玄甲军便格外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这才有了文澜殿朝议的激烈争论。只是有些事虽然各人心知肚明,真正搬到台面上从来却没有敕令明示玄甲军乃是凌王的亲兵,如今要以“逾制”裁撤便十分没有道理。

  文澜殿中凌王几乎是连话都懒得说,冷眼看着别有用心之人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这态度不言而喻,你所说之事根本空穴来风,我又何必为此莫须有的事情和你浪费口舌,若真争论玄甲军是否属凌王府的禁卫,岂非正承认了可能有此事实?

  凌王岿然不动冷冷漠视叫人有力无处使,凤衍那里却以中书省的名义接连责问门下省何以无中生有封驳敕令,咄咄逼人。兵部与广云府则不冷不热的请门下省给个合理的理由,既然有裁撤玄甲军之意,自然得对将士们有个交待。

  两派各执其理,唇枪舌剑,往来不休,直看的一些中立的大臣忧虑重重,心惊胆战。

  忧的是天帝缠绵病榻精神日衰,朝堂之上波云迭起,改天换日近在眼前。惊的是如此情势之下,神御、神策两军北伐突厥,西镇边陲,如今这看似繁华锦绣、歌舞升平的伊歌城,竟已是一座无军镇守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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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9:46 am

杜曲梨花杯上雪

  卿尘在一旁静静听着夜天凌与凤衍说话,从早晨出府已过了大半日的时间,许是站的久了,此时觉得腰隐隐有些发酸,她下意识的抬手撑着扶了扶。夜天凌立刻转头过来看了她一眼,原本虚扶在她背后的手往下一挪,不动声色的让她靠着,继而对凤衍淡笑道:“这些许小事便让他们闹去吧,时辰不早了,凤相可是还要见驾?”

  他显然并不打算掩饰对卿尘的关切,凤衍一双老眼历经人事无数,早也看得明白,随即寒喧了几句两相告辞。

  夜天凌挽着卿尘往宫外去,过了稍会儿,卿尘突然独自低头微微笑了,夜天凌问道:“干嘛?”

  卿尘抬眸看他,笑说:“听着你和凤衍说话总觉得奇怪,我怎不知你在朝中和这些阀门权臣竟也有谈笑风生的时候?”

  夜天凌轩眉淡挑,勾唇一笑,语中略带调侃:“怎么说凤相也是王妃的高堂,总不能冷落了。”

  卿尘似嗔似笑:“敢情殿下赚足了好处,到最后还得我来领情?”

  夜天凌脸上笑意微浓,小心扶她上了候在宫门外的车驾,方悠悠说道:“你若不领这情便算了,往后我见着凤家的人离远些。”

  卿尘闭目倚在他肩头:“如今便是你离凤家远些,凤家又怎会怠慢你这乘龙快婿?满朝群臣,再没有第二个凤相,他甚至比你我更懂皇上的心思。”

  提到天帝,夜天凌眼眸半垂,极黑的瞳仁深处生出一丝复杂纠缠的色泽,意味深长。卿尘也不再说话,只是靠着他养神,车厢中略微有些安静,沉樱草淡香便萦绕开来,若有若无的,沁人心脾。

  车行出了宫,过了皇城,外面人马喧嚣的大街上渐渐传来远近不同的声音,孩子嬉戏的童音清脆,女子笑闹的笑语娇嫩,骏马奔走的蹄声轻快,商人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歌声悦耳,丝竹悠然,一丝一扣生动的勾画着伊歌城的繁荣与风流。卿尘唇角惬意含笑,额前的紫玉华胜随着车身轻晃,夜天凌抬手替她理了理,卿尘抬眼看他,相视一笑。

  夜天凌见她神色倦怠,心疼说道:“若不是父皇这几日着实不好,也不用你一趟辛劳。”
  卿尘淡淡而笑:“时常走动走动对孩子也好。”

  夜天凌低头看着她,目光暖暖的,如外面初夏的阳光,他握着卿尘的手,给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却冷不防卿尘手指在他掌心一紧,“哎哟”一声轻呼,黛眉微蹙。

  夜天凌心下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卿尘稳了稳神,轻声道:“刚才突然痛了一下,想是他踢重了一脚。”

  夜天凌立刻有几分紧张:“会不会是要生了?”

  卿尘见他那样子,全没有刚才在宫中那种优游从容,哑然失笑:“哪里有这么快?才七个多月呢!”

  夜天凌端详她脸色,虽见此时已并无异样,却仍旧十分不放心:“还是传太医看看才好。”

  卿尘不满的抬头,一字一句的强调:“我自己是大夫,刚刚还进宫替皇上诊过脉,你不能总是转头就无视这个啊!”

  夜天凌略挑了挑眉,刚要说什么,但见卿尘修眉高掠,凤眸斜飞,一副要将此事理论清楚的样子,忙抬手道:“好,你别急,你这大夫当然是比其他大夫都高明。”

  卿尘原本打算他要是否认,一定据理力争,谁知他痛快承认,再奉送一句夸奖,只是让人万分无语。再看他竟是一脸颇带孩子气的无辜,只可惜眼眸深处那份笑谑怎么也难掩,她瞪了他半晌,眼底轻嗔薄怒,待要发作,却自己撑不住先笑了。

  夜天凌摇头,语出无奈:“若不是平常有白夫人照顾着,还不知怎么叫人不放心呢。”

  卿尘皱眉:“我不喝那个‘保元饮’了。”

  “不行,”夜天凌一口否决:“张老神医的方子,你是大夫也得照用。”

  “喝了那么久了,药是苦的……”卿尘再次尝试。

  “不行。”夜天凌斩钉截铁的回答。

  楚楚可怜的模样全无用处,卿尘觑了觑夜天凌的脸色,知道没得商量了,不由一脸的失望。

  夜天凌柔声道:“张老神医早就说过,你气血虚弱心脉不足,若此时不好好调养,生产时会很辛苦,所以特地给你用了这方子固本培元,你自己不知这道理?”

  卿尘撇嘴道:“知道了,教训起人来那么严肃,板着个脸,你注意胎教!”

  “我哪里板着脸了?”夜天凌愣问:“什么胎教?”

  卿尘一本正经的道:“宝宝听着呢,长大以后学成你这样子,岂不麻烦?”

  夜天凌道:“虎父无犬子,儿子自然是像父亲才好。”

  卿尘慢条斯理的纠正他:“女儿,像你有什么好?”

  夜天凌笑道:“女儿的话像你……”语音一长,话锋一转:“麻烦就更大了!”

  卿尘笑啐他,车子微微一晃,已到了王府。

  俩人刚入府便正遇见冥执快步前来,显然是有事禀告。

  “殿下、凤主……”冥执话方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尘,欲言又止。

  卿尘眉眼淡挑,笑意浅浅:“有他给你们撑腰,凡事就瞒着我吧,以后便是让我听我也不听了。”

  冥执笑道:“属下不敢,但事多劳心,还请凤主保重身子。”

  卿尘上次亲自见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为何胎动的厉害。虽这只是气血亏虚的常症,以前也有过几次,服药静养些时候便就好了,却着实惹得夜天凌十分不满。自此冥衣楼部属在卿尘面前便报喜不报忧,小事不报,大事简报,有事尽量不来烦扰她。卿尘今天却也真觉着累了,懒得过问,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执待卿尘走了,便说道:“殿下,找到冥魇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处?”

  冥执方才脸上那点儿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神情愤恨非常:“居然在承平宫,我们多日来便觉奇怪,只要人还在天都,怎会这般毫无头绪?谁知他们根本没有出宫城。”

  “承平宫,”夜天凌缓缓踱了几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执道:“未曾见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阁的部属。属下先行请罪,这六人没留下活口,只因他们太过狠毒!冥魇身上至少有十余种毒,伤及五脏六腑,双手双脚全部断筋错骨,一身功夫尽废。我们不敢惊动凤主,若非有牧原堂张老神医在,冥魇怕是连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堂?”

  “是。”

  “看看去。”

  与开阔的前堂不同,牧原堂侧门拐过了一个街角,乌木门对着并不起眼的小巷,墙头几道青藤蔓延,丝丝垂下绿意,看起来倒像是一户寻常人家的后院。

  然而沿着这道门进去,眼前却豁然开朗,成行的碧树下一个占地颇广的庭院,药畦片片,芳草鲜美,阵阵花香药香扑面而来,直叫人觉得是入了曹岭山间,悠然惬意。

  写韵正在院中选药,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干净大方,叫人见了不由想起那雨后新露,丽质清新,与一年前凌王府中那个轻愁幽怨的侍妾判若两人。

  一个布衣长衫,形容清癯的老者正背着手缓步自内堂走出,一脸的沉思。

  写韵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师父!”

  张定水停下脚步,目光在满园青翠的药苗上停了片刻:“方才我用针的手法,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写韵答。

  “从今日起每日两次,你来用针。”张定水道:“内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写韵却有些踌躇:“师父,我来用针,万一有所差池……”

  张定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余,每日随我看诊练习,却为何还如此不自信?当初凌王妃研习这金针之术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此后疑难杂症,针到病除,从未见她这般犹豫迟疑。”

  写韵微咬着唇,说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张定水意味深长的道:“那你可知这两个月里,她自己身上挨过多少针?这两个月后,她在牧原堂日诊数十,又经了多少历练?天纵奇才吗?我从未听过她说这个,她是历尽钻研,胸有成竹。”

  写韵轻轻道:“师父教诲的是,我还是不够努力。”

  张定水似乎叹了口气,举步往前走去:“我是要告诉你,你的努力不比她少,自己好好想想,究竟和她差在何处吧!”走了几步,他又回身:“我明日要入山采药,最多一个月回来,从明天起来求针灸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

  写韵听了怔住,回过神来一时忐忑,一时兴奋,师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吗?她目露欣喜,轻轻拨弄着手边的药草,那么还差在何处呢?师父也是在说她仍旧远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却又突然一笑,即便什么都不差又怎样?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她抬起头来,却正看到夜天凌和冥执沿着小径进了院中,那个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却也陌生到极致。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有些人注定只能用来仰望,她并不敢奢望和这样的人并肩站着,她只想开始努力做她自己。

  离开凌王府,有这样广阔的天地可以尽情的飞舞啊!她开出的药方,她手中的金针,也能让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让呻吟的伤者苦楚减轻,也能让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远会记得凌王妃在她离开时说过的话,女人和男人之间没有高低贵贱,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想怎么活……

  是自信,她轻轻扬起头,微笑上前,盈盈福礼,将夜天凌和冥执引入内堂。

  并肩而行,她能感觉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气息,他目不斜视的走在她身边,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轻轻踩过。她挺直了身子,尽量迈出从容的脚步,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远的地方,无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愿放手,在羽翼尽折之前,回头寻找真正属于她的海阔天空。

  内堂里莫不平、谢经、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颔首,往一旁纱帘半垂的榻上看去,饶是他定力非常,见到冥魇时心中亦觉震惊。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曾经冷艳的眉眼暗淡无光,英气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槁,若不是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呼吸,他几乎不能肯定她确实还活着。

  然而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冥魇微微睁开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双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脉俱断时利箭攒心般的痛楚下,毒发后万虫噬骨的煎熬中,这双眼睛是唯一支撑着她的渴望。曾千万次的想,他在险境中,他的敌人隐在暗处虎视眈眈,刀山火海,只要还活着,便能见到他,告诉他,提醒他。

  他现在就在面前啊!冥魇艰难的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声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别动。”夜天凌沉声阻止,伸手搭在冥魇关脉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气缓缓游走于经脉之间,如深沉广阔的海,叫人溺毙,叫人沉沦,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冥魇贪恋的望着夜天凌刀削般的侧脸,目不转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脸色却一分分阴沉下来,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隐隐,深眸寒意从生。

  经脉俱损,筋骨碎折,是什么样的毒,什么样的刑,如此加诸于一个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于这般折磨!

  写韵担心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殿下,若日后细心调治,冥魇的身子还是能恢复的。”

  夜天凌扭头看向冥魇,即便身体能康复,一身武功是尽毁于此,再也不可能了,这对自幼练武身处江湖的人来说,岂不是生不如死?

  此时冥魇却在素娘的扶持下轻轻说道:“殿下,冥魇失职,没能保护好贵妃娘娘,请殿下责罚!”

  夜天凌将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魇靠在素娘身上,慢慢说道:“碧血阁竟知道冥衣楼和皇族的渊源,查到了贵妃娘娘。他们夜入莲池宫为的是先帝赐给娘娘的紫晶串珠,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说出串珠的下落,他们也不会容我活到今天。当年那胡三娘根本没有被处置,就是她带了十三血煞害死贵妃娘娘的!”

  此时夜天凌怒极而静,反倒面色如常,徐徐转身说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属绝没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魇流的血,碧血阁必要用百倍的血来偿还。查其总坛所在,今后本王不想再听到碧血阁这三个字。”

  那一瞬间,冥魇眼中有泪夺眶而出,沿着惨白的面容迅速滑下,夜天凌冷峻的身影在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声道:“属下已然调派人手追查,天璇宫刚有了回报,他们在绿衣坊济王前些年购下的一座宅院里。今晚之后,属下保证江湖上不会再有碧血阁。”

  “胆子不小,竟敢在隐匿在上九坊。”夜天凌冷冷道:“玄甲军会调拨人手从旁协助,你们不必顾忌汐王、济王两府。”

  “属下遵命!”

  夜天凌微微转身,目光在冥魇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终究不曾再言,举步离开。

  冥魇撑着全身的力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浑身一松,软软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却见她仰面静静看着如烟如尘的纱帐,双目半掩,眸光迷离,一丝微薄的笑轻轻漾于唇角苍白,如冰丝轻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飞焰绕身,冰消雪融的美极尽那一刻的灿烂,穿破了雾霭迷漫的红尘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飞花,宁静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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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9:47 am

前程两袖黄金泪

  秀润的黄花梨木翘头小案,醉红的荔枝,伴着几个剥开的碧色莲蓬,水灵灵清湛湛的盛在小巧的琉璃盘子中,看上去似乎还带着清露的滋润湖水的气息,新鲜可人。花草繁茂的夏日,越是一日将尽越觉暑气逼人,阳光炎炎,过了回廊半洒入水榭,细细点点同光可鉴人的湘妃竹木交织成片,四周水气氤氲,才淡淡泛出些清凉。

  卿尘轻阖着眼靠在榻前假寐,雪影穷极无聊,有一爪没一爪的捞着她垂在身旁的衣带,见她始终不理睬,扭头跳到小案上东踩踩西踩踩,一个回身打翻了琉璃盘。“哐当”轻响荔枝滚了满地,小小莲蓬四落,吓的雪影跳起来迅速窜走。

  卿尘被响声惊醒,懒懒的睁眼一看,笑着以手撑额叹了口气。正奇怪外面侍女怎么没动静,碧瑶已放轻脚步走了进来,一见卿尘醒了,再看这满地的果子,回身便找雪影,“又是你乱闹,前几天刚掉到湖里呛了个够,还不知收敛!”

  雪影自知闯祸,上蹿下跳的绕着碧瑶躲,瞅着卿尘似笑非笑不是很有维护的意思,扭头就往回廊上跑。卿尘和碧瑶却只听到“呜咽”一声哀鸣,意图逃匿的小兽被人拎着带回现场,夜天凌微皱着眉扫了眼地面,雪影可怜巴巴的吊在半空。

  这真是欺软怕硬,卿尘失笑,看热闹的雪战对雪影投去了同情的一瞥,扬尾巴,往卿尘怀中蹭了蹭,免遭池鱼之殃。谁知还没趴稳,一只手伸来,身子腾空而起,不等挣扎便被丢到了碧瑶怀中。夜天凌拂襟在案前坐下,清冷冷的目光一带,两只小兽往后缩了缩,立时乖巧的被碧瑶带走了。

  卿尘撑起身子笑道:“半天不见你,出府去了吗?”

  夜天凌点头道:“嗯,刚回来。”

  卿尘细看他神色:“出什么要紧的事了?”

  夜天凌抬眸,清朗一笑:“没事。”

  没事,就表示他能处理,表示让她放心。卿尘淡淡笑了笑,也不再问,她可以将一切安心的托付给他,包括应该完全听命于她的冥衣楼。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入了水榭,随着淡淡清香,一个小侍女托着两个薄瓷小盏进来,低眉俯身放在案前,“殿下、王妃请用。”

  “这是什么?”夜天凌见盏中碧色盈盈,淡香袭人,随口问了句。

  那小侍女抱着漆盘刚要退出,忽然听到他发问,竟吓了一跳,怯怯的不知该怎么回答。凌王府中的侍女一向对夜天凌有些害怕,卿尘见她年纪尚小,温言笑问:“是荷叶露吗?”

  那小侍女急忙点头,细声回答:“回王妃,是莲子荷叶露,白夫人……让奴婢送来的。”

  卿尘淡声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小侍女一直不敢抬眼看夜天凌:“是,奴婢告退。”说罢放轻脚步匆匆退了出去。

  卿尘调侃道:“整日在府中不苟言笑的,谁见了你都害怕。”

  夜天凌抬手取过瓷盏,悠闲的搅动着:“那怎又不见你害怕?”

  卿尘以手支颐,斜靠在锦垫之上,闭目养神:“天道之数,一物降一物,若都怕你还了得?”

  却听夜天凌轻笑一声,倒没驳她,竟是默认了那一物降一物的话。卿尘乌墨般的眼线轻挑,笑意流泻,忽然清香扑鼻,睁开眼睛一看,夜天凌将他手里搅开的荷叶露递到了她面前:“怎么不尝尝?”

  卿尘懒懒摇头,夜天凌见她这几天总吃的极少,不免担心道:“便是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儿,两个人反倒比一个人吃的少了,这怎么行?”

  但见那荷叶露玉冻一般盛在白瓷盏中,几粒去了芯的莲子缀在上面赏心悦目,卿尘于是伸手接过来:“这个看着很清爽。”

  夜天凌便随手拿了她那一碗,搅几下,尝了尝:“味道不错。”

  卿尘慢慢吃了小半便放下了,听湖上远远传来细语笑闹,却是侍女们划了小舟在采莲。轻舟破水,花叶碧连天,看的人心头痒痒的,她回头软声道:“四哥……”

  夜天凌笑着站起来,扬声吩咐:“晏奚,着人备船游湖!”

  外面伺候着的晏奚利落应声,马上去办。夜天凌扶了卿尘起身:“不能久了。”

  卿尘笑应道:“就一会儿。”刚站起来,忽然间心口骤生剧痛,紧接着天旋地转,腥甜气冲上喉间,她身子一颤,不觉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夜天凌大惊失色,匆忙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清儿!”

  卿尘只觉得心头似有千万把尖刀在搅,胸中血气翻涌,压也压不下,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呕出。低头看去,只见手腕上一道血色红线隐隐出现,蜿蜒而上,红尘劫!她勉力抓住夜天凌的手,想要提醒他荷叶露中有毒,却只是不断咳血,身子软软一丝力气也无,眼前逐渐模糊,似乎阳光太烈,欲将一切烧灼成灰。

  她竭尽最后一丝清醒望向他,耳边传来他惊怒交加的声音,他应该没事,他的怀抱还是温暖而坚实,可以放心的依靠,惨红一片的血色淹没过来,越来越浓,骤然化作了黑暗。

  红尘劫,源出西域,连环奇毒。绝神志,断脉息,逆血全身,关脉三寸处隐有红线如镯,镯绕九指,无解。

  张定水枯瘦的指下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线正在逐渐加深,缓缓的又沿着卿尘苍白的肌肤绕上一圈。

  比起内外慌成一团的众人,夜天凌神色还算镇定,张定水刚一抬头,他立刻问道:“怎样?”

  张定水缓缓收回手:“可解。”

  本应如释重负的时候,夜天凌依旧剑眉紧锁,而张定水的神情也并没有多出轻松的痕迹,“毒可解,但却要殿下舍得王妃腹中的胎儿……”

  夜天凌眼中蓦然一震,截下他后面的话语:“我只要她平安!”

  张定水点头道:“依方才所言,下毒之人实则是针对殿下而来,若这毒真的是入了殿***内,便是我也无能为力了。眼下红尘劫的本毒可用血魂珠化解,血魂珠有归血通脉的功效,但本身亦是剧毒。红尘劫之所以名列天下奇毒,便是因其毒中缠毒,解毒亦是种毒,生生不息,永无休止,说是有解,可谓无解。但眼下王妃体内有一个受体,我可以金针引导,借血脉运行之机将血魂珠逼入胎儿中,胎儿脱离母体,则毒随之而去。”

  红镯妖娆,缠着卿尘皓腕似雪,却如毒蛇噬心,夜天凌强压下动荡的情绪,“何处能找到血魂珠?”

  张定水道:“血魂珠虽不多见,牧原堂却也不缺。只是有一事我必得让殿下清楚明白,王妃腹中胎儿已有七个多月,精气已聚,形体已成,且极有可能是个男婴。若此时产出母体,我有把握保其平安,殿下是否要再行斟酌?”

  夜天凌薄唇一刃:“不必!”

  张定水微微喟叹:“殿下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定保王妃无恙便是。”

  极深的海底,四周很宁静,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丝声响,沉沉的死寂一片。

  当卿尘恢复第一丝意识的时候,是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种力量将冰封的海水缓缓推动,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卷来,夹杂着冰凌的液体逐渐在血脉中奔流,那痛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纠缠上来,她忍不住轻声呻吟,立刻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清儿,清儿!”

  清儿……谁在叫她?是父亲吗?和小时候赖床不起时一样,父亲是没有时间和她认真的,赖一下便过去了。她昏昏沉沉的想着,只想再次沉入海底,便可以躲避那如影随形的痛楚。

  然而那个声音始终执著的在催促,她挣扎了一下,有什么吸引着她,却又有种压力反扑过来,两相抗衡中那声音锲而不舍的霸道的将她往水面上拉,终于身子越升越快,有浮动的光亮逐渐接近,仿佛猛地破开灭顶的压力,眼前光亮大盛,一双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带着几分狂喜和惊痛,她看清了他,“四哥……”

  夜天凌一直紧握着卿尘的手,眼见那一圈圈夺命的红线正在缓缓褪去,指尖不禁微微颤抖,“我在!”他轻声说道。

  卿尘看到他毫发无伤的在身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幸好……你没有喝那碗荷叶露……”

  夜天凌心中已分不清是痛还是恨,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枪剑丛生,扎的骨肉鲜血淋漓,只紧紧将她的手握着,似乎想借此分担她的痛苦。

  卿尘神志逐渐有些清醒,恍惚感觉到金针入穴,在浑身的疼痛下不甚清晰。

  张定水行针的手极稳,气定神闲,专注而果断。

  天突……华善……膻中……巨阙……建里……神阙……气海……卿尘恍然一震,立刻醒悟到张定水用针的意图,惊痛万分,竭力想撑起身子:“不要……不……”

  夜天凌眼中满是苦楚,压住她想要护住腹部的手,哑声道:“清儿,别动!”

  卿尘无力挣扎,只能哀哀看着他,“四哥……他……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她的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乞求、无助,眼中泪水夺眶而出点点滑落,如滚油浇心,令人五脏俱焚。

  夜天凌牙关狠咬,卿尘的话撕心裂肺,逼得他不敢再看着那双满是哀求的眼睛。他冷冷抿唇扭头,那一分刚硬果决如铁,他绝不后悔这个选择,他可以不要一切,包括他的骨血,只要她无恙。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哪怕让她少痛一丝也好。

  张定水终于抬头,暗叹一声,重新取出两枚金针,手起针落刺入卿尘耳旁要穴,卿尘神志瞬间模糊,重新陷入了昏睡。
  
  两个时辰后,宫内得凌王府急报,凌王妃意外早产,一个七个多月大的男婴刚刚出生便已夭折。

  夜幕深落,夜天凌步履疲惫的走出王府寝殿,细月一弦,斜挂青天。

  眼前灯火通明,次第而上,照亮已完全压抑在夜色中寝殿的轮廓,广阔的前庭中,一面是黑衣黑巾的冥衣楼部属,一面是玄甲玄袍的玄甲军士兵,见到他出来,上千战士同时单膝跪下。整个黢黑的夜里,只闻齐刷刷衣襟振拂的响声,雪亮的剑,夺目的杀气。

  夜天凌缓缓仰头看向那刀锋般的冷月,掷下话语如冰,“踏平绿衣坊,挡者,杀无赦!”
  
  凌王妃中毒之后,当初送荷叶露入水榭的小侍女立刻便被查出,那女孩儿起初哀哀喊冤,但冥衣楼天权宫的手段连铁板都能撬开,何况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不过片刻,小侍女便供出投毒的主使者——凌王侍妾,千洳夫人。

  白夫人恨恨命王府中的掌仪女官将千洳自思园带出审问,千洳却着实惊骇欲绝,怎也不承认买通小侍女是要投毒谋害凌王与王妃。

  最后在掌仪女官的严辞逼问下,千洳才说出荷叶露中所放的不过是可令人意乱情迷的药物。

  千洳留恋王府却无望得凌王宠幸,终日郁郁寡欢,前几日被写韵邀出府去散心,回来路上转去寺庙上香时无意遇到一个叫三娘的女子,自称是城中官宦家的小妾。

  俩人似乎一见如故,三娘说起在家中被正妻欺凌,眼泪涟涟,千洳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将满腹哀愁也说给她听。三娘眼泪来的快,去的快,转眼便出主意给她,只说眼下凌王妃有孕在身,也不是没有法子让凌王来思园。

  千洳即便知道凌王永远不可能垂爱于她,却只紧紧抓着心中一丝残念,拿着三娘给的药,唯想一夜之后若能幸而得子,她就知足了。

  她只执著于编织这这番幻想,却并不知这微薄的念头已成了他人手中恶毒的刀,刀锋上淬着蛇蝎般的毒穿心透骨,就此将她推入毁灭的深渊。

  白夫人以往怜惜千洳,一直对她多有关照,但如今纵怜其不幸,更恨其不争,言语中再不留情面,“你真当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法子便能乱了殿下心志?依殿下的性子,他若是不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来也没用!纵然殿下真撑不住,王妃一手医术起死回生,难道还奈何不了这种下作的药?你也未免太小看殿下和王妃了!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就凭这个你如何配得上殿下?眼下我也护不得你了!你若还有脸见殿下,自己去求他饶你性命吧!”

  千洳如遭五雷轰顶,两个掌仪女官丢下手,她身子便软软瘫倒在地上。

  白夫人的话近乎残忍的覆灭了她所有幻想中的美好,光明普照在天涯的尽头,她在纵身而去时感到了极速坠落的快感,灰飞烟灭的一刻才知道,原来纵使飞蛾扑火,自己却连那双翅膀都从来不曾拥有。
  
  汐王府的门前向来只有两盏半明半暗的悬灯,与相隔不过两条街,当年明辉煊煌的九王府相比未免总显得有些寒碜。但如今九王府华灯尽落人去楼空,汐王府还是这两盏悬灯,在过亮的月色下看去可有可无。

  王府最深处的偏殿,异与常日的上了灯火,本应明亮的屋室却偏偏因两个人的脸色而阴晴不定,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的气氛悄然蔓延,烛焰偶尔一跳,晃的人心中一抖。

  暗银的紧身武士服,细长的眸眼,如敛了万千灯火的妖媚,庄散柳声音却阴沉的像能捏出水来,“非但凌王安然无恙,反而打草惊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早就提醒过不要动那个女人,你当我是说笑吗?”

  夜天汐心中正窝着火,近来手中诸事差错,四处不顺,先是手下数名朝臣连遭弹劾罢黜,接着定嫔被逐出宫,凤家与殷家朝堂相争,又莫名其妙一把火烧到了京畿司。今日中书省加急敕令,命军中各处整饬编制,京畿卫首当其冲,被勒令裁汰士兵近三千人。本来最为得力的碧血阁刚刚损兵折将丢了冥魇,眼下又出了这等事,如何叫他不恼火?因此冷哼一声,说出的话便也格外不入耳:“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一个女人,别说人还没死,便是死了又如何?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庄散柳眸中寒光魅现,语出阴冷:“无非一个女人?她若是死了,你今晚就得给她陪葬!你以为你是谁?这个女人的命比你值钱!”

  嚣张至极的态度,直气的夜天汐脸色铁青,勃然大怒:“你当自己是什么人敢对本王如此说话!本王对你一再忍让,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庄散柳今日像是存心来给他添堵的,阴阳怪气的道:“原来殿下很清楚凭自己的实力除了隐忍别无出路?那还是继续忍下去的好,免得前功尽弃,后悔莫及!”

  夜天汐眼底清楚的闪现出一线杀机,忍无可忍,狠狠说道:“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又有多少本事!”说音未落,拍案而起,出手如电,便往庄散柳面上揭去。

  庄散柳身子飘飘往后一折,避开脸上面具,横掌击出,掌风凌厉。两人半空单掌相交,双双一震,夜天汐手中寒光爆闪,剑已入手,杀气陡盛,庄散柳足尖飞挑,面前几案应声撞向夜天汐。

  便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庄散柳已飞身而退,夜天汐既起了杀心岂会就此罢手?剑势连绵直逼,摄魂夺魄,庄散柳飘退三步反守为攻,空手对敌丝毫不落下风,眼中一抹冷笑浮动,如刀如刃。

  银影黄衫此起彼伏,两人身形闪出殿外,迅速缠斗在一起。

  如此响动立刻惊动了外面胡三娘等人,王府侍卫团团围上,一时难以插手,胡三娘厉声娇叱,短刀出手袭向庄散柳后背。

  却听月下铮然一声水龙清吟,胡三娘眼前一花,骇然发现眼前庄散柳身形鬼魅般闪过,自己的短刀竟迎面刺向夜天汐的胸口。她大惊之下猛然弃刀抽身,惊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夜天汐一动不动立在庭中,一把水光流溢的软剑轻轻架在他颈后,沿着那剑,一双邪魅的眸子,异芒阴暗,一身银色的长衫,风中微动。

  剑影潋滟着月色,不知出自何时,不知来自何处,似乎只要轻轻一丝微风,那月色便要随着波光散去,持剑的人似笑非笑的眼波微微一转,却叫周围横剑持刀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胡三娘颤声喝道:“庄散柳!你……你别乱来!”

  一声冷笑吹的月光微动,夜天汐只觉得那细薄的剑锋轻颤,沿着他的肌肤缓缓前移,剑上寒气刺的人汗毛倒竖,颈后却有温热的气息贴近,一股若有若无薰香的味道让他忽然感觉异常熟悉。

  “殿下,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我死了,不过现在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省下力气想想该怎么应付凌王。等收拾了他,我再陪殿下好好玩也为时不晚。”

  傲慢而阴柔的声音低如私语,依旧叫人恨的牙根痒痒,夜天汐却也着实不一般,方才那番震怒已不见踪影,此时全然无视利刃压颈,镇定转身,缓缓笑说:“庄先生好身手,本王领教了。”扭头对侍卫喝道:“还不退下!本王与庄先生切磋剑法用的着你们插手?”

  侍卫们四下往后退开,人人惊疑不定。庄散柳眼尾漫不在乎地扫过那些明晃晃尚未入鞘的刀剑,扬手一振,那柄软剑“嗖”地弹起,灵蛇般缠回腰间,化作一道精致的腰带。

  夜天汐心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影子,蓦地惊住。

  庄散柳随手弹了弹衣襟,:“今晚到此为止,庄某告辞了。殿下可要小心些,免得改日我再想找人切磋剑术,却没了对手。”

  未等夜天汐有所反应,他身形飘然一晃,已跃上王府高墙,银衣魅影瞬间消失在月色下。

  一阵风过,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那股薰香的气息,龙涎香!夜天汐悚然记起这个味道。这种难得的香料当朝只有含光宫常用,日前殷皇后曾以此赏赐湛王迎娶于阗公主,除此之外,天朝皇族中唯一曾被准许使用此香的,便是敏诚皇后生前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九皇子,夜天溟。

  夜天汐身上竟无由掠过一阵凉意,不寒而栗,胡三娘试探着叫了声:“殿下?”他猛地回头吩咐:“立刻去查九王府当年的案子!庄散柳……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是谁!”

  胡三娘莫名所以的应下,方要细问缘由,一个碧血阁的部属浑身是血冲入了王府,跌跌撞撞扑至夜天汐脚下,“冥衣楼夜袭绿衣坊!玄甲军……玄甲军……”话未说完,人已倒地气绝。

  夜天汐一脚踢开拽住他袍角的尸身,抬头看时,绿衣坊那边早已火光冲天,映红了伊歌城风清云朗的深夜。
  
  一道高起的屋脊上,庄散柳脚步略停,回头望向不远处火光烧天,细眸下一抹妖娆血色深浅明暗,化做阴沉的冷笑。

  当他得知凌王妃早产的真正原因时,便清楚凌王必不会让碧血阁活过今晚。而他却对汐王绝口不提,更毫无道理的与其纠缠了半天,让他根本无暇及时应对凌王的行动。没了碧血阁,汐王还有什么能耐来取人性命?何况他现下能否在凌王手下赢得活路尚属未知。

  这场火烧的好,连济王一并卷入了其中。当初他暗中设法帮汐王拉拢济王帮手,便从没想让济王从这溏浑水中干净的出去。

  一箭三雕!那双眼中映着的火光魅异盛亮,虽然事情并没有完全按他所预计的轨道发展,但并不防碍他达到目的,这番龙争虎斗的乱局正中下怀。现在他唯一需要知道的便是,当天都这一天巨浪逐渐沸腾到顶点的时候,他所想要的那个人将会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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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9:53 am

何处逢春不惆怅

  《天朝史.伊歌》,卷八十。

  圣武二十七年七月丁卯夜,广岳门私烛坊爆燃,火势迅猛,祸连左右,京畿司守兵渎职,扑救不及。

  凌王闻报,调三千玄甲军迁移民众,引水救火。寅半,大火熄灭,私烛坊化为灰烬。

  戊辰,牧原堂尽数收容灾民,资建房屋,民安。大理寺查,济王纵家奴私开爆竹坊,以至此祸。帝怒,削济王俸禄两千户,命其闭门思过。

  史笔如刀,然而再利的刀锋也刻不尽所有真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那一刃模糊的灰色沉淀着岁月光阴最真实的痕迹,永远在迷离中带着隐约的面纱。

  绿衣坊那一夜,是胡三娘最后一次见到属于火的华丽。

  她站在灼热的青石地上看着火舌贪婪舔舐着碧血阁包括十三血煞在内所有的灵魂,狂舞的明焰飞窜上红楼碧阁,直冲霄汉。

  那个自烈焰中缓缓走出的身影如同来自地狱的冥王,剑锋下魑魅魍魉哀号惨叫,雪衣白刃斩尽残败哭歌,火影纷飞下冷冽如斯。

  寂灭众生的双眼,冰封了灼灼烈火、冲天热浪,仿佛和世界隔了一匹白练,底下血污虫蛇都与他无关,天地悲号,他站在极尽的高处,冷眼相看。

  “胡三娘。”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如他的剑,冰雪千里。

  火光动荡下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压的人透不过气来,她知道穿过了烟火夜色他正看向她,那无形的目光似乎将她的身子洞穿,让人在这样注视中灰飞烟灭。

  她着实禁不住如此压迫,软软扑跪在夜天凌面前,娇声微颤:“四殿下……饶命!”媚媚的低头,几缕青丝荡漾:“汐王他们的事奴家都知道,请殿下饶奴家一命,奴家什么都愿说!”

  楚楚艳骨,万种风情,勾魂夺魄的眼中似有泪光泫然欲滴,几要将众生尽颠倒。可一抬眼,无声的寒气透心而来,那双眼睛中冰雪的痕迹不曾消融半分,只听到冷硬的一个字:“说。”

  凌王一字千金,这已是应了不杀她?胡三娘心中一喜,尽量保持着媚人的风姿,便怯怯说道:“奴家原本也是良家女子,那年在天都被湛王逼的走投无路,只好投靠汐王,汐王他……他原来是一心想图谋大事!”

  她为讨好夜天凌,立刻将汐王暗地里的事统统抖露了出来。汐王原来早与碧血阁沆瀣一气,他不得天帝看重,一向靠碧血阁暗中敛聚不义之财。当初天舞醉坊的案子,郭其替卫骞担了祸事,实则卫骞根本也是替死鬼。汐王知他纨绔好色,让他尝了几次甜头他便自己上钩,后来事发,又故意给了他督运粮草的要职,让他到北疆去送死,还想借此一并陷湛王于死地。

  而碧血阁在江湖上处处同冥衣楼作对,却是因知道冥衣楼守着皇族的秘密。当年定嫔在中宫服侍敏诚皇后,曾无意听她说起江湖上有着隐秘的组织暗中扶助皇族,后来迁入承平宫,竟发现了有密道通往宫外。碧血阁从密道里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了冥衣楼,后来又查到莲贵妃手里有先皇赐给的紫晶串珠。

  汐王非但暗中图谋湛王,更也把凌王视作眼中钉。当初出征漠北,他泄露凌王的行踪给东突厥,联络始罗可汗派人暗杀,同时构陷凌王身边得力大将。那迟戍被剜目断舌丢入了沙漠暴晒,最终还是死在他的谋划下。

  那次不成,他又利用史仲侯,史仲侯的母亲当年也是中宫侍女,后来放出宫嫁人生子,定嫔曾有恩于她们一家。汐王便借定嫔的名义设法将他母亲囚困起来,要他在军中暗中相助突厥,用凌王的命来换母亲的命。

  “这几年来他一直想借突厥人的手除掉殿下,谁知殿下竟真灭了突厥王族,他便动起了用毒主意,那毒……”胡三娘急急抬眼往四周看去,突然抬手指着匡自初横在不远处的尸身:“是他配的!奴家还劝过他们不要这么歹毒,反而被他们斥责打骂!”

  夜天凌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个字,胡三娘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小心翼翼往前看去,只一触那目光便骇的垂下眼睛,“还有……还有……最近好些主意都是庄散柳给汐王出的,他也不知是什么人,厉害的很,连济王都有把柄抓在他手里,济王现在凡事就都帮着他们。这庄散柳好像很恨殿下,还一心觊觎王妃。啊,对了,汐王今晚让我们去查九王府,好像和他有关。”

  她能说的都说了,只是不见夜天凌有所满意,心里着实忐忑慌乱,轻愁含怨的抬头:“奴家以后情愿服侍殿下,殿下要奴家做什么都行!”她故意抬手拢了拢凌乱的衣衫,看似羞怯的垂下头去,青丝散垂,细腰一拧,领口处那凝脂般的肌肤却越发露了出来,映在火光下艳色跳动,柔光似水,只显得妖冶动人。

  忽然颈间一凉,夜天凌手中清光锋冷的剑已抵在了她咽喉,她失声惊呼:“殿下!殿下答应了饶过奴家的!”

  夜天凌剑尖微微用力,抬起她的脸:“没错,本王是答应了不杀你,如此千娇百媚,杀了未免可惜。”

  胡三娘美目之中泪光隐隐,似颦似愁,娇声道:“殿下!”

  夜天凌面无表情的收剑入鞘,淡淡对旁边道:“毁了这张脸,剜目断舌送到下九坊吧。”说罢转身往外走去,再也没有多看一眼。

  胡三娘呆在当场,忽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几近疯狂的往前扑去:“夜天凌!你……你还是不是人!你……”后面的咒骂断在一声凄厉的惨呼中,夜天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烟火弥漫的黑夜。

  玄甲金戈,绿衣坊内外一律戒严,除了碧血阁前来增援的人被刻意放行,自广岳门火起后便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能进入绿衣坊,包括先后赶来的京畿卫和济王府亲卫。

  夜天凌缓缓纵马出现在封锁绿衣坊的玄甲军前时,济王正大发脾气,一众玄甲军战士却目视前方置若罔闻,全然不买这位王爷的账。

  一见到夜天凌,济王立刻将满腔的怒火发到了他身上:“四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府园好歹也在我济王府的名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凭什么把我们拦在外面?就算我管不着这事,连京畿司都不能进去,你玄甲军想干什么?!”

  夜天凌只拿眼角往他身上一带,语调冷然:“三皇兄知道这是大事便好,有和我理论的功夫,不如好好管管家奴,若是再多几家这样的私烛坊,小心下一把火烧到济王府,恐怕谁也救不得你。”

  济王根本就不知这座闲宅里是碧血阁的人犯了夜天凌的大忌,听到这般刚冷无情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说什么!”济王府靠私营爆竹坊牟取暴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原本事情隐秘的很,谁知去年不巧让京畿司查到了蛛丝马迹。天都中除少府司外严禁私造爆竹,这是不小的罪名,幸而汐王倒是个聪明人,替他瞒了下来不说,还表现的对此事很有兴趣,渐渐两府之间便往来频繁。今夜这私烛坊突然出事,对济王来说可真是火烧眉毛,天帝正在病中,这案子一牵出来定不会轻饶,如何不让他跳脚?关键是时值夏日,私烛坊根本是半歇业的状态,怎么就会突然事发?

  夜天凌没理睬济王铁青的脸色,冷哼一声:“至于京畿卫,防范懈怠,玩忽职守,明日等着听参吧!”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身前诸人,对站在济王身后不远处的汐王更是视而不见,说完此话,打马扬尘而去,玄甲铁骑紧随其后,人马飞驰,很快消失在黢黑的在长街尽头。

  “夜天凌!”济王指着玄甲军留下的一片狂肆飞尘几欲暴跳如雷,肩头忽然被一只手压住,汐王半张脸隐在随风晃动的火光下,明暗阴沉,“三哥,他是要和我们来硬的了,这时候故意弄出此事,摆明了是连你也不放过,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吃亏啊!”

  济王愣了愣:“故意弄出此事?”

  汐王道:“三哥难道没见这迁出的百姓都毫发无损吗?玄甲军分明是起火前便到了绿衣坊,早有准备了。”

  济王被那只手压的站稳身子,心头的火却一跳一跳的冲上头顶,怒道:“仗着父皇现在宠他吗?来硬的又怎样!难道我还怕了他?”

  “三哥说的是。”汐王站在他身后,眼底寒意瘆人,唇角却不易察觉的牵出了一丝阴冷的笑。

  凌王府今晚的灯火并不比往常明亮许多,却几乎是人人无眠。

  处理好一切事情已近凌晨,夜天凌屏退左右,独自往寝殿走去。一天烟火尘埃落定,月淡西庭,素衣微凉。

  碧瑶正从外面拿了什么东西回来,见了他轻声叫到:“殿下。”双目略有红肿,显然是哭过。

  夜天凌转身问道:“她怎样了?”

  “郡主已经醒了。”

  听了此话,夜天凌微锁的眉头却未见舒展,只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碧瑶像是还有话要说:“殿下……”

  夜天凌一抬手阻止了她,他着实不想再多听什么。碧瑶无奈,往寝殿的方向看了看,轻轻退了下去。

  当夜天凌步入寝殿的庭院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寝殿之前跪着个人,身形单薄,摇摇欲坠,显然已经跪了很久。

  他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这是眼下他最不想见的人。千洳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他,哀声叫到:“殿下……”

  夜天凌置之不理,径自往前走去,千洳膝行两步赶在他面前:“殿下!殿下!”

  夜天凌眼中冷芒微闪:“你在这里干什么?”

  千洳重重叩了几个头,钗钿凌乱:“千洳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只求再见殿下一面。”

  夜天凌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冷笑:“你是嫌毒不够份量,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千洳脸色煞白,摇头哭道:“不是……不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殿下!我不知道那是毒啊!如果知道,我宁肯自己喝了也不会给殿下的!”

  夜天凌眼底冰寒:“那我真要多谢你了。”

  千洳满脸是泪,伸手想拉他的衣襟:“大错已成,千洳唯有以死赎罪,千洳不敢求殿下原谅,只要能死在殿下手中,死而无悔。”

  夜天凌猛地一拂襟袍,目露厌恶:“杀你脏了本王的剑。”

  千洳在他无情的话语中抬起头来,痴痴看着他,目露凄凉。

  冷风扑面,涔涔凉意如针似芒,一点点将她的心挑的粉碎,挑起那心底深处久藏着的哀怨孤苦,他刚冷的轮廓淡在迷离的水雾中,“是啊,我糊涂了,殿下是连杀我都不屑呢!从太后将我赐给你的那天起,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你每次来思园,都是为了应付太后派来的女官,天不亮便走。人去楼空,我就天天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园子,守着凌王府给我的锦衣玉食。我从来也不敢奢求和王妃争你的宠爱,只不过是求你看我一眼,哪怕偶尔对我笑一笑,万分的爱里能给我一分,我就知足了。难道我就真的一无是处,这么惹人厌吗?我是配不上你,可你又何曾给过我机会?”

  她越说越是绝望,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恨,只是死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夜天凌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的听着她的哭喊。

  忽尔青光一闪,他腰间佩剑出鞘,千洳的声音随着那抹清冷的光微微一浮,停住,她仰起头来对着他的剑锋,惨然而笑。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袭人的剑气并没有加诸在她的身上,但她看到长剑在黑暗中划出凌厉的亮光。

  “殿下!”

  “当”的一声,那剑合着血掷在她面前,夜天凌小臂之上一道长痕深现,顿时鲜血横流,他的声音漠然平稳:“你要的我给不了你,我若欠了你,也已经用我的骨肉、我的血还你了,从此两清,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血沿着他的指尖越滴越快,迅速在青石地上积成一汪血泉,风卷残叶,他的衣角在她眼前飘摇,扬身一转,绝然而去。

  一行血迹,两身清冷。

  千洳不能置信的看着夜天凌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过了许久,她缓缓低头看向眼前的血染的长剑,青锋耀目,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她仔细理了理自己的鬓角,将那散乱的钗钿端正,慢慢伸手拾起了那柄剑,剑上残留着他的血,他的温度。

  抬头,夜幕青天,月影冷淡,便如她的一生,从来都没有清晰过。

  转过青石道,夜天凌一步步迈上寝殿的台阶,他走的极慢,甚至在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完全停下了脚步,伫立片刻,缓缓的在那台阶上坐了下来。

  一切都安静了,他此时却有些不敢进入寝殿,碧血阁夺命的刀剑也好,济王的怒吼指责也好,汐王的阴谋诡计也好,都不曾让他有这般感觉,无所适从。

  手搭在膝头,臂上的血不停的滴下,一波一波的疼痛已经开始由肌肤渗透到骨髓,他却丝毫没有处理伤口的想法。方才那一瞬间,似乎觉得只有自己的血才能粉碎这样的荒谬,他几乎是痛恨自己,如果是他欠了谁的情,为什么要用清儿的痛去还?

  他抬手遮住眼睛,黑暗中却如此鲜明的浮现出一双清澈的眸子。她那样看着他,她在求他保护她的孩子,可他依旧做出了那个残忍的决定。

  那双眼眸黑白分明,因有着剔骨割肉的痛楚而更加清晰,利如薄刃,竟让他想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

  二十年傲啸纵横,踌躇滋味,今宵始知。

  他不由得紧紧握拳,伤口流血时所带来的那种尖锐的痛,倒叫人心里痛快些。此时他突然听到寝殿深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啜泣声,压在额头的手微微一松,睁开眼睛细听,霍然回身,站起来快步便往寝殿中走去。

  宫灯画影,层层青帷深深,他赶到榻前,看到卿尘正蜷在丝光柔润的锦衾深处,她的手紧紧抓着被角,身子却微微颤抖,那压抑的哭泣声埋在极深处几乎就要听不清楚,却让他顿时心如刀绞。

  “清儿……”卿尘听到声音迅速的将泪抹去,但看到夜天凌,她竟然向后躲去,避开了他。

  夜天凌僵在那里,清冷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崩塌裂陷,直坠深渊,声音满是焦急:“清儿,你听我说。”

  卿尘隐忍下去的泪水猛地又冲出眼眶,她神情有些迷乱,只是一双眼睛灼灼迫视着他哑声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他,他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已经七个月大了啊,他能活下来的,你为什么不救他?”

  “我……”夜天凌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疼的看着卿尘憔悴的模样,面带焦灼。可是面前那眼中的责问太锐太利,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无法和一个人的眼神对视,终于闭目扭头。

  泪沿着凌乱的丝锦,洒了一身,失去了质问的目标,卿尘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目光游离恍惚,无力的垂下,却猝然看到夜天凌垂在身旁的那只手臂满是鲜血,已然浸透了衣袖,滴滴落在榻前。

  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她骇然吃惊,颤声叫道:“四哥!”

  夜天凌听到她的叫声,回头看到她起身向他伸出手,他几乎是立刻便抓住她带到了怀里,卿尘挣扎:“你的手怎么了?”

  夜天凌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紧紧的抱着她,一瞬也不肯放松。卿尘此时身子虚弱,自然拗不过他,触手处感觉到他血的温热,原本心里那种悲伤无由的全化作了慌乱,她不敢乱动,只好向外喊道:“来人!”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夜天凌才被迫的放开了卿尘,张定水并没有离开凌王府,第一时间被请到了跟前。

  侍女们已捧着清水药布等东西跪在榻前,卿尘看着夜天凌满手的血惊痛万分:“怎么会这样?你,你干什么去了?”她勉力撑着身子要看他的伤口,张定水上前道:“王妃,我来吧。”

  夜天凌虽任卿尘离开了他的怀抱,却依然用另外一只手狠狠攥着她,分毫不松,在张定水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薄唇抿成一刃,从侧面看去有些倔强的痕迹。伤口较浅的地方血迹已经有些干结,张定水将衣衫剪开轻轻一动,他没防备,不禁微抽了口冷气。

  卿尘眼见伤口极深,竟是新添的剑痕,轻声问道:“很疼吗?你忍着点儿。”

  夜天凌扭头看她,她的眼底乌黑明净,全是他熟悉的关切与柔软,茜纱灯下,一转光彩脉脉流泻,她脸上依稀仍见斑驳泪痕,黛眉轻颦,愁颜未泯,万分惹人疼惜。他摇头表示没事,凝视着她,居然缓缓而笑,那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如释重负的笑,那样真实,那样愉悦,仿佛千里阳光下,冰莲绽放在雪峰之巅。

  卿尘在此时已经知道了她刚才所询问的那个答案,他的一点伤,已能让她揪心忐忑,不需要再多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他们已是彼此心头最柔软的那部分,人可以舍得了骨血,却如何剜的出自己的心?

  服了几日张定水开出来的药,红尘劫的余毒尽清,但卿尘却因此元气大伤,时常觉得晕眩乏力,一日里倒有大半日靠在榻上阖目静养。

  让碧瑶和白夫人她们十分不解的是,以往卿尘若是略有不适,夜天凌无论多忙总会抽空相陪,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却时常不在府中,现在更是一连几天都未曾回府。

  卿尘对此并不多问,只是有一次在卫长征回来说王爷今晚耽搁在凤府后,她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看着天际浮云缥缈久久不语,随后召来吴未吩咐约束府中诸人,近日一律不准随意出府。而王府中除了之前的玄甲侍卫外,亦多添了许多冥衣楼的部属。

  第三天入夜时分,夜天凌回府了。

  卿尘靠在榻上看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喝了碧瑶端进来的一碗灵芝羹,他挥手遣退侍女,自己动手去了外衫,仰身躺在她身边。

  卿尘枕在他的肩头抬眸,他正低头细细的将她打量,那眼中清淡淡的一层光亮,暖意融融,却隐不下微红的血丝。

  “四哥。”过了会儿,她轻轻叫他,夜天凌应了声,声音有些含糊,将她再往怀中搂紧几分,稍后低声道:“我睡一下,过会儿陪你说话。”

  卿尘便抬手放了云帐,榻前一片静谧的安然,回头时他竟已经沉睡过去。

  她在他臂弯里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却睡不着,躺的久了隐隐觉得心口有些闷痛,便轻轻起身坐着。往日只要她一动夜天凌便会醒,今天他却睡的格外沉,卿尘将手边的薄毯给他搭在身上,黑暗中看到他的眉眼,在睡梦中平静而真实。

  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铺泻一地,覆上眉间眼底,仿佛沧海桑田变幻,转眼千年。

  在他身边的一刻,前尘已逝,来日方长,过去的宁文清,将来的凤卿尘都只是远远的幻影。

  她微微仰头,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棱迎着那明净的月色,心中什么都不想,只愿这样陪着他,在日月交替光阴流淌的岁月中停贮在只属于他们的此刻。

  夜天凌睡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朦胧中抬手,忽然觉得卿尘不在身边,立时惊醒过来:“清儿!”

  卿尘闻声扭头,夜天凌已完全清醒,见她手按着胸口,很快起身问道:“怎么没睡?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卿尘笑了笑:“白天睡的久了,夜里有些走困,便起来坐坐。”

  夜天凌眼中那丝紧张才淡了去,下意识的抬手压了压额头,突然有双柔软的手覆上他的眉心,迎面是卿尘淡淡的笑。他将她的手拉下来握着,卿尘隔着月光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都好了吗?”

  夜天凌注视她,反问道:“你信不信我?”

  卿尘道:“信。”

  夜天凌唇间扬起一个俊峭的弧度:“那就好,这些事都让我去做,你照顾好自己,等过了这几天,我好好陪你。”

  卿尘目光和月色交织在一起,清透中略带着明锐:“即便不能如你手中之剑一般锋利,我也不愿变成你的弱点。你爱我怜我,将我护在那些风浪之外,可他们又怎会容我安宁?更何况有些人,原本便是冲着我来的。”

  夜天凌眼底异样平静,一层摄人的光芒漾出在幽暗之中:“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绝对不会。”

  卿尘静了半晌,莞尔笑道:“四哥,我也向你保证不会让你担心,呵呵,我明日去度佛寺找敬戒大师喝茶去,顺便小住几日,讨个清闲。”

  夜天凌微有沉吟,点头道:“好,我派人送你去,那里清静,也安全。”

  卿尘道:“让冥衣楼跟着我吧。”

  夜天凌低头端详她,她只笑的一派无邪,见他若有所思,她问道:“怎么,你不信我能与敬戒大师品茶论法?”

  夜天凌唇角往下弯了弯,吐出一个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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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0:59 am

山登绝顶我为峰


圣武二十八年七月丁丑,对在大正宫中度过了大半生的孙仕安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若许年后当他翻开《天朝史》看到关于那一夜的寥寥几行记录时,都会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夜深人静,露水微凉,月辉在通往宫阙的天街之上洒下神秘重纱,伊歌城中万千人家街道纵横,如同一盘巨大的棋局,铺展在天地之间。

  一阵阵马蹄声打在上九坊的青石路上,落如急雨,凭空给这深宵月华蒙上了一层肃杀之气,遥遥远去,先后消失在宫城深处。

  承平宫本就是皇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座宫殿,自从定嫔被逐出宫,便更是人迹罕至,青苔露重,草虫清鸣。

  然而相对于重兵把守的各处宫门来说,它离天帝此时居住的清和殿也不过隔着几座宫院和一个占地较广的御苑而已。

  承平宫中密集的脚步声并没有为这座沉寂的宫殿带来光明,夜天汐站在一片黑暗中望向四角庭院的上方那片暗青色的天空。

  曾几何时,幼小的他也曾站在这庭院中抬头,身后灯下是母亲孤单寂寞的身影。

  一抹轻云遮月,在他脸上覆上了渐暗的阴影。

  “五弟!”济王在前催促了一声,他举步往前走去,身旁尽是全副武装的京畿司侍卫。从这里踏入了大正宫,离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便只有一步之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

  嘴角弯起别有意味的隐笑,随着他抬手挥落,叛乱的刀光划破了整个宫阙的宁静。

  在汐王和济王的策划之下,近日来被各方实力频频打压的京畿卫以及两府亲卫,借着承平宫中的密道发起兵变,一路未遇多少阻拦,直闯清和殿。

  清和殿中,孙仕安刚刚服侍天帝就寝,深夜闻讯,不免被震在当场。

  飞奔前来报讯的内侍跪在地上抖成一团,寝殿之中顿生慌乱。孙仕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厉声喝止众人,匆匆赶去禀报天帝,却见黄龙寝帐内天帝已然起身,挥手拂开云帷。

  “孙仕安,外面为何喧闹?”

  孙仕安趋前跪倒:“皇上!济王和汐王带兵攻入宫城,要求面见圣上!”

  天帝一愣,直身坐起:“所为何事?”

  孙仕安道:“外面报说京畿卫抵制兵员裁撤,欲请圣上收回成命。济王怕是因封爵被削,心存不满。”

  天帝心下顿生惊怒,以手击榻,“混帐!”

  此时外面隔着夜色传来一声巨响,似有无数重物齐声落地,震的大殿地面微颤。一个内待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奏道:“启禀皇上!凌王调拨玄甲军入宫护驾,玄甲巨盾已将叛军挡在了殿前广场!还请皇上示下!”

  孙仕安先松了口气,却见天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脸上神色由惊怒逐渐转为一种异样的凝重。孙仕安毕竟也是跟了天帝几十年的人,久历风浪,立刻想到玄甲巨盾乃是军队对阵常用之物,巨大坚固,沉重异常,宫中并不曾常备。想到此处心底没来由的一凉,却听天帝沉声道:“御林军何在?命方卓即刻调集五部禁军殿前待命!”

  话刚说完,已听殿外有人道:“御林军统领方卓、副统领秦展恭请圣安!”

  须臾之后,内殿传出天帝沉稳的声音:“朕安。”

  自前太子被废后,御林军在凌王手中整治了四个月,此后废黜了由东宫统调的惯例,直接对天子负责。不久凌王大婚,主动让出神策军兵权,紧接着九王事发,神御军亦不再由任何一名皇子统调。至此,天都三军已完全在天帝亲自掌控中,这便如在当时因储位空虚而逐渐升温的朝堂上当头浇下一场冷雨,令众人都清楚的意识到,如今依旧唯有一人能左右整个天朝,那便是大正宫的主人,天帝。

  历经整饬之后的禁军大改其观,几可与出自战场的正规军相较,因此虽神御、神策两军远征在外,天都内有两万禁军,中有京畿卫,外有玄甲军,依然是固若金汤。而此三方平均实力相若,亦处于一种基本的平衡中,任何一方也不可能单独与其他两方抗衡。

  方卓在殿外请罪道:“末将失职,未能及时防范,至使叛军惊动圣驾,罪该万死!”

  天帝并无降罪之意,命令道:“玄甲军平叛你们不必插手,自此刻起没有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擅入清和殿。”

  “末将遵旨!”

  大正宫中风吹灯影,四处陷入惶乱,刀光之下,宫人奔走躲避,叛军杀至清和殿前,正被玄甲军迎头截下。

  随着铁墙般玄甲巨盾的出现,四下宫门轰然阖闭。

  清和殿前火光如昼,密密麻麻的玄甲铁卫居高临下张起劲弩,琼玉高阶之上尽是金甲明戈的内廷禁军,排排布列,肃杀阵势逼人生寒。

  叛军阵脚大乱,被断在宫门外的少数立遭镇压,困于殿前广场中的大部分顿成瓮中之鳖。

  刀剑交击,甲戈碰撞,高墙外喊杀声冲起高潮,很快陷入平定。

  殿前负隅顽抗的叛军被玄甲铁盾慢慢逼至一处,只见大殿龙阶玉壁之前,御林军如金凤展翅般裂开一条通道,一人玄衣劲甲出现在殿阶尽处。

  圆月当空,月色金辉笼罩在他卓然峻峭的身形之上,仿佛整个天地间,只余他一人独立。

  他遥遥站在那至高处,只往挣扎困局的叛军看了一眼,转身的一刻轻轻抬手。

  手落之处,明火骤熄,黑暗中,箭如雨下。

  大殿深宫,千万灯火盛亮,将四周腾云驾雾的九龙明雕映的流光溢彩,金帷云纹,绮丽生辉。

  一层层织锦飞花,一道道金楹华贵,夜天凌步履从容的沿着这条曾走过无数遍的路独自迈入了此时灯光辉煌的清和殿,孙仕安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连浑身血液也停止了流动。

  上万禁军镇守清和殿,凌王不得天帝传昭如入无人之境,这其中意味已不言而喻。

  琉璃玉灯映上凌王清冷面容,那双深海般的眼睛成为孙仕安至死难忘的印象。

  二十七年前他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是一个站在紫禁之巅的男人,傲岸自信,睥睨天下的神采。

  “孙仕安,让他进来。”天帝的声音如往常一样稳定而威严,孙仕安闻声,移身退往一旁。

  夜天凌迈过了最后一道高坎,安静的大殿,龙榻居中,金幄如云。

  “儿臣叩见父皇。”一抹玄色衣襟微扬,在这片凝滞的安静中带起一道涟漪。
  天帝自宽阔的龙榻处走下,“说吧。”

  夜天凌道:“京畿卫叛乱已平,天都十四门由玄甲军暂时接管,并有凤相亲自前往镇守,请父皇放心。”

  天帝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你的哥哥和弟弟呢?”

  夜天凌道:“济王、汐王起兵逼宫蓄意谋反,一者受伤被擒,现在囚禁在皇宗司,一者已死于乱军之中。”

  天帝语气渐生凌厉:“好啊!你真是下得了手!”

  夜天凌缓缓抬头,俊面无波:“儿臣查知,今年三月,汐王派人暗中潜入莲池宫,内应定嫔,勒杀莲贵妃,事后买通太医造成自缢的假象,欺瞒天听。想必父皇查知此事,亦不会让他活到明日。至于定嫔,今晚儿臣命人将她从千悯寺带入宫中,她亲眼目睹了汐王谋逆事败,已经自尽谢罪。”

  他话说到一半,天帝脸上已然色变,待他全部说完,天帝神情间全是惨白,踉跄后退了一步,伸手扶住旁边的高案才稳住身子。

  夜天凌面无表情的跪在殿中,眼波静冷。

  过了好一会儿,天帝脸上的惊痛震怒皆落尽,突然盯着他徐徐笑道:“平身吧,你已加封九章亲王,却又替朕平叛安乱,屡立奇功,朕都想不出该如何封赏你了。不如你自己说还想要什么,朕看看能不能给。”

  夜天凌长身而起,抬眸与天帝对视了片刻。

  殿中的九莲灯漏水声隐约,时辰流逝,云珠转动,越发显出四周的静,他薄唇轻挑,淡声说道:“禀父皇,儿臣,想要这大正宫。”

  短短数字,如一层凉冰扩散,刹那封冻了整座大殿,似连金光明烁的灯火也被凝结在半空,四周静的能听见心跳。

  孙仕安指尖冰凉微颤,心中如坠深渊,却见天帝广袖一挥,“叮”的将什么东西掷到离他不远处,“孙仕安!给他!”

  孙仕安稳住心神,俯身捧起那一对金铜铸成的钥匙,往御案后走去。当他的手触到温润的黄花梨木时,心底突然恢复了奇异的平静。仿佛回到二十七年前那个夜晚,从光明走向黑暗,从黑暗走向光明,当在临界的一点踏出脚步,那种令人身心颤栗的快感如电流般击中全身,而后,涌起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

  他稳稳的将钥匙插入锁洞,锁钥碰撞发出轻微的细声。他取出了一个翡翠盘龙的扁长玉盒,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上面的金锁,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卷金章封印的诏书,呈到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抬手接过,指下微微用力,封印应手碎裂。他抬手一抖,金帛开展,龙纹朱墨,赫然是一道早已拟好的传位诏书:

  “朕闻生死者物之大归,修短者人之常分,圣人达理,古无所逃。朕以寡德,祗承天命,励精理道,勤劳邦国,夙夜惟寅,罔敢自逸,而焦劳成疾,弥国不廖。言念亲贤,可付国事。四皇子凌王天钟睿哲,神授莫奇,仁孝厚德,深肖朕躬。朕之知子,无愧天下,必能嗣膺大业。中外庶僚,亦悉心辅翼,将相协力,共佐乃君……”

  夜天凌面上始终毫无情绪,诏书在他指间缓缓收起,“多谢父皇。”他冷冷说道:“‘深肖朕躬’,儿臣想必没有让父皇失望。”

  天帝看着眼前冷然酷似自己年轻时的面容,慢慢道:“不错,你确实是朕的儿子中最像朕的一个。”话音落地,他身子摇摇欲坠,脸色青白如死,猛地一晃便往后倒去。

  孙仕安疾步抢上前去将他扶住,大叫道:“皇上!”

  天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再说不出来,只睁眼瞪视着上方精雕细琢的朱梁画栋,嘴角居然一分分强牵出僵硬的笑容。

  不知来自何处的风穿入大殿,扬起帷幕深深。

  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他究竟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审视着这座宏伟雄壮的大正宫,在这座他耗尽一生心血的宫殿中,他是否得到了真正想要的一切……

  太医奉召赶来,清和殿中乱成一片。

  首辅重臣中,凤衍自然比卫宗平早到一步,太医跪在地上颤声道:“皇上之病症,乃是上气不足,脉络空虚,因虚而致瘀热,积累已久。今夜忽逢触动,引发风阳,此时邪侵五脏,故肌肤不仁,口舌难言,更有神志不清之兆,臣等无能,仅可挽救一二,实在难以恢复如常……”

  夜天凌凝视着已然力尽神危的天帝,那苍老与脆弱在他无情无绪的眼中化作一片漠然寂冷。

  片刻之后,清和殿中传出天帝退位诏书,着皇子凌王即皇帝位,入主大正宫。天帝称太上皇,移居福明宫休养。

  中书令凤衍及内侍省监孙仕安一并对外宣旨,孙仕安念完圣旨扑地痛哭。卫宗平等一干重臣尚在震惊中未曾回神,御林军统领方卓前跨一步,扬衣抚剑,叩拜凌王。

  凤衍及大学士苏意、杨让等人也正襟叩首,拥立新帝。

  卫宗平浑身巨震,不能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这意味着上万禁军早已落入凌王掌控,向来中立的苏氏阀门也公然表明立场,支持凌王。

  殿外束甲林立、兵戈整齐的御林禁卫随着方卓等的动作同时俯拜,次第而下的殿阶前,金甲遍地,层层渐远,如一片汹涌金潮转瞬覆盖了整个清和殿,近万名将士山呼万岁,响彻云霄。

  御林禁军入大正宫,只拜天子。

  卫宗平等眼见此景,大势所趋,此时难以抗争,无奈之下权且俯首称臣。

  夜天凌独自站在龙阶尽头,举目远望。

  月华渐远,日将破晓,东方天边骤然大亮,一颗天星当空跃起,那不可一世的光芒万丈夺目,凌照九天。

  天幕之上众星失色,月影苍白,纷纷在这绝冷的光芒下黯然,唯有一颗奇异的亮星,静静存在于天际,它和那孤星离的那样近,却丝毫不曾被他的凌厉光芒掩盖。

  星镇紫薇,万宇天清。

  黎明将至,大正宫中叛乱初平,含光宫悄然潜入了几个黑衣人。

  即便半夜被异变惊醒,在所有消息尽被封锁之时心急如焚,但殷皇后依旧保持着高贵庄重的仪容。宫装典丽,繁复有序,云鬓凤钗一丝不乱,映着明丽的灯火华美摄人。

  含光宫不知何时早已被禁军封锁,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人等皆无法迈出一步,外人更是不得擅入其中。

  然而殷皇后看到出现在寝宫内的几个黑衣人却未有丝毫惊骇,只因这些人原本便是殷家重金豢养的死士,此时正是用到他们的一刻。

  为首的黑衣人跪在殷皇后面前低声道:“凌王挟持天帝篡夺皇位,大正宫已落入他们掌控。湛王殿下大军现在齐州境内,即刻便将赶到天都,娘娘不宜留在此处,还请速随我等出宫!”

  殷皇后自凤椅上站起来:“皇上现在何处?”

  “皇上重病昏迷,不知人事,凤衍等借机矫旨颁下传位诏书,将皇上移居福明宫,御林禁军层层把守,任何人等不得入见。”

  殷皇后嘴唇微颤,她抬头往福明宫的方向遥遥看去,伫立许久,却终于一个字也没说,绝然转身。

  几个黑衣人迅速与含光宫偏门处陷入昏迷的御林禁卫交换了服饰,护送殷皇后鸾驾往太华门而去。一路上遇到巡逻,见都是御林禁卫,虽不知就里,却也无人贸然阻拦。

  殷皇后掌管后宫多年,早在宫中安插下不少亲信,此时太华门已有人接应,万无一失。

  岂料未至太华门,忽然前面橐橐靴声震地,两队禁卫迅速拦住去路,将殷皇后鸾驾挡住。殷皇后心中泛起不详预感,玉手一扬,掀起珠帘喝道:“何人大胆,竟敢阻拦本宫去路!”

  却见禁卫之前,同样一乘鎏金宝顶垂绛色罗帷的肩舆停了下来,珠帘微启,旁边侍女伸手搀了里面女子步出。

  牡丹宫装,云带婉约,轻轻一移莲步,温水般柔静的人。

  苏淑妃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柔声问道:“夜深风凉,请问皇后娘娘要去何处?”
  殷皇后冷下面容:“本宫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过问?”

  苏淑妃微微一笑:“太华门已然重兵把守,娘娘若要出宫,怕是有些不便,还请回宫歇息吧。”

  殷皇后又惊又怒,不想平日温婉柔顺的苏淑妃会有此能耐控制了后宫,猛地自鸾舆中站了起来:“我倒不防你有这番手段,说什么不争,原来往常那些温柔清高都是装出来的!”

  苏淑妃不慌不忙抬头看向殷皇后,宫灯茜影下她秀丽的面容隐约如画,宁静而淡雅,不着一丝微澜。

  早在多年前敏诚皇后执掌后宫之时,天帝身边嫔妃无数,恩宠无常,唯有两个女人在敏诚皇后的打压之下始终荣宠不衰,一个是后来的殷皇后,另一个,便是苏淑妃。

  若无三分心机手腕,一个女子如何能在这宫廷中始终立足不败?皇族深宫本就是权位支配下女人的战场,暗处的血,深处的刀,一分分将单纯与软弱连骨带肉的剔除,看得见的永远都是一片千娇百媚,争奇斗艳。熬不过的花落人亡,几人知晓,几人怜惜?

  苏淑妃并没有因殷皇后的怒斥而气恼,只是淡淡说道:“我可以不为自己争,但我的澈儿不能白白牺牲。”

  殷皇后道:“若是为了澈王,殷、苏两家好歹也有姻亲之名,你竟助他人谋逆夺位,如何对得起皇上?”

  苏淑妃柔眸轻抬,唇角祭出丝冷笑:“若不是那联姻,澈儿岂会一心求战?若不是殷家,澈儿又岂会丧命战场?娘娘又哪里是为了皇上?皇上心意早定,亲笔拟旨传位凌王,是我亲眼所见,何来谋逆夺位之说?”

  她难得言辞锋锐,几句话下来,殷皇后竟被问的无言以对,半晌后怒道:“凌王乃是柔然那个狐媚子所生,皇上怎会将大位传给他?你休要蒙骗本宫!”

  苏淑妃仔细看着殷皇后高贵的脸庞,多少年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艳光夺目,傲气逼人,无论何时也不屈尊半分。也正是如此,她才成了天帝所需要的那个女人。

  当年天帝为了打压外戚凤氏,平衡势力,一方面封卫家女儿为太子妃,一方面专宠那时的殷妃,任她在后宫与皇后针锋相对,几有同辉之势。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时的殷家,何尝又不就是当年的凤家?

  苏淑妃想至此处,倒是感慨万千,对殷皇后道:“我何必蒙骗你?其实你我都明白,这几十年来,我们同样爱上了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人,只是我唯愿到死也顺着他的心意,而你想从他那儿要的东西,太多了。”她说完此话,不欲再做停留,吩咐禁卫:“送娘娘回宫。”转身走向鸾舆。

  听着别人说出真相,往往比自己知道的更加可怕,冰凉的珠帘,握在殷皇后的手中情不自禁的颤抖,玉声碎响,刺手生疼。

  此时的她竟莫名想起多少年前的一幕夜晚,那个英姿勃发的男子挽起她秀发的一刻,珠帘玉户如桂宫,牡丹香醉,人比花娇,情深若海。

如今人已暮年,争斗一生,究竟所求何事?她站在这繁华宫影的深处,一天月落星稀,韶华已远,余生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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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1:00 am

公案三生白骨禅


  明月风清,山间夜长。

  淡茶,带着一缕苦香,静室空灵。

  敬戒大师手中的一个粗木茶杯用了多年,其上纹理光滑清晰,原先粗糙的木刺消磨殆尽,茶的清香苦涩皆浸入其中,回味悠长。

  其心茶,心是何味,茶是何味。

  对面的女子,白衣素颜,喝茶的时候唇角总带着一丝难言的浅笑。多少年来,这其心茶令饮者困惑,往往一试之下退避三舍,不求再饮。却唯有两个人,每来此间必饮此茶。一个如今小住寺中,而另一个,敬戒大师白眉静垂遥听山间松涛阵阵,怕是就要来了吧。

  数年前那人第一次喝这茶,美异的眼眸在水气纠缠中细成光彩照人的一刃,似乎极是享受。第二次,斟水布茶,引经论道在此和他辩了半日的禅,盛气凌人,咄咄不让。第三次也是这么一个月夜,空谷风急,那个男子在这间静室独自坐了一夜,只是品茶,鲜见的一言不语。

  此后多少年里每逢朔月必然来度佛寺,将那其心茶喝了千遍仍不厌,将那佛经法道驳了万遍自张狂的人,如今已有许久未见了。
  
  然而茶,还是茶,其心其味,其味其心。

  “方丈的茶要凉了。”清水般的声音淡淡响起,敬戒方丈张开眼睛,笑容平和。

  “老衲方才记起一句禅语,不知王妃是否愿听

  “方丈请说。”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卿尘文静的眸子在敬戒大师话音落时微微一抬,片刻后说道:“方丈说的好,既已有此生,则彼必生,因果轮回,便是此理

  敬戒大师道:“彼再生此,此又生彼,生生不息,敢问王妃,何时是终,何时是了?”

  卿尘道:“是故绝此则绝彼,各自往生便罢。”

  敬戒大师低喧佛号,说道:“世上之事,即便同因同缘,却又因人而异,因心而异,则所得各异。王妃通慧之人,何苦以生死绝之。”

  卿尘静默,而后道:“凡俗纷纭惊扰了佛门净地,还请方丈见谅。”

  敬戒大师微微一笑:“佛门本就是普渡众生之处,众生之苦皆佛门之苦,何来惊扰。”

  卿尘道:“方丈又怎知其人可渡呢?”

  敬戒大师道:“佛渡有缘人。”

  卿尘细细的紧了紧眉,眼底里浮现出一幕身影——山寺佛前,跃马桥上,佛国地狱,其心皆苦,她一时想了进去。

  敬戒大师没有扰她,起手斟茶。

  不多会儿冥执求见,禀告说人已到山下,卿尘淡声吩咐了一句,“你们去吧。”

  敬戒大师深邃睿智的眼睛并未因此话而有所波动,一缕茶香袅袅,伴着青灯安宁。

  忽尔卿尘缓缓笑了笑:“方丈,是我着相了。”

  敬戒大师合什道:“阿弥陀佛!”

  卿尘道:“有劳大师。”

  月圆,庄散柳踏入度佛寺山门,暗银色的衣衫映在月色下一片淡淡的光芒,足下石阶玉色,清辉流水。

  数道黑影陆续出现在度佛寺佛殿四周,其中一人掠至庄散柳面前,跪下说道:“主上,人果然在寺中。”

  庄散柳一切的表情都隐在那张面具之下,唯有双眸映着月光粲然生媚,金光涌动。

  他回头往天都的方向看去,可以想见现在宫城中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汐王和济王,果然如他所料发动了兵变,心甘情愿替他引开了夜天凌的注意。这番龙争虎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悬念,那个他想要的人,才是所有计划中的关键。

  空静的佛院,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影立于月下,明红轻纱修长曳地,月华湘水裙,玉钗斜横挽乌鬓,青丝婉转。

  香案横陈,桂子轻落,三柱清香,袅袅直上青天。

  听到脚步声,卿尘回头看去。月下容颜朦胧,一片清淡,庄散柳心头却如雷电空闪,眸中阴郁迷乱,喃喃叫了一个名字。

  卿尘道:“你是何人?”眼前人影一闪,庄散柳已到了身前,“王妃只要跟我走,便知道我是谁了。”

  卿尘喝道:“既知我是凌王妃,竟还敢如此放肆,来人!”

  岂料话未说完,庄散柳抬手在她后颈准确的一击,力道不重,却顿时让人陷入昏迷。

  软软的身躯跌入臂弯,庄散柳俯身望向怀中的人,月色挡在身后,暗影阴沉,他的声音便如深夜私语,充满了磁性的蛊惑:“凤卿尘,我早就说过,你会是我的人。”

  庄散柳抱着卿尘踏出佛院,肆无忌惮的沿着大佛殿前的白石广台向外走去。

  便在此时,大佛殿中灯火忽盛,紧接着附近殿宇一一燃亮,灯火顺势而下照亮佛道山门,广台四周数百尊以金铜制成的罗汉像映着火光现出身形,仿佛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与佛殿内肃穆的金像相映生辉。

  异变初起,一批黑衣人迅速聚集到庄散柳周围,围成一圈。

  是杀气,宝像庄严的佛殿下涌动的杀气,灯火之中肃杀迅捷的脚步声,一队队整齐的玄甲战士如展开的雁翅,立刻将广台层层包围。原本潜伏在暗处正准备动手的谢经等人停止了行动,静观其变。

  然而那杀气并非来自他们任何一方,庄散柳立于广场中央,精神集中在巅峰的一刻,猛地眼中异芒爆闪,腰中软剑毒蛇般弹起。

  此时半空中一点白光似雪正到近前,遽然散做寒光漫天,劲风激烈枪剑相迎,刺耳的一声交击,枪影中一个年轻男子现身落在广场中,横枪侧扫,几个黑衣人应手跌退,枪身劲挺,再次对准庄散柳。

  借着灯火月色,庄散柳看清那男子面目,蓦然震惊,脱口道:“夜天澈!”

  那男子朗目光锐,唇角一丝冷笑:“很意外是吧?放下你手中的人!”

  庄散柳眼中妖魅的颜色如漩涡狂卷,深浅翻涌,“你居然还活着!”

  那男子剑眉飞挑:“彼此!”

  话音落,银枪洞出,直逼近前,庄散柳手中软剑声厉,一道光练裂空,单手迎战!

  剑气漫空,枪影夺月,一时无人能近其前。

  庄散柳怀抱一人,单手对敌,起初尚应付自如,渐渐却在对手烈火燎原般的枪势下偏落下风。

  他剑底劲气陡增,逼开对方数步,正要趁势将人放下,忽然惊觉腰间一紧,眼前飞纱轻掠,怀中女子离开他臂弯的瞬间手中一道银鞭射出,卷中他后翻身回带,竟顿时将他拉回枪势笼罩之下。

  事出意外,庄散柳未曾防备,软剑光魅,锋芒斜掠,欲要扳回劣势,一星寒光已然点上咽喉,而他的剑也在电光火石之际架在了那女子颈间。

  飞纱如雾,飘落于夜色中,庄散柳眼波阴沉浮动,锁住面前对手:“你不是夜天澈!”

  那男子显然并没打算否认,神情渐渐冰冷,一字一句道:“我和十一哥本就相像,你是突然看到十一哥心惊了吧,九哥!”

  庄散柳身子明显一震,夜天漓继续道:“九哥难道不嫌这张面具碍事吗?”

  他说完此话,庄散柳眼中的震惊已然转成一种目空一切的狂放,随着嚣张的笑声,他挥手便将脸上面具揭去。

  黑夜深处,月华底下,露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月光、剑光、火光甚至佛殿金光,皆尽落入了那双细魅的眼睛,暗下去,暗到极致,忽然绽出摄魂夺魄的妖异。薄而独具魅力的唇角散漫的勾起,那光芒便似随着这薄笑流转,诡异处充满了难禁的蛊惑。

  他眼光一转,一抹阴森却落到了剑下的女子身上,夜天漓亦转过头去,目露疑问。

  那酷似卿尘的女子伸手在脸上抹过,竟是素娘,手中亦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庄散柳霍然色变,此时想起方才凌王府中那个小侍从,当在他的胁迫下说出凌王妃在度佛寺时,那人眼底深处原来根本就不是因怕死而慌乱,那是一种伪装。

  这不过是一个布局,便如猎人用自己来引诱一只危险的野兽,早已在四周布满了天罗地网。

  想至此处,心中狂怒,他竟无视锐枪在喉,身形微晃剑便斩往素娘颈中。

  素娘被迫放开银鞭翻身滚避,那一刻夜天漓手中银枪已然刺入了庄散柳的肌肤,却后劲不发,未尽全力。

  银光在庄散柳锁骨处挑过,血色惊现。素娘虽避过了庄散柳致命的一剑,却被他跟上的一掌击中后心,伴着一口鲜血跌落台下。

  谢经飞身抢到近前将她接住,随着他的出现,冥衣楼部属瞬间占据了广台四周。

  庄散柳站在层层包围之中,伸出两根手指漫不经心的抹过颈中血迹,阴恻恻地问道:“怎么了,十二弟,下不了杀手吗?”

  夜天漓紧握银枪,霍然一横:“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

  庄散柳大笑道:“若真换上十一弟,那就不好说了,不过你,恐怕真的杀不了我。”他扫视冥衣楼众人,对属下吩咐道:“杀了他们!”

  谁知那些黑衣人并未应声动手,反而同时向后退了一步,退入了冥衣楼阵中。

  庄散柳这时才真正震惊,却听夜天漓冷冷道:“九哥难道忘了,你手中这些死士多数是当年效忠于敏诚皇后之人,他们最初的主子可都是凤家!”

  为首的黑衣人率众跪倒,对庄散柳重重叩首:“主上,属下等对不起您!还请主上日后保重!”说罢一众人竟同时举刀,利刃刎颈,自裁身亡。

  三尺之内,血流成河。

  诡艳的血色,在庄散柳眸中染透妖异,阴森骇人。

  夜天漓道:“这些人倒确实真心效忠九哥,愿用他们的性命,对凤家换九哥一命。我不杀你,不过是因为凤家答应了他们而已!”

  庄散柳缓缓自牙缝挤出两个字:“凤衍!”

  “不错,是凤衍泄露了你的身份。他心里清楚的很,敏诚皇后的三个儿子,现在并不如自己一个女儿来得可靠。更何况,他已有两个女儿断送在你身上,难道还真的将最后一个女儿也交给你毁了?”

  庄散柳怒到极致,反而放声长笑:“好啊,那么我倒要看看,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山风激荡,他一身银衫如水月飞扬,狂肆逼人。

  夜天漓缓缓举起银枪,周身戾气隐隐:“你能对四哥和十一哥痛下下杀手,难道当我真就奈何不了你?”

  庄散柳道:“那你便试试看!”

  剑锋,如来自冥界的魂魄,幽光四溢。银枪,静如沉渊,一股凌厉霸道沿枪放肆,在俩人之间卷起汹涌的劲气,星月无光。

  就在这劲气抗衡即将到达顶点的一刻,整个山中蓦然响起庄重悠扬的钟声,穿透了层层夜色,直入每一个人的心间。

  双方对峙的杀气仿佛突然落入了浩瀚深邃的海洋,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着这钟声,一个接一个的僧人自大殿后鱼贯而出,手挂佛珠,双掌合什,数百人逐渐走入广台四周的空地,竟不闻一丝脚步声,甚至连呼吸都不见,前后排成整齐的数排,垂眉静目,宝相庄严。

  钟声正来自广台四角巨大的铜钟,大佛殿的殿门徐徐打开,敬戒大师自里面缓步而出。众僧齐诵一声佛号,随即在广台四周盘膝而坐。

  敬戒大师沿着大佛殿的白石台阶登上高起的平台,那黄色的内袍和棕式僧服在风中依然深垂不动。

  随着他的到来,庄散柳与夜天漓都感到有种温和的劲气如一股无形的水流隔空而来,那剑与枪竟都有些无所适从。

  夜天漓手中银枪放了下来:“大师!”

  敬戒大师对他微微合什,转身向庄散柳和颜一笑:“阿弥陀佛,庄施主,久违了。”

  庄散柳脸上阴晴不定,似是惊疑、迷惑、戒备……百味交集,然而终究还是将剑收回,单掌直立,对敬戒大师回执佛礼。

  敬戒大师道:“老衲得知施主今夜会来,特地为施主备下了清茶一杯。”

  庄散柳盯了敬戒大师片刻,“哈哈”笑道:“大师的其心茶苦味四溢,在下已然不感兴趣了。”

  敬戒大师不以为忤,说道:“施主不妨再品一下,或者苦中别有洞天。”

  庄散柳越发笑得张狂,“大师下一句,莫非就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敬戒大师道:“阿弥陀佛,佛渡众生!”

  庄散柳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身子发抖,再问道:“佛有舍身饲虎,称肉救鸽,大师既要渡我,敢问是舍身,还是割肉呢?”

  敬戒大师阖目微笑,在他狂妄的笑声中指尖轻轻一弹,“当!”钟楼之上的铜钟发出雄浑的钟声,遥遥传遍整个山寺,那笑声便被淹没在其中。

  庄散柳骤然一惊,以他的目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到敬戒大师抬手的时候弹出了一粒佛珠。

  一粒佛珠竟能隔空远去,使数百斤的的铜钟发出如此巨响,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绝对的安静,目光集中在平台之上。

  却见敬戒大师在平台之上从容盘膝而坐,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衲此身,悉听尊便。”

  庄散柳一瞬愣愕,转而冷笑:“大师难道真以为佛法无边吗?”

  敬戒大师低声念道:“两行秘密,即汝本心,莫谓法少,是法甚深……”随着他的声音,四周僧人手捻佛珠,齐声诵经。那低沉的经声祥和深远,如流水不断,在整个夜空中覆上了一层神圣与静远,月光落在大殿之上的琉璃顶,佛殿金光,异彩涟涟。

  “临欲涅槃时。以佛神力。大悲普覆。欲摄众生。出大音声。其声遍满。乃至十方。随其类音。普告众生。今如来应正遍知。怜悯众生。覆护众生。摄受众生。如是一子……”

  庄散柳眸中全是幽冷阴暗,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软剑斜指,一步步往敬戒大师走去。

  周围的经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往身边聚来,每迈出一步,他便感觉自己身边的空间收紧一分,经文逐渐清晰,好似每一个字都不过眼耳口鼻,而是直接遁入了心底,深印交错,逐渐化作烈火纷飞,一寸一寸自低处盘绕飞旋,愈烧愈烈,愈烧愈痛,即将吞噬所有。

  经声似乎越来越快,往昔岁月,荣华富贵,尊王封侯,情仇爱恨,生死往来,在眼前走马灯似的穿杂不休。

  曾经是走马快意少年游,曾经是玉雪堂前花解语。

  曾经是,母尊子贵,万千宠爱人羡艳,曾经是,郎情妾意,且把风流醉今宵。

  却一朝,雨落风摧百花残,劳燕分飞尽苍茫。

  红衣曼舞是谁?轻言巧笑是谁?晏与台上红花飘落,烈火影中断肠的酒,摧心的毒,面具之下功名利禄熏透的心,好似被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着,是怜悯,是不屑,是同情,是憎恨……究竟是什么?

  似看前尘,似看今生,似看往世,四处皆空。

  其心茶苦,其心皆苦,情到绝处是无情。

  此身非此身,此心非此心,这一身,早已是空空皮囊,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无常生妄,真我何从?

  “无归依者。为作归依。未见佛性者。令见佛性。未离烦恼者。令离烦恼。无安隐者。为作安隐。未解脱者。为作解脱。未安乐者。令得安乐。未离疑惑者。令离疑惑。未忏悔者。令得忏悔。为涅槃者。令得涅槃……”

  随着这不休不息的经声,庄散柳忽然丢开手中的剑,仰天狂啸,啸声入云,震动山野,直令鸟兽惊散,众人色变。

  经声始终保持着纡徐有致的节奏,似被啸声掩盖,却无处不在,连绵不绝,宁静而平和。

  随着这闭目长啸,庄散柳一头长发四散飘扬,圆月之下迎风而落,缓缓掠过他绝美的脸庞。

  丝丝缕缕,寸寸片片,那一肩妖魅闪亮的乌发如同着染了月华,逐渐化为一片雪白,披泄在他肩头,如雪如霜,如梦如幻。

  庄散柳徐徐睁开眼睛,原本异芒四射的双眸,此时一片深黑无垠的安静,再不着半分颜色。

  他往前迈出了最后一步,站在敬戒大师面前,双手合什,雪发轻垂,“庄散柳多谢大师。”

  敬戒大师面含微笑:“佛由心生,恭喜施主。”

  庄散柳复又转身,再对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礼。夜天漓方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出来,接着又呆了刹那,不由叫道:“九哥!”

  庄散柳对他的叫声置若罔闻,回身步下白玉广台。

  在他转身的一刻,度佛寺深处悠然传来了瑶琴清音,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云,遥遥飘荡在层叠山林:

  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

  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凤凰火树,菩提花落,庄散柳在听到琴声时脸上化出了一抹奇异而通透的微笑,合着琴声高唱,大步往山门走去。一路冥衣楼和玄甲军诸多部属,却没有一个人想要上前拦他,明辉净水般的月色下,他一身银衣飘逸,就此消失在无尽的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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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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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尘雪底东风破


  圣武二十七年七月戊寅,凌王登太极殿视朝,接受群臣朝拜。

  庚申,昭告天下,继天子位,称昊帝,立王妃凤氏为皇后,改元帝曜。

  由于京畿卫谋逆,伊歌城临近宫城、皇城的内五门统治权移交御林禁军。为防止叛军余党生事,外九门亦由玄甲军重兵封禁。

  朝中连降圣旨,皇长子祺王晋封灝王;十二皇子晋封漓王;三皇子济王革除亲王爵位,由皇宗司负责囚禁;五皇子汐王夺爵除封,革出皇宗,长子赐死,其余眷属尽数发配涿州,永不赦归。

  殷皇后虽被幽禁宫中,殷家却绝不甘就此落败。很快伊歌城中便谣言四起,声称凌王发动御林禁卫逼宫夺嫡,伪造圣旨,并就此嫁祸济王、汐王。

  济王、汐王两府眷属趁机哭跪喊冤,天都流言纷纭,人心动荡。

  便在此时,神御、神策两军星夜驰归,湛王兵逼天都,请见天帝圣安。

  局势陡变,伊歌城中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处处可见兵戈雪亮,甲胄肃杀,夺目惊心。

  此时殷家亦联合卫家、靳家及其他阀门势力,纠集拥护湛王的四品以上朝臣,罢朝不上,在太极殿前敲响登闻鼓,求见天帝。

  天朝仕族分抗皇权、左右朝政已有百年根基,此次即便凤、苏两家不在其中,却依然声势惊人。

  更有三朝老臣孙普等人,一生忠于皇族,顽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殷监正花言巧语所动,亦参与到此事中来。

  登闻鼓隆隆震天传遍整个宫城,太极殿前紫袍绯服黑压压跪了一地。

  却不料从正午跪倒天黑,一连三日,烈日炎炎晒的一群文臣头昏眼花,皇上却连面都未露。唯有凤相面带笑容来说了几句场面话,蟒袍玉带,权臣的气度非凡。

  群臣中为首的卫宗平恨的牙根痒痒,却也领教到新帝性情冷硬果然名不虚传。

  傍晚忽然一阵雷雨,闪电划过,溅的大殿之上琉璃翠瓦雨声急促,白日灼热的玉阶前暑气四扬,反而更添了几份闷热。

  潮湿的风携着雨意充满了宫殿深深,九枝玉莲灯映在晶莹剔透的珠帘上,夜幕渐落,光影幽然。

  太极殿前君臣对峙闹不到后宫,刚刚沐浴完毕,卿尘斜倚在凤榻前若有所思的拿玉梳理着长发,外面灯下静立着当值的侍女,她挥了挥手,碧瑶会意,转身带了侍女们退下。

  慵然合上眼睛,心里却并不平静,都在料想之中,终究是人人到了这一步。

  太上皇疾遽昏迷,虽经医治救醒过来,却也口不能言,神志昏聩。

  英雄末路,岁月迟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只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四十万大军兵临帝都,其后尚有西域三十六国的势力在,内中仕族阀门鼎力相助,夜天湛不是没有胜算。

  即便他只是求见天帝圣安,并未公开质疑帝位,但彼此心中早已透亮。

  然而早在此之前,夜天凌暗中支持西北柔然一族迅速壮大,逐渐开始取代突厥昔日的威势,重振雄风。

  于情于理,万俟朔风绝不会让西域诸国有机会介入天朝政局,一旦西域异动,柔然铁骑必然为夜天凌当下来自西域的兵锋。

  而折冲府诏令天下调集十三路兵马,此时此刻或许已经逼近两军后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环环相扣的战火一旦点燃,将又是九州动荡的战乱。

  一缕发梢滑过指间,卿尘眉心下意识的掠过一丝微痕。她并不担心夜天凌会在任何对决中失利,只是眼前内乱将起,自相残杀的局面,着实让人无法谈笑以对。

  漠北烽烟初熄,中原兵戈再起,将有多少战士葬送在这内乱之中,原本应是保家卫国的身躯却要牺牲于皇权更迭的斗争,生命的价值,究竟几何?

  他们为谁而战?谁又能无愧于他们的流血与牺牲?

  战争,大概终究还是不适合女人。

  卿尘自嘲般一笑,当她站在他身边,选择了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放弃了风平浪静,仁慈与安宁是对敌人的怜悯,亦是对自己的利刃。

  然而,那个人,他是敌人吗?

  她将脸庞轻轻埋入水缎般的发丝中,雨声淅淅沥沥,将尽将停,她只觉得是一种错觉,遥远的夜色中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渐渐传来,依稀是熟悉的曲调。

  这么听了一会儿,她霍然惊醒,直起身子来。

  笛声很远,如在天边,却又如此清晰,似乎穿透了雨幕夜色回荡在伊歌城每一个角落,飘入这重院深深的宫城。

  她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人在天都,宫城内不可能这么清楚的听到笛音,难道……她不敢想下去,将纱衣一扯,竟赤足下了卧榻,匆匆便往殿外走去。

  刚走出几步,她顿住了脚步。

  殿门处,夜天凌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身形挺直,傲若临渊,玄金龙袍,广袖静垂身后,纹丝不动,一股肃杀之气寒霜般笼罩周身。

  琉璃灯下,他的脸色冰冷凌厉,无声的锁视卿尘片刻,一抹决断的利刃破水裂冰,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四哥!”卿尘一急,赶上几步拦住他:“不要!”

  夜天凌回身,眼中寒意陡深,冷声说道:“他既大胆前来,难道还怕与我一见!”

  卿尘情知他已然听出了这一曲《比目》,怒在心头,此时怕是越劝越乱,当即反问他:“你又岂知他们不是以计相诱?这般形势下他夜入天都,自不会空冒奇险!”

  夜天凌唇角一道冷弧倨傲迫人:“是又怎样,当我奈何不了他吗?”

  深知他这份倔强与自负,卿尘只觉无奈,心念转处,明眸一扬,往后退了半步,俯身拜道:“臣妾叩请陛下三思!”

  丝衣逶地,长发如瀑沿着两肩倾泻而下,她的神情却端丽庄重,仿若这一拜是凤冠朝服在庙堂之巅,而非俩俩相对的寝宫深殿。

  夜天凌一愣,剑眉紧蹙,抬手将卿尘拉起来带到身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眸光锐利,直探入她的眼底。

  通透的眸子,水色澄静,缓缓将人包围。卿尘静静与他对视,只见他眉心微拧,眼底血丝隐隐,深掩着疲惫。一连数日内外交攻,百事杂乱,这么不休不眠,便是铁打的人也难熬。众所能见的皆是他神采摄人,游刃有余,他只因着一身傲气,绝不肯将艰难示与人看,或者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有这样不加掩饰的真实。一阵心疼更莫名的牵杂着层层焦虑担忧,殿前风扬,未尽的夜雨斜斜扑上衣襟,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扭头,夜天凌却牢牢的将她抱在了怀中。

  夜空里一道轻闪倏忽划过,照亮了夜天凌的脸,那峻冷的柔和分外清晰。他徐徐问道:“你在怕什么?”

  卿尘低声道:“他就和十一或者十二一样,是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

  突然下颌一紧,夜天凌伸手将她的脸庞抬起,深眸熠熠,星星点点微锐的光从幽暗的湖底浮出,缓缓的,遮了满天,“那我呢?”

  卿尘扬眸侧首,凝视于他,突然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不说话,复又笑吟吟的看着他。

  夜天凌微微动容,伸手沿她修长的脖颈滑下,低头便封上了她的唇。

  呼吸缠绵,宫灯丽影一片流光飞转,殿外细雨纷纷扬扬,似点点银光洒满一天。

  许久,夜天凌才放开卿尘,看着她霞飞双颊的妩媚,他突然咬牙说了句:“我讨厌那首曲子!”

  卿尘呆了刹那,几疑自己听错了话,眼前这男人站在雄伟的大殿前,广袖翻飞,神情桀骜,盯着人的目光锋利如剑,却竟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

  她斜斜扬眉打量过去,看他着实不像是在玩笑,忍俊不禁,伏在他身上笑的肩头微抖。

  夜天凌的手臂狠狠一勒,卿尘边笑边道:“人在面前,偏跟一首曲子较真,你这算怎么回事儿?”

  夜天凌冷哼道,“其心可诛!”

  卿尘听了这话,心里还是没来由的一沉,迟疑稍许,说道:“四哥,或者我可以去试试。”

  夜天凌神色瞬间冷下来:“不行!”

  卿尘知道商量没用,便激他道:“你可是不信我?”

  夜天凌似能将她的心思看透:“少用这激将的法子,我不信他。”

  卿尘待要再说,夜天凌目光一动,殿外卫长征求见,步履匆匆,显然是有急事。

  细雨淋得卫长征铠甲半湿,单膝一跪:“皇上,皇宗司遣人来报,戍卫一时看管不慎,济王趁夜自禁所逃脱,不知所踪!”

  皇宗司位于皇城之内,其守卫虽略逊于宫城,却也是戒备森严。济王手中无兵伤势未愈,如何能从皇宗司的看守中逃出皇城?卿尘眉目间温冷一片,暗暗思量,仕族阀门根基深厚,果然不能小觑,竟连皇宗司也能做进手脚。济王若想从谋逆的罪名中洗脱,唯一的机会便是投靠湛王军中,反诬夜天凌挟持天帝,矫诏篡位,则湛王亦出师有名,即刻便能打破此时僵局,两相对决,至少胜负各半。

  却见夜天凌眼底一丝精光如亮电裂空,一闪即逝,瞬间恢复了黑夜般的深沉,“传朕密旨,天都戍卫若遇济王,不必阻拦,让他出城。”

  卫长征领旨去办,卿尘看向夜天凌的目光中隐含震惊。

  他们要这个理由,他便给他们理由,他们想化僵局为战局,他比他们更愿意打破眼前的对峙。

  他遥望夜空的神情冷傲睥睨,那是胜券在握的自信,无所畏惧的坚毅。

  卿尘顿时明白济王的逃脱并不是借助了殷家或者卫家的势力,这一切都握在他的手中。万事俱备,他是在等待,甚至亲手制造一个机会,用面前那张金碧辉煌的龙椅,引诱着对手自取灭亡。

  男人的天地,杀伐决断、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徒增一笑而已。

  卿尘压下翻涌的心情,缓步上前,站到了他身边,她伸手试了试不时飘入大殿的风雨,对他说道:“连皇宗司都如此疏漏,可见宫城、皇城两面也该整顿一下了,该出宫的出宫,该换的换吧。”

  夜天凌扭头,唇角勾出淡淡浅弧,“清儿,有你同行,有时竟盼这山再高些,路再远些,其乐无穷。”

  卿尘亦笑道:“山高路远,走走看就是,真到了那绝顶,还有别的山,千山美景千山看,何尝又不好呢?”

  夜天凌低头看着她道:“不错,怎么都好。”

  夜雨略急,夜天凌将卿尘挽在怀中,避开了雨中寒气,一起往殿内走去。

  进了寝宫,卿尘将案前一摞奏章指给他:“大概都好了,只是有几道你再看看,我拿不准。”

  夜天凌在案前坐下,和她对视一眼,俩人眼中竟都有些小小的恶作剧得逞的意味。若此时有人在旁看到,定会忍不住猜想是什么人不小心落入了他们的算计。

  当真说起来,群臣罢朝自然也不是闹着玩的小事。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从中枢到地方环环相扣处处关联,上下协调才能保证正常运转,如果忽然断掉这么多环节,诸事堆积如山,其影响非同小可。这也正是但凡有群臣击鼓跪谏,历任皇帝无不如临大敌被迫退让的原因之一。

  但如今却似与以往不同,跪谏当日中书省便宣旨,六部九司可将无法定夺之事直接送达天听,听候天子亲笔圣裁。

  圣旨一出,致远殿中奏本倍增,众臣都等着看皇上如何能有三头六臂独自处理这么多朝政。谁知送进去的奏本第二天必定决断分明退发各处,御笔朱墨事无错漏,当真让群臣瞠目结舌。更有一些臣子看了本章朱批,竟汗颜退出了跪谏之列。据说老臣孙普读完朱批后,合本深叹了一句“国之德者,幸哉!”,此后闭门称病,未曾再至太极殿半步。

  自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一笔朱批出自两人之手。皇上没有三头六臂,只有一个可以信任如己的皇后而已。

  夜天凌翻看了几道奏本,卿尘亲手取来一盏镂银宫灯放在案头,空气中立刻有股袅袅的淡香散发开来,宁神静气。

  她见夜天凌取过朱笔在奏章上迅速写了几个字,再看他果然是将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奏请驳回了,笑着揶揄了一句:“薄凉寡恩。”

  夜天凌未曾抬眸,目光专注在下一道奏章上,“朕用不着赦这些作奸犯科之人笼络人心。”说着朱笔一挥,一份秋决的名单勾了出来,上面赫然便有邵休兵等人的名字。

  如此很快处理了几件事朝,夜天凌只觉得今晚异常困倦,传殿中内侍将批好的奏章取走,以便明日一早回发各部司办理,他松驰了一下筋骨,往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卿尘伸手替他揉着肩头,夜天凌闭着眼睛握了她的手,却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待他睡的深了,卿尘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起身将案头那盏光亮的灯火熄灭,悄声步出了寝宫。

寝宫殿前的禁卫都是严密挑选过的心腹之人,其中不少来自冥衣楼。卿尘将冥执叫来,低声吩咐:“随我出宫一趟,不要惊动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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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1:02 am

无限月前沧波意

夜雨如幕,细针一般洒在深黑色的披风上,夜天湛负手站在一壁高起的山崖前,白皙的手指间那支玉笛被雨洗得清透,而他的人亦如这美玉,气度超拔,风神润泽。

  他像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却又似乎没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这里看着笼罩在深夜风雨中的帝都。

  细雨无声,越飘越淡,先前的急促仿佛都融入了他的一双眼眸深处,只余一片清湛的水色,浮光微亮。

雨已尽,天将晓,他已无法再做停留,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万将士枕戈待命,还有多少仕族更迭阀门兴衰尽系于此。

  披风一扬,他转身举步,隐在暗处的黑衣铁卫随着他的动作无声而有序地悄然离开。

  该来的,不该来的,终究都没有来。

  想见的,不想见的,到底都未曾见。

  他竟说不出此时心中是何滋味,隐隐有着失望,却又好像松了口气。那么他究竟是在盼望着什么,又紧张着什么?

  沿着宝麓山脉逐渐离开帝都范围,与楚堰江相连的易水已近在眼前。夜天湛勒马微停,扭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雨意寥落,乌云缓收,又一个黎明便要到了。

  就在这一刻停留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江上传来缥缈的琴声,随着这易水江流轻涛拍岸,琴音高远而逍遥。大江之畔,一叶扁舟独系。他刹时从震惊中回醒,扬鞭纵马,疾驰而去,江水纷纷飞溅,那琴声越来越近。

  轻云隐隐,雾绕江畔,舱内一灯如豆,浅影如梦。

  夜天湛在掀起船舱那道幕帘的瞬间停住了动作,深深呼吸。江上风吹云动,徐徐散开黛青色的天底,琴声渐停,幕帘飘扬,一只纤纤玉手挽起了垂帘,一个白衣女子缓步走出。

  她仿佛自烟雨深处轻轻抬头一笑,云水浩渺如她的眼波,江风轻扬是她的风姿。不该出现在这里,不敢让他想像的人,近在咫尺。

  卿尘唇角淡噙一丝浅笑,“我听到了那首曲子,原来真的是你。”

  夜天湛看着她:“真的是你来了。”

  卿尘将他让进船舱,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若不是我,你希望是谁?”

  夜天湛眼中的笑意一顿,渐缓下来:“我希望来的人是你。”

  卿尘眼角微垂,指尖拭过冰弦如丝:“我来了。”

  “为谁?”

  “为我自己。”

  俩人间忽然降临的寂静令舱外涛声显得分外清晰,过了些时候,夜天湛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父皇好吗?”

  卿尘道:“好。”

  夜天湛再问:“母后呢?”

  卿尘顿了顿,道:“不好。”

  夜天湛眼眸骤抬,目光锐利,“母后怎么了?”

  卿尘道:“今晚之前,我有把握保她安然无恙,但过了今晚将会如何,却取决于你。”

  夜天湛一瞬不瞬盯着她:“你今晚来此,是为了他。”

  卿尘指下用力,丝弦微低,她复又慢慢松手,抬手覆在琴上,“我只是来做我想做的事情。”
  夜天湛眼底似有微澜一晃,“那么你来见我,又是想要我做什么?”
  卿尘抬眸道:“回天都,公主入嫁的大礼、册封九章亲王的典仪都已准备停当,等你率军凯旋。”

  夜天湛唇角那抹笑始终如一,却渐渐掺杂了雪样的冰冷:“你是要我对他拱手认输,俯首称臣!”

  卿尘语音沉静:“除非你当真要与他兵刃相见,让这些本该为国而战的将士们在帝都流血牺牲,只为了抢夺太极殿上那张龙椅。更甚至你还要舍下自己的母亲和整个殷氏家族,让他们首先成为这场战争的代价!”

  夜天湛猛地自案前站了起来,面色如笼薄冰。

  卿尘亦徐徐起身。夜天湛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冲上心头的怒意,迅速转身面对着舱外,脊梁紧绷,肩头因急促的呼吸而频频起伏。

  卿尘却紧逼不舍:“即便是放手一战,你有几分把握能赢他?”

  夜天湛回头时一道精电般的目光闪落她眼底,他素来文雅的脸上此时隐有几分犀利与冷傲,“你以为,他真的是战无不胜的神吗?”

  卿尘道:“折冲府十三路兵马已经如期抵达,伊歌城内尚有一万玄甲军,两万御林军,两军交锋,胜算几何?”

  夜天湛道:“神策、神御两部乃是天军精兵之重,岂是各州散骑兵马所能抵挡?”

  卿尘立刻问道:“倘若神御军阵前倒戈呢?”

  夜天湛眼底一沉,卿尘接着道:“神御林军十余年来都在他统帅之下,他若要调遣神御军,如臂使指,我不信你没有想过。”

  夜天湛神色平静:“你既知我必定想过,便应该知道我自会有所防范。让他们立刻完全忠于我虽不易,但要他们为此一时而战,我自信有把握做到。”

  卿尘并不怀疑他的话,凭他在朝野的声望,要做到此点的确绝非难事。她无法直接否认他:“你只是在赌。”

  “他又何尝不是在赌?”夜天湛双眸中已逐渐恢复了往日温雅,只是暗处细密的锋锐隐隐,如针如芒,“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难定论。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当日清和殿变乱,传位的旨意究竟是真是假?”

  卿尘道:“传位诏书乃是天帝亲笔所书,御印封存,绝无半丝疑义。”

  夜天湛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她从容迎对:“自相识以来,我从来不曾欺瞒于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夜天湛身子微微震动,脸上难以掩饰地浮起一抹伤感与失落,他仰面抬头,怅然叹道:“父皇,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能做个好皇帝。”

  卿尘摇头道:“并不是天帝不信你,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自从太子被废之后,整个天朝从阀门仕族到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大半唯你马首是瞻。你抬手将天舞醉坊牵出那么大的案子,却又反手便能压下;京隶赈灾,那些阀门权贵一毛不拔,但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却肯慷慨千金。天帝皇子众多,各具贤能,而举荐太子,你独占鳌头。如果你是天帝,会作何感想?”

  江风飘摇,夜天湛目光遥遥落在翻飞的幕帘之外,稍后,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四个字:“危机在侧。”

  “不错。”卿尘道:“锋芒毕露,几可蔽日,天帝岂能容得?而最先看出此点的便是凤衍,所以他怂恿溟王上了一道手折。”

  夜天湛俊眉微拧,忽然转身:“那道请旨赐婚的手折!”

  卿尘轻轻颔首,低声道:“是。凤衍此人工于权术,城府极深,他深知用什么办法能使你步入没有退路的境地,也清楚你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你果然便没有退步。”

  夜天湛眼梢轻挑,唇间一抹笑痕却淡薄,隐含苦涩:“我不可能退步,若不如此,你岂非变成了九王妃?”

  “其实天帝也顾忌凤家,那时候,他未必会将我指给溟王。反而是你们俩个同时求旨,使他心中警觉,才将目光放到了别处。”

  随着卿尘的话,夜天湛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你是说,是我亲手将你推给了四皇兄?”

  卿尘静静说道:“不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喜欢受别人的左右,所以我说服了一个人帮我。”

  夜天湛略一思量,立刻道:“孙仕安!”

  卿尘惊佩他心思敏锐,点头表示正确。夜天湛道:“孙仕安对父皇忠心耿耿,他怎么可能这样帮你?”

  卿尘道:“只因他深知在大正宫中,务必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夜天湛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从那时起就已经做了决定?”

  卿尘道:“我不知道,那一切只是猜测而已。我只知道天帝最后做出的那个决定,御笔朱墨,写在诏书之中。”

  夜天湛满是遗憾与痛楚的目光笼在卿尘身上,感慨道:“卿尘,这便是你与那些女子的不同,我所爱所敬,便是这个你,若得妻如你,天下又如何?”

  卿尘只觉得心间百味陈杂都化做了歉意重重:“你不该做出那样的决定,尤其是为我。”

  夜天湛听了此话,突然扬眸而笑,温文之中尽是坚定不移:“不可能,便是现在回到当时,我还是会上那道请旨赐婚的手折。”

  卿尘深深望着他:“那现在这一刻,也是你的坚持吗?”

  夜天湛静默不语。卿尘侧首垂眸,低声再问了一句:“你也并不在乎,为此将付出什么?”

  夜天湛语气中带出莫名的苍凉,唇间每个字都似格外沉重:“二十余年,我已经付出了很多。”

  他意外地见卿尘身子微微晃了晃,当他急忙伸手扶她时,却竟有一道晶莹的泪水,缓缓沿着她的脸庞滑下。卿尘刻意仰头避开他,慢慢道:“你只是付出了努力,却未曾尝过自己的亲人、骨肉为此而离去的滋味。是的,既然是自己选的路,所有一切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也不可能回到当时重新选择了。我只有努力去争取以后,我不想看着你们任何一个人再离开我,不管是因为什么。”她倔强地抬着头,但是眼泪偏不争气地纷纷坠落,碎如散珠,溅在夜天湛手背之上,却烫如滚油。

  一行清泪,满身萧索。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凄然,楚楚难禁。夜天湛心中既急且痛,手臂一紧将她带入怀中,低声安慰。

  卿尘此时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很久以来埋藏至深的一种悲伤突然间无法压抑地翻涌上来,便如千里之堤裂开一丝薄纹,轰然崩溃,洪水排山倒海般将人没顶卷入,再难抵挡。

  她被动地抵在夜天湛肩头,他的衣服上有些许雨水冰凉的气息,与她的泪水交织,然而怀中却温暖深深。他抬手抚着卿尘的后背,动作轻柔却又显得生疏无措。卿尘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她如此害怕他和十一一样,消失在她生命中,永远再也看不见,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再一次的生离死别,如果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愿意倾尽全力。

  夜天湛抱着她微微发抖的身躯,柔声道:“卿尘,不怕,还有我在。”

  卿尘竭力压下心头那股悲哀,轻轻退了小半步。夜天湛并没有强迫她,松开手,替她拭干眼泪:“我派人从西域送回来的药,你收到了吗?”

  卿尘点头。当时那次意外后,她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虚弱。夜天湛那时人在西域,却对天都之事了如指掌,派人千里迢迢飞马送回一批西域特有的珍贵药材,其中一朵天水冰莲只有在极寒之地才生长,是十分罕见的灵药。张定水看过以后如获至宝,用以入药,卿尘服过以后果见奇效,身子才慢慢有所恢复。此事就连夜天凌也十分感激,并曾特地派人去湛王府转达谢意。

  一阵微风穿入船舱,带来些许凉意,夜天湛仔细端详卿尘的脸色,“药管用吗?”他再问。

  卿尘道:“药效很好,多谢你。”

  夜天湛温和一笑,却又冷下神情,沉声含怒:“究竟怎么回事儿?他难道就是这样照顾你,竟然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不是三皇兄和五皇兄,他们用了什么卑鄙手段?”

  出事之后,凌王府对外只是宣称王妃意外小产,知情人少之又少,所以夜天湛也无法尽知事情原委。卿尘不想再提旧事,只是惨然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这并不怪他,他平安无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夜天湛皱眉:“你就这么护着他,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也情愿?”

  卿尘眸光沉静:“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夫妻,不管他要做什么,我一定会站在在他身边。若连我都不能这样对他,还有谁能呢?”

  夜天湛看住她,若有所思,突然问道:“那对我呢?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卿尘幽幽而笑,淡淡答道:“我今晚背着他出宫,你以为我只是为他吗?如果你们真的兵刃相见,你有几分把握赢得了他?”

  夜天湛眸色渐深,却唇角微扬,似玩笑,似认真:“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我把你扣留在身边会怎样?”

  卿尘仍旧笑着:“若如此,你就不是我认识的夜天湛了。”

  “你认识的我又是什么样?”

  卿尘没有看他,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穿过幕纱飘扬似乎看到了轻雾飞绕,云月半照的江面,她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慢慢说道:“君子如玉,明玉似水。”

  夜天湛仰首闭目,笑叹:“卿尘,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待睁开眼睛,他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个女子,那眼中浮光幽暗,便仿佛方才落入其中的雨丝都悄然浸透出来,带着些许忧伤与执著逐渐蔓延到人的心口,漾得满满的,轻凉而涩楚。

  卿尘只觉得心脏沉重又艰难地跳动,几乎无法再承受他的目光。他看着她,仿佛要将接下来的话烙在她心底,“我曾问过你,如果我愿尽我所能给你所有想要的,你可愿答应。我夜天湛只要对你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去做。这一生只要你想要的,我便给你,今天你要的,我答应你。”


  卿尘心中悲喜交集,无法相信她听到的话,亦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他轻轻低头在她耳边:“回天都去,明天,等我凯旋。”

  他的呼吸吹过她的发际,丝缕纠缠,卿尘几乎可以听清他的心跳,如舱外大江波涛,层层击岸,由缓渐急,忽然飓风排空,浊浪滔天,他猛地将她带入怀抱,迅速吻上了她的唇。

  清新而湿润的柔唇,她整个的人似乎化做了一缕微苦的淡香,一道冰凉的溪流,慢慢织成细密的天罗地网,将他禁锢在中央,画地为牢,无处可逃。

  然而他不想逃,这任凭感情毁灭所有理智的刹那,无日,无月,无星,无光,仿佛世界到了尽头。他只是夜天湛,她只是凤卿尘。无关其他,无关过去与将来,无关生与死,悲与喜,对与错,无关这苍苍茫茫,爱恨红尘。

  他唇间炙热的温度与雨意风凉瞬间交撞冲上了头顶,卿尘霍然抬眸,目光落在夜天湛脸上时他立时察觉。

  四目相对,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的秋水,清冷如斯。

  夜天湛手上力道加重,眼中几乎带上了狠厉的深沉。卿尘以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眼光默默凝视着他,他忽然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别人的影子,那样固执的存在在幽深底处,一天雪水,漫空罩下。

  江风刺骨,他唇边生出一丝浸满了涩楚的苦笑,终于缓缓放开了她。

  灯下,阴郁如乌云,完全遮盖了他明湛的眼眸,夜深,云重。

  幽暗的冷焰光影轻摇,似隔着万水千山,俩俩相望,无声无言。

  卿尘眼中唯一所有的便是愧疚,看在夜天湛的眼里却如冰凌钻心。此时此刻,他宁肯看到她的愤怒,也不愿看到她这样眼神。

  惨然一笑,笑黯天地,他蓦地转身,往舱外大步而去。

  幕帘纷乱,江深雾浓,卿尘默然回首,久久望着那道修长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空濛远处。他却似乎越走越近,径直步入了她的心底,停伫,永存,与那最柔软的一处血肉相融。

  黎明悄然而至,天边遥远的晨曦渗出一线若有若无的轻光,缓慢而清晰的透过了白雾茫茫,终于绽放出霞光万道。江风飒飒,轻舟顺水,卿尘站在船头举目远望沐浴在天光中宏伟的帝都,这一刻,归心似箭。


  七月甲申,笼罩了伊歌城数日的阴雨消停,金日耀空,光芒遍洒大地。

  自通往皇城召和门的玄武大街始,数十里泼金飞锦的彩毯遥遥铺道,金旗迎风,御林禁军十步一卫,直通往帝都外城。

  百官云集,时间一点点接近午时,这多日之前便为湛王回京而备下的盛大典礼,现在却谁也不知将是什么局面。

  前来迎接的朝臣中,湛王一派的人个个面色木然。湛王下令羁押济王、遵旨入城的消息传来时,卫宗平顿足长叹,殷监正呆立在太极殿前,呕出一口鲜血,当场昏厥过去。

  此时所有的人心里都只有一个疑问——湛王,他何以突然放手言和,情愿称臣阶下,让近日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午时整,随着几声礼炮高鸣,帝都乾门缓缓打开,万众瞩目的城门处,湛王缓步而入。

  他未着甲胄,甚至未穿亲王常服,一身水色长衫蓝若睛空明波,纤尘不染,飘逸清华。他不曾骑马,徒步迈上柔软的锦毯,孤身一人,未有一兵一卫跟随其后。本该随行入城的四十万铁骑以及迎送公主的使团全部留在城门之外,静候原地。

  沿途金甲禁卫明戟亮戈,耀目光寒,原本使整个帝都都笼罩在一种肃穆与森严的阵势下,却因他的出现突然化做了一片云淡风清。偌大的伊歌城陷入绝对的安静,似乎天地间只有那一片湛蓝的衣角随着他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飘扬,如在闲庭。

  他走得并不快,步履徐缓,神色平静如玉,唇边隐带微笑。

  长路尽头是代表着至尊皇权的华盖龙幡,天威浩然,皇上亲至召和门,将在此册封湛王为九章亲王。天子仪仗之下,夜天凌负手独立,身形峻峭,玄袍之上九龙腾云,气势迫人,尽显王者风范。

  通天大路上,夜天湛步伐孤单,路之尽头,夜天凌形容清冷。

  独行孤立,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彼此锁定了对方的眼睛。目光交撞的刹那,半空中炙热的阳光如结薄冰,迫的万人噤声,皆尽心寒。

  空气凝重得似能被刀切开,湛王唇边笑意却愈深,而夜天凌脸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开薄笑一缕。

  孤独处忽逢对手,双方的精神似乎不约而同陡然攀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仿佛无形之间两柄利剑,龙吟声起,那是对于决战一刻的渴望。

  湛王举步迈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临风卓立。四周只闻衣衫金旗猎猎风中的轻响,这瞬间的停步却让文武百官觉得漫长无期,须臾,只见湛王含笑轻掠前襟,跪拜:“臣,参见吾皇万岁!”

  夜天凌亦淡淡抬手:“七弟辛苦了。”

  掌仪侍官急忙高声通报仪程,大典终于有条不紊地按着预期轨道缓缓进行。

  钟罄鼓乐声中,当湛王自皇上手中接过那代表天朝亲王中最高封爵的九章纹剑时,立在御驾之旁的卫长征清楚感觉到一股浓重而锋锐的杀气。

  他矍然警觉,抬手迅速压上腰间剑柄,却只见皇上面如平湖,湛王颜若和风。什么都没有发生,典礼按步就班的进行着,一切平静如初。

  那股强烈至斯的杀气同时来自于持剑对峙的两人,那剑因此寒意陡生,直逼眼睫,却终究未曾出鞘。


  午时二刻,礼成。

  风和日丽,瑞云呈祥。这兵息干戈的一拜,低下的是铮铮傲骨,高贵与雄心,换来的是四宇安定,江山依旧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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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1:02 am

新章

含光宫中,几个宫女依次跪捧着九翟凤冠、钗钿襢衣、金丝织绣真红霞帔、褙子、中单等冠服环绕四周,一个掌仪女官在旁详细地奏报着几日后册后大典的仪程。

  繁复的衣料窸窣轻响,不时夹杂着玉坠环佩叮咚,静静回荡在寝殿深处,碧瑶正和两个侍女帮卿尘将冠服之后云纹曳地的霞帔整好,“娘娘,正合身呢。”

  卿尘轻轻抬手示意身旁的女官停下,转身问道:“多长时间?”

  女官答道:“回娘娘,整个大典共三个时辰。”

  卿尘眉梢微紧,“这么久?”

  女官恭敬地道:“此次是皇上册后的正典,所以时间格外长些。”

  卿尘微微颔首:“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待掌仪女官退下,有侍女进来禀道:“娘娘,皇上今晚传膳含光宫。”

  卿尘应了一声,碧瑶忍不住惊喜,问道:“娘娘,尚衣监昨日送来那几件新制的宫装都很是用了心的。那件茜红底子的就很不错,显得人精神,不过我记得有件流岚色绣木兰花的也好,既贵气又雅致,我让她们都拿来看看可好?”

  卿尘此时只穿了件杏色软丝中衣,“不必了,我有些冷,把那件披帛给我。”

  碧瑶返身取了披帛替她搭在肩头,一袭云色婉转,双肩若削,盈盈瘦弱,卿尘随意靠在凤榻上,丝毫没有起身梳妆更衣的意思。

  碧瑶忍不住催她:“皇上一会就到了,娘娘不换衣服吗?”

  卿尘抬眼应了一句:“他是来看衣服的?”

  碧瑶愣道:“当然不是。”

  卿尘复又合眸。

  碧瑶不由替她着急,劝道:“娘娘,都几天了,皇上现在分明是先行和好,您就服下软吧。”

  卿尘闭目不语,那日她外出回宫,未入上九坊便遇上卫长征等带着玄甲军寻来。护城水师竟出动了虎贲战船,楚堰江中森严一片战备状态。回宫后只见夜天凌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一句解释也不听,当即命将冥执等随卿尘出宫的侍卫各掌二十军棍。卿尘极力阻拦,他冷冷无视,殿前一片杖击之声,鲜血横飞。卿尘恨极,一怒之下拂袖回宫,已经几天没和夜天凌说过一句话。夜天凌亦不似往常每日来含光宫就寝,再加上朝事繁多,俩人倒真像就这么生分下来,只看的碧瑶她们暗暗着急。

  碧瑶见卿尘这般倔强,低声再劝:“内廷司都已经上了添选妃嫔的议章,皇上毕竟是天子,您这样怎么能行呢?”

  卿尘那晚在江上着了点风寒,这几天一直不太舒服。刚才被那些冠服折腾了半天,此时只觉周身乏力,听了此话不免更添烦闷,闭着眼睛道:“我睡一会儿,皇上来了你再叫我。”

  碧瑶见她十分困倦,又深知她的脾气,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得仔细关了花窗,悄声退出。

  碧瑶走了后,卿尘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身拢着披帛坐在那里。面前铜镜映出她的容颜,她漫无目的地垂眸看着云帛散开在脚边,那丝丝入扣的纹路看在眼中却不时有些模糊。她抬手撑着额角,突然瞥见铜镜中多了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青衫淡淡,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目光深邃,静静望着镜中的她。

  寝殿中长明的宫灯轻微一跳,卿尘低声轻叹,站起身来。不料眼前竟猛地一黑,她急忙伸手去扶镜案,谁知却正按在打开的妆奁之上。玉声乱响,凤簪翠环飞落一地,夜天凌已经疾步上前将她扶住。碧瑶她们被东西落地的声音惊动,匆忙赶进来,只见满地狼狈,皇上抓着皇后的手一脸怒容。

  随后而来的宫娥内侍跪了一地,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敢说话。只有碧瑶战战兢兢叫道:“皇上,娘娘……”

  卿尘一阵晕眩过去,见碧瑶等人都十分惶恐地看着他俩,缓声道:“这里没事,都下去吧。”

  碧瑶心里七上八下的,看这样子倒像是俩人真吵起来了,却又怕冒然相劝适得其反,斗胆说了句:“皇上,娘娘身子不舒服,您……”

  卿尘眸光淡淡往这边一扫,碧瑶便不敢再说,无法可施,只好带着众人暂时退出殿外。

  卿尘靠着夜天凌的搀扶坐下,夜天凌不悦道:“觉得不舒服怎么不宣御医,你这又是跟谁赌气?”

  卿尘眸色一黯,无心和他争吵,只说道:“不过是刚才试冠服站得久了有些累,这些凤冠霞帔看来并不适合我。”

  听她这么说,夜天凌脸色微沉,这几天心里窝着的火气不禁被勾起苗头,隐隐便要发作。

  俩人僵持着,殿中一时异常地安静。

  卿尘倚着凤榻,倦倦合上眼眸。她原本便是强打着精神,现下更觉得胸口滞闷,忍不住频频咳嗽。突然一只手覆上额头,接着便听夜天凌愠怒的声音道:“传御医!”

  卿尘自己清楚这症状,待要说不用御医,只见夜天凌神色严厉,着实也无力再行争辩,便任御医赶来请脉开药,不一会儿侍女们先奉了姜汤上来。

  她素来不喜姜汤的味道,却在夜天凌的怒视下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玉盏掷回盘中,转身向内静躺着。侍女们细碎的脚步陆续消失在殿外,四周空空荡荡便显得格外冷清,卿尘身上却搭来薄衾,“怎么,背着我做出那么大胆的事,还跟我发脾气?”夜天凌话语低沉,颇为不悦。

  卿尘并不后悔那晚出城惹得他不快,说道:“我若做错了,你罚我便是,为何却拿冥执他们出气?何况我已经回来了,四十万大军平安入城,我又哪里做错了?”

  话未说完,夜天凌剑眉猛蹙,伸手硬将她从榻上拉起来面对自己,怒道:“你若是回不来呢!我夜天凌十余年铁血征战,踏平山河万里,区区四十万大军能耐我何?用得着你夜出帝都,孤身犯险!你是怕我输了这一阵,还是怕他丧命于我剑下?”

  他几乎是声色俱厉,目光严邃冷冽,迫得人如坠冰窖,卿尘脱口便道:“我确实是怕,我怕你们任何一个再变成第二个十一!”

  夜天凌脸色猛地僵住,额前青筋隐现,眼中的凌厉却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说出这话,卿尘也呆了片刻,转而侧首垂眸,满身尽是黯然:“当年击鞠场上和你并肩作战的五个人,如今只剩下他和十二了。你若真的信我,就不该恼我,我虽是胆大行事,却也是深思熟虑过。现在非但你与他安然无恙,近百万将士也不必自相残杀,这些许冒险难道不值?”

  夜天凌狠狠揽着她,眸中戾气低沉:“若不是因为信你,我当晚便已下令挥军平叛。我虽信你有把握全身而退,但你若当真有所闪失,帝都中岂止是血流成河的局面!但那又于事何补?难道还能再有奇迹,再让我隔着千年万年遇到一个宁文清,或是一个凤卿尘?”

  他霸道的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那字字句句像是丛丛炙热的火焰,灼得人心中又暖又痛。卿尘向来言辞不输于他,此时却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触得他的心跳在手底起伏不平,当真已是怒极。

  卿尘愣愕间,只听他再道:“这江山王位,不过就是游戏一场,我岂会用你的安危去换取,又岂容他人觊觎于你?我若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天下!”

  卿尘心里早已柔软一片,面上却不服软,下颌微扬:“我既然是你的妻子,难道还怕了这点儿风险?我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凭什么做你的妻子?”

  夜天凌一怔,顿时哭笑不得,又气又恨:“是我的妻子就得听我的,你要是再敢背着我自作主张,我……”

  他说到这里顿住,卿尘修眉一挑,问道:“你怎样?”

  夜天凌见她眸中黑盈盈一片,尽是柔情暖意,近在眼前地这么看着他,硬将那满腔怒火包围、缠绕,寸寸化做了无奈。终于长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老天怎么送了你这么个女人来!”

  卿尘头抵着他的肩膀,幽幽说道:“我这女人既让你如此不满,他们已准备了天下美女供你挑选,想必总有善解人意的。”

  夜天凌微怔,扳过她身子问道:“什么?”

  卿尘淡淡抬眸,看住他:“内廷司已拟好了添选妃嫔的标准,六宫中一后、四妃、九嫔之下,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宝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八品之下六局二十四司掌仪女官各四名,司二十八人,典二十八人,掌二十八人,其他无品级女官人数不定。”

  夜天凌听得大皱眉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卿尘道:“议章两天前便送致远殿了,你难道没见着?”

  夜天凌失笑:“没留意,光那些朝事的奏章还不够我看,哪有时间看这些。”

  卿尘见他眼中倦色淡淡,想必又是几夜未曾安眠,不忍再同他去计较这些,只是静静与他相拥。夜天凌抚着她披泻肩头的长发,良久,突然一笑:“明天下旨让内廷司整顿宫闱去,免得他们没事找事做。”

  卿尘笑笑不语,往他怀中靠了靠,他身上温暖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仿佛惊涛骇浪里一湾平静的桃源。该说的话她早就说过了,不必再重复。他不曾信誓旦旦地给她任何承诺,只是他懂她要什么,有些事情他会去做,他会护着她,她知道。一股倦意压了过来,她闭上眼睛,留恋于熟悉的怀抱,什么都不再想。

  夜天凌不料卿尘就这么依偎在这里睡去,颇为无奈,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此时此刻心中却只余爱怜。

  气她恨她,却又岂不知她为何甘冒奇险?她从来就不是他的弱点,她是与他心心相印的知己,风雨同舟的伴侣,一路相随,一生相伴,因彼此而精彩,共比翼而同辉。他就这样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安静不动。几天来的冷淡一旦揭开,才发现原来心里眼里早都是她的影子,再看一生也看不够,什么三宫六院,娇娥粉黛,都不及她一颦一笑。

  这世上有了她,他眼中便只有她,这世上若无她,他便一无所有。

  过了些时候,卿尘正睡得昏昏沉沉,晏奚在殿外求见。夜天凌没说话,只是示意他进来。

  晏奚到了榻前,怕惊动卿尘,压低了声音禀道:“皇上,湛王求见殷娘娘,已经来了快两个时辰了。”

  夜天凌皱眉,沉声只说了一句话:“让他回去。”

  夜天凌即位后,加封太后为太皇太后,追封莲贵妃为和惠皇太后。天帝的妃嫔中,除了苏淑妃晋为皇太妃外,都依例送往千悯寺居住。殷皇后虽是正宫娘娘,却并没有受到尊封,如今迁居清泉宫,身份颇为尴尬。湛王回京后曾数次请见母后,却都未得准许,晏奚看皇上的脸色,情知多说无益,正欲退下,卿尘却听到声音醒了过来,“晏奚,慢着。”

  晏奚躬身留步:“娘娘。”

  卿尘垂眸思忖片刻,对夜天凌一笑,赤足步下凤榻,站在案前写了几个字,回头吩咐晏奚:“带给湛王。”

  晏奚迟疑地看向夜天凌,夜天凌下颌轻抬,他便取了笺纸,退出含光宫,待进了致远殿偏殿,便见湛王负手站在窗前。午后的阳光穿窗落在他身上,耀得那身亲王常服上的五爪云龙栩栩如飞,背在身后的手稳持,清雅的面容淡定。他平静地看着御苑中草木葳蕤,秀水碧流,似乎从晏奚走时便一直这样站着,分毫未动。

  听到脚步声,夜天湛回头看去,晏奚上前道:“王爷,皇上现在含光宫,恐怕一时不会回来。”

  尚未抬头,便感到一道明锐的目光落在身前,湛王温润如冰丝的声音淡淡响起:“本王在这里等。”

  晏奚抬眼看去,只见湛王已然重新看向窗外,眼前唯余背影挺拔。他将笺纸呈上,再说道:“这是皇后娘娘给王爷的,请王爷过目。”

  夜天湛意外地回身,接过笺纸展开,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视如我母。

  清墨乌亮,化做他眼中一丝震动。他虽然一直见不到殷皇后,却也知道殷皇后除了名份上未得晋封之外,一切吃穿用度皆保持先前皇后之例,不曾有分毫更改。既然有卿尘在,他倒并不担心母后会受委屈,此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他沉思良久,唇边逸出一丝极轻的叹息,没再说什么,只是终于转身举步离开了致远殿。


  晏奚走后,夜天凌没问卿尘刚才写了什么,也没有起身,扶着膝盖又坐了会儿,方才慢慢站起来,只一动,便暗中抽了口冷气。

  卿尘看他神色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忙说:“快走走,活动下气血。”

  夜天凌一边抻着肩膀,一边回头,忽然轻轻一笑,深眸中满是戏谑的意味。

  卿尘有些脸红,低了头又从睫毛下瞥他,终于忍不住又问,“好些了?”

  夜天凌血气在全身流转一周天,那种酸麻的感觉逐渐消退,笑着扬声吩咐道:“来人,掌灯!”

  立刻便有两排绯衣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盏青玉缠金灯,步履轻巧,将寝殿中灯火一一点燃。

  夜天凌转回卿尘身前,伸手试试她额头:“要不要再睡会儿?这几天养好精神,待到册后大典,天下人可都看着你呢。”

  卿尘睡时出了一身汗,身上虽略微轻松了些,却仍旧软软乏力,靠回凤榻之上,问道:“怎么突然要举行什么册后的大典?这些日子我要被那些女官折磨死了。”

  夜天凌指尖抚过她修长的黛眉,淡笑道:“我要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子。”

  卿尘悠然笑问:“难道没有册后大典,我就不是你的妻子了?”

  夜天凌道:“不一样。”

  卿尘淡声道:“怎么不一样?你是夜天凌也好,是王爷也好,是天子也好,对我来说不过是我的夫君,就这么一个人,都一样的。”

  夜天凌躺在她身边,一只手垫在脑后,目光遥遥望出去:“清儿,这天下只要是我的东西,便是你的,只要能给你的,我都要给你。我的妻子,我不要她有半分委屈或是遗憾。”

  卿尘以手支颐,长发散垂在他脸侧,随着她侧首浅笑的动作,微有兰若的清香。他伸手穿过那道墨色的幕帘,如同穿入了神秘的梦境,她的美无处不在,无处可藏。

  卿尘抬手与他十指相握,贴在面颊旁,微笑说道:“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便足够,不必非让别人也清楚。四哥,你让他们把册后的典礼取消了吧,我想要的,你早已给了我,我并不在乎这个。这一次大典,前后耗内银近十万两,劳师动众,却不过只是给天下人看个风光。如今北疆战乱方休,百事待兴,稳定西域、南治大江都等着国库的银子,有多少人盼着我们顾此失彼。十万两银子虽不是什么大数目,却还是用在刀刃上更好。再说,我也实在没精神应付那些礼仪,不如让我清闲一日更好。”

  夜天凌静默片刻,“你若坚持不要,便依你。我今天看了他们的奏本,那些仪程确实太过烦琐,正想问你的意见。外面暑气太盛,你身子又不舒服,我也怕你吃不消。”

  卿尘心满意足地柔声道:“如此多谢圣上恩典。”

  夜天凌垂眸看她,扬眉淡笑:“免了。”他抬手拥着卿尘,卿尘见他许久不说话,似乎有什么事情想得出神,不由问道:“四哥,你在想什么?”

  夜天凌扭头看向她,此时他双目熠熠,精光摄人,先前的些许疲惫早已荡然无存,“清儿,你可知我有多少事想做?”他伸开手掌在面前劲握成拳:“这帝王之业不在手握王权的一刻辉煌,而在于盛世大治、国富民强。给我十年之期,我不会让你、让我的臣民失望,甚至我的对手,也必以与我对敌为荣。”

  卿尘仿佛看到了昔日大漠飞沙,千军万马前他睥睨群雄的一刻,他冷对众生,他雄心万丈。这个男人征服了她,亦征服天下,她征服了这个男人,亦与他携手,共赴天下。

  “四哥,一山尽处是一山,峰高路险,正是好风景,我已经忍不住想去攀登游览了呢!”

  夜天凌拥她在怀,长声笑道:“今日天朝有帝如我,有后如你,必将千古传颂,万世景仰。你我此生痛快!”

  卿尘笑搂着他的脖颈,明靥如花,吐气如兰,夜天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忽然翻身吻住了她柔美的红唇。卿尘星眸轻阖,调皮地伸手探进他的衣衫,指尖温软,沿着他的脊背流连辗转,一路滑下。

  夜天凌呼吸逐渐急促,低声道:“清儿。”卿尘含糊地应他,温香软玉,雪肤凝琼,兰芝般的清香缠绵,诱人心悸。她肌肤间的温度沿着他掌心的轻抚烧起爱恋缠绵,他却突然将头埋在她颈间懊恼地叹息一声,撑起身子坐在榻边,背对着她。

  卿尘十分奇怪,勾住他的腰探身过去,询问地看他。

  夜天凌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身上还发着热,好好躺着去。”
  卿尘一愣,随即笑着蹭往他怀里,夜天凌紧揽着她,声音微哑:“别闹,要是睡不着了,就陪我看会儿奏章。斯惟云的手本今天送来了,你也看看,有几条建议很是不错。”

  卿尘听他这么说,便不闹他了。夜天凌命人去致远殿将奏章取来此处,传了晚膳。用过膳后,他坐在案榻前专注于未尽的政务,卿尘便靠在近旁细细翻看斯惟云的手本。

  俩人不时交谈几句,不觉夜入中宵,宫灯影长,满室静谧,偶尔无意抬眸,目光相遇,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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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1:04 am

桂宫长恨不记春

翌日,殿中内侍传昊帝旨意取消了原定月末的册后大典,凤衍听说后,心下不免泛起隐忧。

  近日来宫中多有帝后不和的说法,据传言昊帝曾在含光宫大发雷霆,似乎为得是湛王之事。凤衍在中书省值房内负手踱步,中宫皇后,这可是凤家最大的依持。当初她远湛王,弃九王,一手替凤家选中出人意料的凌王,现在大局初定,她却又在这当口因湛王与之失和,岂能叫人不生担忧?

  再过几日,天气日渐炎热,帝后同赴宣圣宫避暑。昊帝却只在行宫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便起驾回宫,将皇后独自留在宣圣宫。

  如此一来不但凤衍心中疑惑,人们都开始议论纷纷。从当年的种种传说到如今凌王登基湛王回京,多数人都猜测皇后不过是昊帝牵制湛王的棋子,或是凤家联姻皇族的手段。更有不少人唏嘘湛王爱美人不爱江山,叹有情人难成眷属。

  这些传言卿尘并非没有听到,却充耳不闻,自在宣圣宫静心休养。那次意外之后她身子越发不如从前,些许风寒竟反复难愈,接连数日低热不退。夜天凌甚为担心,仔细问过御医后,亲自送她到宣圣宫静养。

  卿尘不耐烦宫中御医随侍,夜天凌也不坚持,只派人去牧原堂将张定水请来,要他在行宫小住一月。卿尘不由笑他小题大做,但平时与张定水谈医论药,倒十分惬意。既无事烦扰,心情又轻松,身子便大有好转。

  静苑幽林,三两盏淡茶,清风白云,流水自在山间。转眼盛暑已过,卿尘觉得精神渐好,便准备回鸾天都,只因入秋之后不久,便是太皇太后大寿之日。

  此次大寿宫中原想热闹庆祝一番,但太皇太后自去年冬天便卧病在床,身体衰弱,已没有精力出席寿筵大典,只命一切从简。

  当日大正宫中政权更迭,夜天凌早便调拨御林禁卫驻守延熙宫,是以外面天翻地覆,却也不曾惊扰到太皇太后。只是事后太皇太后得知天帝与汐王、济王的情况,不免伤心不已。卿尘虽医术精湛,却也只能治病医痛,并不能阻止衰老,皇宗司私底下已经开始筹划殡仪,只恐怕太皇太后与太上皇都熬不过今年冬天,到时候手忙脚乱。

  到了大寿那日,文武百官在圣华门叩祝太皇太后慈寿福安,延熙宫女官出宣太皇太后懿旨,颁下赏赐,免外臣觐见。苏太妃与皇后率内外命妇、二品以上臣工内眷入延熙宫朝贺。献礼、祝寿之后,各命妇、夫人依序退出,只留内宫妃嫔及诸王妃赐宴。

  早朝一过,夜天凌便直接赶来延熙宫,灝王、湛王、漓王亦随后而至。太皇太后由侍女扶着自寝宫走出,夜天凌见皇祖母步履艰难,巍巍颤颤,明明是喜庆的日子心中却没来由生出伤感,敛了神情,快步上前亲自搀扶。

  太皇太后握了夜天凌的手,看着灝王几个兄弟趋前叩请皇祖母寿安,突然长叹一声:“今年人少了,明年我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着你们来贺寿。”

  众人笑意都是一滞,四周略见沉闷,却接着便听夜天湛朗朗笑道:“皇祖母不见今年还多了人吗?”

  笑语春风,将凝滞的气氛顿时带了过去,众人的眼光也被吸引到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见夜天湛微笑对她颔首,便移步上前。她身材窈窕,婀娜修长,薄纱半遮面,让人看不太清她的模样,但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妩媚,顾盼间风姿尽现。

  这正是于阗国朵霞公主,大家都往朵霞看去的时候,皇上目光却只在她那里一停,随即看向湛王,而与此同时,湛王也正向他这边看来。两人视线半空相遇,似乎在那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湛王携于阗公主回天都之后,朝中形势一直处于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大臣之间明显分为两派,拥护湛王之人并不减少,相反湛王息战止兵之举更让众人称颂,甚至一些军中将士也敬服湛王统御军队爱惜士兵,纷纷以“贤王”称之。湛王这番以退为进收获奇效,夺嫡宫变的刀光剑影逐渐淡去,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凶险的战争正缓缓拉开帷幕。

  只是此时,无论是皇上还是湛王,却没有人愿意将这些在太皇太后面前表露半分。

  朵霞大大方方地上前给太皇太后贺寿,她汉语说的很是不错,语调明朗轻快,入耳动听。太皇太后见了朵霞这般形容,忆起些许往事,对苏太妃道:“这倒叫我想起一人来。”

  苏太妃情知说得是谁,当年天帝带着茉莲公主回京时的情景亦清楚地浮上心头,她柔声道:“母后,隔着这面纱,什么人都有几分像的。”

  太皇太后道:“想是我老了,有这面纱在,便看不清楚人了。”

  十二在旁笑说:“七哥让公主遮着面纱,可是怕公主的美貌被别人看去?这未免太小气了吧!”

  夜天湛“呵呵”一笑,尚未答话,便见朵霞明眸流转,说道:“轻纱遮面是我们西域的习俗,只为了遮挡风沙日晒,中原女子到了我们那里也是这样的。你们若是不喜欢,我便不戴了。”说着玉手轻扬,便将面纱落下。只见她肌肤白得异乎寻常,琼鼻桃腮,丹唇皓齿,那双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骤然搭配上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众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约而同涌起惊艳的感觉。

  卿尘早就听说过朵霞的美貌以及她与湛王在西域的传闻,淡淡笑着往夜天湛看去。这一转头,却发现夜天湛也正看着她,眸底深处专注的神情脉脉无言,动人心肠。却只瞬息,他扬唇一笑,笑里全是漫不在乎的潇洒,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让朵霞摘了面纱,待会儿回府时我的侍卫们怕是要不够用。”

  太皇太后指着他:“看他得意的,凌儿,今晚你让御林侍卫给他把公主送回府去。”

  夜天凌答应:“皇祖母放心,待会儿再让内廷司看看库里还有多少丝缎,都送到湛王府,以后但凡公主出府,便让七弟护个严实。”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一时间其乐融融。卿尘示意内侍传宴,特地让朵霞公主与她同席,陪伴太皇太后说话,再往下便是靳慧与湛王世子元修。

  湛王身边是王妃卫嫣,一直颇含敌意地看着朵霞公主。朵霞却就当没看见,偶尔抬头时黑宝石般的眼眸明光闪耀,随即高傲地扬起下颌。卫嫣心头便似被猫抓了一把,而更让她耿耿于怀的却是于近旁静坐着的卿尘。

  想起近来沸扬天都的传言,自己的夫君便是为了这个女人连皇位都拱手出让!她一句话,竟让他连命都敢赌上,竟让他将王府中他妻儿,将所有追随他的仕族都弃之不顾!如今这个女人位居正宫,一身鸾红凤服明媚端秀,那红如汩汩的鲜血浇灌入心,催得嫉恨野草一般疯狂生长,即将要湮没人的理智。卫嫣手压着嵌金象牙箸禁不住恨得发抖,却忽然便觉得一道温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只见夜天湛笑握玉盏,正自旁看过来:“我们该给皇祖母敬酒了。”

  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暖酒的香气就在耳边,鸦鬓修眉下一双略挑的丹凤眼在宫灯影里深浅难辨,卫嫣身不由己地随他起身,端盏、微笑、祝酒……几乎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能听到他温文从容的声音,回荡心头。待到重新落座,席间众人谈笑依旧。夜天湛斟了酒对她举杯,低声道:“我这一年多征战在外,府中辛苦你了。”

  体贴的话语如玉罄轻击,清水入盏,低沉而轻缓,卫嫣微垂螓首,“这都是妾身份内之事,只要王爷在外平安就好。”

  夜天湛微微一笑,将酒饮尽。那早已预料的一笑,几分疏淡在光影中一晃而过,快得叫人不及捕捉便已无影无踪。他把玩着玉盏,盯着卫嫣漫不经心地道:“这些日子慧儿和朵霞一直相处得不错。”

  闲话中若有若无的深意,卫嫣心里突地一跳,抬头时他却早已望向对面,目光落处,靳慧正抱着元修温柔地微笑着。元修清秀可爱的模样便如满桶冰水将刚刚暖起来的心头浇了个通透,卫嫣修长的指甲缓缓嵌进掌心,无声垂眸。

  元修已经一岁多了,正是要学着调皮的时候。他似乎特别喜欢卿尘,坐在靳慧怀中不时的要往卿尘那边扑,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说什么。靳慧被他闹得没辙了,便要让人带他下去,卿尘却伸手接过元修,笑道:“任他闹吧,皇祖母看着也高兴,我抱着他就是。”

  元修被卿尘抱着,立刻喜笑颜开,小手抓着她鸾服上的绶带不放。卿尘环着元修在膝头,孩子小小的身体带着醇浓的奶香,那样娇嫩柔软,叫人忍不住去呵护。元修有一双像极了夜天湛的眼睛,眼角微挑,眸心乌黑晶亮,望着人的时候总似带上笑意。那乌溜溜的眼珠看得卿尘心里有一处地方轻轻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便想,这若是她的孩子该多好,若是她的孩子,她会不知道要怎么疼他。一股酸楚便那么泛上心头,她极轻地叹息,不期然抬头,却见夜天凌正看着这边。

  四目相对,他眼神中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歉疚,格外深邃柔和,她对他微微一笑,不必说什么,彼此早已心意相知。她从来没有怪他,又怎么能怪他呢?他的痛丝毫不比她少啊!只要他还平安地在身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元修不安分地在卿尘怀里蹭来蹭去,卿尘教他喊太祖母,他似懂非懂,依着卿尘示意的方向口齿不清地道:“菜祖母!”

  大伙儿顿时都乐了,卿尘啼笑皆非地点着元修额头:“是太祖母,太……祖母。”

  元修侧首看太皇太后,好像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太祖母!”这下喊得正确无比,太皇太后慈怀大悦,忙着答应,谁料元修回头仰着小脸看卿尘,清晰地对她叫道:“母亲!”

  卿尘愣在那里,诧异低头,元修顺势搂住她的脖子,软嘟嘟的小嘴一下子便亲在她脸上。他咯咯笑着抱卿尘,卿尘还没回过神来,十二已在对面打趣道:“不得了,这么小年纪就学会唐突佳人,长大了可怎么办?”

  卿尘此时疼极了元修,护着他:“长大了只要不像他十二王叔,怎么都好!”

  十二道:“这话我倒要找皇祖母评评理了。哎!抱元修离皇祖母和公主远点儿,你们前后左右的都是美人,别让他小小年纪就看花了眼!”

  太皇太后笑骂十二嘴贫,朵霞公主倒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十二不像夜天凌那样清冷,不像灝王那样淡远,也不像夜天湛那样难以琢磨,最好相处,不禁就对他笑了过去,倒把十二笑得一怔,俊面微红。

  夜天湛此时却没注意朵霞公主,只凝神望着卿尘和元修。

  卫嫣冷眼旁观,他唇角那抹笑全然不是平素的高贵与疏离,他笑得这般真实,一缕刻骨的柔情在那笑中缓缓流淌,轻轻蔓延,卫嫣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此时此刻心中的念想,他盼望着那个抱着元修的女子就是孩子的母亲,哪怕只一刻看着都是令人愉悦的。他这样由衷的不加丝毫掩饰的笑,她曾经多少次热切地盼望过,眼前她看到了,却偏偏又恨极了这样的笑。

  她若是什么都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可是新婚之夜她听得那样清楚,他叫着别人的名字!她似乎已经站到了悬崖的边际,底下是万丈深渊,而他的笑在前方诱惑着她,纵身跃下。

  “娘娘既然这么喜欢元修,不如请皇上下旨接元修入宫来住好了,也好陪伴太皇太后身边,常常得见。”

  卫嫣的话突兀地响起,夜天湛笑意猛收,不能置信地看向她,靳慧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声惊呼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忍住。

  殿中欢声笑语刹那全无,在场之人纷纷看向皇上。

  原本亲王世子入宫教养也是平常之事,但眼前这形势,元修一旦入宫,便如殷皇后般成了牵制湛王的人质。只要皇上有这个心思,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一句话,却只见皇上唇边一抹淡笑,讳莫如深。他将手边金箸放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卿尘和元修一眼。

  元修此时玩得累了,抓着卿尘的衣襟渐渐要睡过去,幼小的孩子丝毫不知自己正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卿尘轻轻拍着他,温柔含笑道:“孩子还小,离开母亲难免会不适应,”她抬头和夜天凌对视了片刻,“等到元修再长大些,自然是要进宫学习的。到时候不妨请大皇兄做师傅,咱们交给十二王爷不放心,交给大皇兄总是放心的吧?”

  十二接话道:“怎么又扯上我?文才我是比不上大皇兄,但武功大皇兄就不如我了,到时别求我来教啊!”

  这时夜天凌淡笑道:“七弟文武双全,虎父无犬子,元修将来必定如他般出众,岂用得着他人操心?”

  夜天湛先前一刻的惊怒早已恢复如常,随即道:“还要请皇兄多加教诲才是。”

  夜天凌道:“孩子还小,说这些未免过早了,难得此时还能在母亲身边撒娇,何苦逼迫他们。”

  夜天湛不料他会有这样的话,这话中之意似明未明,竟像说这代人的事与下代无关。再想想汐王和济王,除了赐死了汐王长子之外,倒真是没有过分牵连。便是这份心胸气度,他扬眉往上看去,只觉有此对手,竟叫人胸怀舒畅。

  卿尘说完那话,便只低头哄着元修入睡,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挑起事端的卫嫣看一眼。夜天凌的话别人或许不懂,她却听懂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的意思他果然也懂了。

  眼见着元修睡得沉了,她小心地将他交给靳慧,靳慧早急得揪心,立刻便接过孩子来紧紧抱着,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卿尘对她安慰地一笑,轻声道:“放心。”

  靳慧微噙着泪,“多谢娘娘。”

  卿尘此时才往卫嫣那里看去,只淡淡一瞥,眼中一锋锐利盯得卫嫣脸色青白,她转身徐徐笑道:“坐了这么久,想必皇祖母要累了,皇上,咱们还是请皇祖母早点歇息吧。”

  太皇太后确也已经精神不济,夜天凌便率众人再为太皇太后上寿,卿尘亲自扶了太皇太后入内安歇。这时一个女官匆匆入内,在卿尘身前轻声禀报了什么,卿尘眉心一拢,还未及说话,殿前内侍已经高声通报:“殷娘娘到!”

  夜天湛闻声浑身一震,转身便往殿外看去。

  金檐华柱下,殷皇后正快步走来,身后跟着若干女官内侍,仓惶小跑。她身着明红鸾裙凤衣,云鬓高耸,钗钿华美,妆容精致,仪态高贵,眼底些许的憔悴并没有影响她骄傲的身姿,端庄雍容,一如从前。

  原本已经要退出的众人都停住了脚步,殷皇后到了殿中,先给太皇太后行礼:“母后大寿,我险些便不能来,如今晚了一步,还请母后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命她平身,殷皇后环视众人,眼中光彩迫人。夜天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母后!”卫嫣等人也急忙随他拜下。

  殷皇后低头看向儿子,神情之中满是爱恨交加。她握着夜天湛的手微微发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了下去,再一抬头看到了朵霞,有些惊讶。夜天湛忙道:“母后,这是朵霞公主。”

  谁知殷皇后立刻眉眼一落,冷声道:“生得这般妖媚,这些异族女人除了蛊惑男人祸国殃民之外做不出半点儿好事,你给我记住了,离这种狐媚子远些!”

  众皆闻言色变,谁都听得出她这不光扫了朵霞的颜面,分明更是意有所指。夜天凌眸色陡深,隐见怒意,却只碍着在太皇太后面前没有发作。

  朵霞身为公主,在于阗国备受国王宠爱,入嫁天朝也被视为上宾,礼遇有加,何曾听过这般话语,美目一挑,站起来便道:“娘娘,自古只要有耽迷美色误国误民的事,都将女子说成是红颜祸水,却不知本是那些男人自己昏庸无道。若是心志清明,谁能蛊惑得了他们?若原本便糊涂,即便没有绝色当前也是一样。我仰慕王爷志高才俊,情愿随他远嫁中原,倒不认为他是那种区区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聩之人。”

  大家都没想到朵霞如此大胆,竟然当面顶撞殷皇后。殷皇后更是出乎意料,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头即刻给殷皇后请罪:“母后,朵霞年轻不懂事,话说得有些过了,儿臣替她给母后陪不是。儿臣不是糊涂之人。还请母后放心。”

  殷皇后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别说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后不还是坏在那异族妖女手中!你又哪里不糊涂了?”

  夜天湛焦虑万分,他心中纵有千般打算,现在却一分也不能对殷皇后说,只沉声截断她的话:“母后!”

  殷皇后甩开他的手,对太皇太后道:“母后,您也都看在眼里,夜氏皇族从始帝往下,哪个不是困在这个‘情’字里?穆帝、天帝,还有眼前这些,无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吗?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纸里包不住火,您心里再清楚不过,现在这个皇上,到底是……”

  她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厉声喝道:“住口!”

  夜天凌眸中深暗处冷澹澹地泛出杀意。殷皇后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别人不知,卿尘却清楚是什么,心谷遽沉。若再说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后性命了。

  太皇太后扶着卿尘的手面对众人,徐徐说道:“灝儿,带着你的弟弟们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没有我的吩咐,一律不准进殿。”

  看过眼前儿孙,太皇太后老迈的眼中隐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光泽,那是历经岁月的睿智与通达,看尽人世的平静与深沉。些许的病态都被这光泽掩盖,此时的太皇太后似是换作了另外一个人。

  内侍宫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亲,迟疑不愿举步。十二走到他身边,攀住他手臂:“七哥。”夜天湛对上那双素来散漫率性的的眸子,那其中稍纵即逝的锐光如他臂上现在感觉着的力道,强迫他压下心中翻腾不已的情绪。他回头,殷皇后站在大殿中七彩灿烂的琉璃灯下向他投来一瞥,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母亲原来离他这般遥远,生他养他的人,竟最无法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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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1:20 am

桂宫长恨不记春(下)

太皇太后双目半阖,略加思量,说道:“哦,你们是找到了当年那个御医。”

  殷皇后道:“母后原来还记得那个御医。”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不错,我虽然老了,这么个人还是记得起来的。当初我一时心软,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终究还是生出后患。也难为你们能想到此事,也还能找到这个人。”

  殷皇后道:“这便是天意,查了这些年,本以为不可能,却到底还是找到了。”

  太皇太后道:“看来你们是早就有心了,不过现在你们知道了,又怎样呢?”

  殷皇后道:“母后将这秘密隐藏了这么多年,纵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份上护着他,却不想想莲妃那种狐媚子,谁知她当初怀的究竟是什么人的孩子?”

  “砰”的一声,夜天凌一掌击上御案,他再好的涵养,听到殷皇后当面如此侮辱母亲,也不禁怒火中烧:“你说什么!”

  卿尘心中一惊,太皇太后扭头喝道:“凌儿!”

  夜天凌凡事肆无忌惮,却唯独对太皇太后尊敬有加,终于强忍下心中怒意。卿尘将手覆在他手上,他脸上冷意稍缓,但依旧骇人。

  殷皇后被夜天凌身上的狠厉吓得退了一步,但随即站定,毫不相让地继续说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儿子,有何资格继承大统?即便天帝曾有传位诏书,也分明是被蒙骗所至!他篡位夺嫡,如今又将天帝幽禁在福明宫,生死不知,母后难道就袖手旁观吗?”

  太皇太后眸眼一抬,竟有种威严的气势从那目光中散出,“你既然来找我,想必还没忘记天帝是怎么登上这帝位的,当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大统?”

  殷皇后道:“正是母后那时英明决断,才有这数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业岂能毁在别人手中?还请母后做主!”

  太皇太后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业,那你可知我当时为何要保天帝登基?”

  殷皇后怔了片刻,答道:“母后自然是为国择贤君而立。”

  太皇太后隐隐一笑,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当年穆帝驾崩,身后留有两子,我不立他们,固然是因为他们年幼,却更是因为他们做不了这个位置。那两个孩子,衍昭生性冲动,爱感情用事,衍暄胆小懦弱,难当大任。若将这偌大的国家交给他们,如何叫人放心?国立幼主,在旁虎视眈眈的仕族必掌重权,我们孤儿寡母,岂不艰难?所以我设法迫使他们拥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维艰,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后来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现在我护着皇上,都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私心,只为这天朝的基业不能葬送在我这里。皇上是我从小一手带大的,我深知他必不会让我失望。”


  殷皇后道:“母后这样说,我倒要问了,难道湛儿就不如别人吗?”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她脸上,意味深长地道:“湛儿很好,凭心而论,有些地方他甚至胜过皇上。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这个母亲。”

  殷皇后纤眉细挑,神色傲然不悦:“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不急不缓地道:“其实你也很好,这些年来我在旁看着你执掌后宫,从来没出过半分差错,这已经是很难得了。论手段,论精明,这后宫之中没人比得上你,但唯独有一点,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为是。”

  殷皇后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这皇宫里谁是干干净净清高着的?若没有野心,又哪来站在这里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稳了。”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我说湛儿坏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让他娶得那个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孙!我的话你眼下不明白没关系,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个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岂会让你生出什么是非?我便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谁也别想兴风作浪!”说话间她眼底凌厉渐生,声音略提:“来人!”

  常年随侍太皇太后的两个掌仪女官无声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后看住殷皇后:“我今天说过的话等你想通了,便也不会觉得委屈了。”她冷声对掌仪女官说道:“送她回清泉宫,赐酒一杯,白绫三尺!”

  卿尘悚然惊住,就连夜天凌也未曾料到这般结果,一时诧异。

  殷皇后脸色一片雪白,这听着熟稔的话她曾不知说过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着太皇太后,却只见到太皇太后苍白的眉梢淡扫着冷意,绝然无情,那平静的目光迫过来,竟让她止不住浑身发抖,连发间的钗环也颤得轻声作响。她狠狠握着凤服华带的一角,冰滑的丝缎深凉刺骨,两个女官面无表情地移步上前。

  “慢着!”卿尘出声阻止,趋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

  太皇太后嘴角泛起缓笑,是慈祥,也是坚决:“卿尘,心慈手软,必留后患,我岂会在同一件事上错两次?你也好好看着,要执掌这后宫并不容易。有些人无罪,却必死。”

  这道理卿尘不是不知,却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为不可为!”

  她苦苦坚持时,夜天凌上前将她挽起,立在那里淡声道:“皇祖母,请您开恩。”冰冰冷冷的话语,却也是求情了。卿尘如释重负地看向他,他平视前方,似不察觉,只是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


  太皇太后待夜天凌说了这话,含笑凝视他良久,而后唇边转出一声松弛的微叹,挥手道:“带她下去,从今日起不准踏出清泉宫一步,不准见任何人。”

  两名掌仪女官俯首应命,殷皇后从濒死的震骇中回转过来,惧恨交替,神色青白惨恻。她一一看过眼前三人,猛地广袖长挥,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后一直看着殷皇后骄傲的背影消失不见,身子一晃,扶住几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尽,取而代之尽是疲惫。卿尘和夜天凌匆忙赶上前去,扶持在侧,卿尘看了看太皇太后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医奉药进来。”

  太皇太后摇头止住卿尘,看向夜天凌:“原来你都知道了。”

  夜天凌道:“不敢隐瞒皇祖母,孙儿确实已经知道了。”

  太皇太后一阵轻咳,微微喘息:“你可恨皇祖母?”

  夜天凌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微阖着眼,歇息半晌,又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她今天说的有句话倒是对的,夜氏皇族这些男儿,几乎个个都困在‘情’字里。当年穆帝因你的母亲发兵西北,待你母亲入宫后,更是将国事荒废一旁,常常数月不朝,以至于权臣当道,内外混乱,民生困苦。我辛苦压制那些阀门仕族,扶持天帝继位,原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却不想他竟也迷恋上你母亲。我担心他重蹈覆辙,与穆帝一般糊涂,曾想要赐死你母亲,他就跪在这寝宫外面,求了我一天一夜。我本铁了心不管他,可是第二天,莲妃竟也来求我,那时候她已经有了你。”她抬手轻轻拍着夜天凌的手臂,长长叹息:“我的皇孙啊,叫我如何狠得下心来?我答应帮她保住孩子,隐瞒事情真相,但却要她发誓绝不准迷惑天帝,哪怕连对他笑一笑也不行,亦要她从此就当这个孩子不是她的,交给我来抚养。二十七年,她也算是做到了,我也不曾食言。凌儿,你心里的苦皇祖母知道,你若要恨皇祖母,皇祖母不怨你。”

  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惑,在太皇太后的一席话中拨开云雾,夜天凌此时眼前尽是母亲的容颜,渺远,凄清,掩在忧伤下的那双眼睛曾经多少次暗暗留驻于他,他又曾经多少次报以冷漠与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独自转身面对着空阔寂静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亲就是在这里发下誓言,用一生的笑容换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怆的情绪直冲上心头,他非但没有体谅母亲,更加没有保护好母亲。孤星蔽日,这个荒谬的预言原来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紧随着他,莫不平啊,还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号。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负,事实真相,果然总是千疮百孔。


  突然间,他耳边响起卿尘淡定的话语:“皇祖母,皇上怎么会恨您呢?若不是有您护着,我们哪里能有今日,天朝又怎么会有现在这番局面?我们让皇祖母这样操心,该请您不要怪罪我们才是。”

  夜天凌陡然醒觉,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孙儿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让他再说,只是伸手握着他,满目欣慰看向卿尘:“好啊,我没看错我的皇孙,也没看错你这丫头,总算不枉我让天帝把你指给了凌儿。丫头,你当初跪在我这里说不嫁的时候,心里可害怕?”

  卿尘吃惊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没有老眼昏花,你真以为一个孙仕安,便能让天帝做出那样的决断?”

  卿尘眉梢轻扬,匆匆瞥了夜天凌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与那时雨中凶狠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当时来。

  只见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端详过来,卿尘低声道:“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召殿外的女官取来印玺,拟下一道懿旨交道卿尘手中,“这是皇祖母能为你们做得最后一件事了,你们今天替她求情,这道懿旨用还是不用,也都在你们自己。”

  虽然以后夜天凌要处死殷皇后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则更为妥当。卿尘慢慢将诏书收好,凤眸之中幽静,尽是一片深思。

  慈悲与狠辣,仁义与杀伐,当生杀大权握于手中的时候,该与不该,做与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当面临着选择,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认真思索,即便不为别人,只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无愧、无悔?

  太皇太后将他俩人深深看着,岁月无情,在那眼中沉淀了历尽风雨的波澜。弹指一生,数十年已往,不觉就历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这一刻才真正觉得松缓下来。想这一代代的绵延,多少男儿英豪,多少红颜翩翩,谁人不为情苦?谁又不为情所困?只是若遇对了那个人,何处不是清欢?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却不知能否见着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总算也是不负他们,可以放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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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1:22 am

水随天去秋无际

  寿筵之后,太皇太后重病不起,殷皇后因忤逆太皇太后被幽禁冷宫,无论何人一律不得入见,包括湛王。

  夜天凌与卿尘亲自日夜侍奉太皇太后榻前,却终究无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宫中一片菊花次第而开,素色如海的日子,太皇太后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岁的人生。

  帝都九城缟素,天下举哀。昊帝停朝三日,亲奉太皇太后灵柩入葬西陵,三日后复朝听政,面无哀色,言谈如常。

  群臣对此窃议不休,昊帝却在复朝第一天便亲自召见御史台三院御史,三日下来,连续革除、调换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七人。继而发布两道敕令,一着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入帝都朝见,面陈政情。二令尚书省督办户部清查国库,明清账目,以备审核。

  这立刻令人想起圣武二十六年户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里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烟波送爽斋,秋风穿廊过水凉意瑟瑟,夜天湛凭窗而立,眉宇紧锁下清朗的脸庞始终笼着一层阴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许久,这时回身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笔疾书。

  柔韧的软毫透着丝犀利的劲道,于雪丝般的帛简之上一气呵下,将至尽处,他却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挥袖掷笔于案。他盯着眼前的奏章,压在上面的手缓缓收拢,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迹便尽毁于指间。他深深呼吸,压下那心浮气躁的感觉,这道手本还是不能上。

  殷皇后在冷宫的情况他自有办法了解,皇上虽因太皇太后的病逝颇有迁怒,卿尘却也尽力护得周全。视如我母,她不是空说此话,此时他若为殷皇后求情,恐怕还会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夜天湛将那奏章松开,现在时机未到,即便为母亲的处境忧心如焚,他深深告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

  谋国之事,胜负不在一时分晓。一棵参天大树,其下根基之深远必然盛于表面的枝繁叶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脉便会尽收于他掌中,虽然北疆战后意外频出,但却分毫不曾动摇他的心志。他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握在手中。极简单的簪子,样式并不新奇,用料亦只是普通的白玉,只是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抚摸,玉色上润有一种莹透的光泽,便显得格外雅致。

  想当初钱庄上的管事将这玉簪送来的时候,他忍不住便去了四面楼,只想看看那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四面楼的清雅倒真是吸引了他,就如深纱垂幕后的那个人。隔帘听琴,静坐品茶,顺手帮她打发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真像看着叛逃离家的孩子在外面玩闹。就让她随性逍遥也罢,他本也不想拘束她,她让他只是想呵护着,看她笑得自在,玩得开心。

  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却竟仍是这种感觉。他只怀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来讨债,连本带利,要拿尽最后一分一毫才肯罢休。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那一瞬心花无涯的惊艳,却错落成点点滴滴的寂寞。

  没有她,他不知孤独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梦中,梦醒,孑然一身。

  她看得那样清楚,他不只是夜天湛,而此时的她,也不再只是凤卿尘。

  想得出神,他几乎没有听到轻快入内的脚步声,直到水榭前珠帘扬起,他手指一翻,不动声色地将玉簪收入袖中,方才抬头看去。朵霞明媚的脸庞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详他,伸手问道:“藏什么了?”

  夜天湛随意挡住她探入袖中的手:“出去过?”

  朵霞绕过书案,随便跪坐在他身边,“在击鞠场遇上漓王,原本说下午一起去昆仑苑狩猎,谁知道皇上传他入宫,就没去成。”

  夜天湛见她秀发斜挽,紧身骑装勾勒得匀称高挑的身形窈窕动人,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耳边一对玉铛轻轻晃荡,风情美艳,亮人眼目,他淡淡笑说:“昆仑苑往宝麓山里深入,有不少好玩之处,以后再让十二弟带你去,断不会让你失望。”

  朵霞道:“让他带我去,你又怎么不陪我?听他说你也是击鞠的高手,我可从来都没见过。”

  夜天湛便道:“好,改日有时间我陪你去。”

  朵霞乜斜着看他:“敷衍了事,我不稀罕。你这么大方让漓王陪我,看来真没把我当你的女人。”

  夜天湛温朗的眸子一抬,对她微笑道:“我们在于阗国成亲时便说得很明白了,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我帮你保住于阗,也给你完全的自由,只要你不胡闹,我不会干涉你。”

  朵霞扬头的动作略带着高傲,“我也没让你失望,西域三十六国,如今不大都在你的手心里了?”

  夜天湛道:“你比你的父王聪明,我在去西域之前,倒真没想到于阗国会有这么个美丽聪明的公主。”

  朵霞问道:“你在王宫晚宴上,就是这么想的?”

  夜天湛道:“你邀我入宫赏玉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在晚宴之上便是怎么想的。”

  朵霞笑声清脆,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柔软的语气中却有些挑衅的意味:“我想的却未必和你一样,那天在太皇太后寿筵上,我没有说给你听吗?我可是仰慕王爷志高才俊,才情愿随他远嫁中原的。”

  她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混在秋日水榭淡爽的空气中勾魂醉人,夜天湛迎着她美目之中野性而妩媚的光亮,环手在她腰间一勒,两人离得越发近,“朵霞,不要总是这样考验我的耐性,你会后悔的。”

  朵霞只盯着他眸心,他说着这样危险的话,眸光却清明如那一天秋水,温文尔雅的笑是早就准备好的,他的喜怒哀乐都在那背后,隔着薄薄一层淡光依稀分明,却就是看不到,摸不着。这样的男人,她从来没见过。那日他在群敌环伺中就是这么一转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让她想起万里飞沙中一片碧色起伏的绿洲,不知中原的春风是否也如他的笑,她便在那时兴起了大胆的念头。

  “不管为什么,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却为何连碰都不碰我,我不够美吗?还是你有别的女人比我更好?”

  夜天湛松开朵霞,一笑摇头:“你是西域最美的公主,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我若想要女人,身边多的是,国色天香任我挑拣,但让我欣赏的女人却少之又少,恰好你是一个。情爱之事在于你情我愿,我欣赏的东西,不会去勉强。”

  朵霞反问道:“你怎知我又是勉强?若非心甘情愿,难道我会嫁给你吗?或者……”她不满地盯住夜天湛:“你的意思是娶了我很勉强?”

  夜天湛仰首笑得潇洒:“看来你还没弄清楚,朵霞,你不过是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感到好奇罢了。你嫁给我,总不会真是一场晚宴便一见钟情吧!”

  朵霞被他说得一愣,随即细起眼眸:“我现在只是好奇,你欣赏的另一个女子是谁?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你这种人也能如此死心塌地?”

  夜天湛眼底泛起一波别样的深味,却只笑问:“我是哪种人?”

  朵霞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探究,最后说道:“我说不出来。按你说的,我若是说得出来,便也就对你不感兴趣了,现在便该回于阗去做我的公主。”

  夜天湛含笑点头:“不错,难得你这么快便明白我的意思。”他往后靠在书案上,微微松散了一下筋骨,略作思索:“西域那边你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等我让你回去的时候,你就不只是于阗的公主了。”

  朵霞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边,片刻静默后开口道:“你……”

  夜天湛轻抚她的肩头,“放心,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帮你一一做好。哦,有件事还没告诉你,现在的于阗国,已经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继承王位了。”

  朵霞吃惊地撑起身子,“那我姐姐……”

  夜天湛抬手阻止她:“你只要知道她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便足够。”

  朵霞就近看着他,只能见那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的笑容,压抑下心中情绪起伏,她转而一笑:“那我便多谢你了。只是目前的形势,你又要怎么办?你们的皇上恐怕也不会轻易允许我回西域去。”

  夜天湛微微合目,眉心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蹙痕,声音却润朗如旧:“你不必替我担心,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有法子让你回去,谁也拦不住。”

  却冷不防听到朵霞问:“天都最近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夜天湛双眸一抬,神色微滞,但随即一笑置之。朵霞立刻道:“果然是真的。”

  夜天湛苦笑:“美丽又聪明的女人看来还真不好应付。”

  朵霞似是想从他那异样的笑容中读出什么,却想起在于阗国他那番坦然的话语。眼前他清朗中深藏的忧郁,淡笑中只让人以为是错觉。

  “当初在于阗你告诉我,除了这颗心,我要什么你都可以帮我得到,原来你这颗心早给了人。不过既然是你喜欢的女人,她怎么会成了别人的皇后?”

  夜天湛倒不敷衍她:“你这可真就问住我了。”

  朵霞道:“难道是她不喜欢你?”

  夜天湛扭头看向窗外,远处晶蓝色的天空烟岚淡渺,闲玉湖上,残荷潇潇。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时常仍觉得她站在这烟波送爽斋中笑语嫣然,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如从前,她曾经动过的东西,固执地摆放在原处。

  那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穿过了日升月落的光阴,每一滴都是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心间,模糊成一片。

  他无可奈何地轻笑,回头面对朵霞的疑问,淡淡道:“如果她曾喜欢我,那是将我当成了别人。待她知道了我是谁,却又已经爱上别人了。”

  朵霞听了皱眉,“世上这么多人,又不是非这一个不可。换作是我,若是别人不喜欢我,我定不会对他念念不忘。”

  夜天湛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知今天怎么会愿意和朵霞谈起这些。他原也不信谁就非要这一个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来一切便都可有可无。
  
  夜幕已淡落,卿尘缓步走出福明宫,孙仕安送到殿外,弯腰,“恭送娘娘。”

  卿尘微微侧首,在一溜青纱宫灯的光影下看向孙仕安,突然发现他鬓角丝丝白发格外醒目,才想起他也和天帝一般,竟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秋夜风过,给这人少声稀的福明宫增添了几分凄冷,让人想起寝殿中风烛残年的老人。

  自登基之日后,夜天凌不曾踏入过福明宫半步,天帝的病也从不传召任何御医入诊,唯每隔三两日,卿尘会亲自来施针用药。

  进了这福明宫,她只把自己当作是个大夫,不管那床榻上的人是谁。而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

  她无法消除夜天凌对天帝的芥蒂,夜天凌对天帝究竟是种什么心情,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尽知。这个人,是他弑父夺母的叔父,又是教养护持他的父皇,让他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同时也给了他更多。

  他将天帝幽禁在福明宫,废黜夺权,却又不允许任何人看到天帝的苍老病态,一手维护着一个帝王最后的尊严。他将天帝当作仇人来恨,同时又以一种男人间的方式尊敬着他。

  生恩,养恩,孰轻孰重?站在这样混沌的边缘,横看成岭侧成峰,谁又能说得清楚?

卿尘回到寝宫,夜天凌今日一直在召见大臣,到现在也没有空闲。秋深冬近,天色黑得便越来越早,碧瑶已来请过几次晚膳,卿尘只命稍等。碧瑶也知道皇上每天晚膳一定在含光宫用,这已经成了宫中的惯例,只是不知今天为何这么迟。

  再等了一个时辰还是不见圣驾,派去致远殿的内侍回来,却说皇上不知去了何处。卿尘随意步出寝宫,在殿前站了会儿,便屏退众人,独自往延熙宫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夜天凌正一人坐在延熙宫后苑的高台上,正望着渐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卿尘步履轻轻,沿阶而上,待到近前夜天凌才发觉。她在他面前蹲下来,微笑仰头看他:“让我找到了。”

  夜天凌也一笑:“找我做什么?”

  卿尘道:“这么晚了,领回去吃饭啊。”

  她含笑的眼睛清亮,如天边一弯新月,那样纯净的笑容,带着温暖。夜天凌摇头失笑,拉她起来:“过会儿吧,不是很有胃口。”

  卿尘牵着他的手坐在旁边,托着腮侧身看他:“那我做给你吃,会不会有胃口?嗯……现在蟹子正肥,倒可以做那道葱姜爆蟹,若是想清淡点儿,咱们吃面好不好?不过就怕做出来你不喜欢吃。”

  夜天凌微微动容,低叹一声,握了她的手:“我没那么挑剔,你想把尚膳司弄个人仰马翻?”

  卿尘俏皮地眨眨眼睛,柔声问他:“见了一天的人,是烦了吧?”

  夜天凌笑意微敛,淡淡道:“今日一天,我罢了五州巡使。”

  卿尘先前不知道这事,不免吃惊:“这才第一批十二州巡使入朝,怎么就罢了一小半?”

  夜天凌低稳的语气叫人听着发冷:“鹤州巡使吴存,一入天都便携黄金千两拜访卫府,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十有八九受其贿赂。江州巡使宋曾,昨夜在楚堰江包下十余艘画舫宴客,与人争抢歌女,大打出手。吴州张永巡使,连自己州内管辖几郡都不清楚,还要我告诉他。这江左七州出来的官吏真是叫人长见识了。”

  卿尘听得皱眉,略一思量,却缓声劝道:“话虽如此,但连续罢黜官员,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朝中难免会惶恐不安。”

  夜天凌道:“杀鸡儆猴,正是要让他们都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样的官吏。借这次清查国库提调罢免一批官员,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便也是这个道理。”

  卿尘道:“清查国库牵连甚广,眼前还没有完全稳下局面,只怕给人以可乘之机。”

  夜天凌想起今日户部的奏报,眼中透出一抹极深的锋锐,沉声道:“你可知道,如今太仓储银仅余四百万两?圣武一朝,四境始终征战不断,原本便极耗国力,哪里再经得起这些人负国营私,中饱私囊?国库尚且如此,各州也一塌糊涂,江左七州号称富庶天堂,却只富在吴存、张永这些官吏身上,于国于民,没有半点儿收益。四百万两储银,每月光是天都官员的俸禄便要三十万,拿什么去安抚边疆?若哪一州再遭逢天灾,又拿什么应急?斯惟云治水的想法你也看过,今年雨水适中,各处江流平稳,正是应该着手实施,却就因此一拖再拖。清查一事刻不容缓,势必行之。”

  卿尘静静看向他。天帝在位这二十七年,平定边境,废黜诸侯,将穆帝时的混乱不堪整治到今天已属不易,只是终究没有压过仕族势力。阀门腐朽,仕族专权,国库空虚,税收短缺,帝都中只见纸醉金迷,却谁管黎庶苍生苦于兵祸,伤于赋役?阀门贵族高高在上,便是连皇族都难遏其势。九州之中,百废待兴,四海之下,万民待哺,他一手托起这天下,背后是多少艰难?

  夜色深远,天星清冷,在他分明的侧脸投下坚毅与峻冷,却牵动卿尘心中柔情似水。她自然不是反对他清查国库:“这一仗要打,就只能赢,不能输。要赢得漂亮,就必得有深知下情,手段得力之人才行。”

  夜天凌其实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难,就是难在这个人上。”

  卿尘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看着渐黑的天幕,稍后方道:“有一个人。”

  夜天凌顿了顿,不必问她说的是谁,只是道:“那就更难了。”

  卿尘道:“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天下的财政,也只有他镇得住那些阀门贵族。”

  夜天凌道:“正因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可能会是最大的阻碍。”

  卿尘没有反驳他,微抿着唇,将下巴抵在膝头,心中无端泛起遗憾。

  那年秋高气爽,烟波送爽斋中清风拂面,她曾听那人畅言心志,深谈政见。扬眉拔剑的男儿豪气,白衣当风的清贵风华,有种奇异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深深让她佩服。早在那时,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机,高瞻远瞩,立志图新。他笼络仕族阀门,同他们虚与委蛇,何尝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胜之。

  富国强民,盛世中兴,这都是不谋而合的见地啊,他会成为最大的阻碍吗?如果要亲手摧毁这些,不知他心里又将是什么滋味。

  权力这柄双刃剑,总是会先行索取,能得到什么,却往往未知。

  卿尘收拾心情,抬眸说道:“四哥,太可惜了啊!”

  夜天凌看向她:“清儿,你实话告诉我,之前常和我说的一些建议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尘笑笑:“你看出来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我了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了解他。”

  卿尘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过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实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赞成,对吗?”

  夜天凌道:“治国经邦,他确实有许多独到的见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卿尘道:“皇祖母曾嘱咐过,你们不光是对手,还是兄弟。”

  太皇太后的临终遗言,夜天凌自不会忘记,说道:“我还答应过皇祖母,绝不辜负这份江山基业。待为皇祖母建成昭宁寺,以后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母知道了,定然欣慰。”说着他将手枕在脑后,仰身躺倒在高台玉阶之上,深深望着那广袤的星空。

  卿尘亦如他一般躺下,静静仰首。一道宽阔的银河绚烂如织,清晰地划过苍穹,天阶如水,繁星似海。躺在这样的高台之上,人的心灵随着深邃的夜空无限延伸,仿佛遨游乾坤,探过宇宙间遥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这一刻就与无边无垠的星空融为了一体,永无止境,宁静中充满了生机。

  两人似乎都陶醉在这样的感觉里,谁也不愿说话打破此刻的寂静。四周只闻啾啾虫草的低唱,微风抚过面颊,所有的烦恼与喧嚣都如云烟,湮没在清明的心间,不再有半分痕迹,反而更使得血脉间充斥了斗志昂扬的力量,夜天凌忍不住缓缓握起了双拳。

  罗裳流泻身畔,青丝如云,卿尘伸出手,星光萦绕指间,一切都像触手可及。她轻声道:“四哥,皇祖母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还有母后、十一,或许,也还有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常常很想念他们,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只因为有了他们,我才是现在的我。”

  夜天凌侧头看她,突然想起什么,拉她坐起来,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点点莹光通透,泛出淡金色纯净如阳光的色泽,竟是那串钛晶串珠,夜氏皇族专属皇后的珍宝。卿尘惊喜地接过来,心里竟难抑一阵激动,并非因为宝饰贵重,这已是第八道玲珑水晶了。

  那点轻微的喜悦没有逃过夜天凌的眼睛。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忘记收集这些串珠,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竟在心底深处化成一缕失落,几乎就要让他后悔把串珠给了卿尘。

  这时卿尘抬头一笑,对他举起右手,手腕上松松挂着那串黑曜石:“四哥,其实我还是喜欢这串黑曜石。”

  夜天凌道:“为什么?”

  卿尘抱膝而坐,遥望星空,轻声道:“每一串晶石都有着主人的记忆,这上面有你的气息,戴着它,感觉就像是你时时都在我身边。”

  夜天凌心底微微一动,卿尘突然满是期盼地看着他,问他:“四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你会愿意和我一起吗?”

  夜天凌笑笑,回答她:“好。”

  卿尘欣喜问道:“真的?”

  夜天凌道:“真的。”

  卿尘扑在他怀中,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夜天凌峻冷的眼中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悦,一片清亮与柔和。他拥着她,淡声道:“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卿尘眉眼一弯,调皮地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现在我们去尚膳司弄吃的好不好?不让他们知道。”

  夜天凌垂眸看了看她,眉梢一挑,“那走吧。”

  卿尘雀跃地跳起来,拉着他的手便往高台下跑去。
  
  一个时辰后,尚膳司总管内侍于同跪在含光宫外磕头请罪。夜天凌手头还有政事没处理完,没空搭理他,带着尚未转过弯来的晏奚先回了致远殿。

  卿尘听碧瑶说于同在外面急得满头大汗,拢着件云色单衣施施然步出寝宫,站在于同面前想了会儿,丢出句话,“尚膳司居然藏了那么好的酱,御膳中从来都没见过,于同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于同惶恐至极,都不清楚自己回了什么话。现在尚膳司小厨房里一片狼藉,几个当值的内侍刚刚醒过来,还一头雾水,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儿。卿尘打发了于同,心想是玩得有点儿过了,弄乱了尚膳司,敲晕了几个人便罢,还差点儿惊动了御林禁卫,这若是让那些御史知道了还了得?

  不过……今晚的面倒真是不错啊,尚膳司特制的金丝龙须面,配上那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酱,鲜美得很,两人可是抢着吃的。夜天凌居然下手煮面,她唇角怎也抑不住地就要扬起来。

  碧瑶带着几个侍女将鸾榻周围的紫烟绡金帐一一放下,竹节凤顶炉里燃起撷云香,袅袅淡淡,四处透着宁静。隔着珠帘轻晃,只见卿尘自顾低头微笑,灯影明淡,她笑里漾着蜜样的清甜,温柔透骨,只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睛,不由得便也跟着她笑起来。转眼想想心里又发虚,上前跪坐在榻旁,“娘娘,这若让白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通说法。”

  卿尘眼波轻转,又是一笑。白夫人现在受封代国夫人,外面虽赐了府宅,但特许入住宫城,以便协助皇后管理后宫。

  上次发生济王自皇宗司逃脱之事,皇宫两城更换了大批宫人,皇宗司、掖庭司、内侍省等要处也先后调换人选。凌王府总管太监吴未擢升内侍省监,代替了原来的孙仕,而内廷则以白夫人为最高女官,分别随侍帝后,执掌两宫内政。

  卿尘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碧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准告诉白夫人。”

  碧瑶拧着眉道:“哪里还用我去说,明天啊,等着听唠叨吧。”

  卿尘道:“那明天咱们想法子躲了白夫人。”她和碧瑶相识这些年,也曾患难扶持,情意不比平常侍女,碧瑶对她也少些拘束,叹气道:“宫里备了一桌子的御膳等着,偏自己去弄面吃,难道还做出别样滋味来了?”

  卿尘斜倚着凤榻,想着那热腾腾的香气,还有夜天凌手忙脚乱的样子,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美味佳肴还真是没有比这滋味更好的。”

  碧瑶按她指的将案上几卷书取过来,“那若是不留神烫着了怎么办?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卿尘撑住额角:“哪里就有那么娇贵?真不得了,你快要和白夫人一样唠叨了。”

  碧瑶道:“好好,我不说了,都留着让白夫人说去。”

  卿尘随手翻开书卷,笑而不语。碧瑶知道她临睡前习惯静着看会儿书,便不再扰她,将琉璃灯中的光焰挑亮几分,正准备退下,便听外面白夫人求见。

  碧瑶和卿尘都觉得意外,尚膳司这点儿事怎至于让白夫人这么晚过来?但白夫人进来后根本无暇提尚膳司,匆匆说道:“娘娘,清泉宫殷皇后薨了!”

  卿尘手一散,握着的书卷就落在了身前:“什么?”

  白夫人道:“清泉宫来人报说,亥时三刻,皇上鸩酒赐死了殷娘娘。”

  卿尘被这消息惊住,自凤榻上起身。碧瑶忙上前来扶,却见她立在那里凝神想了会儿,忽然凤眸一眯:“白夫人,马上封锁清泉宫,拘禁所有宫人,逐个严审盘查,这绝不可能是皇上的旨意。”

  白夫人立刻去办,碧瑶侍奉卿尘略做梳妆,亦起驾清泉宫。

  殷皇后身在宫中乃是湛王最大的顾忌,在这个节骨眼上,赐死她除了引发与湛王及仕族阀门间的矛盾外毫无益处。何况即便真要赐死,放着太皇太后的遗诏不用,特地去下一道圣旨,这分明就是要激怒湛王。不必去问,卿尘也知道夜天凌不会做这样不明智的决定。

  当务之急是查清事情真像,那矫诏传旨的内侍虽已自尽身亡,但掌仪女官很快审出几个可疑的宫女。殷皇后平日贴身的之人都不得自由,反倒是不招人眼目的宫女身上出了问题,卿尘缓步自那几个宫女面前走过,目光一扫,便注意到有个宫女很快垂下了眼帘,手指握着裙襟,微微发抖。

  她在那宫女面前站住,那宫女猛地见一双飞凤缀珠绣鞋停在眼前,竟骇得后退了一步。卿尘抬头示意:“带她进来。”说罢转身入殿。

  掌仪女官将这名宫女随后带来,卿尘落座殿中,那宫女站在面前,惶惶不安。

  卿尘将银丝披帛轻轻一拂,问道:“你叫采儿?”

  采儿答道:“回娘娘,是。”

  卿尘再问:“昨夜有人见你在偏苑烧毁什么东西,可有此事?”

  采儿颤声道:“娘娘,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中,从来没有出去烧什么东西,定是他们看错了,奴婢冤枉!”

  卿尘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只要据实回答,我不会为难你。”

  采儿壮着胆子道:“娘娘问话,奴婢怎敢有所欺瞒?但是奴婢即便说实话,只怕娘娘不信。”

  卿尘唇角浅笑微冷:“是真话假话,我自然分辨得出,你只要回答便是。若不肯说实话也没关系,自有掖庭司掌刑宫正帮我去问,你可听明白了?”

  听到掖庭司的字样,采儿身子微微一颤,应道:“是。”

  卿尘看住她,和颜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采儿不想这问题竟是这个,答道:“奴婢今年十九岁。”

  “嗯,”卿尘颔首道,“进宫几年了?”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采儿急忙再答:“奴婢十岁进宫,已经九年了。”

  谁知话音方落,便听卿尘紧接着发问:“你在苑中烧的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采儿张嘴便道:“是……啊……奴婢没有烧东西。”

  卿尘凤目一凛,清声叱道:“来人,带去掖庭司!”

  两名掌仪女官上前,采儿惊叫一声,挣扎道:“娘娘!娘娘!奴婢说的是实话,奴婢冤枉!”

  卿尘冷冷道:“我若冤枉了你,你今日将在掖庭司受的苦刑,日后便百倍报应在我身上。我再问你一次,你烧的东西是谁交给你的?实话说来。”

  采儿扑跪在地上,浑身打战:“娘娘开恩,奴婢不敢再欺瞒娘娘,请娘娘开恩。”

  卿尘制止了两个女官,垂眸静静看着采儿,不发一言。采儿只觉得落在身前的目光冷冽逼人,不知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只是磕头求饶。过了片刻,才听到卿尘徐徐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说吧。”

  采儿拿手紧紧抠着地上的锦毯,说道:“那些东西是殷娘娘身边的女官交给奴婢,让奴婢带出宫去给湛王的。清泉宫被封禁,奴婢出不去,又不敢把东西留在身边,只好趁夜烧了。”

  卿尘逼问道:“是什么东西?”

  “是……是殷娘娘要湛王起兵谋反的遗书!”

  卿尘霍然震惊,站起来步下坐榻,抬手遣退身边诸人,大殿中只剩她和采儿。

  半个时辰后,掖庭司奉懿旨将殷皇后随身四名女官带走。待到天色放亮,白夫人独自带着三份供词入内禀报:“娘娘,除了一名女官坚持不肯吐露实情,咬舌自尽外,其他三名女官都已如实招供,这是她们亲笔写下的供词。”

  卿尘手持三份供词,翻看下去,脸色越来越冷,心中惊怒非常。

  看完之后,她轻阖双目平静心气,将几份口供收入袖中,淡声吩咐:“告诉掖庭司,所有知情之人一个不留。”

  深秋几场雨后,天气渐寒。帝都中接连两次大殡过后,上九坊中处处肃静清冷,冬日似乎已然悄然降临。

  卫宗平进了烟波送爽斋,殷监正、巩思呈和户部尚书齐商早已在这儿。室内正中放着只金铜狻猊火盆,天湛正靠在书案前和齐商说话,见到他后略点点头。寒喧过后,齐商继续对天湛道:“这次挑的多是五品以下的吏,不光在户部,工部、司农寺、少府寺的人都有,全是些熟知账目、精于核算的人。”

  卫宗平已与殷监正低语间,知道是在说新近设立的正考司,从怀中取出一道敕令,递上前去:“王爷,这是中书省刚刚出来的敕令,从今往后,中枢及各州郡一应钱粮奏销事务,全部由正考司清厘出入之数,核实后方可销兑。而且在年前,自三省以下所有部司需将明年的销列出预算,统一奏报正考司,正考司核对后将预算转发户部。自明年始,户部据此预算奏销各部费,不得再行先销后报。”

  他说话间天湛已大概看过那道敕令,转手递给殷监正,没有立刻表态。殷监正看完后交给身边两人,说道:“这是冲着户部来了。”

  齐商一边看,一边点头:“如此一来,户部是多了不少麻烦。”

  齐商说完这话,一直闭目沉思的天湛突然说了两个字:“高明。”

  卫宗平问道:“王爷是指这道敕令?”

  天湛睁开眼睛,握手压在嘴边轻咳了几声,方道:“不错,这道敕令根本不是针对户部,里面走得极深啊。”

  这时巩思呈才看完了敕令,叹了口气:“王爷已经看出来了,若只是针对户部,哪用得着这么周详的法子?”

  齐商道:“不是户部?”

  天湛淡淡道:“收了奏销之权,你户部不过是少了那些部费,那些送不上部费的,难道不比你还着急?”

  殷监正神一凛:“王爷是说,他接下来当真要动亏空了?”

  天湛微微冷笑,道:“他不止要动户部的亏空,还是想从中枢到地方彻底清查。三十六州巡使他都已经摸了个清楚,若我所料不差,前些时候擢升入察院的那些监察御史很快便会入驻各州,今年这个年,各州郡都别想安稳过了。”

  在座的三人都是一惊,卫宗平习惯地捋着白的胡须,说道:“这若真查起来,可是举国牵连的大事,咱们总得有个对策。”

  天湛眉宇间掠过一丝阴沉:“不必,让他查好了。”

  卫宗平微愣,待要问,只见天湛目视前方,一双微挑的丹凤眼微微锐着抹清光,看上去竟叫人心中一寒,话到了嘴边便又打住。

  自从殷皇后薨逝之后,湛王便称病不朝,宫中派来的御医皆连面都见不到便被打发回去,整整两个月安静得异乎寻常,几乎让他怀疑先前的那步棋已经成了废棋。夺嫡对峙,卫家因湛王态度的突然转变,在朝中频频失利,声势大不如从前,再这么下去,可就越发艰难了。

  卫宗平抬了抬眼,殷监正已将他的疑问说了出来:“让他查,户部这里有这么一道把着,谁也再做不进手脚,必然要动到不少人。这些人都是多少年的根基,我们不保,谁还能保?

  巩思呈亦道:“若是朝堂因此生乱,正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白白放过了可惜。就算王爷不想保,此时也不能不保。”

  天湛明显地眉心一紧,压抑着已冲到唇边的咳嗽,停了停,方说道:“不用保,往下知会一声就行,若凭几个新提调的御史就能查出什么,这些也不叫了。”

  殷监正道:“话虽如此,但稽查奏销这一招实在是厉害,开了这个头,往后定是越来越棘手。”

  天湛却撇开此事,问道:“年赋有结果了吗?”

  齐商道:“九道转运使已经在回天都的路上,想必再过几日陆续窘天都。”

  天湛道:“多少?”

  “九百三十万。”

  天湛听了这个数字,唇角冷冷一挑,“很好,让各处该上折子的上吧,这个年既然不想过了,那大家就都别过了。明年的预算,想法子让各部往高了报,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办。”

  齐商答应着,忽然见卫宗平递了个眼神过来,便又说道:“王爷,这九百三十万里面,只鹤州、江州和吴州三处就占了四百多万。”

  “哦。”天湛应了一声,卫宗平接着道,“这三州是新调任了巡使,我们插不上手。”

  天湛往他那处看过去,那眼光似不经意,却盯得人透心。鹤州吴存,江州宋曾,这两个先前被罢免的巡使都是卫府门生,他岂会不知,缓缓道:“罢掉几个也好,免得当得久了鬼迷心窍。后面若再有这样的事,谁也保不了他们,让他们都好好想想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这番话说得颇重,几人都不敢接口,唯有卫宗平干咳了声,道:“王爷说得是。”

  天湛语气不急不徐:“我也不是专说谁,只是凡事都有个度,由着他们乱来,早晚惹出大乱子,卫相别多心。”

  卫宗平道:“还是王爷想得远啊,也是该给他们点儿警醒了。只是孩子自己打,打轻打重都无妨,若放在人家手里,就不好说了。”

  话一落,殷监正等都暗地里称是,不愧是和凤衍斗了一辈子的老臣,这话说在点子上,外软里硬,明明白白。屋里没人再接口,都等着天湛是什么态度,谁知他只一颔首,“知道了。”

  又是这三个字,近阑管说什么事,最后都是这不轻不重的三个字。一句知道了,后面接下来便只有乾纲独断的坚决,倒叫他们这些臣子谋士形同虚设一般。隔着那似曾常有的笑,卫宗平只觉湛王周身都笼着股漠然,这感觉往常也不是没有,只是近来格外分明,咫尺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竟让他莫名地想起朝堂上那个人来。四周炭火温暖,卫宗平想到此处却打了个寒颤。

  天湛端起茶盏,浅啜半口,随即皱眉放下。他抬手压上额角,往身后的软垫上靠去,过会儿直起身来,俊眉微挑,抽纸润笔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写得简单,只间话便交给巩思呈:“烦先生照这个斟酌措辞,附上我的印信密发各州。”巩思呈接了信,看过后即刻便在旁润,一气呵成后誊写几份,加了印信,再看另外两封,一封是给于阗国王,一封却是给国子监祭酒靳观。

  天湛将两封亲笔信封好,站起来道:“秦越,去请……”他话说到一半,猛然顿住,脸霎时变得惨白,那两封信“啪”地便从手中掉落。

  巩思呈见他脸不对,叫道:“王爷……”天湛扶住案头,死死握着那虎雕纹饰,僵了片刻,忽然间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便往前栽去。

  这变故将在座的几人惊得懵住,齐商离得最近,几乎是扑上前去撑住他,他只低声说了句“别慌”,就此不省人事。

  好在卫宗平等久居高位,都是处变不乱的稳重人,只是把闻声赶进来的秦越吓垫无人。众人先将天湛扶到软榻上,命人急传御医入府。

  湛王府中顿时慌乱起来,今天卫嫣和朵霞公主都不在府中,靳慧闻讯带着侍匆匆赶来烟波送爽斋,只见里外侍内侍慌成一团,站下皱眉道:“怎么乱成这样,都没规矩了?”

  她掌管湛王府多年,素来受人尊重,虽说现在府中凡事都由卫嫣做主,但她一开口,仍没人敢怠慢。大家都定了神,一个侍说道:“王,王爷他……”话一出口,忽然打住,当场就变了脸。她是叫惯了靳慧做王,脱口喊了出来,接着想起去年曾有几个侍因此被卫嫣下令毒打之后逐出去府去,骇得说不出话来。

  靳慧岂不知这缘由,但也不怪她。卫嫣那番狠辣手段王府上下多是既怕且恨,不过人人也都看调白,虽说卫嫣处处咄咄逼人地压着靳慧,但在王爷那里却没有半点儿偏心的意思,尤其还有小世子在,往后究竟怎样,谁也说不准。这两年下来,卫嫣刚入嫁时那股说一不二的势头日渐衰落,如今又有了朵霞公主两并尊,她更是威风不复往日。

  靳慧此时却哪有心情去想这些,只吩咐道:“秦越带人在外面伺候着,既知道王爷病了,都安静点儿。还有,哪个要是敢乱传话,定不轻饶!”说罢急忙入内去看情形,不过片刻御医也赶到了。

  殷监正等见来的竟是老御医令宋德方,不免意外,但也都顾不上细想,忙请到榻前诊脉。宋德方细细诊了半晌,放下手沉思,过会儿问道:“王爷前些时候可是受过伤?”

  他问这话时看的是靳慧,靳慧却迷茫,从不知道有这事,卫宗平、殷监正等也都是毫不知情的神态。却是巩思呈沉吟了一下,说道:“是,当初在百丈原,王爷为及时增援雁凉,曾亲自领兵阻击西突厥大军,受过伤。”

  百丈原之战众人多少也都知情,但没人料想还有这番惊险。靳慧手指在绢帕间绞得发白,声音微颤:“巩先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来都没听人提过?”

  她平素情温婉,极少严辞待人,眼下溶羽问的意思。巩思呈知道她是关心则乱,也不介怀,只是道:“夫人,那时王爷下了严令,一概不准将此事泄露出去,何况伤得不重,所以也就几个人知道而已。”

  靳慧眼中已隐见泪光,只是在人前强忍着,“不管伤得重不重,也得说一声啊,这算怎么回事儿?”

  巩思呈张了张嘴,所想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当时的情况,因澈王的事和凌王闹成僵局,王爷心里也是压着股傲气吧。巩思呈不由自主地叹息,百丈原那一战,或者是他此生大错特错的决定。不!他立刻又推翻了这个想法,若是真做到绝了,哪里还有现在的昊帝?半途而废,终究导致了今天这局面,他也深知湛王虽待他一如从前,那件事却已是主从间无非逾越的鸿沟。不过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身为谋士,原本就是这么个境地,君主可以仁慈,谋士心里面总得是满腹的阴谋计谋,若事败,固然身丧名裂,即便事成,也无非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古来如此,又岂止今时?

  定一定神,他问宋德方:“宋御医,王爷这病难道和那时的伤有关?”

  宋德方道:“王爷受伤后非但没有及时调养,反而操劳过度,病根就是那时候种下的。王爷是习武之人,向来身子康健,定是没把这伤放在心上,其实伤势只是压了下去,并未痊愈啊。”

  巩思呈叹道:“战事在前,将士们都是枕戈待旦,王爷又岂能安心歇息?白日亲临战场,晚上帐中议事,深有军情那是常事。北疆战后,接着出使西域,那三十六国哪一处又容易应对?这西北两面,不说让人心力交瘁,也是殚精竭虑了。”

  宋德方蹙眉道:“所以王爷的病,已非一日两日,只是仗着年轻硬撑着罢了。病根已种,本源已亏,王爷近日又悲痛太甚,思虑过度。哀思而损五脏,郁气积于内,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支撑不住。时值冬日天寒,这是时症引发了旧疾,不可谓不凶猛。”

  话说道这里,靳慧脸上已然血褪尽,殷监正赶着问了一句:“照这话说,王爷的病岂非……极重?”

  宋德方道:“说极重倒还不至于,但也不轻,万万马虎不得,一旦调养不当,便麻烦了。”

  这片刻的功夫,靳慧似是镇定下来,说道:“无论怎样,请宋御医先开方子入药,如何调养再详细告知。”

  宋德方道:“方子倒简单,关键不在药上。王爷必须安心静养,若再劳思伤神,便是有灵丹妙药也无效。”

  卫宗平他们相对目语,神情中都带了丝复杂,眼下这情形,如何能静养得下来?反而靳慧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宋德方便列了药方,交待下细节。靳慧送走宋德方,命秦越带人在榻前照看,将卫宗平等人请去外室。肃清了左右侍从,她敛襟对眼前几人行了一个极郑重的鞠礼,几人惊诧,“夫人这是何故?”

  靳慧正容面对这些重臣谋士,秀婉的眼中十分平静,柔声道:“宋御医的话几位大人和巩先生也都听到了,王爷的病来得凶猛,看来必得静养些时日才行。我想请几位大人和巩先生答应我,从今日起不管有什么事都暂且压一压,让王爷好好歇息几日,待身子好些,再行商议。”

  这时候没有宋德方在,几人说话也都少了些顾忌,殷监正道:“话确实如此,只是恐怕王爷静不下心来养病啊!”

  靳慧道:“要说一点儿心事都不想,自然不可能,但外面的杂事少听少想,便也就是静养了。”

  卫宗平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居高临下地看着靳慧道:“夫人想必不了解,这些杂事哪一件都非同小可,然是说放下便能放下这么简单。何况有些即便是王爷想放,却未必能放。”

  靳慧微微笑道:“有几位大人和巩先生在,这些一定还是应付荡的,未必事事都要王爷亲自处理。”

  这话听在巩思呈等人耳中便也罢了,卫宗平却觉得格外不中听。他重重咳了一声,说道:“究竟怎么办,还是等王爷醒了再说,至少府中也要听听王的安排。”

  靳慧也察觉那话让卫宗平不悦,便淡然一笑,轻声道:“卫相说得是,这等大事自然是该由王做主。”

  殷监正看了卫宗平一眼,说道:“无论如何,若王爷的身子有个差池,便什么都是空话。即便是王爷自己放不下朝事,我们也必得想法子让他静心调养,一会儿我们得多劝着王爷才是。”这时秦越自里面小跑出来,“王爷醒了!”

  待他们进去,天湛已经起身半坐在榻上,正挥手命侍退下。靳慧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见了她有些意外,随即面露温和,靠在她放来背后的软垫上,便说道:“方才那两封信立刻送出去,靳观来了让他来见我。”

  秦越在旁答应了赶去办,事关政务,靳慧不好说话,便往殷监正那里看去。殷监正道:“王爷近来忧劳过度,这些事还是暂且放一放,待……”

  天湛抬手打断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该交待的事交待给你们,十日之内除非有重大变故,否则不必来见我。”大家原本担心劝不住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如此干脆。巩思呈和殷监正相顾点头,是这个状态了,他这是真清楚,连半分意气都没有。

  天湛微紧着眉想了想,目光落在齐商身上:“我的信到了西域,过些日子,户部必然会倍受压力,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他话说得极慢,却有种沉稳而慎重的力度在里面,齐商低头应道:“是,臣记下了,些许压力户部还是抗得住的。”

  天湛再道:“卫相,这几天若议登都试,不要沾手,便是让你主考也要推掉,最好便推给凤衍。”

  卫宗平等人都觉诧异,“殿下这是为何?”

  天湛没那么多精力一一解释,也不想解释,只道:“照我说得做,另外告诉工部,昭宁寺……”他突然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前方一会儿,方道:“让他们全用最好的料。”说完此话他似乎不胜其乏地往后靠去,闭目道:“你们去吧,这十日莫生事端。”

  卫宗平等人不敢再多言,告辞出去。轻轻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外面,天湛勉强撑起身子,忍不住便剧烈咳嗽起来。

  靳慧急忙递了暖茶过来,待他好些后,小心扶着他躺下。天湛静躺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对她一笑:“我没事,吓着你了吧。”

  靳慧眼中的泪控制不住就冲了出来,怕惹他烦心,忙侧了头。天湛轻声叹息,从被中伸出手替她拭了泪。他的手冰凉如雪,靳慧忙抬手握着,此时不像刚才那样慌张,立刻觉出他身子隔着衣衫也烫得吓人。她吃了一惊,急着站起来要叫人。天湛拉住她,摇头:“陪我一会儿,难得我这样有空闲,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就和你说会儿话。”

  他的声音不像方才交待事情时那样稳,低缓而无力,却因此让这原本便柔耗话语听起来格外轻软,若有若无,填满了人的心房。靳慧顺着他的手半跪在榻旁:“你身上发着热呢,这病来得不轻,得好好歇着才行。”

  天湛淡淡笑笑:“竟然病了。小时候最烦便是生病,总认为生病弱不风,还要人照顾,只有子才那样。即便偶尔有个不舒服,也要撑着读书习武。怎么现在反倒觉得,只这个时候才有理由松下来,原来生病也好啊。”

  他好像漫不经心地说着,靳慧却听着酸楚,拿手覆着他越来越烫的额头,又着急,又心疼,柔声道:“生病有什的,我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才是好。”

  天湛在枕上侧首看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慧儿,嫁给我这些年,也真是委屈你了。”

  靳慧微笑:“能嫁给王爷是我的福分,我只觉得高兴,哪里会有什么委屈呢?”

  天湛眸光静静笼着她,渐渐就多了一丝明灭的幽深:“我带兵出征一走便是年余,待到回来,元修都学会说话了。这两年府里的事我心里也有数,是我委屈了你们母子,你怨不怨我?”

  靳慧见他神抑郁,便与他玩笑:“你可是天朝的王爷,跺一跺脚这帝都都要震三分,我怎么敢怨你?”

  天湛叹气,倦然闭上眼睛。靳慧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他说话,以为他太累睡了过去,轻轻替他颐被角。他却突然低问道:“慧儿,若我不是什么王爷,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靳慧被他问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她第一次见到他,他便是天家的皇子,尊贵的王爷。那是什么时候,似乎久远得在记忆中只留下烟柳迷蒙、浅草缤纷的梦影,他在众人的拥簇下纵马过桥,扬眉间意气风发,夺了光的。她想起来了,她是想过的呢!豆蔻梢头的年纪,带着羞涩的憧憬盼望过,如果那个少年不是皇子该多好,没有了这样的身份,他便不是高不可攀了……她脸上微微地泛起绯红,温柔凝视着他:“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

  天湛的声音虚弱而乏力:“可我不只有你一个子。”

  靳慧摇头道:“我只要能在你身边,不求你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和她争,若争起来,岂不让你在母后那儿为难?家和万事兴……”她忽然停住,深悔话中提到殷皇后,只怕天湛听了伤心。

  果然,天湛疲惫地转过头,怔怔看着一缕微光透过窗棱映在软如轻烟的罗帐之上,兀自出神。眼前阵阵模糊,那些纹游走于烟罗浮华的底上,仿佛是谁的笑,轻渺如浮尘。笑颜飘落,沉沉压下来都化作纷飞的怀疑与责问,一片片一层层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烈火,寒冷与火热冲得头痛裂,他紧蹙了眉,固执地不肯呻吟出声。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眼前姣好的面容已经渐渐有些遥远,心里却越来越难受,满满的,要令人窒息。

  靳慧见他不说话,心里忐忑不安,突然听到天湛恍惚间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儿,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愿回这王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这里不像是个家了,总想避开在外面。都说我出征是为了那兵权,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离开天都过段日子,我想躲开母后。”他的眼神不像方才那般清朗,似一层深深的迷雾遮住了黑,“你一定从来没见过我这样不孝的人,母后走了,我心里难过得很,可是偏又觉得那样轻松,好像我竟盼着这么一天。我……我是个什么儿子啊!母后是为了我才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么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觉出他的手微微轻抖,抖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出其不意地,一行泪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着脸颊浸入了鬓发。靳慧慌了神,她从没想过天湛会流泪,那个风华俊彦的男子,他应该永远是微笑着的啊!

  天湛苍白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靳慧看眼前这样子,知道定是高热烧起来了,焦急地劝道:“王爷,你别多心责备自己,母后不会怪你,你的孝心母后都明白。”

  天湛却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满是凄伤,“母后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们想的就只有皇位。你说,那个皇位要来干什么?”靳慧哪里答得上他的话,他却本也没期望得到回答,只因他心昼已清清楚楚问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个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们眼里皇位就只是皇位,没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连母后也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样,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靳慧听着这话,心里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么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从阑曾说过这样疲累又伤心的话,那个从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别人如此的疏远,只是因为没有人懂他吗?她失措地环住他的身子,顺着他道:“王爷,你别难过,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后也总会知道你的苦心的。”

  天湛目光漫无目的地移过来,却又好像并不看她,低声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就在这烟波送爽斋,只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样?你还是成了别人的子,其实你也不懂,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他昏昏沉沉自语,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地昏睡过去。靳慧怔怔听着,全失了心神。

  这个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丝心来怨他,她只要看着他,守着他,便这一生都是满足,但是他却为何如此伤心?她守在榻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天湛沉睡过去的容颜,待他安静下荔悄悄要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个名字,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别走。”靳慧痴立在那里,不觉泪就流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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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四 九月 10, 2009 11:37 am

万里同心别九重

赶在寒冬冰封大江之前,负责押运天朝三十六州年赋的官船陆续抵达了帝都。再有一个多月便是春节,往年这个时候,朝野内外必是有些忙碌的喜气,只因年赋是一年中最后一件大事,如今顺利到了帝都,再忙上几天,便可以封印领赏,舒舒服服过个吉祥年了。

  齐商揣着年赋的奏报进了致远殿,皇上正和斯惟云在议事,现在已是左都御史的褚元敬亦随侍在侧。斯惟云刚刚奉旨从湖州赶回帝都,入调正考司。他一直以来监修西蜀、江左几大水利工程,估算账目不可谓不精,而且严谨刚正,心志坚韧,正是清查亏空不二之人选。夜天凌此次将他调回帝都,乃是有了重用的打算。

  听说是年赋的奏报,斯惟云觉着十分及时。兵部和工部刚刚呈上奏折,一列了今年戍边军队的冬需,一呈上昭宁寺的预算,再加上年末各级官员的封赏和北疆十六州那边,几项下来便有近千万的银子等着用。现在年赋到了帝都,这些便都不足为虑,清查亏空也有了缓冲的余地,可以从长计议。

  夜天凌一边和斯惟云说着话,一边自晏奚手里接过奏报,“这些都最好趁着年前……”话到一半,突然顿住,目光停在那“九百三十万”几个字上。

  齐商垂首站在下侧,一阵安静过后,感觉有道清冷的目光落至身前,纵然早有准备,还是心中一凛。

  夜天凌将那奏报从头再看了一遍,唇角无声一挑,似是现出一抹淡薄的笑意。斯惟云和褚元敬都是凌王府的旧臣,深知皇上的脾气,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便知是出了事。夜天凌将奏报掂在掌心,看向齐商那身紫袍玉带的三品官服:“齐商,你这个户部尚书做了几年了?”

  齐商谨慎地答道:“臣是圣武二十二年调到户部,二十三年任的户部尚书,已经五年了。”

  “你倒是给朕说说,去年的年赋是多少?”

  “回皇上,三千六百四十二万。”

  “前年。”

  “四千五百五十万。”

  “那今天这九百三十万的年赋,朕想听听你的理由。”御案前广袖一扬,皇上随手将奏报丢在了一旁,淡淡问道。

  斯惟云和褚元敬同时吃了一惊,谁也没料到今年的年赋居然只是往年的零头。年赋向来是下年财政的主要来源,这么一来,国库可等于全空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此次年赋收缴,湛王派系的人除了齐商领着户部尚书的职避无可避,其他一概不曾出面,现在便出了这样的结果。

  面对这样一问,齐商是早有准备,低头奏道:“皇上,今年与往年有些不同。西北两边战乱初平,皇上体恤民情,恩旨免了不少州的赋税。西蜀与北疆,都是我朝税收之重,这一来便去了小半。东海那边因频遭海寇,今年贸易不畅,这笔税收也减了很多。”

  这自然也是理由,但即便如此,光江左七州也至少应有一千五百万以上的税银。这年赋不是没有,是收不上,收不上,是因为去的不是湛王的人。夜天凌淡声一笑,点头:“这些心思动得倒齐全,你是不是接下来要告诉朕,若非还有你齐商一力为国,这九百三十万都未必能有?”

  齐商背心顿时凉意丛生,一抬眼,正撞上皇上那瀚海般的目光,心底一沉,竟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面前静冷的注视居高临下,仿佛一丝一毫的心思都逃不过那双眼睛,进殿前想好的种种借口到了唇边,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褚元敬已躬身道:“皇上,臣要参户部尚书齐商有失职守,欺君罔上!”

  齐商闭目暗叹,今日不巧褚元敬在,都御史纠举百官,此事正是送上门去给他弹劾,撩起襟袍跪下:“臣,听参。”

  “欺君罔上,你打算怎么听参?” 皇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齐商浑身冷汗涔涔,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若真要坐实了,抄家砍头都不为过。他喉间紧涩,艰难地开口道:“臣……臣不敢欺瞒皇上,请皇上明查。”

  夜天凌目光落在那黄绫覆面的奏折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最先动的便是年赋,湛王府的势力究竟根深到了什么地步,也由此可见了。他自案前起身,殿中一时静极。此时却有殿中内侍瞅了没人说话的空隙,小心地进来禀道:“皇上,鸿胪寺卿陆迁求见,说是有急事面奏。”

  夜天凌抬头:“宣。”

  陆迁手携卷轴帛书入内,没料到这么一番情形,颇为意外,瞥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齐商,行礼奏道:“鸿胪寺刚刚收到西域国书,请皇上过目。”

  晏奚接了国书呈上,夜天凌展卷阅览,眸中一道微光划过,瞬间沉入深不可测的渊底,唇边薄笑却似更甚。他缓缓步下案阶:“好手段!”

  齐商深低着头,眼前突然映入一幅玄色长袍,丝帛之上流云纹路清晰可见,青黛近墨的垂绦衬着冷玉微晃,皇上已驻足在他面前:“看看吧,都与你户部有关。”

  一阵微凉的气息随着皇上的袖袍拂面而过,齐商在帛书掷下时慌忙两手接着,根本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内容。天朝能与西域诸国交好,是因国中有强大的财力支持,此次为安定西北压制吐蕃,曾与于阗等国各有协商,许以重资扶助。现在西域几大国共进国书,请求天朝兑现承诺,兹事体大,关系邦交,不比国内诸事可以商讨延缓,已是逼上眉睫。

  国书上都写了些什么齐商几乎是过目不知,只是记着湛王嘱咐过的话,稳下心神,将国书重新呈上,俯地叩头:“皇上!”

  夜天凌负手站在案阶之前,声音淡漠,甚至颇有些不屑一顾的高傲:“拿着这国书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湛王,西域诸事都是他亲手经办的,定会告诉你怎么准备。三日后没有解决的方案,你就回府待罪听参去吧!”

  齐商汗透重衣,惶惶磕头退出致远殿,撑着走到殿外,腿脚一软,几乎要坐倒在龙阶之上。他紧握着那烫手的国书,深吸了口气,迎着冷风抹了把脸,匆匆便往湛王府赶去。
  
  致远殿内外一片肃静,夜天凌在案前缓缓踱步,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妄言。这时内侍省监吴未入内求见,捧着一摞卷册呈上来,“皇上,皇后娘娘命人将这些内廷司的卷册面呈皇上过目。”

  夜天凌接过其中一卷翻看了会儿,问道:“皇后还说什么了?”

  吴未道:“娘娘说皇上若有空闲,便请移驾内廷司,娘娘在那里恭候圣驾。”

  夜天凌见几本卷册都是内廷司库存丝绸的记录,一时没弄清卿尘何故送来这些,转身道:“去内廷司。”

  到了内廷司,夜天凌遣退众人,独自往里面走去。

  此处是内廷司的丝绸库,步入殿内,四处都是飘垂的绫罗绸缎。看花纹样式,白州的新缎、梅州的贡绢、华州的云丝……应有尽有,无不是巧夺天工、美奂绝伦之物。

  午后的阳光透过长窗淡落在如云如雾的轻纱垂锦上,明媚的华丽与缥缈交织游荡,点点洒下浮动的明光。殿中安静得连自己的脚步都无声,丝锦铺垂的殿廊一层层深进,望不到尽头。

  夜天凌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身后一声浅笑,有人从后面环住了他。兰绡轻扬,卿尘身上那种熟悉的水样的清香便飘来了身旁,他反手把她拽出来,“叫我来就是要和我捉迷藏?”

  卿尘侧首端详他:“好像四哥兴致不高,没有心情和我玩。”

  夜天凌道:“确实一般。”

  卿尘道:“是为西域的国书吗?”

  夜天凌伸手抚过她脸侧垂下的一缕秀发:“你怎么知道?”

  卿尘道:“刚才我去致远殿找你,听到你正和他们议事,就没进去。一定是那国书让你心烦,对不对?”

  夜天凌眸色深深,静看了她一会儿,“让我心烦的不是国事,是家事。”

  卿尘眼底神情略滞,随即又轻松地微笑:“既然是家事,怎么都好说。”

  夜天凌淡淡道:“是吗?”

  卿尘双手搂着他的腰,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是。”

  夜天凌眼中微冷的光泽一闪:“但若家事变成国事,就未必了。”

  卿尘牵他的手:“要是解决了呢?”

  夜天凌道:“你可知那国书中写的是什么?”

  卿尘道:“我不知道国书怎么写的,但我知道他是如何与西域诸国交涉的。四哥,你看这内廷司里的丝绸,历年来各地朝贡的丝绸,再加上为你备下赏赐六宫妃嫔的那些,足有几百万匹了。”

  夜天凌道:“那又如何?”

  卿尘笑:“都赏了我吧,你舍不舍得?”

  从见到她的第一天,对着她这样的笑容,夜天凌总是有些无奈,薄唇微微一抿:“我又没有六宫妃嫔可赏,你若要,什么不是你的,何必还特地来问我?”

  卿尘眉梢轻挑:“只因这个事关国库,四哥,丝绸可也是银子啊!”

  夜天凌略作思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将内廷所存的丝绸送往西域,以此代替诸国索要的财物?”

  谁知卿尘却摇头:“若如此,一匹丝绸就只是一匹丝绸的价钱,我天朝即便是普通的丝绸,一旦西出葱岭也价比黄金,更何况是宫中的上品,如果好处都让西域诸国占尽了,有什么意思?”她挽了一幅绛红如意妆金祥云束锦送到夜天凌面前,“你看,内廷司中这些丝绸都是外面罕有一见的精造贡缎,哪一件送出去也价值不菲。”夜天凌饶有兴趣地听着,她眉眼一弯,露出他常见的那种调皮模样:“我想让这些丝绸翻上几倍的利润,只是,要四哥你做次恶人。”

  夜天凌道:“说来听听。”

  卿尘将手中锦缎高高扯起,映着亮光细看那些繁美的花纹,说了两个字:“折俸。”

  夜天凌一顿,扬声失笑:“再加上追讨亏空,天下百官可真要骂尽朕无恩无情了!”他虽这么说着,神情却满不在乎。卿尘一松手,温凉的锦缎滑落在他手中:“那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哦?”夜天凌扬眉。

  卿尘抬手到他面前,衣袖轻落,手腕上是那串紫晶串珠,颗颗晶石衬着她雪色的肌肤,阳光下清透璀璨。夜天凌深眸微眯,握着那串珠将她的手压下,“用不着。”

  卿尘凤眸斜挑,瞅他:“逞强。”

  夜天凌一笑:“靠着列祖列宗保江山,不是本事,这点儿事不算什么。他们既然想把国库掏空,那就自己去填吧,亏空的那些填满三个国库也绰绰有余。我正没有合适的借口动亏空,他们便送上门来了,如此甚好。”

  卿尘道:“原来你已有了打算,早知道我就不费这心思了,那这恶人你还做不做?”
  夜天凌唇角笑意愈深:“既要查亏空,无恩无情已是在所难免,那就不差这点儿了。说说吧,折俸之后又怎样?”

  卿尘道:“通商。湛王与西域间的国契约定,其中内容虽众所周知,却没有人真正明白。表面上看,他是承诺了西域极大的好处,但其实早已给天朝做了周详的打算。那国契之中,无论从细节到措辞,其重点就只在两个字,通商。”

  夜天凌道:“我朝与西域诸国一直有商旅往来,怎么此时又有通商之说?”

  卿尘道:“四哥你也忽略了呢,圣武十七年,我朝因与西域关系恶化,曾颁下禁商严令,这道禁令如今仍在。只是十余年形势变化,中原与西域渐渐往来频繁,这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如今在西陲边关,这禁令实际上变成了关榷与商人之间的一种交易。那些商人只要奉上足够的金银便可以西行出关,而他们所贩卖的货物之中,最受限制的便是丝绸。我们天朝的丝绸造坊都是官坊,多数只供内廷使用,民间不易多得,所以便格外贵重,西域诸国无不希求。湛王出使西域之前,曾在韦州、凉州、宁州等数处关榷恢复禁商令,从而加大了与西域诸国谈判的筹码,我想这是他此行顺利得归的重要原因。而且不知四哥你注意到没有,他在和西域诸国的国契之中答应的是天朝会‘让’诸国获得重资,而不是天朝要‘给’诸国重资,这就是重点。”

  夜天凌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寒丝,仔细回忆,“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当年的确曾有这么一道禁令。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卿尘用指尖轻轻划着丝绸上细密的花纹:“这道禁令的副本,我曾在烟波送爽斋中看到过,有关这道禁令的利弊,湛王在很早之前便详细研究过。”

  夜天凌眉梢一动,卿尘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本来是为天朝做了一件功不可没的大事,可是他自西域出使归来,正逢天都生变,所以此事的关键他便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唔,”夜天凌颔首道,“我记得也曾有人上书弹劾,说他耗尽国库,买一方安定,空博虚名。”

  卿尘点头,若不是因为这种弹劾,她也不会去翻看夜天湛带回来的国契。她深知他不是那种人,果然细究之下,被她发现了其中端倪。只是当时却也没有想到,这个发现会用在今天,亲手与他博弈对峙。她心里蓦地就有股怅然的滋味涌起,一双眸子便轻轻垂下去。忽然间夜天凌放开了那匹丝缎,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我知道了,不说了,走,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丝缎,我们去挑一匹。”

  卿尘抬眸,却没有移动脚步:“四哥,你答应过我的话,现在还算吗?”

  夜天凌似是能读懂她眼底的每一分情绪,片刻静默之后,他淡淡说道:“若只是家事,闹翻天也无妨,但只有一点,不能误国。”

  卿尘道:“你知道他不会。”

  夜天凌道:“但愿如此,我可以等他,只希望他不要让人失望。”

  卿尘展开笑颜,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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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日 九月 13, 2009 10:44 am

玉寒雪冷轩辕台

  霰雪轻碎,打在碧彩金辉的琉璃瓦上,薄薄地盖了一层。冷风吹过,直往人脖子里灌,刺骨的凉,转眼已入三九严冬了。

  卫宗平掀开帘子进了尚书省值房,炭火的暖气迎面扑来。殷监正面前叠着一摞宗卷,从案前抬头,见是卫宗平,起身道:“卫相。”

  院里的细雪随着帘子的起落灌进一片,吹得这声音不冷不热,卫宗平并没有注意到,抖落大氅上的雪,将几分诏令递了过去,“看看吧,这个月又是丝绸,丝绸折俸,自古哪一朝听说过?又逢年节,群臣非议啊,舆情看也不看,这算什么事!”

  殷监正接了诏令,翻看一下。说是舆情难平,不过是造出个声势罢了,但凡中枢要员有几个只靠俸禄度日?折俸,只是委屈了那些品级小的官员。但若说委屈,现在看来倒也未必,价比黄金的丝绸,从内廷一放出来便被坊间商号哄抢一空,始终抬着高价不落,官吏们所获之资比起原先的俸禄分毫不少。接着西境废除禁令,只要严冬一过,中原西域必定车旅不绝,商路通顺,西域那边也无话可说。这还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天衣无缝。但最令人恼火的还不是这个,正考司奉圣命督查户部,不但今年的钱粮奏销屡遭审核,历年来的账目也一一清算,查出亏空已是在所难免。不过所幸一月前御史台派出去的监察御史几乎全部未建寸功,各州郡早有准备,任谁也查不出端倪。

  “雪这么大,就几份诏令还烦卫相亲自过来,让人送来就行了。”

  这是客气话,卫宗平当然不是为了这几份诏令来尚书省,“王爷的病已无大碍了吧,可有什么说法?”

  湛王静养了这些时日,按理说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可至今不曾见他们。殷监正将眼睛垂下去,似乎继续在看那些诏令,他是早已见过湛王的,湛王只是有人想见,有人不见罢了。“不是一天两天的病根,想必还不是很好,我们也不好去打扰。多事之时,我这里忙乱得很,还没去给王爷问安,不比卫相这般轻松。”

  卫宗平道:“入了年关,各部都忙,我也不得空闲啊!”

  殷监正抬眼看看:“总比我们好,至少皇恩浩荡,卫家的族人门生都奉公廉洁。”

  卫宗平终于从话中听出些不寻常的味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监正也不多说,就是一笑,“皇上对卫相的倚重人人都看在眼里,恭喜卫相。”

  卫宗平直起身子:“你这是说我卫家奉他为主!”

  殷监正道:“新主临朝,趋前侍奉,这也是明哲保身的上策。皇上六亲不认,连凤家都动到了,却唯独卫相府下安然无恙,可见圣眷优渥呢!”

  那斯惟云奉旨办事,铁板样地连滴水都泼不进去,奏销的账目往他手中一过,立刻便知对错。按以往户部的惯例,只要私下打点好部费,差不多的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偏斯惟云软硬不吃,真金白银送到眼前,他在正考司官署前搭设高台,凡有贿赂便命人放到台上,下面列出何人何时所送,跟着便是此人亏空的数目详情,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亏空清查不到十日,便听说斯府失火,一座府宅毁了小半边,隔日斯惟云照常办事,面不改色。正考司的高台上除了那些重礼之外,跟着便多了些其他东西,有暗器,有刀剑,下面就写着何时何地所遇劫杀,平均下来,每隔三日高台之上必然多出新的东西,但斯惟云始终毫发无伤,出入从容,唯有中枢各处的亏空接连遭查,一连串的官吏身涉其中。

  情况激烈可见一斑,但就是这样,卫家从族人到门生,不过隔靴搔痒地办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让卫宗平也很是意外,一面暗松了口气,一面却又费解,难道真如殷监正所说,圣眷优渥?

  “皇上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老夫也正琢磨不透。”

  殷监正微微冷笑:“皇上的心思,想必卫相比谁都清楚,不过卫相可也别忘了,令郎还有几十万的亏空在这里。”

  想起独子卫骞,卫宗平心里一阵发紧,白首丧子,哀莫之大,殷监正这话着实令人恼怒,当即便拉下脸来:“人都不在了,一了百了,提这些干什么?”

  殷监正一点案上的诏令:“卫相难道没看见?皇上可是连死路都不给,人死了还有父母儿孙、子弟亲友,一样追讨。杀人不过点头地,这追债却追到阎王爷那里去,令郎安生得了吗?卫相当心还要死人还债!”

  卫宗平怫然不悦:“老夫的事何用你来操心!”

  且不说殷家和卫家本来也不算和睦,就为近来的事,殷监正认定卫家吃里扒外,比他更火大,当即一拱手:“既然如此,卫相请便吧!”

  卫宗平也是火爆脾气,拂袖而起,怒道:“各走各路,告辞!”

  门帘被一把掀起,“哐当”掷下来,连风带雪扑了半室,殷监正狠狠地将手中诏令一掷,起身向外喊道:“来人,备车!”

  飘洒洒地打着旋落下。车马已经走了半天,殷监正心里的火气还没消,快到了湛王府,他随手一掀车帘,忽然喊了声:“停车!”

  马车停在原地,前面一座青石拱桥上,有人站在高处。他下了车快步往桥上走去,到近前叫道:“王爷!”

  那人回身,竟是夜天湛,散雪纷飞中他身披一件纯白色的鹤氅,发间玉带轻扬,俊逸的脸庞隐带削瘦,身形略薄。

  他肩头落了不少雪,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王爷,天寒雪冷,你怎么站在这儿?”

  夜天湛见是他,微微抬头示意,殷监正便往桥对面看去。那边正是上九坊最繁华的商市所在,三千余肆,遥望如一,这样的雪天里依旧车马拥行,川流不息。行人中有不少外州商贾,更不乏胡商,一匹匹丝绸出入运送,忙碌非凡。

  殷监正叹气:“这还是雪天,又近新年,前几日人还要多,为抢购内廷丝绸,各地的商旅都来了伊歌。”

  夜天湛并没有如他一般望着上九坊,目光沿着细雪轻盈,看向银装素裹的大江远山,桥边一枝寒梅虬枝伸展,雪染香冷。

  “商旅繁荣,物货流通,将给我天朝子民带来丰资厚利,使我国力昌盛,天威远扬。区区西域小国,现在还需兵逼利诱,不出十年,他们会心甘情愿对我天朝俯首称臣,再想坐谈条件也没有资格了。”

  殷监正不料他想的是这个,说道:“王爷,但是现在……”

  夜天湛眼中神情随着雪落渐渐冷下来,“你方才说,已近新年了。”

  殷监正道:“是没几天了,但看他们的意思,至少正考司不封印,也没有年假,这样一来,这年还怎么过?”

  夜天湛道:“我早便说过,这个年谁也别想过了。他们怕是忘了,伊歌城,甚至天下的财商到底是握在谁的手里。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哪家商坊若是再购进一匹内廷丝绸,九州八方殷家名下所有的生意都与他一刀两断,哪个官员要是再卖出一匹折俸的丝绸,以后便也不用来见我了。”

  殷监正大喜:“王爷,臣早就等着你这句话了。”

  夜天湛脸上却没有丝毫愉悦,握手在唇轻轻咳嗽,漠然转身:“回府吧。”

  殷监正想起来湛王府所为何事,与他并行,将方才与卫宗平的情形大概说了说,而后又道:“卫家终究是不可靠,这次弄出个丝绸折俸来,说不定便是卫宗平泄露了关键。”

  夜天湛脚步一滞,两道剑眉便蹙起,声音冷淡:“卫宗平还没那么大能耐看出这其中关键,你高估他了。”说完这话,他便举步上了车。

  四周隔绝了风雪,突然安静得很,夜天湛靠在车内闭目养神,心里却诸事翻腾。

  终于和卫家闹开了,虽说有些早,但也正中下怀。卫宗平今天敢说“各走各路”这样的话,想必也是以为昊帝真有笼络的心思,而若不是太了解昊帝,他也几乎以为这是一手反间计。

  但他却清楚得很,昊帝不动卫家,这是替他留着呢,留着这些胡作非为的门人子弟,也留着那个搅风搅雨的王妃。他在等着他自己选,是选择继续放着这个硬被塞来的包袱,还是忍无可忍亲自动手收拾,让满朝文武齿寒心冷。

  知己知彼啊,这确实是个好对手。但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边有人更加了解自己,这才是令人足以致命的弱点。想到这里,夜天湛心里一阵烦躁,回了王府在书房中静不下心来,便信步踏雪,去了靳慧那里。

  步入回廊,便听到阵欢快的笑声,垂帘刚掀起,一个小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冲到眼前,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小人免了跌跤,抬脸看他,咯咯地笑。

  原来是元修刚学会走路,正乱跑,后面侍女们怕他跌倒赶着来扶,没想到夜天湛进来,险些也撞在一起,急忙跪下:“王爷!”

  乌髫低垂,绣帛长衣依次逶地,夜天湛挥一挥手让她们免礼,抱起元修。元修前些日子认生,还有些怕他,现在已经学会叫父王,攀着他的脖颈连叫了两声。

  靳慧上前见过他:“王爷别让这小魔星缠上,快先暖暖身子,还有些咳嗽,再着了寒气可不好。”

  她将元修抱过来,素儿替夜天湛掸了身上的雪,奉上香茗。

  院中雪落纷纷,屋里温煦如春,麒麟铜炉里丝丝银炭烧得正暖,空气中散着木樨枝的淡香,几分疲乏不觉就松散下来。夜天湛舒心地深吸一口气,面前靳慧的脸被炭火映得微红,那抹轻霞般的浮晕让她看起来有种娇媚的韵致,海棠色的重锦罗裳,雪凝般的肌肤。她正拿了一个冬梨亲手削给他,梨子水灵灵的薄片自她的指尖落下翡翠玉盏,仿佛一片白石沉入碧潭深翠,她就像临水的一株虞美人,婉约而娴静。

  看着眼前美妻娇儿,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雪声,夜天湛忽而起了兴致,转头吩咐道:“来人,去取府中藏酒,难得好雪景,应当围炉煮酒,把盏赏雪才是。”

  素儿忙答应着去办,过不多会儿却匆匆忙忙回来,酒没有拿来,只悄悄将靳慧请到一旁说了几句话,靳慧听后似乎有些惊讶,皱眉不语。

  夜天湛正将手笼在炭火上取暖,“什么事?”

  靳慧勉强笑笑:“一点儿小事,也没什么,我去看看就回来。”

  夜天湛也不追问她,“素儿?”

  素儿见他问过来,不敢再瞒,跪下求道:“王爷,求您和夫人救救桃儿吧,她快要让王妃打死了。”

  夜天湛抬眸:“怎么回事儿?”

  素儿犹豫,靳慧道:“是我不好,没约束好下人,桃儿忘了规矩,那天错叫了我一声‘王妃’,我过去赔个礼就行了。”

  夜天湛眼角冷冷一挑,抬手便将那镶金拨钳掷进了雪炭,火星飞溅,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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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6 I_icon_minitime周日 九月 13, 2009 10:58 am

激浊浪兮风飞扬

  昊帝登基的第一个新年,帝都一如既往地缀金张彩,焕然一新。瑞雪锦绣,轻盖红楼碧阁,让这天地显得格外静谧。比起其他地方,一向热闹的上九坊虽也是鞭炮起伏、车水马龙,但却有种凝重的气氛如雪下冻层,厚厚沉积,经久不化。

  从初一清早直到初十,湛王府门前轻车走马,络绎不绝,从未间断。正考司中账册如山,珠算连响,昼夜无休。

  新正元日,昊帝携皇后登明台接受朝臣朝贺,赐宴太华殿,却取消了其他庆祝活动,接连颁下数道圣旨,督促清查亏空。其决心之大令那些阀门贪蠹心惊胆战,更令不少清官直吏拍手称快。

  中枢亏空查得顺利,致远殿龙案之上很快堆满了大臣请罪的奏疏。夜天凌显然对这些东西并无兴趣,全部发回通政司,真正让他关心的是入驻各州的监察御史们每隔三日八百里快递入朝的奏报。

  和中枢相比,各州可谓全军覆没。谁都知道这所谓的政治清明必有隐情,但却始终无法切中要害。究其原因,问题还是出在用人上,那些监察御史虽然是刚正廉洁,但毕竟自来在帝都为官,不能完全了解下情,仅仅监督各州官员自行清查,官官相护,串通一气,自然难以奏效。因此这个新年成了夜天凌和卿尘最不轻松的新年。

  初十复朝,抱病已久的湛王重新入朝理事。早朝时间未到,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肃天门前,他一出现,大家纷纷上前见礼。

  湛王如往常般温言缓笑,因还在孝中,他穿的是一身素锦五龙冠服,不加纹饰,不缀金玉,虽看起来形容清减了些,举手投足间那风采却依旧夺人眼目。朝臣众星捧月般围在四周,他如白鹤独立,卓然不群,俨然冠领群伦。面对众臣的逢迎问候,他一律是淡笑相对,卫宗平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思量着该如何上前招呼。

  那天在尚书省和殷监正闹得不欢而散,卫宗平回去以后气性平息,倒生出些悔意。最近清查亏空、丝绸折俸,大多数朝臣都对昊帝腹诽颇深。年前有几家大的绸缎坊突然闭门歇业,坊间火热的丝绸生意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官员手中的丝绸眼下无人敢买,也无人敢卖。紧接着,帝都中又流传起一些说法,暗指莲妃当年所育并非皇族血脉,朝野上下传言纷纭,渐生动荡。卫宗平审时度势,湛王看来是越发占了上风,步步先发制人。何况再怎么说,湛王妃可是卫家的女儿,这他不得不思量。

  但是年初三卫嫣回门相府,竟然满腹怨怒。卫宗平和夫人追问方知,她前些日子为点儿小事责罚府中一个侍女,湛王却当着府中众人驳她面子,不但亲自拦了下来,还将人从她那里带走。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隔日府中掌仪女官前来知会,湛王竟给了那女子侍妾的名分,命其随侍烟波送爽斋。

  卫嫣气得不轻,认定湛王这是借此事偏袒靳慧。卫宗平听了后立刻敏感地想到最近和湛王的关系不甚融洽,这莫不是一个警醒?想到此处,他往湛王看去,湛王的目光正巧越过几个大臣落在他这边,清俊的眸子勾起一笑。

  卫宗平忙拱手:“王爷!”

  夜天湛微微颔首:“卫相早。”

  卫宗平道:“王爷身体康复,能够入朝主事,着实让我们松了口气。”

  夜天湛道:“有劳卫相挂心。”简简单单几个字,点到为止了。卫宗平原想和他多聊几句,缓缓近日来的僵局,恰巧太极殿前三通鼓响,肃天门缓缓洞开,早朝时辰已到,卫宗平只得让了让:“王爷请。”

  夜天湛淡笑,举步先行。

  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帝都凡四品以上王公官吏肃衣列队,分文东武西鱼贯入肃天门,登阶循廊分班侍立。其余四品以下的官员候于肃天门外,行三拜九叩之礼后,向北拱立静候旨意。

  丹陛煊彩,紫檐飞云,朝阳穿透云霞,在御道龙阶上照出一片夺目的金光。太极殿前三声清脆的鞭响,传旨内侍悠长透亮的嗓音传闻内外,“皇——上——驾——到!”

  刹那间,从肃天门外广场之上,到殿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下东西檐柱之间,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时叩跪,原本四处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肃穆非常。

  昊帝冕冠衮服,登临御座,淡淡垂眸之间,众臣叩首,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入云。御座前玄色广袖微抬:“众卿平身。”

  “谢陛下圣恩!”百官叩首谢恩,起身按部就班而立,准备奏事。却听静鞭再响,先有两名殿前内侍手捧圣旨步下金阶,黄帛一展,高声宣读:

  “……为臣之道,职在尽忠,其有朋党比周,负国谋私,事资惩戒,必正典刑。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文澜阁大学士齐商,久从禁署,谬列鼎台,恣意妄为,政行贪蠹。朕初临万邦,务於宏大,每存容恕,冀有悛心。而乃不顾宪章,敢行欺罔。?从贬削,以儆效尤!齐商领旨谢恩!”

  御旨天威,当头一个晴天霹雳,将齐商震懵在殿前。殿中内侍立刻上前除去他的官袍玉带,就地罢免,回身复旨。齐商跪俯于地,惶然抬头看向立于群臣之首,御台之旁的湛王。却接着便听第二道圣旨下——正考司卿斯惟云擢升户部,授尚书仆射兼户部尚书。年前礼部尚书空缺,由钦天监正卿乌从昭接任。

  这两道圣旨未经中书门下两省拟审直接颁布,当朝革办、提调三品大员,事先谁也不曾知情。圣旨中明着是责斥齐商,但朋党之类分明暗有所指。殷监正按捺不下,便要上前奏保齐商,却被湛王盯来一眼压了下去。他正不明所以,只见湛王目光往卫宗平身上落去,似乎漫不经心地,便和卫宗平打了个照面。

  卫宗平心头一凛,片刻之后,他拱手出班,上前奏道:“陛下,齐商自圣武朝始便入主户部,素来行为端谨。户部亏空虽确有其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是否应该贬黜,宜再商讨。再者,钦天监责任重大,突然将乌从昭调至礼部,一时也难有合适之人接任,还请陛下再行斟酌。”

  卫宗平说着,抬了抬眼,却见御座之上,皇上唇角微挑:“钦天监职责特殊,有别于各部,立时找人代替乌从昭的确并非易事。朕体谅你们的难处,已帮你们选了一个人。”一抬头:“宣莫不平。”

  传旨内侍立刻高声传旨:“宣莫不平!”

  一声声传召远出殿外,直入紫云丹霄。众臣皆尽惊诧,纷纷相顾议论,翘首看望。

  二十余年前,莫不平便曾主理钦天监,其星相预言料事如神,屡言屡中,在当时声名斐然。天命之说,神鬼莫测,时人笃信甚深,趋近追从,无形中便在莫不平身边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以至于后来,钦天监每发一言几可左右朝局,逐渐令天帝心生忌惮。莫不平有所察觉,随即辞官而去,那时也在朝中引起过不小的震动。此时他复出朝堂,群臣心中不免生出同样的想法——天命所归。

  不过须臾,莫不平登阶入殿,灰衣布袍飘然,一身仙风道骨,眼中精光落于人身,如透肺腑,却只一掠而过,至御前,行九叩之礼,朝见天子。卫宗平深知莫不平在朝野的声望,此时方知前些日子皇上以帝师之礼延请莫不平还朝,传言非虚。皇上此时令莫不平免礼,俯视殿前众臣,含笑问道:“朕欲以莫先生为钦天监正卿,众卿以为如何?”

  凤衍眼角往卫宗平那里一瞥,随即先行奏道:“陛下圣明,识人为用,莫先生得归社稷,实乃我朝之福,天下之幸!”

  “卫卿意下如何?”皇上看向卫宗平,淡淡再问。

  云淡风轻的问话后,一道深邃的注视落在身上,卫宗平虽不愿附和凤衍,却不得不俯身道:“莫先生德高望重,臣……并无异议。”

  皇上听了这话,唇角那丝笑意缓缓加深,点头道:“朕今日得莫先生入朝辅弼,实为一大幸事。太上皇昔日所用的肱股老臣,朕都一样敬重。日前中书有表,翰林大学士穆元、弘文、孙普等几位老臣已年逾古稀,仍旧每日早朝,十分辛苦。朕心不忍,特许他们一月一朝,赐座太极殿,免跪叩之礼。”

  “臣谢陛下隆恩!”几位老臣相继出列,叩谢圣恩,龙阶之前高冠朱缨、皓首白须,一片巍巍颤颤。卫宗平心里又往下沉了几分,穆元等人都是与湛王关系密切的老臣,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眼前皇上几句温言话语,一番宽仁体恤,实则是将他们逐出朝堂,这无疑是大大削弱了湛王的影响力。他看往湛王,湛王那温朗的面容之上亦无法掩抑地掠过了一丝阴霾。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强硬措施,夜天湛心底那阵焦躁过后,当即恢复了冷静。此时斯惟云正奏报近来亏空清查的几处大项,随着他肃正的声音,已有几名大臣跪前请罪。皇上尚未表态,但刚有齐商的前车之鉴,可以想见这几人的下场。夜天湛目光转往御史台那面,当众廷议,接下来就是御史弹劾跟着罢免了,他整一整思绪,平心静气地继续听下去。

  斯惟云奏毕,大殿中鸦雀无声,静可闻针。唯有皇上清冷的声音传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阶下跪着的几个大臣无不汗流浃背,惶恐难言。突然,丹陛之前有人道:“陛下,斯惟云方才所言之事,臣有异议。”

  润玉般的声音,轻若流水,缓似清风,淡淡响起在大殿冷凝的气氛中,令人浑身一松。沿着那声音,是一双温文尔雅的眼睛,眼梢轻挑,正对上皇上的目光。

  满朝文武,有谁敢和皇上这般对视?那眼中含着笑,皇上亦神色清淡,朝臣们却人人心弦紧绷,屏声敛气。

  “你有何异议?”片刻之后,皇上徐徐开口。

  湛王有条不紊地奏道:“陛下,各部的账目冗杂繁多,正考司成立日短,想必对其中有些情况并不是很清楚。据臣所知,方才说的几笔亏空实际都有去处。第一笔一百七十二万,是圣武二十二年永、和两州通汶江渠,工部预算不足,由户部追加补齐;第二笔八十五万,是圣武十七年东州蝗灾,颗粒无收,曾自中枢拨粮赈济;第三笔一百四十万,是圣武十九年平定东突厥之后,临时拨往边城的军费,与此相同,后面还另有两次北征,共比预期多耗库银近三百万。最近的一笔是圣武二十五年为迎接吐蕃赞普及景盛公主东来中原,礼部及鸿胪寺筹备典仪的实际花销,数目不多,大概只有四十万左右。再者就是京隶瘟疫、怀滦地动两次天灾,太上皇当时曾下旨出内币赈灾,这笔钱实际上是由户部先行垫付……”他条理有序,缓缓道来,斯惟云方才所奏之事几乎无一疏漏,天朝这些年的政情皆在胸间,信手拈来。有些不熟财政的大臣难免一头雾水,但明白的却已经听出其中关键。

  就这么几句话,避重就轻,原本近千万的***一转眼变成了挪用。***罪大,挪用罪轻,何况这种挪用难以界定查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流入了大臣的私囊,要追讨就更是遥遥无期。

  湛王说话的时候,御座上皇上始终面色冷淡,一双深眸,喜怒难辨,此时问道:“若照这说法,搬空了国库也是情有可原,朕非但不该严查,还得谢他们为国尽忠了?”

  湛王从容说道:“陛下要查亏空,是清正乾坤之举,臣甚以为然。但臣身领户部之职,既知其中隐情,便应使之上达天听。此臣职责所在,还请陛下明察。”

  有湛王撑腰,殿下几名大臣不似方才那般忐忑,慌忙叩首附和,“臣等惶恐,请陛下明察!”倒像受了莫大的冤屈。

  夜天凌抬眼扫向他们,冷冷一笑:“湛王提醒得好,朕还真是忽略了这一点。既如此,朕便先查挪用,再查亏空,每一笔账总查得清楚,该索赔的一分一厘也别想侥幸。”

  湛王的语气仍旧不疾不徐,问题却见尖锐:“臣请陛下明示,这挪用该怎么查?其中赈灾的内币,当年为太皇太后庆寿所拨的丝绸赏银,户部是否该去找太上皇和太皇太后追讨?”

  话音一落,大殿前惊电般的一瞥,半空中两道目光猝然相交,隔着御台龙阶,透过耀目的晨光,如两柄出鞘之剑,剑气如霜,锋芒冷然,直迫眉睫。

  “问得好!朕日前颁下的旨意中早就说过,亏空之事,不能偿还者,究其子孙。涉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挪用,朕来还!”

  皇上此话一出,群臣相顾失色,就连湛王也没想到他连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旧账也不放过,顿时愣愕当场。

  漓王素来是应付朝堂,懒得参与政议,这时突然拱一拱手:“陛下,臣向来花钱没数,没有多少家底,但愿意共同偿还这部分挪用,为陛下分忧。”

  夜天湛脸色一白,心神骤然定下,他反应极快,当即道:“臣以微薄之力,也愿替太上皇及太皇太后偿清款项。”

  皇上垂眸看向他,缓缓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枉太皇太后临终前对你牵挂不下,百般叮嘱于朕。既然如此,昭宁寺即将动工,正没有合适的人去督建,朕便将此事交给你了。”

  太极殿中微微掀起骚动,昭宁寺选址在伊歌城外近百里之地,命湛王前去督建,实与削夺权柄、贬出帝都无异。殷监正当即上前跪奏:“陛下,王爷病体未愈,实难经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一跪,大臣们纷纷跟随,黑压压跪下大半。凤衍揣度形势,现在贬黜湛王容易,但却不能不考虑随后而来的连串反应,于是率众跪下,却一言未发。

  面对一殿朝臣,夜天凌面上峻冷无波,却隐隐透着股迫人的威势,他忽然轻笑一声:“朕倒疏忽了,那朕便再准你三个月的假,自即日起朝中停九章亲王用玺,你在府中好好静养吧。”

  这也已经近乎幽闭,但却总比离开帝都要好。相对于众臣,首当其冲的湛王却显得极为镇定,躬身领旨:“臣谢陛下恩典。”

  正当这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殿外内侍匆匆入内,跪地禀道:“启奏陛下,定州巡使刘光余求见!”

  殿中君臣都十分意外,刘光余镇守定州,责任重大,何故突然未经传召来到帝都?除非是定州出了大事。夜天凌抬手道:“宣!”

  不过片刻,刘光余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大步流星步入太极殿。常年边关的生活磨练再加上一身的风尘仆仆,使他那原本文秀的轮廓颇有几分硬朗之气,但照面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神情中的愤懑。他行至御台之前,拂衣跪倒,高声道:“臣定州巡使刘光余参见陛下!”

  夜天凌蹙眉:“刘光余,你为何擅离职守,前来见朕?”

  刘光余重重叩首:“臣今天来帝都,是要请陛下给定州数万将士做主!”说着自怀中取出一袋东西,双手举过头顶。

  群臣窃窃私议,皆不知刘光余这是所为何事。夜天凌抬头示意,一名内侍上前将东西接过来,捧到御座之前,打开袋子,里面盛着不少谷物。

  “你让朕看这些谷物是何用意?”

  刘光余双拳紧握,神情十分愤慨:“陛下,这是前几日经时州调拨给定州的军粮。请陛下细看,这些军粮都是陈年的黄变米,却掺杂在一些新米之中送入军营。最近定州军中突然许多人浑身无力、呼吸困难,经查正是吃了这些有毒的军粮所致!臣走的时候,定州已经有三十多名士兵不治身亡!”

  这话如一块巨石,重重掷进原本便波澜暗涌的水中,文武百官闻言震惊,殿前哗然一片。皇上眼光陡然凌厉:“岂有此理!时州粮道是谁,调拨的军粮怎么会是陈?霉米谷?”

  此话无人敢答,停顿片刻,凤衍说道:“回禀陛下,负责时州粮道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

  夜天凌惊怒过后,瞬间冷静,即刻便明白了事情缘由。年前北疆各州军需短缺,国库因赋税不足而吃紧,便自产出富饶的时州。陵州等地征借了一批钱粮暂时应急。照这样看来,时州府库表面上钱粮充足,实际上定然亏空甚巨,官员们想办法蒙蔽清查并非难事,但中枢忽然调粮,他们无以应对,便以次充好,用变质的稻米冒充好米。

  想到此处,当真是火上浇油,“传朕旨意,命有司即刻锁拿巩可,时州巡使。按察使停职待罪,听候发落!中书马上八百里疾驰令告合。景。燕。蓟诸州,仔细检查外州调拨的军粮,谨防此类事情再度发生。”

  刘光余再道:“陛下,北疆现在天寒地冻风雪肆虐,药材粮食紧缺,中毒的士兵们不是昏迷不醒便是全身无力,连站立都困难,没有中毒的都空着肚子,还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戍卫边境。这些军粮已经无法食用,臣肯请陛下先调粮救急,否则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出现饿死将士的情况!那臣……臣百死难恕!”他一向爱护将士,这时悲愤至极,不由喉头哽咽,两眼已见泪光。

  现在莫说自帝都调粮根本来不及,便是来得及,国库一时又哪里去筹措这么多钱粮?夜天凌几乎立刻便往湛王看去,若不是因为亏空,定州怎会出这样的乱子?

  湛王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多少,青白一片,震惊之中带着愠怒,与平日潇洒自若判若两人。他不光是因定州出了这样的事始料未及,更恼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正是巩思呈的长子。像是感觉到眼前的注视,他一抬眸,原本平静的眼底如过急浪,瞬息万变,复杂至极。

  暗流汹涌,从殿前两人之间弥漫到整个朝堂,就连刚刚到达。不明就里的刘光余也隐约感觉到些什么,被面前这种无声却冷然透骨的对峙所震慑,噤口无言。

  只是片刻的功夫,却煎熬得所有人站立难安。湛王承受着御台之上由震怒渐渐转为深冷的迫视,忽然躬了躬身,很快说道:“请陛下给臣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臣保证定州将士有饭可吃,绝无后顾之忧。”

  殷监正恨不得顿足长叹,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从中枢到地方乱象已生。湛王只要彻底置之不理,哪怕是被幽闭府中,朝中早晚也要请他出面,那时岂不今非昔比?如此大好时机,湛王却偏偏抬手放过!

  湛王这时候出言请命,似乎根本已忘了先前发生过何事,肃立殿中,静候旨意。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发话,是准,还是不准。

  若准,刘光余进殿之前的那些话都成了空话,湛王不但仍稳在中枢,更让人意识到他举足轻重的地位;若不准,朝中形势胶着,定州事态紧急,又如何平定此事?

  湛王这一步进退有据,顿时将先前的劣势扳了回来。但每一个人也都清楚,以皇上刚冷孤傲的性子,倘若执意要以定州为代价处置湛王,也是易如反掌。凤衍揣摩圣意,即刻上前奏道:“陛下,眼下所需的军粮可从汉中四州征调,最多不过十日,便也到定州了。”

  湛王闻言俊眸一眯,殷监正和卫宗平同时恼恨地看向凤衍,不料却见皇上抬手止住后面所有大臣的奏议,目视湛王:“若五日之后,军粮到不了定州,又当如何?”

  这便是默认了湛王的请奏。对视之间,湛王眼中明光微耀:“若有分毫差错,臣听凭陛下处置。”

  一段时间的沉默,夜天凌缓缓说道,“朕给你十天时间,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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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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