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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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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二 九月 08, 2009 10:42 pm

相共凭栏看月升

  卿尘看着杜君述等人出了门,未及转身,便被一双坚强的手臂圈在怀中。

  夜天凌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全身,她只觉心一跳接着一跳,潋潋滟滟地泛起涟漪,漾得心神微动,原本淡淡呼吸都屏住了,只温顺的靠在他臂弯,动也不能动。

  屋中没有一丝声响,烛光也似醉人一般,柔柔注视着这一对璧人。夜天凌静静环着卿尘,一缕如兰清香自身畔幽幽绽放,叫人心神俱醉。他轻轻将手覆在卿尘手上,十指相扣,握紧了彼此。

  “喜欢这儿吗?”夜天凌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卿尘抬眼打量这间书房,清简利落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手边眼前多是书卷,整齐的摆放着,却让人看着舒服。唇角展开一韵浅笑:“若是有张琴便更好了。”

  夜天凌带着她转身面向窗前:“摆在这儿?”

  卿尘笑着,柔柔应道:“好。”

  夜天凌想了想道:“‘春雷’或是‘一池波’,喜欢哪张?”

  两张都是传世古琴的珍品,久已失传了。卿尘随意说道:“一池波,闻说朴质清韵,想来当是甚好。”

  “好。”夜天凌淡淡道:“这窗外种了一片湘竹,雨后最是清爽。院里是兰花,原本只有大雪素,小雪素两品,后来每年都添种,多了文心、莲瓣、交鹤、桃姬、银边大贡、瑞玉水晶、妙法莲华好些品种,今年还植了一株珍品梅瓣寒兰,一株落叶三星蝶,却不知你会不会照看?”

  似已见兰庭芬芳,葳蕤生姿,卿尘忍不住往窗前走了几步:“届时春来,你便看着就是。”

  夜天凌眸底含笑:“不日皇祖母便从建章宫回来了,你说,四月可好?”

  卿尘愣了愣,却突然醒悟他话中之意,四月,那不就是再下月了?螓首微侧,玉光明暗,盈转几分娇羞:“这么快?”

  “快吗?”夜天凌冷锐的嘴角挑起笑意:“本是想下月,只是天刚回暖,怕你冷着。但如若再延,保不准便错过这兰花开绽了。”

  卿尘“扑哧”一笑,抬眸娇嗔地觑他,心底却是柔情万分。夜天凌挽着她纤腰:“跟我来。”

  两人出了书房,夜天凌牵着卿尘随步凌王府。虽是夜里,卿尘却因是第一次来此,心里满是好奇,借着月光细细打量。整个王府地势高起,重院深藏格局层进,一时哪里看得过来。

  夜天凌带她直走到阔朗开敞的前庭,几株老梅遒劲清疏,落落点点寒香,雪也压耐不住,水磨青石平地之上,嵌着一道碧玉镶金中轴线,映着雪光远远的伸进府中。

  “我们刚刚在的是四学阁,府里的书籍画卷都收在那处。这边连着我平日里练剑的地方。往后落远轩同漱玉院,里进院落多了,我也并不常去,只这两处,一处高畅一处清静,倒是不错。还有,”夜天凌抬手沿这中轴指去,眼中微敛了沉远锐利,尽头一幢建筑立在重阁正中:“那是天机府。”

  “那便是天机府?”卿尘道。

  “不错。”夜天凌道。

  卿尘看着那似乎并不起眼的楼阁,谁人想到在这里,聚集着统领风骚的良才贤士,蕴藏着天朝盛世的中兴,驭人师谋,他是得其术而用之以道啊。微微一笑:“尽在其中了。”

  眸中似有精光闪过,摄人心魂,黑夜中那道金底碧玉中轴隐隐寒光,直伸向目所不及之处,夜天凌道:“便如杜君述之狂洒,陆迁之文傲,底下难平是一腔丹心热血,有朝一日,这些人都将为天下之栋梁,天机府亦必如太庙高堂,受后世之景仰。”

  卿尘淡淡说道:“男儿鸿皓之志,也不枉此生。”

  “平天下是武功,治国却少不了这些人。”夜天凌负手身后,遥望着天际沉沉隐现一抹皎月:“卿尘,莫先生能来,更添了我一锋利刃。”

  卿尘点头,想起一事:“四哥,我刚才看到韩青,你要让他做那些事情到什么时候?”

  夜天凌道:“他说什么了?”

  卿尘道:“没说什么,看起来倒安然自若。”

  夜天凌道:“很好,是可琢之器。”

  卿尘道:“文有文才,武有武将,叫人有些等不及想看他们各展才华的那一日呢!”

  夜天凌傲然一笑:“不远了,不出十年,必叫天朝内政清明,四陲安靖,如此方才快意。”

  卿尘秀眸温远,盈盈如深湖潋滟,顺着他的目光而去,便是沉夜也隐隐阔朗,退避开来。抬首见他意气飞扬的双眸,自己一颗心或者便是被这沉敛的霸气深深圈住,隔了万世千年柔柔牵扯,再有几个轮回寻觅怕也为着他来了此处,挣脱不得了。

  心里那份羁绊微微一顿,叫她心神微乱,散缠在一团。或许终只是错了,是梦?

  夜天凌见她出神,问道:“在看什么?”

  卿尘泠泠如山泉的眼波暗笼了月色,樱唇轻启:“看你。”

  虽只两字轻语,却低低萦绕耳根,化做深浓盟誓,夜天凌低声道:“看的这么出神?”

  卿尘微一侧头,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淡远:“看的清楚,以后便记得清楚。”

  夜天凌低笑一声:“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卿尘眸光一黯,心里竟生出几分惧怕:“若没有呢?”

  夜天凌不语,却看定了她,深邃瞳仁尽是研判。“你不知,我是谁。”卿尘有些茫然的说道。

  夜天凌迷濛凤眸,沿着挺秀鼻梁按上柔唇,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托起她小巧的下颌。淡淡夜色中深寂眼波一如瀚海,星光璀璨般闪了几下:“你谁都不是,你只是我的女人。”

  那么柔软的声息里,话中却异常笃定,每一个字掷出,都带着烙上心头的力道。卿尘心底微微一烫,这眼神,这话语,这怀抱,总是在忐忑迷茫的时候,让那一抹四顾彷徨的灵魂安定的落入温暖,纷扰红尘来去,天地长河,亦可携手并肩,笑对此生。

  清光流转,柔柔一缕微笑印在唇边,寒梅幽香浮着月色,悄悄的绽放开来,盈了满庭清芳。

  因不能久待,卿尘便该回宫了。夜天凌亲自送她出府,车轮方动,突然青布垂帘被纤玉般的手指挑起,卿尘轻轻叫了声:“四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只淡笑了下:“早点歇息。”

  夜天凌一点头:“好。”

  帘落,掩住了那清澈容颜,马蹄声轻,消失在夜色深处。

  寒冷的气息叫人格外清醒,夜天凌独自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入府。回了书房将几件政务一理,想起方才卿尘暖暖嘱咐,嘴角一挑,抬手轻拂,熄灭常常彻夜长明的灯烛,往落远轩去了。迎面见晏奚抱着个金铜暖炉过来,眉一皱:“这么晚了干嘛?”

  晏奚笑着将暖炉递来:“郡主来时嘱咐说,四爷今天在雪里跪了大半日怕伤了膝盖,晚上要暖着点儿,别落下病根。还有,这是郡主给的药膏,四爷今晚得用上才好,要不改日郡主问起来,我们怎么回话?”

  夜天凌眉梢一动,静看了看那暖炉,身边寒夜也已融融,直是一道暖意盈入心间。见晏奚满眼似笑非笑的喜劲儿,说道:“话这么多。”负手前面走了,晏奚忙跟上,却见他冷惯了的唇漾出笑意,凌王府中有些什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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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二 九月 08, 2009 10:43 pm

天生我材必有用

  轻寒料峭,暖绿春红还抑在将融未融的雪下,迎面的风已不那样刺骨逼人了。数株松柏都是合抱粗细,说是自前朝便有的,算来怕百年已不止,去了雪色,依旧是苍翠欲滴,巍巍盖盖掩着松雨台,偶尔有飞鸟扑下,悉窣几点残雪,却衬的格外清寂。

  阳光却是难得的好,碧瑶捧着几本书册随卿尘往这边来,远远见丹琼在廊前晾晒些画卷。绿松影里春衫薄,倒是好一幅静谧如画的光景。

  丹琼自出了延熙宫之事死里逃生,是沉静了许多,不同往常整日孩子气的笑嚷,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起来,倒叫碧瑶很是放心。如今太子虽被废了储君,自涿州半途回来便幽居松雨台,说是失了势,但清平郡主隔几日便往松雨台来,众人望风看舵,揣测圣意,也没人敢给这边脸色看。说起来此处倒也不差各宫许多,只清静些,何尝是坏事。

  拾阶上了前庭,卿尘回头对碧瑶道:“去寻丹琼说话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碧瑶答应着去了,卿尘入了内进,夜天灏俯首案中正援笔疾书,见人进来,抬头看去,却也不说什么,再写了几句,将笔放下,一笑:“如今你倒成了松雨台的常客了。”

  卿尘上前翻看他刚完成的一叠书稿:“我是冲着这个来的。”近日常来松雨台,越发同夜天灏熟稔了起来,每每聊上半日,甚是投机。

  夜天灏亲自动手闲闲研墨,剑眉斜飞下,丹凤眼线竟似勾入鬓中,带着几分难得一见的挥洒笑意,如同星光一般闪了闪:“不妨评说对错。”

  卿尘抬眼看他那一抹笑容,往日常见的那个温文尔雅却又总叫人觉得疏离的太子殿下如今举手投足都多了几分放浪,谈笑风生毫不羁绊,落纸千言品评古今政史,妙笔生辉,脱胎换骨般叫人新奇。想他当真是对废立之事淡到了极至,深宫重殿,帝王家业,竟生了如此奇葩,不知是福是祸。但将文稿暂且一放,微微笑道:“不过今日倒不光为此,有旨意。”

  醇浓墨上那只白皙的手顿住,墨影里晃过优雅的倒影,淡淡一弹,夜天灏抬头,卿尘道:“是口谕。”

  夜天灏面上若有若无地挂了丝笑,起身拂襟而跪,卿尘面南背北立定,敛容宣旨道:“封皇长子灏为仁王,钦此。”

  面前修长的身子明显一僵,眉峰紧锁,看过来。卿尘笑盈盈道:“旨意仅这一句。”

  夜天灏回神,忽尔展颜而笑:“儿臣谢父皇恩典。”叩首下去。

  “好了。”卿尘神情轻松的坐去一旁:“可以看书稿了。”

  夜天灏不语,轻拍衣襟,坐到案前继续研墨,微微墨香荡漾了几圈,却凝在那了,人怔怔望着前方。

  “这一稿便完结了吧?”卿尘先略翻了大概随口问,却不见回答。抬头见夜天灏沉思模样,知道他心里必不能全放下,轻咳了一声。

  夜天灏往她看来:“嗯?”

  卿尘将手中书稿整理了一下:“若这一稿完结了,不防亲自拿去给皇上看看,也省得我背记下来有个疏漏。”

  “什么?”夜天灏一愣:“你背记这书稿?”

  卿尘嫣然笑说:“皇上如今对这部《列国奇志》已上了心,时常问起。”她隔几日便来松雨台,回去觑机将记在心中的书稿闲说给天帝听,如此月余过去了,见天帝竟为这书稿所吸引,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渐渐也缓了,终于有了今日一道旨意。然而终究只有口谕,封王的宝册、金印、仪仗、府邸却都不见吩咐。

  夜天灏不想她竟如此有心,叹道:“难为你了。”

  卿尘道:“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做父亲的已然退步,你便莫要僵着了。”

  夜天灏面上虽看着无恙,心中实对那日酒后意气纵火烧了东宫一直耿耿于怀,道:“是我愧对圣恩。”

  卿尘突然想到什么,将放在案头的书册推了推:“险些忘了,看看这个。”

  夜天灏打开裹着的一幅青布:“《撷芳集》?”他翻看道:“这是柳传成的孤本,极难得的。”语中尽是惊喜。

  卿尘道:“确实是难得,有人费了不少心力为你寻来。”

  夜天灏原本欣悦的神情静下来,知道他喜欢这套书的,怕只有一人。

  卿尘接着淡淡说了句:“前些时候动了胎气,静养了好些时日。”

  夜天灏终忍不住投去探询一瞥:“怎么?”

  卿尘见他终于还是着急,说道:“已不碍事了,现如今看起来人倒丰腴不少。”

  心中出乎意料的一松,依稀记起那日冒雪出京,夜天灏眼中出现痛楚而掺杂了矛盾的神色。长风肆虐,大雪凛冽,有个身影一路相随,从伊歌城往北若远若近的跟在后面,踉跄深雪之中。长长的黑色斗篷隐隐掩住了身形,遮挡面容,他却一眼便知是谁。

  心里最温柔的地方被紧紧压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抑的人要发狂。虽狠心看也不看她,却是因早就镌刻的深了,一动便痛彻骨髓。

  那日鸾飞听闻天帝旨意,情愿自己随夜天灏远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动了胎气,卿尘想了想,终也没再细告诉夜天灏。他对鸾飞依旧挂心,如此便好。

  夜天灏沉默了一会儿,道:“多谢你。”

  卿尘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况,鸾飞毕竟是我妹妹。”

  夜天灏将心中抑闷的情绪敛去,也笑道:“你同四弟万事小心,只别走我和鸾飞的老路便好。”

  卿尘一愣,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灏竟看的明白,却亦或就是太明白了,反难得糊涂。

  夜天灏见她吃惊,说道:“四弟自小常同我一起吃住,不免比他人多几分了解。这宫中人人污浊在里面,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只是他一直是那冷淡性子,心里有事也是不愿说的,若哪日有了冲撞,你倒担待着些。”

  深瞳潋滟,淡淡波光终透了真切坚实,卿尘说道:“我认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灏那一抹爽朗再现:“四弟比我有福气。”

  卿尘大方道:“往来都是缘份,你也莫错过了。”

  夜天灏语中深带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尘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正是夜天凌曾说过的话。

  夜天灏笑道:“也就是你如此性子降的住他!”

  卿尘笑而不语,眼底无垠温柔,深深如许。柔情底处,印着抹清冷的坚定,她不知道路有多远多久多难,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没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仁王入见,呈《列国奇志》稿,帝悦,彻夜与之论。圣武二十六年春,擢仁王进英华殿太常司,主修历朝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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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二 九月 08, 2009 10:45 pm

只舟行见水穷处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议储,众推湛王,仕族文者三千联名书,具湛王贤。帝愈,不复议。”

  翠瓦金檐,早春的晴朗在重阁飞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阳光下渐渐透出些清晰。远望梨花正盛,冽风中几树繁花落蕊芬芳,雪压春庭,衬着朱红宫墙莹莹铺了开来,暗香浮动。

  卿尘一身淡蓝色的贡绢春衫,轻柔飘逸,远远看去便如这春日里一道烟波浩渺的湖光,一笼烟岚浓浅回转,款款静立在树下。几缕春风轻摇,花雨纷飞,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长指间落着一抹莹白,微黄的蕊丝轻颤了颤,不胜娇羞的柔弱,恍惚间只以为轻雪未融,然那一袭灵动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头深舒了口气,握紧了手指,细眉微锁,似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事。

  春来乍暖,仍是凉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风寒,朝中立时便将立储之事提了出来。

  或者迫于形势,天帝召众臣公卿推议储君,今日朝上,除两位首辅丞相,三院六部九司竟有半数推举了湛王,更有甚者,仕族文人联名保荐,上《贤王书》以求立湛王为储君。湛王之势不可遏,盛在一时。

  太后自建章宫休养慈驾刚回,卿尘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几日并未在致远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包括兵部,都不约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折子。就连褚元敬都不知为何,推立九王爷的折子早拟好了,却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内容,这里面透着的奇怪,无由的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绝棋。若如前议,令湛王同九王成犄角之势鼎立,隔岸观火,网宽线长,兵行稳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将夜天湛托上巅峰,峰凌绝顶光芒万丈,云端之下却是万丈深渊。

  欲扬先抑欲擒故纵,这法子是卿尘出的,她怎么也没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里说不难受,只是骗自己。

  剑走偏锋,一招之下断死湛王之路,却弃他者不论,令九王安然隐在暗处伺机而动,卿尘第一次觉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么。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便如传说他行军布阵,他人无论是身在局里还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宫中不期而遇,她默随夜天湛走了半日,却几度隐忍心中挣扎,话到嘴边生生咽住。若设法点醒他的险境,便是将夜天凌至于危处,面上看起来雍容祥和的大明宫,暗波之中动辄生死,刀尖剑峰上,她既选了他,便死也要护着他跟着他帮着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轻香,指尖抵在掌心隐隐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风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时想来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时时都在身边,而自己终究是放开了手。

  或者,便从未将手伸出。

  缓缓转身过,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飘零,无心去看。

  卿尘方要举步,但见宫屏迤逦彩裳云动,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銮驾。往旁轻轻一避,叠起些许心事,敛襟施礼下去:“见过皇后娘娘。”

  殷皇后优雅站定,春光下五凤朝阳宫装华美耀目:“免了吧。”卿尘谨慎抬头,却意外见那精致妆容漾出亲和笑意,不免微觉奇怪。

  殷皇后凝眸细细打量卿尘,梨花树下柔雪浅舞,她便轻盈立着,款款淡淡,明明滟滟,翩然宛转的轻罗宫装固然娇柔,美中却暗敛冰雪之姿,一笼清光傲洁,一抹秋水入神,让人掉不开眼,也难怪夜天湛钟情于她。说道:“越发出挑的清丽了,别说皇上舍不得,本宫看着也喜欢。”

  卿尘听她这话,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养成了习惯,面如止水,静静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尘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万分的警醒,绝不肯有一丝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着的一截皓腕处,竟笑道:“湛儿既把那串冰蓝晶给了你,你便戴上无妨,不必顾及着本宫,空置着也辜负了那宝物。”

  话中有意,卿尘暗锁轻眉,低声道:“卿尘不敢。”

  殷皇后微笑抬了抬手:“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断不会为难你们,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尘被这话惊震,直到殷皇后銮驾远去,仍怔在当场,几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莲妃的。过了许久,才慢慢往莲池宫走去。

  飘逸宫装如同濛濛烟水,自白玉桥上稳秀的掠过,淡波一现,清远脱俗。沿着雕龙画凤的玉栏,金水河幽幽一脉,隐隐环入了宫城深处。

  羽林侍卫见了卿尘,纷纷恭敬行礼。如今的羽林军,怕已无人再敢轻看,明枪剑冷,甲胄森严,总觉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说不出的肃穆来。

  卿尘没有像往常一样微微笑应,只点了点头。行走间一瞥,不去细看,连她也难发现羽林军中慢慢替换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严令才不过数月而已。

  举步踏入莲池宫,早春来到,这里却依然未脱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静的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卿尘忽然一顿,折入园中小径,莲池宫正殿,天帝正缓步拾阶而下,身后跟着孙仕安。

  避了开去,卿尘不欲让天帝看到自己来此处,却听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说道:“仕安,朕记得这处原种了一片满庭芳,如今却怎么不见了?”

  孙仕安道:“回皇上,莲妃娘娘不喜满庭芳纷闹,当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还是你记得清楚,朕都忘了。”

  孙仕安道:“皇上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天下,这些事就让老奴替皇上记着也一样。”

  天帝点头:“莲池宫建了快三十年了,看起来同当初也没什么变化,连里面的人也是一样,终不待见朕,连儿子也不上心。”

  孙仕安却不敢贸然回答,只揣摩着道:“莲妃娘娘便是这个性子,终有一日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里再有个三十年啊。”语中尽是感慨,听起来竟有些萧索意味。

  孙仕安忙道:“皇上福寿康健,老奴还要再伺候皇上几个三十年呢。”

  “听听,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辈子了。”天帝说道:“不必忌讳言老,朕这几日常觉得力不从心,是老了啊。”

  孙仕安道:“近日政务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来,也好分忧。”

  天帝声音肃沉,冷冷透着股静穆:“朕身边的人,他们哪个不打上了主意,卿尘这个‘修仪’,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湛王,还有哪个也有这心思。”

  孙仕安道:“老奴在一旁看着,清平郡主倒是忠心为君,政务上比先前鸾飞小姐丝毫不差。”

  天帝道:“若单说政务,她比鸾飞处的通透清楚,胆识见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块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再说吧,看她便也能知他们几个。”

  卿尘心中一凛,既在天帝身侧又是凤家之女,她这个修仪真真是枢纽中的一扣。天帝对这些儿子们一一都看在眼里,也将她看在眼里。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进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孙仕安随着天帝渐渐远去了,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卿尘心中却明镜一般,寒风淡淡,方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这个局了。

  风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尘静静回身离开了莲池宫,一路低头,思量着天帝同孙仕安的对话。

  延熙宫中常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叫人心池安宁,饶是重重心事也静淡几分。太后正同碧瑶说话,见了卿尘回来,问道:“你这丫头哪里疯去了,半天都不见人影?”

  卿尘微笑着道:“太后找我吗?”

  碧瑶说道:“郡主也真是,偏偏这时候不在,四爷来了半日,前脚刚走。”

  卿尘一笑,淡淡道:“既是四爷陪太后说话,正好我就得空偷闲嘛。”

  太后招手令卿尘来身边,挽起手细细看她,慈目中透着欣慰:“你可知凌儿今天为何而来?”

  卿尘原本便纷杂的心情缓缓的沉下去,低声道:“还请太后示下。”

  “害羞呢?”太后见她低垂着眸子,笑说道:“凌儿这冷脾气,如今可算是转弯了,终于应着个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来求我指婚的。卿尘,哀家问你,你可愿意?”

  细微的一点淡淡喜悦,在卿尘心底冲出尘埃“扑”的绽放开来,然而瞬间落入了无尽深渊,犹如黑夜一抹烟花,短暂而灿烂。

  是这一日,曾经看着他清峻的双眸想像过,曾经在他温暖的怀中憧憬过,曾经夜深人静时悄悄泛起涟漪,曾经晨光潋滟中飞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边了。

  卿尘慢慢站起来,长垂的发丝遮住了容颜,她离开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的回道:“太后,卿尘……不愿。”

  屋中一滞,太后同碧瑶都面色诧异看着神情冷淡的她。碧瑶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说道:“郡主,你这是……”

  卿尘叩了个头,说道:“卿尘仗着太后疼爱,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话未说完,心中已酸楚难耐,晶莹剔透的泪水串串点点,早抑不住滚落满襟,竟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看着卿尘眉宇间的凄伤,放下手中的茶盏,挥手谴退碧瑶:“你先起来。”

  卿尘轻轻叩了个头,默然起身。太后说道:“凌儿从小在延熙宫长大,他那个脾气哀家知道,整天对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气,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么多年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来求我指婚,哀家却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尘,你跟了哀家这么久,女儿家的心事哀家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不愿意?”

  卿尘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却不再有异样,她淡淡说道:“卿尘和四爷,无缘。”

  太后道:“怎么这么说?”

  卿尘道:“太后刚才也说了,四爷的性子并不好相处,多少时候他都是令人害怕的。何况,鸾飞刚刚出事不久,卿尘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天帝,没有,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太后半合着眼思量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其中多了几分了然的惋惜,轻叹道:“哀家是过来人,这生在天家,想要得个知心人难如登天,本以为你们俩会是一双好姻缘,可你既不愿,不管是为什么,哀家也不能强求。”

  泪已积满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静,卿尘眼底覆着一抹不易察觉力持的坚锐,低声道:“谢太后恩典。”

  太后摇头:“这真的是缘份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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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5:55 am

如寄空翠渺烟霏

  顺水行舟,桨橹轻摇,水波破开涟漪,一晕荡着一晕,楚堰江到了静处,两岸映着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满城风雨喧闹撇在了春色迷濛外,只剩下烟波浩渺,欲近似远的,将盛世天都遥遥抛却,红尘已万丈。

  便有弱柳扶风,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绽开来,临水斜照,落下碎芳点点,润在风里,淡淡地沿了江水归去。老渔翁粗糙的手有力的握着桨杆,只一荡,船便徐徐的行着。看看船头始终立着的女子,一袭纤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转的烟岚轻绢中,静的似乎融入了这浓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时竟觉得小舟已随她凝伫,反是这山这水,悠悠的退了开去。

  自上了船,也不说去哪儿,就这么随波逐流。一程一道的过了,眼见这天色渐沉,家里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烟,等着开饭,小孙儿也不知是不是哭闹起来。老渔翁摇摇头又荡了一橹,眯眼看去,远远江上来了驾小船,听来水声,不多会儿便到了近前。

  船虽不大,却透着气派,持桨的人倨傲中带着礼数,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过船去,还请两边一靠。”

  老渔翁磕磕烟嘴,笑道:“小船被这位姑娘包下了,得问问客家才行。”

  说话间那船一晃,舱中走出个蓝衫公子,俊眉星目,温文如玉,唇边一抹儒雅笑意,压的这泠泠春寒也一暖,对方转身过来的女子说道:“卿尘。”

  卿尘见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两船轻靠,这边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说话不方便,不如到这边船上。”

  卿尘沉吟一下,点了点头。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钱,老渔翁惦着手中沉沉银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见一对神仙般的人物随船去了,心底啧啧称奇。

  船行缓缓,远日斜下,在江面细细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渐渐敛入了烟青色天水中。卿尘同夜天湛并肩立于船头,轻风吹的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风飘举,淡光洒金落了满身,如仙般脱俗,一时叫夜天湛看的离不开眼。

  卿尘心里郁结,不想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远处,夜天湛陪她站了一会儿,说道:“说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几日,怎么了?”

  卿尘想起自己出宫的借口,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跟了天帝这么多日子,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觉,想歇歇。你怎么会寻到这里?”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虽不多说,眸底却是细密关心,道:“秦越说在楚堰江见你上船,我便沿江过来,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尘将拂在脸侧的秀发掠回耳后:“江上爽阔,比宫中是另一番风景。”

  夜天湛举目远望,四合暮下,山水影影绰绰的模糊在天边,梨花烟雨笼入一川轻暮,不再清晰,问她道:“你想出宫吗?”

  卿尘抬头,也不知何时,江中圈圈点点起了涟漪,氤氲湿润,雨意盈满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润润的随风扑来。夜天湛侧身,自然而然将她挡在雨后,衣襟立时细细着上了几点浓重颜色:“春早天凉,莫要着了寒气,先入舱里去吧。”

  卿尘伸出手掌,接落几点雨丝,凉凉的印在掌心中,微笑说:“我没有那么娇弱,只有出宫才得这样闲情,是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出宫过。”

  夜天湛注视着茫茫前方:“或者再忍几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后,向父皇请旨赐婚了。”

  卿尘猛的转头过来,夜天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眼中落满了清亮雨丝。卿尘抑声问了句:“为什么?”那个若隐若现的猜测终于彰显出来,一切都有了解释。殷皇后态度改变,突然亲近,夜天凌中途转意,要将他置入不归之路,都为他这一步,或者就连天帝,也不能再纵他荣耀下去了。

  夜天湛洒然一笑,笑中带着几分隐现的涩楚:“我知道你或者还不愿,但我还是做了,卿尘,我早便不该让你离开我那里,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

  “即便赔上你现在所有的一切也愿意?”卿尘直视着他,有些绝情的问道。

  夜天湛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声音却依然温润如玉:“现在所有一切,历了十几年经营追求,一步步到今日,岂是那么容易倾覆放手。没有这些,即便能留你在身边,也无法护你周全,我不会赔上。”

  卿尘仰头让雨丝扑面袭来,深吸了口气,用一种暗到死寂的声音说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连靳妃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么?你对我越好,便是对自己越残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软凝滞了一下,声音有些淡哑,说道:“相处日久,难道就无一丝感觉?”

  “有,不但有而且很强烈,从第一眼开始直到现在。”卿尘狠心说道:“但你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人,一个我爱过的人,也是我现在恨着的人,我想忘却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为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样,如果我说爱你,那么我其实是没有放开对他的爱,我会选择任何人,但没有办法选择你,我不知道对着你该怎样,你明白吗?”

  强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宁文清而不是凤卿尘,破釜沉舟般的话语自口中毫不犹豫的说出,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断了他的心意,是给他一条生路,也同样放了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统统不要,统统忘掉,她只要那一个人。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卿尘看不清面前这双清湛的眼中现在是什么神情,只能感觉他猛然转身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夜天湛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过来,良久看她。

  卿尘寂静的回视他,眸中深不见底。直到他终于长叹一声:“就算如此,我也认了。”玉树临风,洒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样平静的说。

  卿尘只觉得四周雷声闷的人心头发慌,身子不由的晃了晃,扶住船舷:“我这一生或许注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错错落落而下,敲在人心头。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着好,总有还的时日。”

  已是尽心无奈,也不想再说,卿尘锁拢眉心,避开他,淡淡说道:“四面楼到了,我在这里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尘其实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说道:“我晚些时候自会回去。”

  夜天湛点点头:“我送你上去。”看来已然恢复了常态,温柔依旧,船缓缓靠上栈头。

  卿尘拦住他:“不必,雨下的大了,何必折腾。”秦越见雨越落越急,递上了伞,天边隐隐雷声,由远至近闷响着滚滚而来,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卿尘将伞一撑,往岸上迈去,谁知脚下不稳船身晃荡,冷不防歪了下。不及心惊,有人在旁一把扶来,夜天湛已将她护在怀中稳稳立住。卿尘急忙往后退开,躲过他的手臂:“多谢你。”

  一步之遥,夜天湛反手将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无论如何,我认定了你就绝不后悔,总有一日,你会把我当我。”

  卿尘轻轻的将手挣脱出来,避开他的目光:“七爷请回吧。”

  夜天湛眼中含了千言万语,但还是终究一笑,回身上船离去。卿尘怔怔看着被急雨笼罩的江堤,转身,突然见四面楼门前,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那里。

  不知何时而来,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视着伞下的她,注视着这风雨中长浪拍岸的楚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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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5:56 am

诚知此恨人人有

  木栈两头,一段若远若近的距离,俩人静静立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

  风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软,掀的卿尘手中竹伞晃动,伴着震耳闷雷,一道惊电裂开乌云,在暗空中划出灼目的长光。

  电闪之下,卿尘清楚的看到夜天凌眼底锋棱暗肆,怒海狂涌,终于明白为什么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军也会抵不过他凌厉注视而汗流浃背匍匐在地,就连肆虐的闪电都退怯了去,那摄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剑直逼心底,让她感觉喘不过气来的闷痛。

  卿尘稳了稳心神,举步向前走去,头顶翻滚的雷电听在耳里并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见到他的眼睛,天地间仿若只剩了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清晰如许。

  急雨斜斜打了满身,罗绢带着雨水紧贴着,透心的冰冷。他来了,她有多少话想同他说,现在,他来了。

  夜天凌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沉厉狂暗夹杂着深切的撕痛在眼中,卿尘叫道:“四哥。”

  “难怪,”夜天凌冷冷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卿尘低声问道:“你见过太后了吗?”

  夜天凌眼里怒意闪过,一把将她的头抬起,低头俯视,声音喑哑:“难怪你追问褚元敬为什么我要那么做,难怪你不愿皇祖母赐婚,难怪四处找不到你,原来是他。”

  油纸伞跌落雨里翻滚着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尘感到他的手狠狠的握着自己,因为用力过度而微抖着,挣扎说道:“不是……”

  “那是什么?”夜天凌抑声道:“你亲口拒婚,我亦亲眼看见。”

  他眼里的伤怒同这语气,像把尖刀一样刺入卿尘心头,一刀刀刺着,痛的她几欲窒息,倔强的扬头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凌猛的松手,卿尘踉跄扶住一旁栏杆,心里那痛丝毫未缓,越发翻涌起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靠在那儿喘息。

  夜天凌见她惨白着脸不答,一阵怒意夹杂着心痛涌上,剑眉紧蹙,像是极力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忽尔仰头闭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脸,转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尘想叫他,眼前却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剧痛。冥魇随夜天凌自宫中回来,早和谢经在楼中看着俩人情形不对,却谁也不敢上前,此时见夜天凌突然离开,雨中卿尘摇摇欲坠,双双抢出来扶住:“凤主!”

  卿尘恍惚见了他们俩个,艰难说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谢经对冥魇一示意,冥魇展开身形,沿江岸追去。

  谢经扶着卿尘,只见她浑身湿透,苍白面色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早已流尽了楚痛,淹没一切。

  兵部衙门府前,拦门百年的两株老树桃花虬枝盎然,虽没有依水堤旁“一色锦屏三十里”的繁丽,却也热热闹闹绽了满树。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红粉嫩白碎锦似的铺了一地,如今风一轻,柔柔洒洒飘扬起来,倒给这兵戈肃杀的衙门口添了几分旖旎光景。

  衙门里出入的武官兵将,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羁的人,没有哪个有闲情驻足赏春,反而比平时更多了匆忙,甲胄长靴下不免践踏了落红,一晃,便碾入了尘中。

  自凌王同十一王爷提了设北疆都护府的条陈,天帝尚未有所决断,南靖侯府六百里加急传报,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丑薨于镇州。

  王侯封地本是世袭罔替的制度,理应由南靖侯长子继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爷长子失德无能,其他五个儿子多有不服,竟乱起灵前,一发不可收拾,直闹到朝廷来请决断。

  此正是撤藩的一道间隙,天帝召众臣议,凌王虽力主撤藩,却反对急功近利,认为尚非时机。向天帝进言分地而封,请将南靖侯封地化为六郡分封给南靖侯六个儿子,如此各有牵制,藩王的权利亦被无形中削弱。若是此时下诏撤藩,四藩历来互通声气,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异心乱起,朝廷尚未准备充足,海防、边陲、关陇都将陷入危中,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天帝纳了凌王之议,但为防南藩有变,军中仍是厉兵秣马,以备战事,兵部自然是紧起了弦,一刻也不得歇。

  连着忙了几日,夜天凌同十一出了兵部衙门,一阵暖风轻盈,落花飘洒夹着微香拂面而来,丝丝点点沾上素净黑衣,他侧头避了避,眉峰紧锁,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连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这副神情叫整个兵部人人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出半点儿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忧心忡忡的看着夜天凌,落后一步,对卫长征低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卫长征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昨天问过晏奚,他只说大雨那日四爷从外面回来,自己站在落远轩园里倾盆大雨整整淋了一宿,四爷不开口,谁也不敢问是怎么了。”

  十一皱眉,他深知能将夜天凌惹成这样定不是小事,思量着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赐下来宅子修整的差不多了,武英园连着畅音园,离你府里只一条街,我和十二弟将过墙打通,左右连着,两边往来方便。”

  夜天凌停了下:“倒是不错,什么时候搬过去?”

  “下个月吧。”十一道:“几天不得清闲,好容易没事了,不如陪我去园子里看看?”

  夜天凌虽心里抑闷,却也不愿扫他兴,便道:“也好。”

  武英园同畅音园两处王府花园,对称而建,里面景致就如翻转了一般相近相衬,是伊歌城中极难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赐给了苏淑妃所生的两个儿子,降旨扩建修缮为新王府,可谓圣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园中曲径通幽,错错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冽冽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带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畅音园去了。

  夜天凌负手入了园子深处,对这满眼春色视而不见,眉心始终紧着。

  只这一点空隙,没有军务没有政事,那种感觉便如影随形的涌了上来,无比清晰的一幕,红桃、轻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净,一笼新月般的轻柔,从没有此刻样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脑中有一丝儿空闲,便是她,满了心怀。

  冷面下隐着能融了冰川的火,灼的五脏欲焚,他闭了闭目,唇角凌厉的锐成一刃。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沿这边过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园,咱们看看去。”听上去是夜天漓的声音。

  似是有人应了一声,夜天漓又道:“春雨才过几日,竟桃花都开了。卿尘,去年冬天咱们还说下了雪饮酒赏梅,谁知被平隶疫情搅了,如今换做饮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卿尘似是笑了笑,说道:“若能寻得‘桃夭’美酒来,才配这美景。”

  夜天漓道:“这有什么难,倒是你没精打采的,怎么好好的说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该出来走走,总闷在屋里也不行。”

  卿尘淡声道:“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懒得动,皇上都放我歇着了,你还特地拉我来这儿。”

  这熟悉的声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们……”一扭头,见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隐隐掠过一丝锐光,愣了愣。

  夜天凌沉声道:“十一弟,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罢竟便转身出了武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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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00 am

抽刀断水水更流

  “四哥!”十一叫了声,突然顿住,心中恍然。身后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园中。”

  十一回头道:“刚从兵部出来,就顺便过来看看。”留神见卿尘目视蜿蜒消失在山石后的小径,轻眉微笼,眼中濛濛一片凄清,衬着月白衣衫脸色也淡淡,静得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仍是那副散漫模样,一袭窄袖长衫下举手投足都是不羁,笑说:“听说兵部最近忙得人仰马翻,几天都见不到你,母妃今早还说呢。”

  十一道:“也就这一阵,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几日没正经合眼了。”却见卿尘细眉微微一蹙,转而又恢复了平淡模样。

  “四哥是越发严厉了。”夜天漓笑道:“我们才说饮酒赏花,正要差人去找你们,也不知四哥、七哥他们是不是空闲。”

  卿尘眸底滞了下,拦住夜天漓:“他们都忙着,人多了反乱,就我们三个人好了。”

  “也好。”夜天漓只道她不爱喧闹,没往深处想,转身吩咐人去办酒,几人往桃林过去。远远就见云蒸霞蔚,绚烂无边,当真是芳菲四月,人间美景。

  十一借个机会将卿尘扯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和四哥怎么了?”

  卿尘凤眸低垂,淡淡说道:“没事。”

  十一一皱眉:“还说没事?一个玩命似的难为自己,一个病倒一场脸现在还惨白着,好端端会这样?”

  卿尘抬头,对他一笑,很认真的说:“真的没事,只是一点误会,过些时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误会,怎不解释清楚?”

  一抹桃色自卿尘眼中掠过,她悠悠看着那桃林:“不解释自有不解释的好处,也不必解释。”想了想又道:“往后你们不要常来找我,但凡行事,谨慎收敛。”

  十一自她话中查知了几分不寻常,夜天漓在前面招呼道:“你们俩快些。”他不便多言,只说道:“四哥这几天心情可坏到家了。”

  风过芳菲起,翩跹发间,卿尘只应了一声“嗯”,便转身先行。

  桃林下轻红铺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将一小坛“桃夭”拍开,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开来,未饮人已醉。

  几人寻了一方平石,随意而坐,卿尘将那衔珠杯执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红,妖娆万分。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呛人,只是一点飘忽莹彻的酒意,满是桃花缤纷的风流,偏生又化进喉舌一般,缕缕醇厚香酽。

  仰头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冲上来,不觉双颊已微热,方才清淡的醇绵,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涩,袅袅缠绵四肢百骸。

  这酒,浅酌豪饮都是荡气回肠。

  十一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酒,桃夭引鹤,醉中风流。”

  卿尘抬手斟酒,举杯道:“借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贺你二人即将新迁府第之喜。”兄弟俩人笑受了。

  桃花影里落英缤纷,几巡过后,十一忽觉卿尘今日已饮了数杯,一挡她:“这酒后劲烈,你又没酒量,别多喝了。”

  卿尘笑推他:“任你醉中风流,不容我酒里乾坤?”斜靠着一株桃树,腮侧淡飞轻霞,星眸微熏,眼底却清凌一片,朦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琼浆玉液中。

  她看得清楚,扬眉一笑。

  再斟满,同夜天漓饮一杯,夜天漓兴起,击节吟道:“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卿尘摇手:“你这个不好,听我的。”又灌一杯酒,将那白玉杯丢下,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的亮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长兴高歌,一气而成,拂袖将那桃花扬的满天,只觉胸口热辣辣的,那酒不知怎么化出了泪,沾惹落红纷纷。

  “好诗!”夜天漓方赞道,突然见卿尘落下泪来,不禁诧异:“这是怎么了?”

  卿尘笑道:“来,再喝!”

  十一已将她杯子拿开:“卿尘!”

  卿尘见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挥手道:“好吧,已经醉了,我不喝了。”靠在桃枝间,仰起头,妖艳桃红在她水濛濛的眸底映的清澈。

  脑中千头万绪,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这酒像掀开了五脏六腑,将沉淀至深的东西一并翻腾上来,抑也抑不住。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买酒言欢,高谈阔论,笑灯红酒绿,将年华纵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间桃花,糊涂了,忘了现在她是谁呢,果然酒是会醉人的。是醉又如何?

  长石白玉广场,平坦庄严,宽十丈有余,遥接致远殿前殿。一旁大道两侧植着各色树木,虽都是参天直立,却因广场的空阔而显不出十分的高大,数日春风过,雨水又足,如今枝头已绽出巴掌大的小叶,阳光下轻荫点点,十分的惬意招展着。

  夜天凌踏上殿前的玉阶,当职的内侍上前道:“四爷,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请您和十一爷来了便即刻过去。”

  夜天凌点点头,也没说话,负手而行,若有所思。“四哥!”十一在身旁说道:“你就这样去见父皇?”

  “怎么了?”夜天凌停下脚步。

  十一道:“眼下大好春光,你却一脸的冷霜看着倒像三九严寒,父皇能不问吗?”

  夜天凌眉心微皱,高处望去,大明宫北侧岐山一脉峰峦起伏,如今尽带春意,深浅翠绿层层叠叠,叫人眼前一新。他站在殿前静了静心,转身道:“走吧。”

  十一暗中摇头,说是误会,却也不知要僵到什么时候。进了武台殿,没想到卿尘竟在,接连几天早朝没见到她,俩人都以为她尚未回宫。夜天凌身形猛的一顿,卿尘正在和天帝说话,此时闻声回头,本来便没多少血色的脸上似乎更添了苍白,却衬的一双眼睛越发幽深,如同星夜,平静中无垠,无声,无喜,无怒。

  “儿臣见过父皇。”

  “四爷,十一爷。”

  淡到极至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如千斤,夜天凌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处,卿尘亦静静的转身重新面对天帝身前的皇舆江山图。

  “卿尘,给他们看看。”天帝抬手命夜天凌和十一起身,仍旧注视着地图在想事情。

  卿尘自龙案上取过一道本章,犹豫了一下,上前递到十一手中。十一背着天帝,目光中带着担忧的在卿尘和夜天凌之间看过,卿尘缓声说道:“这是东屏侯上的本章,主要是请求增加海防军费,扩招新水军。原因是自去年始东海一线常常遭到倭寇袭击,今年已有二百八十多艘商船或渔船遭劫,所受损失折合白银大约五十四万两。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本月壬午,倭寇竟攻到督都府陈兵重防的近海,虽被击退,但双方都损失较大,应该只能说是惨胜。”

  夜天凌接过十一递来的本章,习惯性的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听卿尘略说重点,听到这里问道:“四个月来二百八十多艘船遭劫,那就是说每天都能遇上倭寇?”

  卿尘道:“照这个数字推算,是每天至少有两艘船遇事,听起来非常频繁。”

  “未免太过频繁。”夜天凌道。

  “倭寇攻到近海,是上岸交战了还是海战,这不是小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十一也思量着道。

  “本章中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显然重点不在此。”卿尘道,夜天凌这时才浏览了一下本章:“重点在军费。”

  天帝此时转身问道:“凌儿你怎么看?”

  夜天凌斟酌了一下,说道:“儿臣认为,这道本章应该驳回。”

  “说说看。”天帝道。

  夜天凌道:“东屏侯此时上这种本章,显然是因南藩六郡之事投石问路来的,既然定了要撤藩,便没有必要再往里面填银子。何况,去年年底新水军军费刚增了四十万,现在竟再要六十万,也没有这个道理。”

  “那倭寇呢?”天帝再问。

  夜天凌略一沉思:“禁海。”

  天帝蹙眉思量:“禁海?”

  “皇上,”卿尘淡声说道:“四爷的说法有欠考虑,禁海一事不可轻易为之。”

  天帝道:“怎么说?”

  卿尘禀道:“东南沿海一线的商船贸易多年来都是当地税收之重,亦是百姓生存之道,一旦禁海,两面都将失去依恃。何况,我们能禁的只是自己的船只,倭寇却不会遵守禁令,如此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成了因噎废食。对倭寇越是忌讳退避,他们便越张狂,以攻为守才是根本。”

  十一十分诧异的看向卿尘,夜天凌眼底一动,天帝道:“卿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夜天凌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说道:“儿臣所说的禁海,并不是全面封禁,倭寇出没之地多在东海一线,越往南则越少,所谓禁,是要择其重点,亦是在限定的时日中。之所以要禁海,是因为现在没有精力同时应对北疆和东海两面的负担,只能先以一方为重。出击倭寇说起来容易,实际上每年人力物力的消耗几乎同沿海州郡所收缴税银相抵消,禁海节省的军费足以弥补损失,所以这六十万军费的本章,还是应该驳回。”

  天帝看了眼卿尘,卿尘淡眉轻掠,说道:“我倒觉得,这本章可以准。”夜天凌和十一不约而同的皱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条意见,卿尘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尘在他们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缓缓说道:“朝廷定了撤藩,对四藩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待毙,一个不慎遭其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既然知道东屏侯这道本章有目的,便应该顺水推舟,大大方方的准了他,表面上不露丝毫异样,消除他们的戒心,才是稳妥之计。”

  夜天凌冷声道:“东屏侯若是真因撤藩而有异动,这六十万的军费岂不正中他下怀?”

  卿尘立刻道:“并不是说准了本章便要给钱,六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哪里是说拿便拿的。四爷现在接手户部,难道没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万军费还有二十万没兑现呢,慢慢耗着,耗到无疾而终。”

  夜天凌道:“如此一来,出击倭寇还是一句空话。”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尘,卿尘却视而不见,说道:“但禁海非但事关重大,而且也不能解决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缓兵之计,目前而言就事论事,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天帝忽然一抬手:“这是争什么呢!”他们俩猛然收声,天帝目光威严的一扫,说道:“朕问你们,撤四藩、退倭寇,军费,禁海,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肃边境,固国本。”几乎是异口同声,夜天凌和卿尘一并答道。

  天帝“哼”了一声:“都还清醒。”

  十一及时在他们俩人之前笑道:“说了这半天,原来是殊途同归。父皇,其实四哥和卿尘说的各有道理,军费一事,卿尘这法子不错,咱们不妨和东屏侯扯皮,军费就批给他,但兵部、中书省都可以上本章封驳质疑,让他们列预算,再议再审,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尘:“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如此耍赖的办法。”

  卿尘轻声道:“兵法有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和这是一样嘛。”

  十一道:“若说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贼擒王。四藩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藩当以北疆为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处都不足为虑。所以说一段时间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先以治标之法暂缓,待腾出手来再治根本。若两边同时下手,或者顾此失彼反而得不偿失。”

  夜天凌道:“父皇,现下国库的情况也确实容不得我们处处兼顾。”

  “哦?”天帝问道:“户部那边你近来看察的如何?”

  夜天凌微微攒眉:“儿臣发现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尤其是账目上极为复杂,还需要些时日了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眼下能动用的太仓银实在是不多。”

  天帝点了点头,却问道:“朕看你今天怎么不比往常冷静?”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儿臣知错。”

  十一急忙说道:“父皇,这几日京郊各州郡驻营换防,四哥昨晚一直在兵部衙门都没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和户部两面担子都不轻,你们兄弟两个也不容易,今天没别的事,都回府吧。卿尘也去吧,这几天不必时时过来,待身子好了再说。”

  “谢皇上体恤!”几人一同跪安退出武台殿,卿尘走到殿前便说道:“我还有别的事,不送四爷和十一爷了。”说罢屈膝一福,就要往复廊那边去。

  “卿尘!”十一叫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回宫来也不见你说一声,刚才又为何处处要和四哥过不去?”

  卿尘停下来,平静的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才只是就事论事,请四爷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视着卿尘淡墨样毫无颜色的容颜,似乎不过几日,从神情到语气都生分的异样,不由得便有一丝滞闷夹杂着疼惜堵在心间,他开口道:“很久没去裳乐坊了。”

  谁知卿尘头也不抬:“今天靳妃姐姐约了我去湛王府,怕是不能陪四爷去了。”

  夜天凌脸色猛的一沉,再不多言,径直拂袖而去。他走出几步,忽然侧身回头,卿尘亦正在长长的殿廊处驻足回眸,遥遥间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内,如同浮春下一道干净却犀利的阳光。

  卿尘停了片刻,加快脚步拐入了边廊,冷不防被人拽着入了一道侧门,她才发现十一一直跟在身后。

  十一盯着她,有些不悦:“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尘凤眸一抬:“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我不是说在武台殿,是你刚才那句话,你明知道定会惹怒四哥,偏偏还要那样说。听说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常去左相府,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十一问道。

  卿尘轻攒细眉,徐徐说道:“皇上手中压着两道请旨赐婚的手本,一道是七爷的,一道是九爷的,皇上在等着看,还有没有人上第三道手本。你说我该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见,还是和你们一起毫无顾忌的去裳乐坊玩?”

  十一听到九王也请旨赐婚,先是有些吃惊,继而说道:“这些话你能和我说,难道不能和四哥说?两人之间偶尔误会不要紧,但若拖的太久,再要弥补便难了。”

  卿尘淡淡垂眸:“他需要听我的解释吗?”

  十一十分无奈的说道:“七哥刚请旨赐婚,你便拒绝了皇祖母的指婚,刚才还说出那样的话,四哥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你也看见了,这几天他忙的不可开交,你真忍心?”

  眼前闪过夜天凌清矍的面容,卿尘轻声说道:“四哥他心里不会不明白的,你替我带句话给他,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十一笑了笑,点头:“一定带到。”

  卿尘侧头微笑:“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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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01 am

醉笑陪君三千场

  练功房里一片剑声清啸,隔着门都能感到种逼人凌厉,晏奚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唤了声:“四爷。”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声音传来,骇的人心底一哆嗦,晏奚忙道:“十一爷来了。”

  十一对晏奚挥挥手,叫他暂且退下。青石地上丢着件外衣,夜天凌只着了黑色劲装,手持长剑,见他进来,道:“来的正好。”将剑斜横,正是“归离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动,那剑上已利利抑满了杀气,可不好对付,说道:“四哥指教!”反手将一杆银枪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个人顿时肃然,挺劲如松,抵着那逼人剑气。

  嘴角冷锐,夜天凌眼中微光精闪,手间骤然爆起一团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时十一银枪洞出。

  剑如白虹,枪似银龙,铮然清鸣伴着“叮当”数声,两道人影似是隐入了剑雨枪影之中,尽是以快打快的招数。

  剑风凌厉,砭人肌肤,似将这浓浓春日逼的无处遁形,几欲换做了萧煞寒冬,十一一杆银枪使的出神入化也颇感吃不消。两人常在一起练武,熟知对手,见招拆招直战了四百余回合,但听一声刺耳的交撞声,十一手中银枪竟被脱手震飞,他“哈哈”一声长笑,人站也站不稳的仰面躺倒,酣畅淋漓说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倒,虎口处鲜血长流:“枪法有长进。”说罢终于一松手像他样的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时间屋中只有两人的喘息声,汗水贴着凉地慢慢浸下来,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尘有话让我带给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缩,听十一说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苦笑。

  十一见他不语,扭头道:“四哥,咱们误会卿尘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诧异,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你知道是误会?”

  夜天凌静静仰面看着高高在上雕刻精细的栋梁,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楼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气糊涂了。其实自她回左相府的第二日,那里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这个修仪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眼里,若在此事上有什么差池,父皇必定不会轻饶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来看我们,她在武台殿说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松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刚才气她说那样的话呢。”

  “那一刻确实有些气,”夜天凌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但回了府,却更恨自己护不了她周全,反要她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话,你该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闭上了眼睛,想起卿尘的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低声默念,心底渐渐一片安然。

  绝谷峭壁,悬崖上一丛红艳艳的山茶花似是撷取了山川之灵气,临渊怒放,招展多姿。

  卿尘随地坐在崖边,注视着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风,前方依稀传来激流的水声。雨水裂开冬日干枯的峡谷奔腾而过,穿越万山丛林,翠绿迤逦覆着苍山。夜天凌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山谷,她记得此处一草一木,如今看来年年春相似,但却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

  莫道不销魂,相思甚处已成痴。四野空寂,如同此时一颗心,轻怅怅,空落落。

  只有在这儿,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想他。曾提缰立马开怀畅笑,曾渊临岳峙傲视天地,曾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如此清晰,清晰的触手可及,如同一湾清冽深潭,一纹一波漓漓晕漾着,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玺在光下璀璨,玲珑剔透,映着她清丽的眸子。曾经纠缠心间的一缕执念,此时只余了渺远的印记。参不透红尘,望不穿恩怨情仇,众生苦,苦为情生。她自知是认定了,没有征兆亦无丝毫犹豫,是他,为他,他不会离开,她也知道。

  唇角掠过一丝明淡的微笑,卿尘站起来对着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湿湿的,风吹来有些凉意,浸着肌肤,同那笑化在了云间。

  风驰蹄声轻快,停驻在山石错杂中,夜天凌意外的看着山茶花中飘逸的白色身影,临空摇曳,几欲乘风归去。

  那一声呼喊,自四面八方回荡过来,一瞬涨满了心口,苦涩酸甜,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他飞身下马,落在卿尘身后,张口欲喊,一眼见那下临绝壁的山石摇摇欲坠就在崖边半步之遥,怕惊吓了她,只轻声叫道:“卿尘!”

  卿尘浑身一颤,不能置信的回身过来,怔怔看着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满了眼中的泪水悄然而下,一言不发。

  夜天凌往前迈了一步,卿尘突然摇头:“别过来,别过来。”抬手将泪水抹掉,躲开了他的注视。

  眼底猛的波动,夜天凌眉心骤紧,转身之下便是深渊,他沉声道:“卿尘,那里危险。”

  卿尘怔忡,突然泪水中带出一抹淡笑:“我又不会跳下去。”她侧头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过来。”

  卿尘闻言敛了笑,静静看着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还没站稳,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臂上力道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动不了,几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气恼挥手捶他,又被他环着挣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无处发泄,竟扭头往他肩头狠狠咬下。

  夜天凌闷哼一声,只是搂住她。那痛锐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牵起层层怜惜温柔。过些时候,他才低声问道:“气消了?”

  卿尘早已松口,头抵在他肩头泪流满面,闷着不语。

  夜天凌手指沿着她温凉的秀发滑下,感觉到她的泪水缓缓渗入衣襟,却又不知该怎样安慰。停顿了会儿,终于说了几个字:“卿尘……对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远空万里,浅翠轻碧云笼烟峰,迷离了双眸。

  冷傲如他,自负如他,竟说了这样的话出来。卿尘怔怔听着,普通莫过这寥寥几字,却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让人失了思绪,一步迈入了他设下的领域。想着想着,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来。

  夜天凌扶着她双肩轻轻一退,微皱了眉头:“又哭又笑,这是怎么了?”

  卿尘不语,望着他。却见夜天凌也只是这般垂眸凝视,少有情绪的眼中此时深沉而专注,近乎执着地望进了她心湖深处,搅起一股柔和而强劲的水流。他似乎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但却叫人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他眼底,她突然听到一声轻叹,一个不慎柔唇已被夜天凌俯身吻住,切实的热度带着霸气的温柔激起心湖千层浪,烈烈浓浓的,那么霸道,让她无处可逃,那么轻柔,让她被包容的眷宠,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清明缜密的头脑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余下他唇吻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卿尘颤抖着睁开眼睛,长长睫毛微微一动,却又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转瞬即逝,轻轻抬起她的头,修长手指将她脸上隐约残留的泪痕抹去。一刹那,卿尘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种深痛不安的神色,仿佛他竟在惧怕什么,有什么隐在他心底不愿想起偏又挥之不去。

  “四哥。”她轻声叫道:“你在想什么?”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远山叠嶂,简单说道:“想你。”

  卿尘微微一愣:“我不是在这里吗?”

  “嗯。”夜天凌应道,回神凝视眼前人儿,眼底已恢复了那清淡深锐。两人携手在一处岩石上坐下,卿尘侧头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间明净的阳光透过薄雾,映在夜天凌侧脸勾勒出棱角分明,举目处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于那云峰之上,遥遥的看了出去。

  卿尘微一晃神,觉得此时的他浑身透着一股孤寂,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听到夜天凌声音别于往日的淡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说话的时候他依然看着远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卿尘没说什么,只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尖有些微凉,夜天凌反手将她握住:“莫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莫不平吗?卿尘问道:“哪一方面?”

  夜天凌道:“关于我。”

  “关于你,”卿尘回忆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说的时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静寂,然在看向卿尘时终又有一抹苦涩流过:“莫先生是我朝奇门相术的第一人,多年之前还是皇子老师之时,曾为我占过一卦。”

  卿尘道:“是什么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卿尘微微愣神:“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卿尘又问:“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眯,极冷一笑:“其芒盛,天合无双,亲者去,近者离,虽日月而蔽之,孤绝独以终。”

  卿尘眼中一动,眉目淡远:“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锐,带着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宫中指婚的时候,这忘了许久的卦语却在那一瞬掠入我脑中,还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马半生,我冒过不少险,但却偏偏不敢冒这个险,拿你赌这一卦。所以那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想,便回绝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赐婚前,我特地去找过莫先生,莫先生却道天数无常,要我顺心而为。我思量了许久,斟酌了许久,却是放不下,所以终还是去求了皇祖母,谁知这竟险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宫,去见七弟,我几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处偏又有一丝难言的滋味,觉得或者这才是对的。待明白了你那么做的原因,我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卿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夜天凌静静的说着,卿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第一次,他那样坦白的展现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却又偏偏带着丝深忍的惆怅,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术独步天下,却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这里,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尘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这里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独,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认定了我,便是孤星该散了,它不散,我让它散。”

  生生世世,轮回皆缘法。既来了,便是该来了。

  夜天凌突然扬眉长笑一声:“这惧怕滋味,我竟也会惑在其中。卿尘,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尘道淡定说道:“与君同在,此生无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极灿亮的光彩,将她拢住,俩人轻轻握了双手,一笑中,心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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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02 am

释得缘故春风生

  暖风熏醉,御花园中染了春菲,百花热热闹闹的争相绽放,蜂蝶流舞,浓郁花香铺叠明艳,一丛丛一簇簇,绚丽的张扬了满院。

  翠柳细叶初展,静静的在玉瑶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弯纤细倒影,微随了风一晃,荡起几丝涟漪,划开一晕平静如玉,远远的淡去了。

  金丝楠木案上,长铺着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笔漂亮柔和的行书,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隽秀时深隐锐意,峻傲处沉而不露,沿着这明黄折子纸一路行云流水般的书下,卿尘手中的紫玉笔杆轻轻晃动,在最后微微一勾,棱角锋锐,带出了一丝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轻轻笔将放于一旁溢着墨香的蕉叶纹素池端砚之上,随目浏览过去,日日历练,这字早已得心应手了,和他的像,却又不尽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将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这道长案几乎成了她的专用。这一“病”,又拖了了半月有余,当她再次每天随着天帝早朝的时候,天帝将更多的政务交于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说说,一并由她代批。这在历朝里也是少有的是,众臣言论非议,天帝一概留中不发,人人都看的明白,凤家的恩宠权势是达了鼎盛。

  卿尘心底澄明,对这日盛的隆宠不骄不躁,只在政务上用心,常是深更已过人还在灯下。逐日以来,天朝历来人政越发烂熟于胸,行事也如鱼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拟旨批奏这样的代笔之事外,于朝事不议不论,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经手的政务,更不着痕迹的避开,反将一腔心思放在了农工水利、历法医学之上。

  遥春阁中辟地开园,亲自研究稻谷农耕;春汛将至,上折子请修河防,维治水利;同钦天监现任正卿祭司乌从昭观天象、制仪器,辅修太衍历法;亦在制药、针灸等处更精深的钻研了下去。几千年后偶尔听到看到的知识,前远的见地,如今似繁枝茂叶般铺展了开来,有教有学,尽心为用。便如夜天凌养精蓄锐着手撤藩,定边疆,清庸吏,查亏空一般,动中极静,于朝堂上波谲云诡,针锋相对过眼而不乱,似无此事。不约而同放眼于天朝之根本,之基业,整顿、修补、勾画、拓展,盛世下没着的危机便自此时已收锋遏势,在两人手中一一无声无息的扭转。

  卿尘将复好的奏章理了理,正准备向天帝请示,忽见天帝猛的将手中折子掷在龙案上,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

  整个殿中阖然一静,伺候在旁的侍女们被吓得哆嗦,卿尘悄眼看去,似乎是刚呈上来的密折,不知出了什么事惹得天帝大发雷霆。却听天帝难抑恼怒的对孙仕安道:“去给朕把湛王叫来!”

  卿尘心中一凛,孙仕安不敢怠慢,急忙领旨去办,还没走几步,天帝又喝道:“回来!”

  孙仕安和卿尘都知道天帝为朝事发怒的时候万万不能接着便劝,都屏息站在一旁,果然稍会儿天帝似是怒气稍息,问卿尘:“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么复的旨?”

  怎么竟是为这事?卿尘轻轻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时候她虽还未曾进宫,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了解过,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于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关的,另有十三家因为涉嫌勾结江湖帮派贩卖人口,亦被彻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着那道密折:“九十六家里面偏偏就没有殷家的,不但没有殷家的,还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损!更可气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么四面楼为了一个歌女当众同人争执!阳奉阴违,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他办的差事!”

  卿尘心底一惊,随即知道朝中有人要与夜天湛争势了,密折上说的事从头到尾她再清楚不过,她现在可以替夜天湛辩解,但要冒着让天帝认为她袒护夜天湛的风险。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夜天湛却会因此陷入不利,只刹那的迟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这说法与实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着她:“有什么出入?”

  卿尘斟酌,先舍难取易,说道:“七爷那时在四面楼并不是为歌女和别人争执,而是因为有人借酒闹事,仗势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喝斥了几句。”

  “你如何知道?”天帝话语阴沉。

  卿尘静静抬眸:“皇上,卿尘入宫之前不是一直住在左相府的,那天正好也在四面楼,事情前后都曾亲眼目睹。那时候若七爷不出面阻止,那个歌女必定遭人凌辱,七爷根本就不认识那她,只是看不下去如此胡闹而已。”

  “什么人借酒闹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声问道。

  卿尘迟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员,若是说出来难免便有挟私报复之嫌,还请皇上恕罪。”

  天帝沉着脸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彻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么解释?”

  卿尘从容说道:“卿尘认为,七爷的做法也并没有错,他只是掌握了一个分寸。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权为恶的害群之马,所以一律封禁并未手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为,七爷采取的措施是限时勒令整改,允许继续经营。更有许多正当经营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鱼龙混杂,不同的情况区别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实际上现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况,也已经完全达到了皇上当初的要求。”

  “照你这么说,湛王做的对,这些歌舞坊都该留着了?”

  卿尘微微点头:“存在即是合理,歌舞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都兴盛繁华的一种体现,不论是何人经营的,若善加利用,不但可以促展经济,而且还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便如这案子当中曾被查封却又重新开张的天舞醉坊,他们专门收留西域漠北而来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无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稳定下来,并加以约束引导,大大减少了此前胡人动辄械斗生事的情况,胡汉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缓和,这显然不是坏事。如果仕族阀门或是朝中官员所涉及的歌舞坊都能起到这种作用,何乐而不为?”

  天帝听完了未曾表态,过了会儿说道:“你对湛王倒十分了解啊。”

  这一问在卿尘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早有交往是众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设法回避不如磊落言明,于是说道:“卿尘曾蒙七爷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过,第一次见到皇上,还是在湛王府呢。”

  天帝点点头:“你今天敢替湛王说话,难道不怕朕迁怒与你?”

  卿尘身上的绡纱薄衫内其实已尽是冷汗,她轻轻直起腰身,抬头说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些都是应该说的,卿尘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实情说出来,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龙案之后,俯视着卿尘,卿尘从容不迫的面对天帝犀利的目光,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眼底、脸上、心中的所有情绪坦荡的置于天帝的审视下,她知道这是赢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颜,透澈淡静的眸光,没有丝毫的瑟缩或退避。

  天帝方才的怒意早已不见,但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将手边的密折翻了翻:“你起来说话。”

  卿尘略微松了口气,谢恩起身,心中揣摩这密折究竟来自何处,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阅,唯独密折只有天帝一个人能看。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对那日四面楼的情况都如此清楚?今天这事情虽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无论对于她还是夜天湛,都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已。正静静站在一旁寻思,天帝闲话般问道:“朕倒不记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过几个月便十八了。”卿尘答道。

  “十八了?”天帝说道:“嗯……寻常女子早已出阁,为人妻母了。”

  心头猛的一跳,卿尘不敢接话,却又不得不说话,眉目淡敛,仍笼在那股平静中,说道:“卿尘愿随着皇上身边多历练几年。”

  天帝一笑,眼中严厉缓了缓:“朕登基以来用了三个随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赏的一个。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几年青春转瞬就没了。”

  卿尘说道:“按制卿尘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仪,朕答应了你不封修仪。”

  卿尘怔住,当日的聪明竟颇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一抹深暗,暗到了心里,低声道:“皇上……”

  天帝看着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缓缓说道:“朕必不会委屈你,便给你指一门婚事如何?”

  卿尘只站在那处,天帝肃沉的目光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极沉,极静,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气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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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04 am

明眸慧心窥先机

  天子问话,不能不答,不能不说,就在这一刹那的安寂再也不能维持时,当值内侍突然进来回禀:“皇上,钦天监正卿祭司乌从昭有急事求见。”

  天帝一抬头,暂且放过了卿尘:“宣!”

  钦天监因所其掌管的监天事务,朝中颇有些超然意味。乌从昭未着朝服,一身长衫显得极潇洒,仙风道骨,说话间稳而清平:“臣参见皇上。”

  天帝抬抬手:“正卿有何急事见朕?”

  乌从昭对卿尘施了一礼:“正好郡主也在。臣前些时候同郡主研制的那个‘八方地像仪’,今日忽有异动。臣亦卜得‘大壮’之卦,青龙临坤宫,内乾金临月建旺地,而动克震木,震木受克而动,动而必震。”

  “哦?”卿尘微微惊讶,那八方地像仪是她和乌从昭一起为测地震而制,若是有异动,则说明不久将有地震发生。立刻对天帝说道:“皇上,请允许卿尘至祁天台一看。”

  天帝脸色微沉,自古历朝都将地震等灾祸视为天象示警,乃是政有弊端,民生之哀所至。起身道:“朕亦去看看。”

  孙仕安忙安排摆驾,卿尘随驾祁天台,见八方地像仪一方水纹不住波动,她推断方位对乌从昭道:“据此看似是天都西北怀滦城附近。”

  乌从昭道:“不错,离伊歌城甚近,只有百余里地。”

  天帝仔细看了看那八方地像仪,问道:“这便是那能测地动的仪器?有几分把握?”

  “便是此物。”乌从昭据实道:“臣等研制而成,尚未试过。”

  卿尘举目天际,只见晴朗无垠的空中遥遥出现一带黑蛇般的乌云横亘不散。秀眉紧锁,在旁沉思一会儿,对天帝道:“皇上,若依此物之测,不出三日便有一场地动,卿尘想去怀滦城看看,凡地动之前,必有先兆。如当真有异,也好使百姓迁避,免受灾祸。”

  天帝神情不愉,平隶大疫方安,再有地动是极不祥的征兆。沉声道:“妄言天灾,可是大罪。”

  卿尘眉目微凌,俯身道:“卿尘不敢妄言,是以要去怀滦才知真伪。”

  天帝负手在祁天台来回走了几步,终于道:“朕准你去,但若是危言耸听,必不轻饶。”

  “是。”卿尘淡淡应下。

  纵马急驰,官道上扬起飞尘满天,一行人赶到怀滦已是黄昏。路经荥江,遥看江水无风而自泘汹奔腾,漩涡深绕,江潮击在堤岸上,溅起波浪高涌,端得声势惊人。

  怀滦城中倒没什么异常,夕阳近晚,阡陌交错,有商者息市,农者归田,一幅安居乐业悠然自得的融融景象。怀滦地近楸江、荥江交界之处,湖湾颇多,隔段便出现大小不等的水塘,甫进此地界,卿尘便察觉颇为闷热,似是气压极低的情形。

  今日出了天都,算是暂时避过天帝那呼之欲出的旨意,但不知能避到何时。越影不安的嘶鸣一声,卿尘收摄心神勒缰下马,快步走到近处的一湾池塘边,俯身看去。只见水面荇叶交萦,泡沫无端腾吐,若沸煎茶,塘中不时有鱼跳跃,显得极为躁动不安。连看几塘皆有此兆,湿泥之中尚见大量蚯蚓钻出,虫蚁等物更是随处可见。

  寻来几名百姓相问,知此地几日前连下倾盆大雨,接着便越来越热,往年此时还带着春寒,如今只一件单衣便过了。

  谢经同另外三名侍卫跟在卿尘身后,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卿尘走了几处,直奔怀滦城府,求见郡使岳青云。

  这岳青云本乃是一员武将,也曾带兵出征戍守边疆,却因得罪了兵部权贵被无端寻了个差错,贬至怀滦城做七品县令,但为人方正,政清令明,倒也为怀滦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闻禀来者是清平郡主,岳青云带师爷副将亲自迎了出来。卿尘开门见山免了虚礼,对岳青云道:“岳郡使,卿尘奉圣命来此看察,怀滦不日将有地动,望岳郡使速调遣安排,使百姓预防避难,以备不测。”

  岳青云显然愣了一下,一时间似乎没弄清楚卿尘话中之意,问道:“是圣上的旨意?”

  卿尘摇头:“皇上对此还将信将疑,是以没有旨意。”

  岳青云也是官场上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清楚,迁动一城数千居民本就不是易事,又是无旨行事,弄不好杀头的罪都有。他将手一摆:“郡主请里面说话,此事容再商讨。”

  卿尘俏眉微锁,就她所知的征兆,这场地震已有七成,却如何去说服岳青云。举步落座,郡使府小厮上了茶,岳青云道:“郡主远途而来,请先歇息片刻。”

  略一思索,卿尘道:“今天恐怕要请岳郡使冒一次险了,此事非同小可,事关怀滦数千百姓性命,还请岳郡使速速定夺。”

  岳青云端起茶盏:“郡主请。本县将有地动,有何为据?”

  卿尘一路辛劳,先饮了口茶,尚未答话,突然皱起了眉头,细看茶水。岳青云见她神情有异,一品盏中茶水,入口又苦又涩味道怪异,怒道:“谁泡的茶?!”

  那上茶的小厮不知出了何事,吓得脸色都变了,“扑通”跪下道:“是……是小的冲的。”

  “这是什么茶?”岳青云喝问。

  那小厮哆嗦道:“是老爷平素待客……待客用的首山……毛峰。”

  首山毛峰那是好茶,卿尘心中灵光一动,见岳青云不悦,拦住道:“岳郡使且莫怪他,可是水不对?”

  那小厮回道:“咱们府里用水一向是取的井水,老爷明察!”说罢不住叩头。

  卿尘问道:“你取水时井水可是混浊不堪,其中多有泥渣?”

  那小厮道:“是……是,城中几口井今日都这样,小的冲茶前沉虑了许久才用的。”

  “岳郡使。”卿尘对岳青云道:“井水翻扬污浊,这便是地动的一个前兆。天都中已有八方地像仪显示震兆,如今荥江浪潮无风而汹猛,怀滦气候异常,城中湖塘涌动不安,虫蚁出土纷乱,虽不敢说十成把握,却有个七八成。卿尘要立刻回京复命,但天灾无常,不知何时便会发动,怕等不及请旨,怀滦数千人的性命如今便握在郡使手中。”

  岳青云将信将疑,这几日的天气的确沉闷的异常,坊间亦听几个老人言“霪雨后天大热,宜防地震”,只当是民间乱传,未放在心上。此时听卿尘说的认真,不由得琢磨起来。

  卿尘见他沉吟不语,知他顾虑,激将道:“岳郡使可是怕朝廷事后怪罪?若有偏误,我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郡使半分。”

  岳青云抬头,见卿尘眸底神光锋锐,一股坦坦荡荡的飒远正气竟叫人一时不敢逼视。在她坚定清明的目光下心中微动,铁血方刚一股男儿豪气凛然而生,半空里同卿尘对视片刻,浓眉一扬:“好!我岳青云便陪郡主赌这一局。”

  卿尘眉目一敛,唇角勾起浅笑,深深拜下:“我替怀滦百姓谢岳郡使大恩。”

  岳青云恍然出神,全折服在她那份从容的傲岸中,怎样的深邃,怎样的淡定亦压不住的清越傲岸。早听闻清平郡主是女中英杰,今日一见,为其风华所深惑,暗叹名不虚传。

  简单商议了预防之事,并告知岳青云留心地声等征兆,卿尘拜别出了怀滦府衙。人刚上马,见早已暗沉的北方天空一片奇云当空,似是姹紫嫣红却诡异万分,稍倾天边一片明亮,蓝白色的冷光照的地面发白,连人的发须都清晰可见。她心中一沉,四象皆异常,怀滦怕是难逃这场灾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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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04 am

地动山摇天珠落

  太极殿中,钦天监正卿祭司乌从昭出班奏表,言昨夜天象五星错行,卦有震木,必地动,以怀滦为最。

  天灾异动非比寻常,众臣哗然议论起来。夜天凌见卿尘没随天帝早朝,心中微觉诧异,正思量时,殿前中常侍自外上禀,清平郡主归京复旨,殿外求见。

  “哦?”天帝忙道:“宣!”

  淡淡晨光中卿尘举步踏入太极殿,白衣翩飞在身后撒开飘逸弧影,浑身上下带着股风尘仆仆的飒爽之气,清利肃然。

  绕路一并看察了楸江后,连夜兼程自怀滦赶回天都,进殿面圣,卿尘一路忧虑尽数掩在凤目微微清凛之中,从容叩首禀道:“启奏皇上,卿尘奉旨去怀滦看察,楸、荥两江无端起浪,怀滦地界气候异常,湖井之水翻涌沸腾,虫蚁蛇鼠躁动不安,天际出现明显地震光,此都是地动之兆,望皇上速速颁旨,着怀滦及其邻县百姓避灾。”

  立刻便有大臣出班驳道:“启奏皇上,天灾异祸乃是政有所失,天象示警之兆,如今四海沐天圣泽,升平安乐,岂会有此警戒之灾?清平郡主所言,臣不能苟同。”此言一出,多数大臣赞同,自古传知地动乃是“龙王发怒,鳌龟翻身”,预兆之言纯属空穴来风,唯有乌从昭附清平郡主之议。

  夜天凌皱了皱眉,沐天圣泽,升平安乐,如今官员们就只会说此等祥瑞之言。

  卿尘静听大臣辩驳声落,继续奏道:“地动之灾乃因地中板块挤压、碰撞,岩石受力变形破裂所致,此乃自然常理,于德政民生无关。物理有常有变,率皆有法,并不足畏忌,亦可预测防范。若知而不避,讳言不救,才是失德失政,实非百姓之福。”

  天帝沉吟,不少顽固老臣坚持己见。卿尘不欲同他们纠缠,没有圣旨,即便怀滦能在岳青云的努力下勉强趋避,事后究查起来亦会牵连岳青云,更何况楸、荥两江一线岂止一个怀滦城,若确是大震,后果堪忧。想到此处,暗恨自己所知有限,预见皮毛而不能精确缜密,只决然说道:“凤卿尘愿以身家性命立生死状,求旨避灾!”

  夜天凌眉目不动,眼神却往褚元敬等人那处一扫,褚元敬立刻会意,出列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清平郡主所言甚是,天地行有其法,郡主曾助平隶百姓逃得瘟疫之难,已说明天灾可避,人力亦可胜天。地动之灾破坏极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褚元敬奏毕,兵部尚书何竟之、刑部侍郎张齐、上将军冯巳及其他几名朝中颇有分量的大臣皆附议。仁王夜天灏亦奏道:“儿臣看查历朝史记,有关地灾皆在之前便有异兆出现,同清平郡主所言颇为吻合,灾前时机宝贵,请父皇速做决断。”

  天帝目视卿尘,见她神情极为坚定,眼中那抹淡然隐露的自信,叫人觉得不容置疑。对一直未发话的首辅大臣道:“两位丞相可有奏议?”

  卫宗平说道:“臣以为此事虚玄,尚待议。”凤衍目中微光一闪,说道:“臣以为,信之无害,若真有地动,反避过一灾。”两人针锋相对,是自来便如此了。

  年前平隶瘟疫,卿尘见地独特力挽狂澜,天帝对她的能力倒是颇为信任,思索片刻,沉声对殿前侍御官吩咐:“就按清平郡主所奏降旨避灾。”

  卿尘微喜,取出一道白笺:“此处有些避灾之法,请圣上随旨传发。”天帝点了点头,又道:“众卿随朕摆驾祁天台,若果真地动,朕必定论功而赏,若无……”瞥了卿尘一眼,起驾。

  卿尘落后几步跟上,见夜天凌似是无心般投过深深注视,眼中星光微掠,极柔的笼进心底。知道他担心自己,和他对视了一瞬,微微笑的清明,擦肩而过,随驾祁天台去了。

  正午已过,乌从昭看着八方地像仪对应西北方的水纹仍在不断颤抖,金铜底上透过清水映出当空艳阳,晃着明灿的七彩光芒。上方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嘴中含着颗铜珠,纹丝不动的没有一点儿声息。

  天珠落水,地动山摇,如今迁民避灾的圣旨应该早到了怀滦及其周郡,不知这地震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天灾地动,从未在之前便这么大张旗鼓的呈上朝堂,钦天监为天家做卦象预言,绘星图测地理,若说据此应灾趋避,总透着几分玄,谁也不敢轻言妄动。

  高阔宽平的祁天台站满了文武百官,天帝坐在华幛宝盖的黄龙伞下,眯着眼看那八方地像仪。

  气势极沉,先前尚有低声议论,如今静的有些逼人。天帝似乎是有意如此,钦天监在朝中地位超然,怕不早惹眼忌讳,要是出了这纰漏,往后便艰难了。而清平郡主,朝堂上敢立生死状,不同寻常女子啊!

  想到此处,乌从昭忍不住看了卿尘一眼,却见她静立远望,一袭飘逸的白衫随风拂动,模样甚是清傲,然而偏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淡定,似乎那潜静从容的气度已深到了骨子里,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能动其分毫。那双深邃明澈的凤眸如今淡笼着一丝忧色,放眼长空,这顾虑牵的是目光另一头遥不可见的怀滦城,而后为已忧。乌从昭暗暗点头,八方地像仪中水光一闪,遮映了眼底层层神情。

  时间久了,众臣都有些不耐。夜天凌站在济王身边,黑色衮龙朝服落了一层耀目阳光,让那身影更显几分清拔。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看着祁天台高处用于观星制历的九天乾坤仪,众星繁复嵌在天宇,似是有看不尽的深邃奥妙,叫人心神随此伸展,遥遥融入了无尽无垠的星空。

  天帝目光深沉一如瀚海,滴滴不露,微敛了犀利看着几个儿子。几年过去都能独当一面了,倒是个个不负所望颇有政绩,想都是孩子时那么一点儿,光阴催人老。往后轻轻一靠,雕龙金椅硌的后背生疼,这个位子不好坐啊,真的是老了。

  日头一丝一丝的偏斜,大地安然。四方静中慢慢又扬起些波澜,百官渐有不满的,不断出言议论。

  乌从昭的嫡传首徒,钦天监少卿傅千菲看着卿尘,突然不冷不热的道:“一日将尽,看来这地动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了。郡主不想想自己怎么交待?”声音虽小,但近旁几人也听到清楚,夜天凌嘴角一冷,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掠过丝森寒的锐光。

  傅千菲向来只崇仰巫术占卜,对卿尘研究的这些早就不满。卿尘知道她心存敌意,现下是落井下石来了,望着远处的目光并未因此而收回,凤眸微微凌了下,淡淡说道:“若是子虚乌有倒叫人宽心,无非我凤卿尘一人受罚而已,怀滦地界便少了一场祸事,不知有多少人得以活命。”温婉的声音略带了些肃沉,叫傅千菲心中一滞,竟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四周几员大臣听在耳中不免微微点头,若说这份气度,是学也学不来的。

  傅千菲冷哼了一声,却就像是回应她这声令人不适的冷哼般,八方地像仪中一条金龙的含珠突然“当”的落进了下面的清水中,击起水花翻扬,溅出四周。

  就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得脚下猛的一震,似乎整个祁天台都移了几分,瞬间又恢复平静,叫人几乎以为这是错觉。

  身旁侍卫慌忙护驾,天帝倒镇静,一抬手喝道:“慌什么!”只看着那八方地像仪。

  众臣目光尽聚于此,夜天凌反深深看着卿尘,心里松下,只无端的泛起一丝疼惜。

  卿尘幽澈的目光倒映在八方地像仪一波一波猛晃了几下的水纹中,面向天帝,静静俯身:“怀滦地动,请皇上怜悯灾民,速施赈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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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07 am

乾坤始知九宵清

  《天朝史》·怀滦郡志,第十二章。

  圣武二十六年春,怀滦地动。荥水高浪,见异光,闻有声如雷。山崩地裂,黑水翻涌,坏败城墙及楼橹民居,城乡房屋塔庙荡然一空,遥望茫茫,了无降隔。郡使岳青云率迁百姓,走避出郭,以未曾压毙多人,只伤男妇子女共九名。

  连夜自怀滦送回的奏报,怀滦昨日地动,震塌历山一角,城中裂开一道丈余宽的长沟,荥江之水横灌其中,深可载船。百姓房屋损毁甚重,几乎不见其城原貌,但因郡使岳青云在前一日便发动百姓预防迁避,只伤了九人。其临近须城、清池、莫州、衡城、原寄、红古等郡皆有震感,但相较而言轻微,唯清池郡城隍庙倒塌压毙两人,其他只见伤者。京郊亦有动撼,无人员损伤。

  翌日早朝,天帝在太极殿中看了奏报条陈,眉头紧皱,叹道:“此终是朕躬不携,政治末协,致兹地震示警。”

  此是自君王责之言,凤衍却笑奏道:“圣心仁厚,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意,知民之急,及时降旨应灾,已使百姓避过大难,此实乃黎庶之福。”话如春风,说的得情得理,本是灾事,如今也算是幸事。

  臣众不免跟上圣德隆泽,裕民为先,天人感应,地灾退怯之词。天帝挥手止了,命出内币三十万以赈济,免赋蠲租,一并封赏怀滦郡使岳青云。卿尘本想借着赈灾避去怀滦,至少能待上三两个月,离天都这是非中心远些。天帝未准,却将这差事派了湛王。

  钦天监仍稳在天朝第一要司,上下皆有赏赐。正卿乌从昭加殿前章机行走,官进一级,赏金制元宝五十锭,锦帛一百匹。少卿关岳、傅千菲各赏纹银通宝五十锭,锦帛一百匹。

  乌从昭乃是辰州彬县人氏,圣武七年任钦天监正卿祭司,二十几年里于朝堂间处的甚是疏离,当年主理这钦天监无非是因着亦师亦友的莫先生一力推荐,如今也有了辞官云游的心思。可惜自己身边两个徒儿一个天份不够,一个野心勃勃,都是难以调教,想来不堪大任,也是一桩憾事。

  这日乌从昭正在九天乾坤仪前,少卿祭司关岳引了孙仕安来见。乌从昭颇有些奇怪,寒暄道:“太常侍有日子没来钦天监,请里面坐。”

  孙仕安笑道:“不能久坐了,此番是有事烦劳乌大人。”自袖中掏出个封口信笺:“上面两人生辰八字,还请乌大人起卦推算。”

  乌从昭接过,随口道:“什么人还要你亲自来一趟?”

  孙仕安向南拱手一笑,乌从昭抽出封中张明金底笺纸,已知是御书房出来的,早已会意,只问道:“测何事?”

  孙仕安道:“婚配,姻缘。”

  “好。”乌从昭点头:“请太常侍稍候。”命关岳陪同孙仕安,自己入内进了卦房。

  笺纸上写了两个生辰八字: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时一刻。庚申年七月丁卯,未时三刻。笔力苍迈,看起来竟是天帝亲书,乌从昭只觉得这生辰八字颇为眼熟,未曾深思,静心起了一卦。

  卦出,乌从昭凝神看去,却大吃一惊: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中竟是潜龙出海,凤翔九天的兆,非但姻缘天合,更隐了君临天下之意。蹙眉一思,凝神想了片刻,起身取来钦天监中掌管的夜氏族谱,一番翻阅,拍案道:“是了!”这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时一刻,竟是凌王生辰!

  凌王,乌从昭深吸了口气,印象中立刻掠出一双清冷深湛的眸子,二十几年冷眼旁看,这是个叫人看不透的主。这一卦若是上呈天听,后果叵测。

  历年来凌王于战、于政、于民诸般行事历历在前,乌从昭静静坐在那副卦前,手指不停的敲着桌面。稍倾,似是下定了决心,提笔润墨,在纸上写道:爻象中上,夫妇平和,相敬如宾,家安无妄。最后一笔缓缓一顿,那墨微亮,映出道平澈的光泽,极清,极暗,一径入了心底。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吗?” 淡灰的身影负手立在亭前,衬着四周春意浓转,这一方天地褪去了白日蜂蝶喧嚣,夜色中潜定的透着几分寂静。莫不平悠然看着前方,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老师……”乌从昭抬手轻弹了弹飘上石桌的几丝落花,开口道。

  “从昭。”

  “哦,先生。”乌从昭无奈摇头:“从昭心中始终待先生如师。”

  莫不平嘴角微微一勾,一道清晰可见的笑纹漾在脸上:“急着找我,便为此卦?”

  乌从昭站起来踱到他身边:“学生从未见过如此乾坤之卦,是以想请教先生。”

  莫不平笑道:“于卦象上,从昭你自比我精深呢。”

  “学生不敢。”乌从昭道:“学生所知无非皮毛,还请先生不吝解惑。”

  莫不平遥看星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古此理,你也不便过谦。近年来于星相上,可有所得?”

  乌从昭仰观天象,夜空繁星如许,浩瀚无垠。广袤而璀璨的星海幽深不可量测,似乎包含了宇宙间无穷无尽的奥妙,“天星预灾,前些时候学生倒验证了一回。”他说道。

  莫不平点了点头,目光锁定一颗遥远而湛亮的天星:“你可能查知帝星?”

  乌从昭凝神远目,那颗颗灵光四射的天星似乎化做了一片浩海,包容了世间万物,令人深深沉迷其中醉而忘返。忽尔一道摄人的星光骤现,乌从昭浑身一震,自那种奇妙的窥探中惊醒过来:“帝星明动,入紫薇天宫!”

  “还有呢?”莫不平看似随意而问。

  “请先生赐教。”乌从昭躬身道,知尽于此,难再深预啊!

  星空之下,莫不平看似昏暗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那一瞬间整个人竟带了些凌人气度,四周幽深的花枝叶影亦为之微摄,缓缓说道:“孤星主天下,覆紫薇七斗,凡光避之锋芒,近宇澄清。然有异星盛芒而伴,纵横成双星镇宫之势,如今其势已成,无人能遏了!”

  “双星镇宫?”千古相传的卦象令乌从昭颇为惊愕:“其后如何?”

  莫不平语中透了丝感慨:“双星镇宫,老夫一生浸淫星相之术,却也是只有听闻而从未见过此像。此之为天数之神奇,诱人深入。呵呵,从昭,你的卦数倒是越发精妙了。”

  乌本昭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学生这一卦,是孙仕安奉圣上旨意来卜的。”

  “哦?”莫不平抬眼看他:“你将卦象解了?”

  乌从昭顿了顿,道:“学生……解了。但只书呈了夫妇平和,相敬如宾之语,并未言及其他。”

  习风扑面微熏,馥郁的花香盈溢在这浓浓夜色中,静谧醉人,莫不平挑了挑微白的眉毛,突然畅笑起来:“天意,天意!你怎敢做此欺君之言上呈天听?”

  乌从昭皱眉道:“此卦之生辰应自凌王,凌王纵为人冷肃,却谋事正,处政明,清而不近阴柔,傲而不为狭隘。学生虽难深知其人,只观其表亦不愿以一卦而误之。”

  莫不平笑道:“更何况尚有江南陆迁,疯状元杜君述,南蜀左原孙等人尽心辅佐,但凡有些刚硬严峻,不近人情之处,也差不多弥补了。”

  乌本昭恍然明白了什么,先生出京十年有余,此时并非无故而回天都啊!随即诚然而道:“从昭愿追随先生而为。”

  “老夫不过顺天应数尔。”莫不平淡淡说道。

  “学生知道。”乌本昭道。

  莫不平看着深深夜色,目光中透着些辽远的神情,多处的隐忍如今收效一时,当今想必是出了以凌王抑湛王之势的布局。钦天监虽不涉朝政,关键时却有莫大的用处。心内长叹,先帝的知遇之恩铭记在心,二十余年不敢相忘,唯有一力辅佐嫡皇子登临大统,是以为报了!

  两日后,大明宫中颁下一道恩旨:文澜殿首辅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左丞相凤衍之女,清平郡主凤卿尘,配凌王妃,敕封一品诰命夫人,择吉日五月壬申奉旨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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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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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尘迎卿来

  五月春暖红尘,凌王府的兰花早已娇姿多展,静静绽放春庭,冰肌玉骨,玲珑高洁,娴雅里透着几分清傲,却也悄然带上了盈盈喜气。

  数日之前,伊歌城中几大花窖的兰花都供不应求。尤其是珍品瑞玉水晶、妙法莲华同落叶三星蝶,凌王府差人尽数定下,吉日一到,天尚蒙蒙亮便送入了府中。

  王府上下华灯结彩,早布置出十分的雍容喜庆。内侍宫娥奔走忙碌,热闹非常。凌王府的主事白夫人,亦是自延熙宫始便照看凌王的乳母,这一早便梳洗整齐,着府中仆从仔细收拾了“亮轿”的百支红烛,将迎亲的旗锣伞扇一一检看。

  虽说了不予铺张,但盼了这些年了终见到这一日,便是不铺张也难。听说这将入门的王妃温婉通慧,人也是极美,不由拜天念了声佛。晚些时候便见着了,白夫人眼角忍不住逸开一丝慈和的微笑。

  依皇家制,礼部执典行了纳采礼、问名礼、纳吉礼,凌王府的彩聘也在纳征之日送进了左相府:白头雁一对,金丝鸳鸯一对,纹云如意一对,细金合欢钿一对;温茸俪皮两副,卷柏两株,鸾凤结两双,五色丝两束;金尾鲤鱼二十条,彩翼云鸡二十只,陈年女儿红二十坛、清田贡酒二十坛;绀地绛红鸣鸟束锦十丈、香色地红茱萸云锦十丈、四色显纹散花贝锦十丈;闪色隐花水波纹孔雀纹锦十丈,隐花奇卉八角星重锦十丈,夔龙游豹散点彩绒圈锦十丈。另有肥羊千头,稻米百石,粳米百石,稷米百石;余者蒲苇、香草、金钱、六谷糕、九子墨、长命缕、延寿胶等等花样繁复,令人目不暇接。

  宫里出来的赏赐更是丰厚,只延熙宫便赏了吴绣百年好合一幅,石榴醉红晶石串珠一副,玉玲珑步摇一对,祖母绿嵌金垂环一对,穿花百蝶金镯一对,福禄寿温甸玉镯一对,俏色兽首玛瑙杯一对,三螭纹玉觚一对,素月梨花琉璃屏风一架,都由礼官执送,络绎不绝的赐至凌王府。

  吉日那天,伊歌城自中轴天街往外,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两条迎亲必经之路皆有红绸铺覆,一眼望去细浪千里一般遥遥张展开来,晴空耀目下映了金光淡淡,华美而飘逸。这却是天都及平隶、怀滦等地的百姓闻知清平郡主出阁,连日齐集商讨而为。

  红绸两边除了护卫的羽林军、皇家仪仗官外,挤满了各处百姓,天都上下九九八十一坊商铺收业万人空巷,只为看这相府嫁女,凌王纳妃的场面。

  吉时一至,左相府朱门悬彩,金玉生辉,比凌王府竟铺张了数倍不止。单是陪嫁的妆奁,嵌金檀木大箱上系彩帛,两人一抬,两抬一箱,随着皇家浩荡林立的华盖仪仗先花轿而行。直过了半条玄武大街,众人方见到入了街口的花轿。

  是花轿,名副其实的花轿,浅红轻粉的瑞玉水晶、妙法莲华、落叶三星蝶几色兰花,尚带着颤颤莹露缀在八抬大轿之上,喜色中清艳娇羞,明丽而又不失灵动飘逸。

  花轿两边各有四对垂髫花童,每人手中执了湘妃竹篮,沿路将新鲜采摘的兰花洒了漫天。

  文心、莲瓣、朝玉、交鹤、桃姬、银边、雪素、紫花梅、红鸾娇、千盏蝶、云龙姬、玉溪春、天府贵妃、金阳碧玉、胭脂彩凤,素红、娇粉、妍黄、媚紫、淡碧、明桃,并着玉色百合花瓣,缤纷各异,花香明动,竟引得无数彩蝶翩翩随轿而行,长街之上形成一番叹为观止的神奇美景。

  四周百姓纯朴,本就将救人活命的清平郡主敬为天人,见得此景,不由便有诚心高呼“恭贺王妃”“王妃万福”者,进而连成一片,如雷般送花轿前行。

  凌王策马在前,清冷如玉的神情纵在喜服的映耀下也只是淡淡,然众人都看不透的眼底却真切透着深沉的欢悦的明光,白马彩鞍衬着傲岸身影,骄阳下逆着淡淡天光,风神凌俊,又成了停驻在伊歌城多少女子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期念。

  即便上了花轿,卿尘却依旧有种不切实的感觉。这一天竟然就在眼前,猝不及防的叫人几疑是梦,生怕一动便醒了。她猜中了天帝的心思,却有没有猜中那棋路,天帝料尽了这棋局,却又偏偏错漏了一个“情”字。

  “情”之一字,千回百转,却又有谁能料的到,参的透!

  轿中隐隐萦绕着兰花的清香,手腕一侧,水晶石温润而微凉的感觉那样清晰。卿尘低头自喜帕的空隙中看着这灿然华贵的紫晶串珠,伸手轻轻抚摸,没想到莲妃竟将这开启皇族宝库的钥匙神使鬼差的赐给了她。然此时纵金山银库亦不及母亲对孩子深切的祝福,紫晶石,是象征着坚贞而永恒的爱情啊!

  卿尘嘴角漾开一丝清浅的微笑,耳边传来百姓的祈福声,礼乐锣鼓中显得那样质朴和真诚,叫人微微湿润了眼眶。

  这便是那种不能言说的感动吧,就连她一向敬而远之的左相府,凤衍夫妇的关怀倒似真情流露,还有送亲的凤家长子凤京书、次子凤呈书,照应张罗忙了不下数日。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情愿忘了所有,或者也会有那一刻,他们能是真正的亲人。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初悲喜迭起,如今却成了推波助澜。

  卿尘犹出神,自思绪万里,那日喜悦又犹疑的心情,也曾因担忧朝势而参商是否要推拒。他却断然,断然而坚决的道,绝不容再有一次反复。说话时那语气那神情,霸道的逼人,一字一句将她的一生深深俘虏了去。

  轿身微微一顿,将卿尘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已是到了凌王府前。

  待花轿稳稳越过火盆,入院落下,夜天凌当庭而立手挽金弓,依制朝花轿虚射了三支红箭,取破煞驱邪之意。

  听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喝彩声,卿尘心头无端快跳了几拍,喜炮震的心神微荡,一抹娇红就这么泛起双颊,更添几分清丽妩媚,映着喜帕的彩亮温柔盈盈,明妍不可方物。

  忽尔轿身一颤,却是行了踢轿门的礼,卿尘只低头瞅着那霞帔上的流苏,却见喜帕下伸来一只修长而稳定的手。

  是他呢!卿尘深吸了口气,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放至他的手中,立刻便被握住,轻微的温柔的一带,那温暖的力道扶她稳稳踩过轿中洒着的豆谷下了花轿。

  夜天凌已站在身边,她似乎听到他在耳边低声一笑,熟悉的气息吹得喜帕轻动,有股温润的热度几乎立时透过喜帕留恋在耳边,惹的双颊霞飞,羞喜中又带来十分的安定。

  任他牵着,虽看不见前方,却放心往门槛跨去,绣鞋上轻颤的花丝方越过那道披彩的马鞍,全人便将马鞍抽掉,烈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双鞍,就这样喻了不二的美好,许下合家平安。

  依稀听的十一、夜天漓他们都在近旁,却满心只有身边一人,十指相扣,府中的喧嚣似也远远褪去,只有他伴在身旁。

  拜天地,原来不是以前想像的那样简单,真正的举手齐眉,叩拜行礼。带着虔诚和执著,每一拜,都许以白头相伴的盟誓,认真的、不悔的四拜,刻在了彼此的生命中,一生一世,来生来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生生世世携手并肩,她已是他的妻。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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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22 am

醉玲珑[下卷]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
  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


落花流水两心间

  待礼部仪官唱到:入洞房!卿尘随着那道灿彩红绫往前走去,远远突然传来一声通报:七爷到!

  便一停的功夫,一个温雅的声音由远而近,立刻便到了堂中:“四哥今日大喜,也不请我们看看新娘子的花容月貌?”声音淡朗,说的欢娱轻笑,给这堂前更添闹彩。

  卿尘心中微紧,怀滦赈灾连着楸、荥两江春汛疏治,夜天湛奉命监察,天帝并没有旨意召他回京。尚未待人思量清楚,平日里往来甚密的皇族亲贵已经一呼百应,闹着请看新娘。

  夜天凌清冷的眸子往众人身上一带,不见波澜。

  卿尘感到他回身过来,手扶在自己腰间微停顿了下,她敛眉,柔唇淡挑勾出抹轻盈的微笑,一杆镶金乌木秤将喜帕轻轻挑开,那笑便如同琼宇天光落在了众人眼底。

  喜堂中的哄闹突然便一静,卿尘大方抬眸,那两痕秋水柔光潋滟的动了动,映着凤冠霞帔妩媚明丽,从容中带着温婉,矜持里透着隽秀,如一朵娉婷清兰,绰约淡雅处偏偏摄人心魂。

  而这清水眸光却只落向了一人,夜天凌薄唇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亦看着她。

  相对凝望,全不知身前还有一人已痴到了骨子里。

  逆旨回京只为这一眼,夜天湛定定看着轻彩娇红中的人。

  九翚凤冠,半掩那容颜似水,如隔重山深梦,广袖翟衣上繁复的花纹红的夺目,似一片红云曳地,却化作利剑,瞬间猝没心房。

  面上温文如玉的笑掩了锥心之痛,他起手斟酒,举杯勉强笑说:“我来的匆忙没备下贺礼,便敬……敬你一杯酒……”

  一盏喜酒,斩不断理还乱。

  卿尘看着夜天湛递来的金盏,眸子微抬,清澈里映出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

  总有一日,你会把我当我。

  曾几何时,已忘却了李唐。纠错爱恨,繁华一梦,今宵酒醒。然而那双俊朗如斯的眼眸,却也印在了心中,从此不能相忘。

  当着满堂众人她不想亦不能拒绝这杯酒,静垂的鸾红广袖微动,便要抬手。

  突然身边伸来一只手在她之前将酒杯接过:“多谢七弟,卿尘不善饮酒,这杯不防由我代她。”夜天凌淡淡说着,将那酒抬头饮尽,照杯一亮。

  夜天湛深深望来,笑容下复杂、隐忍、不甘、痛楚种种神情合成杯中苦酒,扬头时宽袖遮下,尽数随这辣辣烈酒呛喉入腹抑回了心底。

  酒入愁肠,深底里烧心的痛。

  亲贵之中,夜天溟饶有兴趣的看着堂前,脸上突然逸出一抹妖魅冷笑,细眸轻娆上挑,也端杯道:“大喜的日子,不如咱们也敬新娘子一杯如何?”兄弟闹喜堂,这在行礼之时并不稀罕,便是皇家规矩威严也难免,年轻的皇族子弟便有人跟着起哄闹酒,纷纷往这边围来。

  夜天凌眸底深沉,掠过一丝冷然神情,十一早觉到那微妙气氛,方要设法阻挡。却见夜天湛剑眉一挑,回身一笑,抬手揽住夜天溟挡下众人,俊朗笑容中带着几分薄醉:“还是咱们兄弟先饮几杯的好,莫要误了新人吉时,稍后再敬四哥不晚!九弟,你说可是?”

  晴眸望去隐着丝微锐,仍是那翩翩儒雅,玉树临风的湛王。卿尘静静的望着夜天湛,看着他一如既往的袒护,心海波澜顿起。

  夜天溟眼中魅光一动,意味深长的笑道:“七哥说的也有理。”倒也没再纠缠下去。

  礼部仪官正怕这皇子们闹起喜堂来不好收拾,见机忙再高喝:“入洞房!”

  喜帕再度覆盖了卿尘秀颜,夜天凌却将红绫微收,伸手握住她的手往新房走去。卿尘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愉,丝丝柔情悄然盈绕,暖入了心底。

  龙凤花烛高照,一室的流光溢彩。

  入了新房,几个侍女托着金盘上前,伴着吉利话将五色花果撒入喜床帐内屋角各处,红枣、栗子、桂圆、莲子、花生圆圆的滚动着喜气,藏入了各个角落。

  待到安床过后,喜娘便请王爷王妃在喜床上坐下,将俩人衣角牢牢打了个结,紫玉盘捧上如意秤,夜天凌伸手接过,持稳的将那道喜帕挑开,再放回盘中。

  白夫人看着新王妃轻赞了声,红妆粉黛,只周身那潜定的书卷气,淡然而幽静,清隽而高洁,便叫人形容不出她的美。再看自家王爷,朗目含星,一身叫人仰视的俊冷潇洒,在这红烛下更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情,这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纵已看过千回万回,夜天凌仍醉在那一瞬的抬眸中。

  红烛微动,似是带出了流光四射的美,远远如旧梦前尘浮光若影,化做一缕幽香覆上他的心头。

  金钗凤冠的华艳都不及那双眼睛,如秋水,如淡波,如清月,波光粼粼里带着点点温柔和羞涩,自细羽般的长睫下看向他。极静的,极轻的,似是一触便濛濛漾了开去,然那微藏在水色清光后的灵黠便这么一带,偏偏勾起心中深深涟漪,漾的人心口震荡。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直到碧瑶托着喜酒轻声叫道:“四爷!”他才一回神,伸手取过那成双的冰纹白玉杯。

  一道红丝绾做永结同心,缠住晶莹杯脚,纤细如缕,却牢牢牵扯丝丝柔韧,跨过这万世千生山高水长,在大红的幔帐前生出枝叶缠绵的连理。

  卿尘静静望向夜天凌,一抹灿亮炫目的笑在他的凝注下漾起,倒映在轻红如醇的美酒中,朱唇微抿,那温润而清冽的琼浆润入口中,只饮了一口,与他交杯而换,再将那满盏的幸福饮下。

  酒未沾唇已微醺,夜天凌只觉一道清凉甘冽带着胭脂的幽香直润肺腑,千回百转心神俱醉,忍不住轻轻抬手将卿尘落在鬓角的一缕青丝挽起。

  喜娘上前跪请了两道发丝,以五彩帛丝系成如意同心,笑道:“恭贺王爷王妃,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白夫人带着几个侍女并碧瑶等亦贺道:“恭喜王爷王妃!”说话间见晏奚在新房外探头探脑的,笑说:“哎呀,这就等不及来请了!”

  夜天凌微一叹气,站起来,眼光却始终没离开卿尘,只觉她是如此牵绕着自己,低声说道:“我去去就来。”

  卿尘知道外面多少人等着他,轻柔一笑,亦殷殷叮嘱:“别让他们灌酒。”

  短短数字,激起心底万丈柔情,直如那朝阳旭日般喷薄而出,夜天凌几欲开怀畅笑,深深回头再看她一眼,方往前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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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24 am

斗转星移奇数算

  待到房中只剩了自己和碧瑶,卿尘松了口气,由碧瑶帮着将那凤冠取下,去了沉甸甸的钗鐶,只插一道紫玉呈凤华盛在发间。

  碧瑶看了看,不依道:“郡主,好不容易梳的云髻,四爷还没见着便松了。”

  卿尘明眸流盼,理着身前垂下的秀发,回头笑说:“坠的人脖颈都酸了,便饶了我吧。”

  碧瑶拿玉梳替她理顺头发,抿嘴道:“这可是规矩,今日不能太素淡了,何况郡主成了王妃,得束发才行,哪能这样散着。”

  一边说,手中轻巧的替卿尘挽着长发,自镜前挑了一双支蝶翼穿花步摇,又配了缀玉细钿,坚决说道:“已经不能再少了!”

  铜镜中映出个妆容清美婉转明淡的影子,步摇上盈盈颤颤的蝶须自发间流泻下来有种别样妩媚动人的韵致,卿尘只得依了她笑道:“婚典的规矩你倒是比我都清楚,是不是早想着出阁成亲了?”

  碧瑶俏脸一红:“我为了今日都不知问了多少老姑姑,生怕错漏了哪样,郡主还来取笑我!”

  卿尘笑着放过了她,起身打量这新房,却见窗边摆着一株瑞玉水晶,一株落叶三星蝶,娴雅清致,都是兰中上品。随口说道:“这花开得正美,难为他记得,选了放在新房中。”

  碧瑶“哎呀”一声道:“郡主可是没亲眼见着那花轿,竟全是拿兰花装扮的呢,满街的缤纷引的蝶舞翩飞,当真美不胜收。”

  卿尘问道:“说说,方才外面是什么样子?我在花轿上,又有喜帕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碧瑶帮她将沉重的喜服换做一身水红色贡绢轻罗流云纹裳,不停的将路上看到的场面说给她听。卿尘听到天都、平隶、怀滦等地的百姓红绸铺地之时,微微愣住。当日治疫救灾,并没想有如此回报,却不料百姓却都记在了心里。

  碧瑶说到下花轿,进喜堂,“后面郡主都知道了,便不用我说了吧。”

  想起喜堂,卿尘无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夜天湛那杯酒,略静立着看了会儿窗外,说道:“碧瑶,你去趟前厅,悄悄找十二爷带句话给他,让他无论如何今晚也将七爷送回怀滦。”便是如此,天帝若真要追究起来,也足以降罪了。

  碧瑶正将喜服收折好,颇有些不满的道:“七爷方才……”

  卿尘微微摇头,碧瑶撇嘴,稍后轻声叹道:“其实七爷他对郡主也是一片痴心,当时都说郡主是要嫁给七爷的。”

  “这话以后不要再提。”卿尘淡淡道,这一世她欠夜天湛,是欠定了,她不能违拗自己的心,就像他也压抑不了他的心一样。她能体会他的心境,却什么都不能给他。

  碧瑶便去了前厅,她刚走,门外轻轻有笑声,竟是素娘同冥魇来了新房。

  素娘给卿尘道喜之后说道:“天机府中设了小喜宴,等着敬你和四爷喜酒呢,四爷既在前厅走不开,大家便要我二人来请你,不知新娘子肯不肯去?”

  卿尘笑道:“你们有心,我岂能扫兴?”说话间见冥魇一如既往漠然的站着,看向这新房的神情有些复杂的怅惘,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立刻便避了开去,像是在躲着那红妆耀目。

  卿尘静静望了望冥魇,举步向天机府走去,同是女人,她岂看不出冥魇对夜天凌那一心情愫?只是什么都能让,却唯有他,只能属于自己一个人,此生不二。

  天机府中除了莫不平等七宫护剑使,陆迁、杜君述都在,还有上次未见着的几位,南宫竞、夏步锋、唐初、史仲侯,皆是夜天凌手下得力大将。另有善治河工水利的斯惟云,熟典籍博古通今的周镌,断案如神明察秋毫的叶辰良等,还有一位中年儒士左原孙。卿尘听这左原孙的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斯惟云正同陆迁在争论什么,左原孙亦在旁看着,一见新王妃,大家丢下话题都来执礼贺喜。

  卿尘知道能在这儿的都是夜天凌心腹之人,并不拘束,笑问道:“看陆迁愁眉苦脸的,在说什么?”

  陆迁摇头笑说:“斯兄方才谈水利,说着给出了几道算题,正不得解呢。”对斯惟云道:“今天是喜日,改日再和你论断。”

  卿尘无意瞥了眼他们划算的题,见一道是以数理形的“治河图”,一道是“双盏十箸算”,一道是大衍求一術,随口道:“陆迁,他这是诓你呢,这后两题好解,但第一题计算河中治水土石方数,若要解怕得用上月余,谁能现下便解出来?”

  “王妃也懂算数?”斯惟云是痴迷算数之人,立时便来了兴趣。

  卿尘摇摇头:“略知一二,这治河图曾在先贤书中见过。”

  “求教王妃何解这双盏十箸算?”陆迁文章绝天下,于数术上却欠精妙,这题已算了半晌不得解,颇不甘心。

  所谓双盏十箸算便是后世数学中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换,卿尘执笔列了几个算式,将题开解。斯惟云早知题解,却从未见过这样精练简单的算法,看了半晌叹道:“妙解!妙解!然这这治河图又如何?”

  卿尘默想了会儿:“此需用演段法推算,虽不是不能解,但却颇费时日,现下是解不了。”

  此题斯惟云已演算了多日,亦知是道繁复之题,当下作揖道:“改日定向王妃请教。”

  卿尘笑道:“我也只是初窥门径,谈不上请教了。”见斯惟云喜研算数,便说道:“前些时候见了道有趣的题,斯先生若有兴趣,不防研究一下。”说罢在纸上列出一道天元算题来,此题一出,身旁左原孙忍不住道:“二十八星宿周天解?”

  卿尘暗中奇怪,这题是她在大内文澜阁收藏的一本《九周算经》中看到的,左原孙怎会知道?脑中突然一闪:“是了!《九周算经》之后有一章附论,将这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题演出一列阵法,可是左先生的手迹?”

  她却不知,这《九周算经》本是当今圣上胞弟景王府上的藏书,圣武十九年景王因事获罪流放客州死于途中,府第被查抄后多数藏书流入大明宫。左原孙当年是景王府首席幕僚,素有军中智囊之称,因事景王曾被收监三年,朝廷多方招纳而不得,后来其人便不知所踪了。

  左原孙垂眸看了看那二十八星宿周天解,面色微动:“多年前一时兴起之作,不想王妃竟知道。”

  卿尘命人将菜肴移开,取了几道象牙银箸,一箸代表一千精兵,在桌上将阵法列出:“我对那阵法很是佩服,但有些许不明之处,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南宫竞等人都是带兵的武将,于阵法多有研究,一同围上来看。

  左原孙短暂的惊讶过后,依旧气定神闲,一袭长衫衬着鬓角略见的几丝白发,周身沉淀着闲淡的自信,立在桌旁说道:“王妃请说。” 抬手将几支银箸挪动了位置。

  卿尘见他移阵,凝神看去,稍会儿叹道:“左先生这三支银箸,将我要问的弥补了。”

  “哦?”左原孙不禁看了她一眼:“王妃先前可是要问那阵法几处破解?”

  “正是。”卿尘道:“先前那阵法虽精妙,但却有几点死处可破,而如今想要破阵怕需费周折才行。”

  说话间将几只嵌金的象牙箸取在手中,看似随意的摆放下去。

  左原孙不语,手指拨动原先的银箸,阵法忽变。卿尘眉梢轻动,立刻撤了两箸。

  左原孙道声:“妙!”手下再动,银箸围成的圆阵忽然开裂,形如鹤翼。卿尘却不以为惑,诱敌之计,若按鹤翼阵去破说不得便全军覆没了。

  金箸兵马紧合,成八卦状而列,却暗藏机锋。左原孙微微点头,阵归浑圆,立时将卿尘困在其中。

  卿尘稍思片刻,以不变应万变稳稳周旋,几合之下,却有两路兵马忽往左原孙阵中巽门杀去。此处正是左原孙阵中帅位隐在,他嘴角一挑,合阵而成锋锐之势,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心驰神摇,似乎这小小木桌化为纵横沙场,陈兵列马刀光剑影,端得是惊心动魄。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卿尘突然以箸点桌,笑道:“呵呵,不行,以此兵力只能自保,要破阵尚难,我认输了!”

  左原孙抬头,语中透出些感慨:“王妃将在下逼的甚苦!”

  卿尘摇头:“是左先生承让,战场之中敌人岂会待我这般思量布阵?”

  左原孙看着那满桌筷箸:“这阵法在下钻研了数年不止,王妃却以未带兵之身处处克敌,毫发不伤,在下佩服。”

  卿尘露出个潜静的微笑:“先生这阵势既来自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待我请莫先生开解了几个星相上的问题,再请教先生高明。”

  左原孙呵呵一笑,笑中亦带着几分爽朗,隐约透出当年戎马驰骋的豪情。夏步锋此时方从阵中回神过来,叹道:“不想一道算术也能化成如此阵势,今日当真见识神奇!”

  “天数之中自与物合,夏将军可知这道大衍求一術的算题中也藏着点兵的学问?”卿尘笑问道。

  “愿闻其详!”

  “大衍求一術: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卿尘将算题重复,随即铺纸润墨,笔走龙蛇,边写边道:“三岁孩儿七十稀,五留廿一事尤奇,七度上元重相会,寒食清明便可知。依此解算口诀,点兵之时,若兵卒以三三、五五、七七的阵势排列,默察阵势便可反推兵员总数,瞬间既知。”

  杜君述不懂兵法,只看字赞了一声:“不想王妃写的一手好行书。若再锋峻些,竟和四爷的如出一辙。”

  卿尘笑搁了笔:“这字当初便是随他学来的。”一边将那点兵之道细细说于夏步锋等人听。

  道理听起来简单,但用起来却难之又难,必要有出神入化的心算才行,几人之中反是不带兵却精通算术的斯惟云反复一推便得心应手。

  过得稍会儿,南宫竞亦入其门径,演示几遍后,兴奋说道:“果然奇妙,兵贵神速,这点兵的法子甚是有效,当要好好研究才是!”

  “南宫什么事大呼小叫的?”话音方落,门厅处传来夜天凌沉稳的声音。众人自一处抬起头来,才知看的专注,竟连夜天凌来了也不知道。

  倒是冥魇原本望着外面出神,第一个看见夜天凌进来,先叫了声“四爷”。夜天凌点头,眼底似洒了片清泠天星,微微一抬,那星光便尽数落在了卿尘身畔,嘴角笑意轻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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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26 am

芙蓉帐暖度春宵

  “四爷不是在前厅吗?”史仲侯刚从那点兵奇法中回神,随口问道。

  “什么时辰了。”夜天凌似是语带微责,听来肃沉的声音却竟掩不住那丝笑意。

  众人方觉已至亥时了,素娘笑道:“四爷定是回了新房发现不见了王妃,看我们只顾闹,竟忘了时辰,今日可是洞房花烛夜呢!”

  南宫竞一拍大腿:“哎呀!被这阵法算数迷住了,这真是罪过,还请四爷恕罪!”

  “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谁让你们此时去研究什么算数,”杜君述失笑:“如此喜酒也不能闹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散了请王爷王妃回房?”

  卿尘低头,红唇轻抿,夜天凌笑骂:“一群没规矩的!”

  莫不平带了冥衣楼七宫护剑使道:“还是不耽搁四爷和王妃了,我们先行告退。”陆迁、杜君述等再道了喜,亦纷纷笑着辞出,一时间便走了干净。

  夜天凌见他们神情暧昧,无奈摇头,回身却见卿尘立在桌旁,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喜服换做了烟霞流云般的轻绢纹裳,那红正,是一道醉人的浓烈色泽,却又偏偏浓浅回转透着些烟雨朦胧的隐约,捉襟绣着对翩跹蝴蝶,和发间那微颤的步摇相映生辉,只衬的人款款淡淡,明明滟滟,抬手一动便笼在了轻云之后般,动人心弦。上前执了她的手道:“哪有这样的王妃,新婚之夜便找不见人了。”

  卿尘侧头看他:“他们事先没知会你吗?”

  “说了。”夜天凌挑挑眉梢:“前头闹得厉害,一时竟没记起来。”

  “那不怪人家了。”卿尘柔柔说道。

  夜天凌微微一笑,不与她说辩,只道:“别动。”

  “嗯?”卿尘刚一愣神,却被他一把打横抱起在臂弯,眼角看到外面伺候的侍女都笑着低了头下去,急忙轻声道:“还有人呢!”

  夜天凌只往后一瞥,晏奚早知趣挥手将众人遣开,自己也一溜烟的迅速消失在长廊那端,刹时便静静的只剩了他们俩人。“现下好了?”夜天凌低声笑问。

  卿尘双颊飞红,轻声道:“你抱着我去哪儿?我自己会走!”

  “回新房!”夜天凌被她娇羞的模样惹得大笑,几分薄醉畅然心怀,微醺在这柔静的春夜里。

  卿尘被他笑的嗔恼,却偏又无计可施,只能任他抱着自己沿回廊往漱玉院走去。一路上夜天凌低头看她,也不说话,仿佛看也看不够,卿尘便安静的环着他的脖颈,依偎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那刻温存,浓浓的,深深的,眷眷的,将这天地也沉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浩瀚耀目的星空中,一道天光漫漫的银河清晰划过,飞星碎玉,绚丽如织。星光落处,一叶叶梧桐轻碧浅紫,风微动,点点坠了满地,落下一声淡淡温柔。

  夜天凌自身后挽着卿尘站在窗前,侧脸微动,碰到了一点清透的玉坠。

  “玉琢锁兮,充耳诱莹,玉制铛兮,充耳诱矣……”他低声说道,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卿尘耳边,轻轻的,激起阵阵神妙感觉。

  削薄的唇自那玉石上掠过,沿着她修长的脖颈一路流连而下,带来醇酒入喉的酥软和炽热。卿尘轻轻仰头靠在他怀中,浑身柔若无骨,在他温柔的攻陷下缓缓沉沦,眼波到处,是醉人心神的烟雨迷濛。

  夜天凌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笑意,仿佛耀目的阳光穿透冰凌,绝峰雾散,微微用力便将她带入帐中。

  芙蓉帐暖,龙凤花烛流光溢彩,轻纱一般笼在人的身上,朦胧而妩媚。卿尘静静看着他,星眸微醉:“四哥……”

  夜天凌峻朗的身影倒映在那湾清光灿渺的深潭之中,手揽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低沉而霸道的在她耳边说道:“叫我的名字。”

  那半命令半诱惑的声音像一道倏忽而至的锋锐,轻轻掠入了她心底,百炼钢做绕指柔,攻城掠地,悄然便将人掳了去。“凌……”卿尘低声呢喃,环上了他的脖颈。红酥玉指带来微凉的碰触,却点燃了满腔爱恋,夜天凌一抬手,将最后那道半拢的丝绢掠开。

  青丝婉转散覆,流泻在香肩枕畔,隐约掩映了一抹清丽桃色。

  夜天凌静静望着卿尘,幽深的眼中满是惊艳,修长手指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怜爱划过莹光胜雪,抚上那只冰清玉洁的银蝶。

  丹纱帐影春宵醉,那银蝶灿烂,破茧而出,化做了华贵明丽的紫翼凤蝶,轻舞招展,翩跹流连在花间帐底,云池琼宇。

  此生与君共,万世千生,比翼双飞,不思归。

  金殿,明烛,孙仕安立在朱红的九云盘梁柱旁,眉眼低垂。

  堂高殿深,是望不尽的迷暗,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琉璃灯罩上映出一抹奇妙异彩,那龙纹栩栩似欲升云腾空,却转瞬便没了去,叫人几疑看花了眼。

  安息香缭绕的沉静中,礼部官员匡为一丝一板有条不紊的呈报着凌王同清平郡主的婚典。

  天帝一身青缎闲衫,斜靠在云锦软榻上,手中暖着盏温热的君山银针,苍迈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扣在茶盏上,为臣子的不免越发谨慎了几分。

  待说到三地百姓红绸铺街送婚祈福,天帝指下微微一顿,半眯的眼睛略抬了抬,一道威沉的目光掠来,叫匡为语下微滞。

  悄眼看去,却只见君王闭目养神的龙颜,便深回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孙仕安略带灰白的眉毛不自觉的动了下,虽是晚春了,夜里却还带着丝寒,将睡意驱的全无。他怔忡,父子君臣,这一局棋愈走愈深,何时得解?

  “你方才说湛王自怀滦回来了?”匡为停了说话,似是过了许久,天帝随口问了句。

  匡为略一斟酌,据实回道:“臣今晚确实在凌王府见到了湛王爷。”

  “嗯。”天帝挥挥手:“跪安吧。”

  “臣告退。”匡为见状,躬身退了出去。

  天帝闭目深思,直至内侍托了道金丝盘进来,孙仕安恭声道:“皇上。”

  见皇上睁眼看来,内侍跪着将诸后妃的名牌呈至近前。天帝目光一动,停在莲妃的牌子上,手指由那处缓缓掠过,似是滞了下,却转而在殷皇后那凤翔展翼的牌子上点了点。孙仕安上前将那牌子翻过来,内侍便俯身退下,自去传旨接驾。

  孙仕安侍候天帝看了会儿书,轻声提醒道:“皇上,时候不早了。”

  将手中书稿合上,“列国奇志”四个字高华飘逸,映入了眼帘,天帝一时有些出神,稍后方对孙仕安道:“还不困,随朕走走去。”

  淡月一痕,掩入了如织星空,御庭春径迤逦着繁花余香,天帝颇有些不耐的看了看亦步亦趋在身旁的内侍们,说道:“叫他们不用跟着。”

  孙仕安回身摆摆手,内侍们退了开去,却不敢散,只远远伺候着。再看着方向,竟是往莲池宫去了,孙仕安心知不能劝,唯有快步跟了上前。

  甫至宫门,便听得一阵低低的吟诵声入耳,在这原本静谧的夜色下婉约恍惚,却又带着十分的虔诚和庄穆。

  如此熟悉的《古源经》,天帝在一棵清香初展亭亭点翠的木樨树下站定,遥望莲池宫正殿。

  依稀曾记得那日,他的西征大军带回了柔然最美的女子,送至皇庭“漪园”等待皇兄的召见。

  那一夜,他也是在院中树下站了许久,一恍经年,每每心头仍会浮起那淡寂的经文,似是哀伤,似是轻愁,伴着三更细雨,落花纷纷飘碎了一地。

  一路征尘南北,这《古源经》的吟诵曾日日相伴军中,如绝如缕,如泣如诉,一丝一波早已乱入了神魂。

  三十余年前那抹冰山雪莲样圣洁的身影,同如今大殿中清灯下白衣素发依稀仿佛。尽了千般岁月,依旧能勾起昔日年少气盛铁血柔情。

  浮光掠影,仿若褪至了极轻,极淡,却又丝丝韧韧,纠结如许。

  静谧的夜中木樨树悄然招展,绽吐了枝叶芬芳带着些蛊惑似的迷离。多少年隐忍步步营营,如今坐拥天下,却换不见伊人一笑,天帝眼中不自觉掠过一丝深沉精光。

  眼见站得久了,孙仕安谨慎的上前说道:“皇上,皇后娘娘那儿怕是还等着呢。”

  天帝眉头一皱,望向四周层叠起伏的殿阁,突然吩咐道:“告诉皇后,朕今晚不过去了。”说罢袍袖一甩,大步走往莲池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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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28 am

比翼连枝当日愿

  自大婚之后,告祭太庙、入宫谢恩,相府回门,尚有不少礼仪要做。夜天凌分寸不差陪着卿尘,处处滴水不漏,两人与众前守的疏离,当真应了那相敬如宾之语。

  夜天凌之清冷,卿尘之沉静,落于人眼难免竟有些若有若无的生分。一时间,天都中流言蜚语明传暗起,当初凌王拒婚,如今湛王伤情,都如同亲见一般说的有板有眼,倒成了段天家风流秘事,绘声绘色惹人遐思。

  卿尘偶有听闻也只付诸一笑,几日云鬓广袖宫装矜持,与夜天凌同进同出,风姿高华中总带着抹清澈却又隐约的潜静。也遇上那宫闱仕族中无聊的欲搬弄口舌,却不是摄于夜天凌峻冷凝视,便是惑于卿尘淡定浅笑,往往消遣话语到了嘴边竟生生咽回腹中,反成了落远轩中不时玩笑的话题。

  却有一日,五皇子设宴清王府,王侯公卿多在其间。清王侧妃郑氏颇受宠爱,一同随侍在席。

  酒过三巡,许是带了几分薄醉,郑妃同卿尘话了几句家常,忽尔瞥了夜天凌一眼,半酸半笑说道:“听说七爷自怀滦回来在府中闭门思过,近日微染风寒。都知道四嫂精于医道,怎也不过去看看,说不定便药到病除了呢?”

  按天朝历来祖训,皇子领命在外不得御诏严禁私自回京。夜天湛怀滦的差事虽办的出色,却因卿尘大婚那日私回天都为天帝所斥责,不但没有嘉赏反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一月不许出入。为此殷皇后甚是着恼,卿尘颇为无奈,但心中因着对夜天湛一份挥之不去的愧疚,也只能处处退让着。

  她隐隐觉得夜天凌同夜天湛之间立起了一道坎,这道坎他们谁也无法跨过,谁也不愿去跨,谁也不会去跨,或者将终其一生而存在。

  郑妃之话方落席,夜天凌微锐的目光往清王处一掠。如若巧合,卿尘黛眉笼烟中便是静沉,却也抬眸似有似无的看定清王。

  席间陡静,来去无人答话,郑妃怔在那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惊觉失言,清王面色一沉,不豫喝道:“下去!”

  卿尘眉梢微挑,一抹淡笑便悄然在唇边轻漾,低眸收敛了狡黠的眼神。虽不豫郑妃出言无状,却也是酒后,做人不要太过才好,笑挽了她的手道:“方才那个绣描的法子,我还没明白呢,还要请妹妹再说给我听。”

  夜天凌闻言,嘴角处清锐的线条微微一掠,便就往清王处举了举杯。席间长定侯等忙笑着圆场,清王妃忙也跟着对卿尘说:“郑妹妹绣的一手好湘绣,四嫂若有喜欢的样子便叫人拿来,我叫她绣给你。”

  郑妃自知语中闯祸,尴尬说道:“四嫂……四嫂尽管画了样子给我,我绣好了给四嫂送去。”言下尽是赔罪的意思。

  卿尘也不咄咄逼人,便道:“我于此上甚是不通,改日再来府中你得空教我可好?”

  三言两语笑着便过去了,清王妃在旁颇谨慎的觑了卿尘一眼,各府里百花齐放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样行事。方才若说恼了,竟直然将眼神往自家王爷处问罪,一句言语都不同郑妃说论,再看却偏偏又不似着恼,水波不兴的清静笑着,一径的淡然,叫人不疑有他。

  只不计较便好,清王妃暗中舒了口气, 早听说是个柔中带锐的,在天帝身边时连朝堂上也从容不畏,这脾气性子倒真和凌王登对,若真叫湛王娶了回去,怕还吃不消。

  隔了两日,卿尘都将这事忘了,清王府却特地差人送了幅并蒂花开的湘绣来。

  做工精细,栩栩呼之欲出,卿尘心想若要她绣上这么一幅,怕是还不知要几年。想自己总是将线丝绢布并手指弄到惨不忍睹,她只好挑挑眉梢,反正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雪战趴在卿尘身边似是知道她心思般,就眯眼瞅了瞅她,尾巴扫扫盖住鼻子继续埋头假寐。卿尘不意捉到这小兽一丝目光,丢下湘绣别有用心的伸手揉它脑袋。雪战惨被蹂躏,无奈抬爪拨弄她的手,卿尘袖口一滑露出条深红色晶莹的珠链来。

  大婚时太后赏赐的石榴石串珠,碧玺、海蓝宝、月光石、紫晶、石榴石,这已经是她有的第五条玲珑水晶了,金丝钛晶在殷皇后手中,卿尘不由自主回身往夜天凌那边看去,还有一条黑曜石在他那处。

  因大婚的缘故,这几日放下政务并连早朝都免了,夜天凌这平日处事不误分毫的人竟心安理得闲散的出奇。

  除却外面那些虚礼,他每日只陪着卿尘,白衫淡淡,总浑身透着股叫人新奇的闲逸,仿佛以前如影随形的清冷只是种错觉,眉间眼底的一带,往往被那意气风发的潇洒冲淡了去。

  目光沿着他的手腕慢慢落到他坚实的胸膛,稳持的双肩,削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和那双沉淀了幽深的眼睛上,卿尘一转便忘了为什么扭头,索性只托了腮看他。

  夜天凌无意抬头,正落入那湾清光浩淼翦水双瞳的注视中,一径的温柔带的人心头微暖,犹如暗香浮动的黄昏,透着柔软入骨的桃影缤纷,落了满襟。

  修长手指一动,手中书卷虚握,只安静的回望过去,浩夕相对,此生静好,竟似永也不见厌倦。

  四周人事竟都成了虚设,这情形也不是一天一日有了,于是碧瑶、晏奚甚或白夫人,常便低头抿嘴悄悄退了出去。王府那严肃上渐渐透出些玲珑的和美来,翠荫微浓,和风清畅,阳光下便一日日温暖了这暮春如画。

  清晨的莲池宫似乎格外安静,卿尘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木香的缭绕青烟婉转直上,伴着静垂的纱帐偶尔飘摇。

  凝眸看去,每一栋金丝木梁上,都细细雕刻着幽美清莲,鬼斧神工极尽精巧,千姿百态的深深镌铸了整座宫殿,历尽数千岁月却没有分毫改变。

  莲妃合目靠在锦垫之上,清丽绝伦的面容依旧带着辽远和缥缈,透明的白皙,几乎不见丝毫血色。

  接连病了多日一直不见好,卿尘将搭在她关脉的手指收回,担忧的说道:“母妃……”这病分明是由心生。

  莲妃微微睁开眼睛,摇摇头:“陪我坐会儿,说说凌儿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卿尘淡笑了下:“看书,写字,也练剑。还在王府里四处走看,说好些地方他都不知道有那样景致。”

  一抹慈爱在莲妃眼角微晕,斐儿进来轻声禀道:“娘娘,皇上又有赏赐来。”那祥和的神情尚未化成笑意,便在莲妃脸上微微淡了。她只点点头:“知道了。”

  斐儿又道:“这次是太常侍亲自送来的,还有口谕说皇上今日晚膳来咱们宫里用。” 一边将那赏下的东西呈给莲妃过目。

  成双一对的玉光通透翡翠镯并同色莲花玉簪,卿尘认得是年前外使朝贡的贡品,极难得的成色质地,这赏赐连皇后都不曾有,天帝竟将一整副都赏了莲妃。

  如今似是不同往日,天帝不但赏赐频频,常来此处,更连晚膳都挪了来。

  莲妃只看了一眼,便让斐儿拿走。静静叹了口气,对卿尘道:“如今凌儿有你,我便放心了。”

  卿尘说道:“母妃只把身子养好,不必多虑挂心。”

  莲妃眼中有些迷濛,轻声道:“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凌儿,他是一步一步踩在刀锋上过来的。这些年因着我,宫里朝外多少人不待见他,但是他更难的还在后头,你以后要多帮着他,也多劝着他。”话中说不清的一抹疼惜,混杂着沉积多年的爱。恨。伤。悲,起伏沉寂,此时听来却似过尽千帆,落木萧萧,无限凄怆哀凉,仿佛已经无力再想再看。

  听着这话,卿尘心底陡然生出些不祥的意味,说道:“母妃,这话若让四哥听见,他面上虽不说,心里要难过了。”

  莲妃眼中平寂无波:“他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了,这些年因着我,宫里朝外多少人不待见他,更难的还在后头,你要多劝着他。”

  卿尘唇角轻挑,微微笑道:“四哥他心里都清楚的很。”

  莲妃咳了几下,卿尘忙轻轻替她抚背,莲妃却握住她的手道:“卿尘,你记得一句,若有那么一日你便告诉他,无论他要做什么,千万莫让恨迷了自己的心。”

  卿尘一时间有些怔忡,她知道,夜天凌虽从未对人表露出半点儿,什么都不变,就连那句“父皇”也从未私下改口,但他心里恨着天帝。

  他那样的人,若恨起,便会恨到深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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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29 am

只与天公试比高

  凌王府的车驾候在宫外,晏奚靠在车旁,远远见卿尘出来忙将车帘打起:“王妃请!”

  车内伸出夜天凌稳持的手,卿尘握着他的手上车,问道:“这么多日没上朝,竟没什么事缠身?”

  夜天凌潇洒的靠在座中:“盼着我忙吗?我已去了一趟慈安宫了。”

  卿尘微微一笑:“也不是,只是好奇,前些时候忙的什么似的,怎么今日便没事了呢?”

  夜天凌弹弹衣袖,淡淡道:“我将虎符交了。”

  卿尘愣住:“什么?”

  “今日朝上,我将神御军的兵权交收了父皇。”夜天凌重复了一遍。

  卿尘愣愣看他半晌,兵权,那是多少人想而不得的东西,又有多少人对夜天凌手中兵权讳畏甚深。

  她亦清楚,俩人这场姻缘是天帝欲将夜天凌推起的征兆,这时候,夜天凌必定要退一大步,以换取一种微妙的平衡。不忍黯然垂眸:“是因我们的婚事?”

  夜天凌不甚在意的说道:“算是吧。”

  卿尘闷闷的道:“我这个妻子,让你失去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夜天凌见她认真了,眼中嘻笑意趣微微收敛:“这么在乎?”

  卿尘被这沉定的声音牵起一丝酸楚,轻眉淡锁:“这是最大筹码,没有了兵权,等于失去半边天下。”

  夜天凌傲然一笑,眸中那点星光微绽,轻淡,却摄人心神:“带了这么多年的兵,难道调兵遣将还非用那一道虎符?莫要小看了你的夫君。”

  凝视他眸光狂放,卿尘瞬间豁然,想了想道:“如此的话,九王爷神策军那边怕不交也得交了?”

  夜天凌轩眉微挑,而后说道:“那便看他是不是个聪明人了。”

  “聪明,只可惜有时候聪明的过了。”卿尘一直不喜欢夜天溟:“我赌他不交。”

  “他交还是不交,都无关大碍。”夜天凌语气略有些锋峻:“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大哥,更不该对你有不轨之心,做了便要付出代价。” 话虽说的峻肃,却伸手将卿尘搂过怀中。

  卿尘点头,夜天溟若交兵权,则失了手中最后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在军中他断没有夜天凌这般影响力;若不交兵权,那么除非起兵夺位,否则天帝也容不了他几时了。

  天帝若上收了两军的兵权,那下一步怕就是清王手里的京畿卫了吧。卿尘远远的想着,却又一愣,夜天溟那些非分举动她并没有对夜天凌提过,探询的看去:“你怎知道他对我……嗯……嗯?”

  “嗯?”夜天凌剑眉轻扬,继而冷哼一声:“他每次看你,便如当年看你姐姐纤舞,我岂会不知?”

  卿尘突然笑道:“你知道他在看我,那岂不是你也在看着我?”丹唇微抿,眸中灵动,颇有些调皮的意味。

  看着卿尘如花笑靥,夜天凌俯身将她锁在如夜空般深幽的眼底,似笑非笑有些不明含义的暧昧,低沉的,慢慢的在她耳边说道:“嗯,我一直看着你。”

  卿尘本来揄挪别人的神情毫无抵抗力的转成羞涩,往他臂弯里躲去,夜天凌环着她,饶有兴趣的低头,嘴角挂着丝宠溺的微笑。卿尘嗔他一眼,靠在他怀中半晌,静静说道:“过些时候我送你样东西,或者也能弥补一二,只是要费些时日。”

  夜天凌低头问:“什么东西?”

  卿尘微笑道:“先不告诉你!”

  夜天凌倒也没有追问,只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说道:“只要你在,莫说这些,即便倾尽天下又如何?”

  淡淡一句话,直撞入心扉,倾覆了神魂,卿尘嘴角勾起笑意,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感觉,如他一般傲然说道:“四哥,我可为你深闺添香便能同你披荆斩棘,你娶了我,定也不负天下。”

  夜天凌眼中一波,转而笑说:“这么强悍的女人,也只有我敢娶,别人谁要?”

  卿尘不服抬头:“你不要,总有人要!”

  夜天凌臂弯一紧,缓缓说道:“他敢。”

  卿尘见他那霸道,却开心不已,扬声清笑,夜天凌也抑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依稀,穿窗而去,连车外的晏奚都感染了几分,不禁咧开嘴,只觉暮春熏然,人生如斯,竟是无比的美好。

  天机府是夜天凌每日必到之处,待回府,便同卿尘一并前去。正巧冥执自外回来,带了夜天凌前几日要的东西来,问道:“四爷看看这些可够齐全?”

  夜天凌接过翻了翻,往案上一掷,面上带了几分薄怒:“混账东西,不想竟如此无法无天!”

  卿尘伸手拿来,见都是些官员欺民霸世贪赃枉法的罪证,有些当真出人意料的可恶,也难怪夜天凌动怒。

  陆迁他们已看过了,说道:“四爷,户部不整国将危矣!我等知道阀门腐朽有官必贪,却谁也不想到了如此地步。”

  夜天凌眼光微凌:“我此次将兵权暂放,便是要腾出手来拿这个毒瘤开刀。”

  杜君述问道:“四爷终究是将兵权交了?”

  夜天凌点了点头。

  “那四爷之后打算从何处动手?”左原孙问道。

  “便从这些人身上。”夜天凌指着案上,冷冷道。

  “为不惹人注目,四爷还是不出面的好,”杜君述道:“也最好不要从户部查起,否则恐怕千难万难。”

  “那便从军饷查。”卿尘将手中东西放下,淡淡说道:“查军饷,一查一个准,既面上在兵部已放了手,便正好由兵部来。由士兵处起,一兵一饷可动军心,皇上也不会不管。借刑部的手,整顿兵部从而往户部插。”

  杜君述道:“军饷也不是没查过,但查不下去,别说下面官官相护,就是皇上那处,似是也没那么大的决心去动。四爷之前也整过几次,都只能点到为止。”

  “这次能走的远些。”卿尘凤眸微挑:“事情一定要从神策军营里起,闹大了到皇上那处,正是给皇上一个收兵权的机会,皇上岂不乐得顺水推舟?”她点了点案上的纸页:“至少这些,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而此事的关键在于可以动他。”

  “他?王妃是指……”陆迁看过来问。

  “嗯。”卿尘点头:“人人自顾不暇时,是最好的时机。”

  “倘若他自己将兵权交出来呢?”陆迁道。

  卿尘笑着摇头,看向夜天凌:“还是那句话,我赌他不交。”

  夜天凌脸上的那丝怒气已消失,冷冷清清:“军饷不得严整,以后的硬仗就更难打,正好借此时机一并办了。”

  说话间南宫竞、夏步锋等夜天凌手下几员大将求见。夏步锋进门几乎连礼数都忘了,只问道:“四爷,您这是何故放了军权和兵部的事?”

  夜天凌瞥了他一眼:“嚷什么嚷?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还是一副急躁性子!”

  夏步锋打仗是难得的猛将,但天生性急率直,为此也没少遭夜天凌斥责,当下没敢再作声。

  夜天凌道:“平日要你多和左先生他们学着点儿兵法,你倒没事便去歌舞坊。南宫,不是说了让你看着他吗?”

  夏步锋呐呐说道:“还是让四爷知道了。”

  南宫竞笑说:“四爷,我是看着他呢,谁知看了些时候,方知那个艺儿姑娘对老夏真是一片痴心,老夏他也喜欢的紧。两情相愿的,我总不能棒打鸳鸯。”

  夏步锋一张黑脸竟突然红起来,只在旁挠头。夜天凌看过去,道:“这算什么?若真喜欢便将人娶回府去。”

  夏步锋倒有些意外,瞪眼说道:“四爷竟准了?还不是因她那出身,我怕四爷责骂……”

  夜天凌皱眉道:“我是要你们少去那声色之处,她虽在风尘,但你若真喜欢她,还管她是什么出身?糊涂!”

  卿尘抿嘴笑着,夏步锋因夜天凌早有严令军将不得交际青楼场所,一直不敢将那艺儿姑娘带回府邸,此时突然遂了心愿,大概又没想明白这话,只纳闷着。

  南宫竞丢下这话题,正色对夜天凌道:“四爷,您放了军权和兵部的事,神御军几十万人听谁的?”

  夜天凌淡淡道:“听你们的。”

  南宫竞错愕,随即便恍然,郑重道:“我等定不负四爷所托。”

  夏步锋问道:“四爷,那撤藩的事要等到什么时候?”

  夜天凌负手立在窗前,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过不久那三藩王便会有自行请撤的折子来。届时若处理不当,四藩必反,如今业州、定州、燕州、景州、肃州这几处尚都在北晏侯控制中,此时兴兵怕是事倍功半。”

  左原孙点头道:“战火方平,国本空虚,今年又天灾四起,都不是时机啊。大正江沿岸今春又有洪灾,惟云在湖州治水,也着实不易。”

  陆迁道:“这时候若撤藩,的确胜负难料,弄不好前功尽弃。”

  左原孙斟酌道:“若能拖到明年,业州等便无大碍,只是燕州……四爷,那柯南绪恕我无能无力。”

  夜天凌看他道:“柯南绪此人和你并称双绝,如今或可一见高低了。”

  左原孙闭目一笑,卿尘自那一瞬间从他眼中看到了闪逝而过的痛恨,那样闲洒通淡的人身上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冷厉,那一刻冰寒,竟是杀气。

  然而左原孙的语气仍旧是平静:“四爷可有想过,若是朝廷硬要此时撤藩,该当如何?四藩,尤其是那北晏侯,怕是也早也耐不住了。”

  旁有制肘,胸有良策而不知是否能以得行,窗外明媚的春光在夜天凌脸上投下分明浅影,却有一道凌厉自他眼中透出:“他耐不住了?我也忍了这么多年。数次与突厥之战都因他从中作梗而不能尽歼之,他倒知道一旦没了异族之患,藩侯便形如鸡肋,撤藩势在必行。此次便颠倒过来,先靖内后攘外。”他缓步站到案前,在那摊开的地图上一点,修长手指沿北直上:“撤藩的仗是必打的,早来便有早来的打法。安了内藩直接指兵漠北,毕其功于一役,我要让东西突厥一并再无翻身之日。”

  数人无语,都凝神在那图上打量,南宫竞看了半晌,说道:“燕州,易守难攻,怕是最难的一处,不过在这图上还看不究竟。”

  夜天凌对左原孙道:“这些还得劳烦左先生。”

  左原孙微笑着看了卿尘一眼,道:“四爷还有……”卿尘忙悄悄摇头,左原孙话锋一转:“还有时日,四爷便放心。”

  陆迁从图中抬起头来:“便是全胜,之后休养生息也大费年月。”

  杜君述亦道:“虽说不是不能打,但只苦了将士百姓们,实乃下策。”

  夜天凌眉峰微锁,众人不说,却都清楚知道,握权,也是势在必行的了。各自心中细细斟酌,前方后方,都得想最坏的打算,亦要十分稳妥才行。

  养精蓄锐,志图高远,等了许久的一刻,如今箭已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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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33 am

一池波静小屏山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时节,草木历了暖风润雨,郁郁葱葱苍苍翠翠的舒展开来,遮了骄阳当空,只洒下淡淡光影斑点,静里透着细碎的明媚。

  天机府前安沉峥峻的青岩稳稳牵了石桥,只一转,便园色阔朗,一波莲池阳光下反射出粼粼觳纹,如金如银,耀得人睁不开眼。睡莲娇嫩,粉白淡红轻缀了几点,含苞待放的依偎在那碧叶恬恬中,池鱼锦丽,密密丛丛,花箭阴中喁喁细语,悄然可爱。

  左原孙立在门前,细柳依依绿荫深处,一抹淡淡的轻罗烟色渐行渐远,凌王妃临去时那一笑似乎还在,叫人不由得也随着她透出几分笑意来。

  左原孙回身不无感慨的看了眼案前,卷轴宽密,尽览山河格局,平铺开来,将眼前一方屋子占了小半去。由东而西,由南往北,绘的是天朝及四境军机图,山关海防,重镇边城历历在目。如今已到西北一片,便是这一角,却也是最难的,还要再费些时日。

  图中各处皆是一手清隽的蝇头小楷,锐意微凌,傲骨放逸,行行点点如星火燎原,收揽这万里疆原入画。很难想像是出自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之手,然她随手指点细细而谈,又叫他不得不信,便是那些不知从何处搬来的书简资料,已在他这里堆了小山样的一片,卷卷之上都留着频频翻阅的痕迹。

  这些日子同心研究,将这图中不足之处勘正弥补,竟都叫他也痴迷了进去,仿似当年挥手纵横的心又回来了,盛世大统,原来自己心底还隐着这样的沸腾。

  左原孙笑了笑,目光落在这军机图边角几处炭笔勾写的小字上,“俄”“日”“韩”“尼泊尔”“印度”“缅甸”“老挝”,尽是些叫人奇怪的字眼,模糊的圈画着,再远还有“太平洋”等说是海域。问她,却只笑说有,还有更多的未标写,又说不出考证依据,倒真叫人费解。

  女人的心思尚不止这些,一切都瞒着夜天凌,天机府中不准一人走漏此事。那日被陆迁撞上,硬是逼他发誓守密,左原孙摇头,认真往那北端幽蓟十六州处看去,一时又陷入沉思。

  这军机图有左原孙相助,事半功倍,眼见便可完成,卿尘抿嘴浅笑,转过临水回廊,迎面见白夫人同两个女子自园中里过来。

  她看到那两人形容衣着,在一丛紫藤花前愣住了脚步,繁花投影悄然暗上心间,遮住了骄阳煦暖。

  风过,掠着几丝淡紫色的飞花扑上逶迤绡裙,夜天凌的两名侍妾千洳和写韵见到卿尘,同着白夫人一起俯身行礼,话音略有些娇媚,带着点儿吴女的酥软动听,低眉柔顺颇楚楚动人。

  大婚之后白夫人带着阖府女眷叩拜王妃时似是见过一面,卿尘凝眸,打量过去,其后再未想也未见,更无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只当是忘了这俩人。

  这府中尚有人可以名正言顺的分享她的丈夫,这个念头带给她一阵些微的不快。

  白夫人抬头,见她迟迟不语,轻声再道:“王妃。”

  卿尘将目光轻带,投向姹紫嫣红深处,蜂蝶翩跹丛丛花香薰人欲醉,她微微颔首:“起来吧。白姑姑,烦你随我来一下。”

  白夫人往身后一瞥,起身随在卿尘身后去了。待到漱玉院,卿尘却只坐着不语,眸中远带着窗外清碧一色的流水出神,直到碧瑶奉上两盏泛着翠香的太湖云峰,方抬头一看,见白夫人还站在旁边,一愣道:“白姑姑,坐啊。”

  白夫人笑道:“多谢王妃,府中一向严谨惯了,如今王妃宽厚,倒还真不适应呢。”

  卿尘淡淡一笑,问道:“白姑姑,她们俩人来府里多久了?”

  白夫人想了想道:“千洳来的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写韵,也服侍四爷快两年了。”

  “这么久了。”卿尘倒没想到,一时无语。

  穿窗望去一道清流蜿蜒,极安静的绕着那竹林,澄澈明净。

  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珠玉琤琮,水声衬了修竹茂林,总叫这院中带着三分清幽的静寂。

  白夫人说道:“若真说起来也不算早了,像济王爷、清王爷府里的,连子嗣都诞下了呢。湛王爷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

  “子嗣。”卿尘别过了头:“为何她们这些年竟没有?”靳妃那里她倒很想去看看,但却又总犹豫着。

  白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四爷是怎么想的,每次总会有药赐下,为此还惹得太后很不高兴。”

  卿尘淡锁眉心:“四爷常去她们那里?”

  白夫人道:“四爷在府中的时日本就少,以前也还有去的时候,只这次带兵回来,却是半夜里常都在书房,许是太忙了吧。”

  卿尘听了,修眉黛远轻微的一挑,低头啜了口云峰,茶香里细品,略带着微渺的清苦。

  白夫人侧面看着,那茶清袅的水气在卿尘面上淡淡,整个人似是潜抑了一抹烟云般的轻愁,浮光婉转只略做流连便深深化在那深湖似的黑瞳中,继而被周身的从容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却无由的比那些容不得闹起来的还叫人心疼,她微微叹了口气。

  待白夫人走了,卿尘便一直倚在窗口静看着那片幽幽青竹。

  日前春时几场雨后,竹林里齐齐的冒出几多嫩芽,细翠的清爽的破开了黑土,如今有力的伸展着。夜天凌喜欢竹子的那份清傲,她喜欢竹子的那份幽静,所以俩人常常就站在这里看着。他会从身后环着她,她靠在他怀里。

  她轻微吐气,将掠到腮边的一缕发丝吹开,心中若有若无的怅然,她似乎又清楚的远离了这里这里,便如当初,迷茫而无助中暗藏的孤独。

  如此盼望他怀抱中的安定,他淡淡的清峻却熟悉的语气,甚至他平静到寂冷的眼神,那里总有一点幽远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时候微微的将她拢住,告诉她,她属于他。

  那样的怀抱、语气和眼神,可曾为另外的女人有过?

  她不知,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正如他对她曾有的世界无从探寻。

  碧瑶见她在窗边待的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们园子里水多,虽入了夏也总还是凉的,可别着了寒气,否则我怎么和四爷交待?”

  卿尘回身过来,慢慢道:“你交待什么?”

  碧瑶笑道:“四爷说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记着,旦有个不舒服唯便我是问的。”说罢添了杯暖茶过来:“方才吴管家差人将您要的药材送了来,您要不要看看?”

  卿尘将茶盏轻叩着,说道:“先放着吧。”语中淡淡,不是平时的清静,略带倦郁。

  碧瑶道:“郡主,若是不喜欢她们俩人,只消一句话打发出去便是了,四爷断不会说什么的。”

  卿尘皱略眉,眸中浮过微澜清冷,淡声说道:“打发出去?一个王爷的侍妾,进了王府里几年又被送出去,以后还怎么过?人情淡薄世态炎凉,怕是连家人都未必容她们。”

  碧瑶沉默了会儿,说道:“郡主向来行事果断,怎么今日遇上了这事,竟会心软?”

  卿尘似是笑了笑,隐约在唇边一掠便逝去,淡若浮痕:“若要狠心我也能,不就是赶两个人吗?只是做事要凭良心,来了凌王府又不是她们的错。都是女人,将心比心,又何苦如此为难?”

  这也是个道理,碧瑶倒再说不出什么,只叹气道:“那您也别苦自己啊。”

  卿尘笑而不语,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漫无目的随手抽了卷书,却一翻,掉出张纸来,上面密密列着些人名。

  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几个字上,郎中令顾暄,说起来倒是个可用之才,只惜是卫宗平的门生,又投了九王爷麾下,浊中难独清,此次自是难免牵连了。

  不过两个月,兵部原是九王爷的人已撤办了十之八九。事由从神策军几个士兵发起,夜里巡防,不知是谁人提起了军饷的事,将个中黑幕说的仔细。一传十十传百,不几日便在军中人尽皆知,士兵义愤闹了起来,神策军近万人聚于在朱雀门外不散,几与兵变无异。

  将士内乱是自开国来从未有过之事,朝野震惊,天帝龙颜大怒,事交兵部、刑部、大理寺三司同审,勒令严查到底。

  查饷,自然跑不了户部,一根线牵起,夜天凌多日来早将户部摸的一清二楚,雷霆手段步步紧逼,竟牵出了数百万的亏空。一时间各部官员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没睡上安稳觉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便已足够,卿尘默默看着这笺纸上娟秀的梅花小楷,当一个女人的爱被无视和践踏后,曾经爱有多深,那恨便有多深。没有人比鸾飞更了解夜天溟,她几乎能猜出夜天溟的每一步动作,步步为营,先其而行。真正和夜天溟博弈的是鸾飞,恩断义绝,她用这样的了解将夜天溟慢慢逼向山穷水尽。

  卿尘合卷立在案前,心中一时空荡无着,夏日蝉声细细的吟唱着,此时听起来格外的烦躁,“我去园子里走走,你不用跟着我。”她吩咐了碧瑶,举步走出房门。

  闲步踩过石径,竹荫幽林在阳光下细影斑驳,草木秀润远带碧水三千,湖光濛濛。

  漱玉院中流水百转,最终都聚在了这处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镜,遥遥倒映着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净人一身机锋,满心凡尘便落了碎淡。

  卿尘俯身下来,在这深静的湖水中看着自己的影子,那样切实,却又隔着千山万重。

  她将衣袖挽起伸手进水里,阳光透了水波有些圣洁的光泽,腕上的碧玺折射了天水浅影,发出灵动的七色微彩。水波静谧不见异样,她颇有些沮丧的收回了手,坐在了湖边。

  岸边浅波打湿了绣鞋,在天青色的素淡中浸出一抹浓重的深意,更增添了其上花纹的繁美色泽,她索性赤脚弄水,纤袅白衣静展于石上,似有流云之姿。

  抬头仰望晴空淡云,风微过,云带逍遥,无拘无束。

  湖光一晃,孤单的影子旁多了个人,身长玉立青衫磊落,眸中清冷似与湖水融为一体,水波微动,映出疏朗的闲淡。

  夜天凌俯身问道:“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卿尘回答道:“这里清静。”

  夜天凌一握她的手,长眉微拧:“会着凉的。”不由分说把她拎了起来。

  卿尘拉他:“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她语气中少见的央求的意味让夜天凌微怔,他垂眸探到她眼波深处渺远空濛的痕迹,点头:“好。”寻了块平石,挽她坐下。

  卿尘反手环到他身后,紧紧将他搂住,闭上眼睛。

  夜天凌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卿尘只靠在他身上,过了会儿闷在他肩头说道:“你是我的。”

  “嗯?”夜天凌将她的头抬起来:“什么?”

  卿尘扬眉,凤眸微吊:“你是我的!”简短字语,说的清晰。

  夜天凌薄唇无声的扬起弧度:“谁说不是了?”

  卿尘在他的笑中盯着他眼睛,极认真的道:“谁也不准说不是,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灵魂,统统都是我的!”声音清雅、低柔,却带着分决然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夜天凌从来没听哪个女人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眼前人:“怎么,想霸占着我?”

  卿尘点头表示正确:“枕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两情相悦岂容三者其间。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要是去碰别人,我就碰别人,你要是爱了别人,我就爱别人,你要是再娶别人,我就也嫁别人!”

  夜天凌眼中映着淡淡波光一亮,犹如剑芒般摄人:“哦?那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动我的人?”

  卿尘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站好,回眸对视着他:“你霸道。”

  夜天凌依旧坐在石上,双手撑在膝头,卿尘此时站在他面前,赤着脚,裙衫半湿,秀发垂腰依旧不耐烦那繁复的钗鐶,散散泻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黛眉清远,翦瞳似水,垂眸时柔静的闲定,闲定里偏偏带着一丝月华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静,有种清傲而从容的东西让他感到异样,异样的不谋而合。

  依稀便从那时候起,这个来历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里下了一道蛊,慢慢的,一丝丝的蚕食着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头只容的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迷,仿若曲径通幽,每一转都惊叹着,这一生都能让人心醉神迷。

  他眼底饶有兴趣的带着抹笑:“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的王妃这么霸道。有一个就够人消受,难道还自找麻烦,再去招惹别人?再者说,”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的到,你也要做得到。”

  轻言淡语连消带打,去弭了一丝铮然,卿尘忍不住笑了笑,用一只脚尖去触湖水,夜天凌抬手将她扶住。

  卿尘自然而然的握着他的手,保持平衡,童心忽起,突然用脚尖将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溅去。

  水珠在阳光下洒开道晶莹的半弧,夜天凌的身手岂会让她这小伎俩得逞,只往后一闪便让水滴尽数落了个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顺手轻带,将她一把拖了过来。

  卿尘惊叫一声被他稳稳的接在怀里。夏日的温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过,夜天凌淡淡说道:“怎么,不相信我?”

  “不是。”卿尘只回答了一下就撑起身子:“你就不能给我点儿成就感啊,躲的这么快,以后不准躲!”

  夜天凌实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还真不讲理。”

  卿尘眼中烟波轻横,撇嘴以示怀疑:“怎么可能躲的这么快!”

  夜天凌悠然道:“人体经脉交错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卿尘好奇的在石上趴下,享受着那微烫的温热,如同一只收起爪子的小猫:“你教我啊。”

  夜天凌轻轻伸手轻抚她的秀发:“你要学什么?”

  卿尘道:“我不会的那些,还有箭术、剑法……很多的。”

  “很辛苦。”夜天凌淡淡说了句,执起她细长的手指:“这手还是弹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卿尘随他一路往四学阁去,迈入书房,一眼便看到屋中静静摆着张的古琴。她颇为意外,走上前去仔细抚看。

  那琴古朴,典雅中正,阳桐圆而为面,阴梓方而为底,天地方圆,阴阳召和。琴身前广后狭,广六寸,下喻六合,长三尺六寸,上应周天度,龙池为八风,凤池聚四气,腰腹法四时,五弦如丝,冰莹洁长,凛然峻华中透着一股潜静。她惊叹:“好琴!”

  “喜欢吗?”夜天凌说道:“本来说了要给你找来那古琴‘一池波’,寻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南席家收藏着,人家爱如性命怎么也不肯出让,也不好夺人所爱。不知这张你是不是中意。”

  卿尘将手指轻过琴弦,如龙吟低绕,似凤鸣婉转,带出一道清越圆润的弦音,只觉这琴一雕一琢如此契入心中,静静叹道:“很喜欢!”

  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没白费心琢磨,想不到制琴有这么多讲究。”

  “你做的?”卿尘再次讶异。

  “怎么,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着笑意:“初四是你的生日,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那笑中的声音如山间清泉,澄澈动人,微微冷冽的闲淡中一丝锋芒夺目,整个将她摄了进去,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完全的沉沦。

  卿尘眸光映着他深溺的温柔:“你竟记得这么清楚?”

  夜天凌笑了笑,说道:“自然。对了,这琴还没有名字呢。”

  卿尘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纸润墨走笔写下“正吟”两字,其后书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

  夜天凌立于身旁,一手挽了她纤腰,一手将她执笔的手握住,续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笔一锋,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笺纸上,神里髓中,一丝不乱的清傲峻远,锋锐暗隐。卿尘微微一笑:“他们都说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见的时候好的多了。”

  卿尘将笔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将她揽的紧紧的说道:“好啊,那你走吧,我看你走到哪里去。”

  卿尘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似是在她耳边轻笑,淡淡却又万分笃定的说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这一生一世你都别想。”

  卿尘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幽幽的叹了口气:“四哥,只要你一日属于我,我便不会走。”

  夜天凌不语,若有所思,以一种深静的眼光凝视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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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35 am

善恶无非其心知

  度佛寺庄穆的钟声下了舟船便听得清晰,山门迎面,镌刻两条石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寺中主建筑以迎面大佛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对寺门的中轴线上,规模雄伟,整齐划一。

  大佛殿阔达百丈的平台广场,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两丈的钟楼,安放着重达千斤的古钟,这每日音传四方的钟声便是自此而来。广场四方除了四道石阶出口外,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五百罗汉,睁眼突额,垂目内守,各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心放置了一个大香炉,长年檀香不断,弥漫于整个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处便有出尘离世的庄缈感觉,心底自然宁静。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广场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布,林道间隔,自有一种严谨肃穆的神圣气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层佛塔,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几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后行,渐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间,石道蜿蜒,渐渐收窄,两旁崖壁依山势而雕凿成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来便生在这石崖之上。

  欲行欲高,路分为二,一面通往天家禁院“千悯寺”,点缀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历代帝王亡后未能诞育子女的妃嫔出家之处,亦是关押天家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处,佛道行尽,眼前却豁然开朗。

  苍松翠柏,点缀岩层,禅院庄宁,菩提荫绿。

  黄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将那蒲团轻轻遮住,外罩的素银浅纱缀着几点细纹流泻袖边,朦胧中稳秀的长襟微垂,从容而淡静。

  卿尘素手执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独有的“其心”茶,纤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齿的清甜,一缕送入喉间化做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齿间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却仍是盈绕不觉淡香。

  百味纠缠,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饮。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将七情六欲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寿眉长垂,静坐在卿尘对面,若不是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这茶都几欲皱眉,却又为何每次都要饮呢?”敬戒方丈开口问道。

  卿尘将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许,若非一旗一枪浮了几片枯叶,便只觉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这茶苦的出奇,却又为何要制呢?”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这茶岂止是苦。”

  卿尘唇角微扬:“五味俱全,这茶品得说不得。”

  敬戒方丈展颜道:“此茶便是为知其味者存,惜乎人们往往一沾唇便觉苦不堪言,即便饮完也是勉强。”

  卿尘说道:“若众生皆得其真,还要佛祖作甚?”

  敬戒方丈道:“众生皆佛,佛亦为佛。”

  卿尘笑着扬头,挽在脖颈后的坠马髻稳稳一沉,那柔顺的乌发丝丝如墨,随着她的笑动了动:“我不和方丈论佛,那是自讨苦吃,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着面前案上一方锦盒,说道:“王妃不信佛却行佛之善,这半年来资助度佛寺活人无数,信或不信,又有何关?”

  此时碧瑶自外面进来,在卿尘耳边轻声道:“郡主,信已经交给紫瑗了,她说想见您。”

  卿尘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对敬戒方丈道:“我非是善人,是救人还是害人,我心中只凭自己的善恶。便如当日我请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择人而济莫要养了不务正业的懒人,方丈怕是不以为然吧。”

  “阿弥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了声佛号:“佛度众生,所谓存者去者,善恶公道如何评说。”

  卿尘微笑:“既不能说,不如不说。”说罢站了起来:“打扰方丈清修,我该告辞了。方丈的‘其心’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卿尘步入度佛寺后山鲜有人迹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诚祷祝,一袭淡碧色的绢衣衬着窈窕的身形,纤弱而柔美。

  卿尘没有惊动她,轻声走到她身侧,微微闭目,香火宁静的气息萦绕身边,悄无声息。紫媛抬头看向高大庄重的佛像,目带祈求,她忽然看到卿尘站在身边,吃了一惊:“郡主!”

  卿尘淡笑道:“看你如此诚心礼佛,我都不忍出声喊你,许了什么心愿?”

  紫媛低声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爷,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卿尘道:“多谢你了。”

  紫媛笑容中有些许的愁绪,垂下眼帘,却欲言又止。卿尘看在眼里,说道:“有什么话可以对我直说,怎么如此犹豫?”

  紫媛轻咬嘴唇,突然在卿尘面前跪下,说道:“郡主,可不可以……放九爷一条生路?”

  卿尘淡淡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莲,宝相庄严,拈指微笑处,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悯,芸芸众生无边苦海都在这一笑中,过眼如烟。

  她回身,缓缓问道:“紫媛,你恨我吗?”

  “不!”紫媛立刻摇头:“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全了我们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会为郡主祈福,岂会有恨之一说?”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媛抬眸道:“郡主不会害人。”

  卿尘轻声一叹,问道:“九爷对你好吗?”

  面对这一问,紫媛凄然而笑:“九爷若要对人好,能将人都化了,可是他喜怒无常,转眼间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比地狱的修罗还骇人。我看得出,他心里眼里早就什么人都再看不见,王府中的女子,名义上都是他的侍妾,他也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九爷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只念着九王妃,九王妃去了,他亦不是他了。”

  卿尘抬手燃了香,静静奉于佛前,说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告诉你他都做过什么,知道的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有些事情,他做了就必得承受后果,所种何因,所获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现在是曾被他伤害过的人要他万劫不复,这或者便是他的业障。而对于我来说,我不会任他扭曲的心思得逞,也不会给他机会危害四爷分毫,你明白了吗?”

  紫媛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明白。”

  “你愿意?”

  紫媛点头以答。

  卿尘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华淡凛:“紫媛,抬起头来,你真的愿意吗?”

  紫媛抬头看着卿尘,眼中有些忧伤,但却并不能掩盖肯定的神色:“我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情,今天求郡主饶过九爷一命,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他的痛苦,我不忍心,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对郡主和四爷不利,那便是我的敌人。”

  卿尘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有欣喜,浅浅蹙眉,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只是我所看到的他,失去爱人后活着挣扎的痛苦,也许更甚死亡。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愿,便照我说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会怪你。”

  佛钟如诵,山寺渐远,卿尘一路缓行,步出山门,驻足于佛界尘世交临的一线,回头遥望寺阶高起,登山祈福求经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异。大佛殿中释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见,镏金重彩庄严肃穆,深檐飞阁下缭绕在青烟之后。

  佛度众生,却偏偏度不了她,或者,她早已超出了这世间三界神灵的管辖范围吧。卿尘轻笑敛襟,飘然往山下而去,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执著,舍近求远,难怪佛总是垂眸浅笑静而不语了。
  
  天都雄踞大正江上游,北屏岐山,西应函谷,交错而成宝麓山脉环成天然平原,东逾麓江,南系易水,两江自京郊而汇成楚堰江流贯其间,一路奔流则有支流蜀水自度佛寺而过洄转西行,如此沿江回流而上便可乘船入天都。

  楚堰江天堑平阔,江面愈行愈宽,渐渐的船只见密,两岸坊间盛设帷帐,檐宇如一,有了繁华楼市,商贾如云。

  顺风而上,船行稳健,卿尘在船舱坐了会儿,便站往船头。江风长起,吹得衣衫飘摇,白江如练,远远能望到苍茫天际,有如一线。

  虽不算远,却也有小半日水程,蜀水汇入楚堰江后,穿中三十六坊而直接进入上九坊,待船到了此处,便逐渐与其他各处显出不同来。建筑中少了小桥流水风姿旖旎,却多了几分端丽庄文。宽阔的街道两旁皆是华坊高阁,王公府邸,不时见到仕族子弟纵马驰乐,男子呵乎女子娇笑交错扬起,绝尘而去。

  卿尘靠在船头,沿着江岸看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略一回头,迎面横陈江面的跃马桥上,正有人勒马伫立,往船上看来。众多侍卫拥簇的中间,一人身着银色武士服,贴身修长,衬着江上反射来的斜阳有些耀眼,几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尘很清楚的感觉到那双眼睛,妖魅而邪气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种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想将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扬,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

  不知为何,那魅异的眸底总是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浓的仿佛可以燃尽一切。沉重的炽热和深灼总叫她不愿去看,憎厌之后亦会涌起极深的怅叹。

  桥上行人见到夜天溟当中停马阻路,只能趋避沿一旁通过。夜天溟身旁侍卫也有人远远见到卿尘风姿一时惑的出神,却听夜天溟厉声呵斥:“勒马低头,再有偷窥王妃的立斩不饶!”骇的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出声。

  船缓缓的穿过桥洞沿江前行,将“跃马桥”三个大字抛在身后。

  水行渐远,夜天溟与卿尘的目光亦同时消失在对视中,但卿尘知道他依然在看着自己,她将目光投向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

  她微微叹息,神策军的聚结叛闹让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尽失,朝中亲信相继被彻查罢免,不知他此时此刻又是何样心情?两日前鸾飞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做了母亲的她看起来比以前多了几分温柔神情,然而她对夜天溟的恨并没有因此停止,甚至却叫人觉得更多了一丝决绝。

  船在栈头轻靠,卿尘扶着碧瑶的手下来,却听到有人叫了声:“卿尘!”

  卿尘扭头看去,凤家长子凤京书正同她招呼,站下说道:“大哥,没想到遇上你,母亲近来可好?”

  凤京书道:“尚好,若挂记着,如何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

  卿尘听了“回家”两字,微微笑了笑:“改日我便回去。

  凤京书看着她道:“我知你自小未在家中,难免生疏,所以才要常走动才是。四爷朝中事忙,又不能整日陪你,若无事了便来同母亲说说话。”

  卿尘答应点头,想了想道:“大哥……”说罢略抬眼看了下凤京书身边跟着的人。

  凤京书会意,回头道:“你们在此候着。”同卿尘往一旁慢慢走去。

  走了几步,卿尘问道:“父亲最近可还同九王府有往来?"

  凤京书稍愣,不想她问这事,略一迟疑:“父亲作主的事,我也并不清楚。”

  卿尘容颜浅淡,眸色清澈,向浩荡江水望去,轻涛拍岸,暮阳下几分安澜平稳,“不只是父亲的事,我说的咱们凤家。”

  “咱们”二字微微加重了音,叫凤京书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处是张水波不兴的玉容,里外透着股捉摸不透的潜静,卿尘在他眼中回眸笑了笑:“大哥不愿说,我也不问了。只请带给父亲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请父亲速决。

  凤京书闻言心下略有些惊疑,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卿尘停住了脚步,眉宇轻扬,如今这关系,她总也要护着凤家才行:“朝中形势想必父亲和大哥都比我清楚,不必我多说。请代我问候母亲,有时间我同四爷一并回府去。”

  凤京书还想再问,卿尘却已回身,清丽脱俗的玉容安静缥缈,叫凤京书愣在当场,直到卿尘那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猛然醒悟,回身上马往左相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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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36 am

只缘前尘浅回顾

  盛夏的阳光照在深黑朝服之上,滚滚的熨着热度,嵌丝银线微掠出丝轻光,一晃同那迎面白玉龙阶的耀目混了去,夜天凌举步出了宫门,略站了站,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四爷。”

  回头一看,是刑部尚书吴起钧,点点头道:“回衙门?”

  吴起钧深吸了口气,耿直的脸上微微一动:“这几日刑部里面乱的很。”是乱啊,有官员进了刑部大牢,带着多少探问的求情的甚或要挟的,睁眼闭眼尽是一层层的人和关系,都在面上那古板和严苛后隐着。

  夜天凌剑眉轻挑,目光远远向外望去:“怕也没几日可乱了。”

  吴起钧闻言稍怔:“四爷不打算查了?”兵部户部两处牵扯了这些贪官污吏,费了如此艰辛难道竟要在此时罢手?

  锐利的嘴角带起丝锋刃般的笑,夜天凌眼中淡淡清冷:“我几时说过不查?”

  吴起钧道:“四爷曾说过,吏治不清,天下浑浊,臣一直铭记在心。”

  夜天凌眉心微拧,淡淡说道:“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若要点到为止,这数百万的亏空依旧会耗在哪里,有些人即便该杀,你此时也动不了他,你心里要有个数。”

  吴起钧细思这几日案子的进展,朝堂上竟真透出来这般形势。千丝万缕,若当真彻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满朝文武那是场大变动,天帝年老求稳,怕是不会大兴问罪。

  他抬头迎上那耀目骄阳,清吏治,盼了多年的事在这一刻如此之近却又遥不可及:不禁心有不甘:“四爷,如今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啊!”

  夜天凌微微点头:“所以该忍的时候要忍,该放的时候要放,多少人也等着这个机会挑我们的不是,急功近利反会功亏一篑。此事定了要做,便不容有误。”

  眼前这位王爷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份冷锐,似是不可动摇的刚毅坚定,吴起钧郑重一揖,声音低却笃定:“起钧追随四爷,总有一日叫满朝皆清,贪吏无容身之处。”

  夜天凌面上依旧沉定,只道声:“好。”却又看了他一眼道:“于刑罚上尚要多斟酌,凡事要把得住分寸,那些御史们口中的酷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语中微带薄责,但更是点醒。

  吴起钧肃容道:“法不严不以责重,治国需用重典。”

  夜天凌道:“你记住,现在还不是你用重典的时候,将来会给你这个机会。”说罢接过晏奚手上的马缰,翻身上马。却迎面碰上夜天湛也自同汶门出来了,夜天湛见他在前,微微勒马,清澄眼底笑的温雅:“四哥近日辛苦!”

  夜天凌眉宇一抬,水波不兴中稳隐着股傲然自若:“彼此。”

  寥寥数语,刹那锋芒。

  骄阳似是在夜天湛眼中绽开光泽,越发衬的俊面如玉,笑道:“我先走一步,改日约四哥去上林苑行猎。”

  “好。”夜天凌淡淡道,提缰转身往凌王府方向去了。夜天湛亦微纵马缰,却同夜天凌背道驰去。

  似雪般刺目的阳光,灼灼洒耀金碧琼宇,遮掩了一切。

  凌王府门前,一个侍从匆忙出来,跑得甚急。夜天凌一抬头,晏奚上前喝道:“慌跑什么,哪里去?”

  那侍从见了夜天凌,忙跪下回话:“四爷恕罪,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请张医侍,跑得急了竟没见着四爷。”

  夜天凌眼底一动,翻身下马:“看什么人?”

  “府里没说。”

  张医侍是素来给王府女眷诊病的,夜天凌心里微微不安,惦记着卿尘,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宁静,几人在洒扫殿院,卿尘却不在,也无人知道去了何处。

  夜天凌回头对晏奚道:“去找吴总管或白夫人过来。”

  晏奚答应着出去,不过稍会儿,凌王府总管内侍吴未之便出现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问道:“王妃呢?”

  吴未之垂手答道:“回四爷,王妃在思园两位夫人那儿。”

  夜天凌十分意外:“王妃无恙?”

  “无恙。”

  “为何去请张医侍?”

  “千洳夫人……悬梁自尽了。”

  夜天凌闻言眸中掠过隐隐诧异,吴未之低声道:“四爷昨日吩咐将两位夫人送去别院,今日差人去请千洳夫人时便见夫人寻了短见。幸好发现的及时,王妃正在以金针施救。”

  “王妃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知道了,你下去吧。”夜天凌淡淡道。

  吴未之觑了觑夜天凌脸色,极冷,如高峰峻岭,无动于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还是往思园去了,却见白夫人掩门出来摇了摇头。

  “怎么,救不了?”吴未之心里一沉,问道。

  “人是救过来了。”白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吴未之隐约听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别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别逐我出府。”

  一时间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声,吴未之轻声道:“说起来,王妃也不像计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鬓发,只不解说道:“王妃方才同两位夫人说,以前你们是身不由己,自现在起路可以自己选,是去是留也自己说。唉!这王府中的女人谁还由得了自己?”

  吴未之亦愣愕,摇头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样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气:“咱们四爷对王妃是着紧到了心里。”说着眼角竟带着丝笑,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个人呢?

  俩人心领神会,同时看了看屋中。像是过了许久,一个低婉的声音淡淡说道:“你自己愿意留在凌王府,谁也不会赶你走。但性命珍贵,往后不要用这种法子轻贱自己。一者,你若死了,只有在乎你的人才会伤心,否则就是白白送死。二者,你若真的喜欢四爷,就不为他想想?朝中之事已够他劳神,这不是更添乱?三者,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吗?你若真的想留在四爷身边,就得让自己配的起他。”

  千洳那柔软的,带着丝微哑的声音凄然说道:“千洳什么都不想,千洳可以永远不让四爷见着自己,只求王妃别赶我走。”

  极深的一丝叹息,那淡雅的声音又道:“好好歇着吧。写韵,你跟我来。”

  门微微一声轻响,卿尘带着碧瑶和写韵出来。见白夫人和吴总管都在,站下说道:“白姑姑,差人好生照看着这边,别轻待了。”

  白夫人答应着,卿尘回头问写韵:“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写韵敛眉答道:“但凭王妃作主。”

  卿尘不语,蹙眉看她。写韵一愣,顿时醒悟,所有的都是自己说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动,清声说道:“写韵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

  卿尘微微一笑,点头道:“好,需要什么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里我会书信过去的。”想了想,又将手中那包金针递给她:“这个送给你,你穴位认得很准,好好学。”

  写韵双手接过了那金针,竟像是在梦中一般。天都最大的医馆,有着最好的名医,牧原堂开医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学的啊,难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学医术吗?写韵抬头,正遇上那双清澈的凤眸,秋水潋滟,潜静里带着丝鼓励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医科还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无用之人。回头我叫碧瑶给你送几本医书过来,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

  写韵俯身便拜了下去,语中哽咽:“多谢王妃!”

  卿尘挽手将她扶起来:“既然选了这个,以后或者还有苦吃,到时别为今日后悔。”

  “写韵绝不会后悔。”一声坚决的回答,似是充满了希翼,叫看在一旁的白夫人疑惑着,眼前这双向来温顺的水杏清眸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认这时的写韵,是她见过最美丽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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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38 am

乱生春色本无意

  夜天凌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远远水榭上杏黄的纱幔被微风扬起,金线绣成的细纹游走在清淡的云中,湖光潋滟,倒映着琉璃般的天色。

  心思一时还没自朝堂上收回,转瞬又想了过去。殷家,在户部竟如此根深,千层万层密不透风。

  亏空看起来查的一帆风顺,户部尚书殷监正,从上到下事事护持的滴水不漏,竟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能动。九王爷的党羽一一落马,不过是湛王也乐得见此情形,顺水推舟罢了。

  初时汹涌波涛如今化做细水缓流,即便是那几个猝不及防被打入刑部问讯的官员怕也要在种种拖延之下不了了之,何况天帝此时已动了撤手之心。湛王身后从殷家到靳家,牵着权倾百年的仕族阀门,天帝要动他们也得斟酌万分,一个不好,便是进退两难的局。

  夜天凌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光泽,那肃杀之气下是因为下了某种决断而显现出来的深沉与锐利,似是能杀人于无形。然冰冷如澌的神色却在抬眸时微微一敛,明淡水色中卿尘沿着水榭静静走来,竹廊低影在她身后清远曲折,回绕湖中,如同一幅淡淡的画卷。

  在夜天凌看向她的时候,卿尘似是无意抬眸,潜静的一丝星光微锐,如水,幽幽一晃,掠过几丝飞花飘旋在望秋湖上。

  “不去看看?”卿尘抚开缈缦轻纱走到夜天凌身边,淡淡开口问道。

  “不必了。”夜天凌亦颇不在意的道。

  “那我便做主了。写韵喜欢医术,自己也略知晓些,她想去牧原堂学医,过几天便送她去。千洳还是留在府里,就依旧住思园吧。”卿尘转身在旁边的铜镜前坐下,轻咳了一声说道。

  夜天凌垂眸看她,关心的情愫落在眼底,轻轻将手抚上她后背:“为何?”

  他手心温热爱怜的顺抚让胸臆间的滞闷松缓许多,铜镜里朦胧淡光微映着卿尘清丽侧颜,她慢慢说:“千洳对我说,她来了凌王府四年零十一个月二十五天,你什么时候去过她那里,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她每次都记得清楚。她说她知道你不属于她,但她可以记一辈子,她心里存了你,忘不掉,只有你。对一个以死相胁的女人,我厌烦,一个哭着在我面前这样求着的女人,我亦不喜欢,但我也无法拒绝的的请求:她可以不让你见到她,只求留在这府里。”卿尘微挑秀眉将夜天凌深深打量:“我倒不知道我的夫君这么有魅力。她既愿意留在府中,也就不必往别处送了。”

  夜天凌静静回望她,唇角略扬:“你说过两情相悦岂容三者其间。”

  卿尘深深一笑:“所以,你便将她们送走?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将之前的你抹煞,两情弥坚,纵有千者百者而不移,我又何必在乎你曾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只要自此以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在我眼中,你已是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夜天凌轻轻沿着她的耳侧抚过,说的极轻,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随意,如同一道冷冽的清泉微转,划过心扉。

  卿尘回头妩媚一笑,淡淡容颜晕着丝浅绯,在夜天凌黑瞳中央映出一抹清淡的桃色。

  夜天凌将她掠着发鬓的手捉住,手指在腕处滑下挑起那串剔透的冰蓝晶:“为何带着这个?”

  卿尘素手微垂,那冰蓝晶自腕上脱下,挂在夜天凌指尖晃了晃:“海蓝宝,含地、水、火、风四大元素,具有强大的治疗净化和灵通力量,是最具疗效的水晶,尤其对应人体喉轮。早晨喉咙不太舒服,便随手拿来带了。”

  夜天凌神色微怔,似是出乎意料,沉声道:“这也是殷氏阀门的珍宝,湛王妃的信物。”

  卿尘不想他也知道此物由来,微微垂首,却突然又扬眸看他,灿然笑说:“你在吃醋?”

  夜天凌指尖微松,冰蓝晶落往花梨木案上,他顺势将她小巧的下巴轻轻捏住,依然用那低沉的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是又如何?”

  卿尘脸上绽出丝小狐狸样的狡黠,似是极得意,孩子般的笑着,她将夜天凌腕上的那串黑曜石勾过来:“你把这个给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戴这个冰蓝晶了。”

  夜天凌反手握住她:“你对这串珠很感兴趣?”

  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掠过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样深锐的探究,叫卿尘不由得垂眸避了开去。“我有吗?”她矢口否认。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着这个发呆了。”

  “我喜欢。”卿尘道,却没听到夜天凌说话,一抬头,见他只静静的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卿尘扭头望向窗外,眉宇间如那渺远的静湖烟色,笼上了一层轻愁。

  极轻的依稀蹙眉,几乎未来得及在眉心留下一丝痕迹便逝去了,却叫夜天凌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处浓浓一窒,眼中锋锐不由得便换做了淡淡柔悯。

  “不想说可以不说。”隔了稍会儿,夜天凌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过想要什么便直接告诉我。”他将那串黑曜石取下递给卿尘:“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

  谁知卿尘却摇头:“我不想要。”夜天凌微微诧异,卿尘又道:“至少现在还不想要,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

  夜天凌轻叹了口气,卿尘却微微笑着,在镜前坐正,反手抽下发间的簪子,发丝如瀑,衬在雪白轻绢上,黑白分明。

  夜天凌扶在她肩头的手顺势接过那檀木沉香梳,替她梳理着长发,发丝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锦缎般垂泻在他指间,这种温凉的感觉异常熟悉,隐约在灵魂最深的地方多年前便有过如此景象,一丝一梳,久远而宿命的纠缠。

  “卿尘。”夜天凌看着镜中淡影成双:“我们是不是,这样过了很久了?”

  铜镜微光,映着缱绻柔情似水,卿尘扬起笑颜:“嗯,很久了。”她认真的说道。

  听着这颇带点儿傻气的答话,夜天凌薄唇优美而舒展的扬起,整个人似是笼在了一层异样的温柔中,却又在听到敲门声时恢复了既往的清冷。

  碧瑶端着盏罗汉桂枝汤进来,见到夜天凌也在,微微撇嘴:“四爷。”

  卿尘待夜天凌出门后慢慢啜了口罗汉桂枝汤,碧瑶见她不说话,终于忍不住问道:“郡主,四爷怎么说?”

  卿尘瞧她一眼:“现在竟会给四爷脸色看了?”

  碧瑶觑了觑门外:“我哪敢啊。”

  “还说不敢?”声淡,却微沉。

  碧瑶咬着嘴唇,虽心里对夜天凌略有腹诽,却正容说道:“碧瑶知错了。”

  卿尘微微一笑,用手捂着那温热的汤盏:“府里毕竟是有规矩在的,千万别像千洳那样一时糊涂。”

  “我知道了。”碧瑶点头答道:“可是,四爷对那千洳夫人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吗?”

  “没什么。”卿尘淡淡道。

  “怎么会没什么呢?那是他的侍妾啊。之前从来都没有提起过,都忘了还有这么两个人,现在又闹出这事来,还得郡主去救人。”碧瑶不由得打抱不平抱怨起来。

  汤盏平平稳稳的溢着一丝安定的气息,“对啊,都忘了还有这么两个人。若他早特地的提了,岂不就是记得清清楚楚?”

  碧瑶愣了愣,低声说道:“自己的侍妾都半点儿不放在心上,怪不得人家都说四爷心冷,也忒无情了。”

  “那么你是要四爷记着,念着,还是宠着她们?”

  “那怎么行?”碧瑶一急:“虽然说一两个侍妾是没什么稀奇的,可四爷和郡主感情这么好,我看不过有别人。”

  卿尘不禁失笑:“如此四爷岂不是有情也错,无情也错,总落得个一身不是。所以,不如不说。 ”

  碧瑶被问住,眉头皱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哎呀,总是别扭着嘛。那千洳夫人往后不是要一直留在四爷身边!”

  卿尘微微叹气,窗边风淡,远远是她喜欢的水的气息,她勾了勾唇角:“我也是个女人,一样容不得自己的夫君同别的女人有什么纠缠。但千洳,她虽比我早识得四爷,却永远入不了四爷的眼。因为她只有在四爷低头的时候才可能被看到,四爷他的心在凌云九霄,他只能看到能跟上他步伐的人。他是四爷,你若用那寻常眼光去揣摩他,那便错了。”

  碧瑶似懂非懂,只有说道:“郡主真的能容她在府里?四爷如今也该对郡主有句话才是。” 这两个人,怎么就总叫人看不明白说不清楚呢。

  卿尘容颜微展,却掩唇轻咳了几声:“有什么不能容,他心里认定了你,身边有什么人也一样。朝堂上那么多事,何必让他为这点儿小事缠扯不清,这府里上下,难道我还管不了了?”

  碧瑶终于放开了这话题,替她披了件石青薄缎单衣,不无担忧的道:“这还没立秋,郡主身上怎么这么凉,这咳嗽听着也不轻,也该传医侍过来看看。”

  卿尘拢了拢衣服:“我自己便是大夫,还用别人看。”

  碧瑶低声嘟哝道:“自己是大夫可总不上心自己身子,今早的药还没吃。”

  碧瑶现在是越来越像白夫人了,总跟着叮嘱个没完,卿尘笑着摇了摇头,眼前却突然浮起夜天凌方才提到殷家时的一抹神情,极复杂的,不仅仅因那串冰蓝晶而不满。是户部里夜天湛的手段开始显现了吧,她沿着那水榭远远的望出去,浮光掠影淡笼着如烟水色,若是植上荷花,倒有几分像湛王府中闲玉湖,想必轻粉玉白露珠凝翠,闲玉湖中的荷花今年也是开得极好。

  卿尘将目光投向清远的一片天际,领仕族之风骚,聚天下之贤德,夜天湛岂会容人动摇了那些阀门的根基,早晚便有硬碰硬的时候。之前还算携手抗着九王爷的势头,如今道路渐清,恐怕再也没有因由同心齐力。

  看似温润,看似清冷,这两个人,却是谁也不会轻易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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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39 am

等闲变却故人心

  入秋过了几日,那日头依旧似火的炙热,风中似是偶尔带了几分微凉,却被晒的不及一转便全无了踪影。倒是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干燥的气息,不时送来身畔,叫人觉得还真是晚夏近秋了呢。

  卫府宽逾数亩的庭院,南麓珺白石砌的一片颇具峥嵘之态的假山将西北角占了大半,奇花异草间引水而下的一幅水瀑溅着珠玉飞泻,飞阁建檐,有高亭成临渊之势,俯瞰之下山水并成的美景,可谓煞费苦心。秋风带着高爽水意荡入掩在树荫影里的相府居室,天朝右相卫宗平却正着恼。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胆子别那么大,你倒好,如今兵部到户部两面查下来,你还来和我商量什么?趁早自己去刑部投案痛快,省得丢我卫家的人!”那声音抑着怒气,连着燥热的空气一并冲卫府大公子卫骞去了。

  卫骞扭头避了避老爷子的大怒,手里弄着块雕坐佛的玉佩扔着把玩,却拿眼觑着母亲。卫夫人瞪他一眼,说道:“老爷,话不能这么说,骞儿可是咱们的亲生儿子,哪有不管的道理?”

  “管?”卫宗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管的好儿子,上次他做下天舞醉坊的事,湛王和凤家双双盯着不放,若不是我着人咬死了郭其替罪,你今天还能见着这个儿子?他倒好,非但不知道收敛,反变本加厉的放肆,弄出这么多亏空来,你叫我怎么管!”

  卫夫人道:“不就是几十万的空缺嘛,咱们又不是拿不出来,补齐了不就得了。”

  “妇人之见!”卫宗平叱道:“那也得由你补的进去!你知道这次是谁在查?你知道户部殷家身后是谁?怎么补?”

  卫夫人急道:“这又不是就咱们一个挪用,自上而下朝里多少人都这么办,怎么偏偏就骞儿这里查的紧!”

  卫骞将手里坐佛一扔,不耐烦的弹着身上精制的云锦长衫:“户部也不是整过一次了,我就不信这次还能往死里整!”

  卫宗平冷哼一声:“这等事落在凌王手里,什么时候见过轻办的先例,你一个死已是好的。户部唯一能和他抗的住的便是殷家,咱们同湛王历来便是两边,哪一个能让你好过?”

  卫骞随口道:“谁让父亲去同九王爷亲近!”

  卫宗平道:“你以为我愿意,若不是太子……唉!”

  提到太子,卫夫人便想起惨死的女儿,哭道:“我不管,老爷,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这个儿子说什么你也得想办法。”

  这一哭更是填堵,又不好斥责,卫宗平紧着眉头想,户部这亏空查的确实蹊跷,明明从天帝处都有收手的势态,偏唯有卫家被盯着不放,说不得还真得从湛王那里寻出路,凌王处是想都别想。却听外面侍从禀道:“相爷,户部殷尚书来了,见不见?”

  “哦?”卫宗平倒一愣:“什么事?”

  “殷大人没说。”

  “请去前厅奉茶,我稍候既来。”

  “老爷,这殷尚书此时来,会是什么事?”卫夫人不禁停了啜泣问道。

  “我如何知道?”卫宗平敲了敲长案:“来的真巧啊!”

  “不管是什么事,老爷便从他身上想想办法,说不定便有转机?”卫夫人急忙叮嘱:“对了,殷家那叫采倩的小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前几日倒有媒人提起过,老爷若觉得殷家肯松口,不妨这事上拉拢着他们,倘真成了亲家,他们难道还见死不救?”

  卫宗平点点头:“待我先去见见他再说。”

  客厅里殷监正品着上好的冻顶乌龙,贡窑冰纹白玉盏,微微的润着抹茶香。剔透白瓷衬着橙明,观色已是一品,入口香久而醇回,清中带着三分绵厚,是南王今年新来的春贡,宫里有的也不很多,卫相府上却是拿来待客用的。

  他眯着眼往那三脚檀雕镶青石的低架上看去,一尺余高的珊瑚树成对摆着,天然奇形衬在正红的色泽里极为抢眼,映的近旁几件玉雕都没了光彩。但若近看便知那是整块的翡翠琢成的青瓜缠藤,但看瓜下嘻戏的孩童眉眼传神栩栩如生,手笔定是出自“一刀斋”的刻功。单这几件拿出去已是价值不菲,更不要说其他陈设,这主人还真是奢华不敛的人呢。

  想想卫宗平当年若不是力保天帝登基即位,丞相的位子哪里便轮的他当,却也就是这一注押对,赢得半生富贵。殷监正忍不住捋了捋颌下微须,眼前在朝为官是务必要选对了主子跟才好。一抬眼,见卫宗平迈进门来,起身拱手迎了上去,“卫相!”

  “呵呵,叫殷大人久等了。”

  “是下官来的冒昧。”

  起手端茶润了润喉,卫宗平将茶盏搁下,开口道:“殷大人此来……”却正瞥见殷监正看了看刚奉茶上来的侍女,卫宗平会意:“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客厅的透花门微微掩上,殷监正一笑,声音压了压:“卫相,宫里出事了。”

  “哦?”卫宗平气度倒稳得住,只抬了抬眼,什么事是他这丞相都不知道的。

  “今日大理寺皇宗司封了九王府,九爷被软禁在府中了。”殷监正沉声道。

  “什么?”卫宗平明显一惊:“所为何事?”

  “谋逆。”沉沉二字,如重锤敲入卫宗平心里,几乎叫人一抖,这是重罪啊。听殷监正继续道:“说是九爷一个叫紫瑗的侍妾在府里发现了魇镇仁王的巫蛊,那侍妾原是延熙宫的侍女,便入宫上禀了太后。皇上即刻便下令锁拿九爷,皇宗司接着在九王府里搜出了紫金九龙朝冠和明黄龙袍,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卫宗平只觉得手尖已凉透,此事自己身为丞相竟都不知情,立时想起最近同九王爷走的甚近,难道是失了皇上信任?想到此处,浑身一阵冷汗。见殷监正正看着自己,道:“你来告诉我此事,又是为何?”

  殷监正不慌不忙道:“七爷常说卫相乃是国家重臣,向来行事明白,此等事得同卫相多商量啊。”

  “七爷?”

  “七爷。”

  这向来不算和睦,却亦是不得不留心的主。自前些日子众人举荐之后明明被压制着,谁知不声不响便扳倒了九王爷,并分明是不计前嫌的行事。想必最近户部的事也是握在他手里吧,便无怪单卫骞身上查的严紧,整个的温煦风雅,处处透出的凌厉可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卫宗平深深的饮了口茶,抑住心里波动,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已有了计较,便叹了口气:“最近朝堂上诸事杂乱,人心惶惶啊!”

  殷监正却像能知道他心思一般,“听说卫相问过户部的事?”

  卫宗平道:“还不是那逆子惹祸,着实叫人烦心。”

  “户部里怎样,全在七爷一句话。”殷监正笑道:“不过小事一桩,卫相大可放心。”

  “不愧是七爷。”卫宗平终于下定了决心:“便请先代为回七爷的话,改日我必当亲自答谢。”

  殷监正领会了话中之意:“如此甚好。”

  卫宗平却想起夫人刚刚所言,正好探问一下,便道:“听说府上千金正当妙龄,不知可许了人家?”

  殷监正却摇头叹道:“别提小女了,都是被我宠的无法无天,婚姻之事也要自己做主,这几日正闹着呢!”

  “这是为何?”

  “天都多少英俊才少,她偏偏看上个不能招惹的主,愁煞我也!”殷监正倒不似做戏,看来是真的毫无办法。

  卫宗平笑道:“小女儿家难免闹闹脾气,不妨让她和骞儿多去游玩,说不定反而能成了一桩喜事?”

  “呵呵!”殷监正一愣笑说:“说的是,说的是。不过若说喜事,皇后娘娘前几日倒提起为七爷纳正妃的事,卫相府上的二小姐还未许配他人吧?”

  卫宗平听出言下有意,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

  殷监正笑道:“卫相,咱们两家看来倒是真有儿女缘份呢。”

  俩人心照不宣,卫宗平极感慨的抿了口茶,湛王,眼下看来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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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宵帐底卧鸳鸯

  秋夜清浅,月色隐隐的笼在云后,一片淡淡的暗寂。

  九王府中早已下了灯火,除了九王爷禁押在内院,府中所有家眷都被集中在偏阁看守,进进重院悄无声息,黑暗里掩着沉闷的不安。唯有府外皇宗司守卫职责所在,偶尔能听到长靴走动的声息。

  夜已中宵,府中一道偏静的侧门处微微响动,一人悄然推门而入,周身罩在件黑色斗篷里,连着风帽遮下整张容颜,丝毫看不清晰。

  几乎是熟门熟路的入了内院,那人微微抬头,廊前一盏若隐若现的风灯轻晃,在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丝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

  院里香桂坠了满地,风过后,丝丝的卷入尘埃。

  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盛时花开飘香砌,零落又成泥。

  那人伫足,似乎看了看这花木逐渐凋谢的庭院,伸手将室门推开。

  秋风微瑟,随着她卷入屋内,带着片早凋的枯叶,吹得本已昏暗的烛火一晃。

  夜天溟却还未睡,神色微见憔悴,眼中一抹魅冶却竟在烛火中显得分外美异,抬头看去:“是你?”

  那人将手中一个小食盒放在桌上,冷冷的注视着他:“不,是我。”她将斗篷的风帽向后掠去,露出张消瘦的容颜,映在夜天溟魅光微动的眼底。

  夜天溟长眉一皱,将她打量,突然神情大变:“是你!”

  “对,是我。”那人微微冷笑道:“很诧异吗?”

  夜天溟眸中满是惊骇:“不可能,你……不可能!”

  “你太低估凤家了。”那人极冷的一笑,自食盒中取出一壶酒:“没想到今日是我来陪你饮酒吧?”

  夜天溟此时已然镇定下来,走到案边再次将她打量,终于说出两个字:“鸾飞。”

  鸾飞提壶斟酒:“九爷。”

  “怪不得他们事情策划的如此周详,原来是你。”夜天溟眼中阴鸷的目光一闪。

  “九爷应该亲眼看着我死才对。”鸾飞目光微寒。

  “你来干什么?”夜天溟心中暗怒,冷哼一声道。

  “来陪九爷饮酒。”鸾飞面上却带了温柔神情,将斗篷解开丢在一旁。

  底下是一袭流云轻彩鸾红色衫裙,其红耀目,似血般浓浓的婉转而下,宽幅裙裾衬的身姿俏盈,轻罗抹胸,长襟广带,似是整个人带着回风起舞的风情,惑人心神。

  鸾飞托着酒盏,步步轻移,“君若天上云,侬似去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

  夜天溟瞳孔猛的一缩,听她说道:“九爷,你可记得这支《踏歌》舞,在这府中的晏与台上,你见过的。”低低的声音,幽迷而怨恨。

  夜天溟却似乎已被魇住,痴痴的看着她转身,起舞。

  鸾飞回眸一笑,笑中透着刻骨缠绵的寒意:“像吗?穿上这身衣服格外像是不是?我从七岁那年便看着你们俩,我学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走路,她跳舞,她皱眉,她欢笑,只为了你多看我一眼,你看,是不是很像?”酒盏已托到夜天溟面前:“九爷!”

  “九爷!”秋波温柔,是纤舞的呢喃击在心头。

  夜天溟一把将那盏酒握住,沾唇入喉,灼热的烧烈。

  托盏的手罗袖滑下露出玉白皓腕,夜天溟眼中似是跳过一丛焰火,疯魔了一样将她攫住,狠狠的吻了下去。

  红唇轻软,“纤舞!”他低唤,唇上却重重一阵剧痛,齿间已是鲜血长流。

  夜天溟猛的松手退开,迎面那双眼睛如此强烈的憎恨,似是化做了尖刀,要将他寸寸割透。

  “很像?是不是?”鸾飞再问。

  夜天溟嘴角殷殷一道鲜血流下,阴鸷的目光带着几分狂乱,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像,太像了,可惜不是纤舞,永远也不是,你是凤鸾飞!纤舞死了,你也该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你说过和我同生死,共富贵。”鸾飞伸手将沾在唇上的血一抹,抬手看了看:“我若死了,你怎能活着?你若活着,我又怎能去死?”

  唇间血腥衬着夜天溟妖异的双眸:“好,不愧是凤鸾飞,所以你永远不是纤舞。”

  “被人陷害的滋味怎样?”鸾飞冷冷的问道:“被自己身边的人出卖,即将一无所有。”

  夜天溟心底生怒,眼前却突然一阵晕眩,“你……”他踉跄扶了桌沿:“你给我喝了什么?”

  鸾飞笑着,“你应该很熟悉,离心奈何草。”

  夜天溟愣了愣,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你应该用鹤顶红!我早就活够了,纤舞死了,我活着又如何?”

  身前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却那样的熟悉。

  红衣翩跹,轻歌长舞,玉楼宴影,上阳三月新春时,花正艳,娥眉正奇绝。

  “纤舞……”

  鸾飞静静看着夜天溟倒下,眼角滑落泪水,“我爱了你一生,随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最后,你想着的念着的爱着的,还是纤舞。”

  她跪下来,伸手抚摸夜天溟的脸:“不过现在,你只能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还了欠下的债,等见到了纤舞,我也把你还给她。”

  她执起那盏明灭不定的烛火,慢慢的划过纱帐、窗帷,艳红的舞衣在骤然明亮的火焰中带出一道绝美的风姿。

  火起势成,她在夜天溟用过的酒杯中斟满,就手饮尽,轻轻的念道:“常来夜醉酒,月下霓裳舞,胭脂玉肌雪,唇齿琼液香,笙歌满春院,横波媚明霞,轻飞牡丹裙,临水看君来。”

  秋夜风高,烈焰长飞,终于映红了上九坊的天空。

  圣武二十六年秋,九王谋逆,事败,畏罪纵火,焚九皇府自绝。帝诏,九王出皇宗,除爵位,其眷属七十六人入千悯寺,不复追究。

  九王府一夜大火,如同当年东宫焚毁,风流落去,只剩下了断瓦残垣。

  因前几日微有不适,卿尘一直便未进宫,突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是一夜秋风,已换了世颜。

  宫闱生变,朝政纷乱,北晏侯虞珫却恰在此时上了道称病请撤的表章,如同夜天凌所预料,四藩趁隙欲乱,已是迫在眉睫。

  卿尘自帝宇宫走出,有些出神的立在那里,御苑中不知何时开了盏盏秋菊,摇白纤弱,素色如雪。

  卿尘将手掌轻轻伸开,映着秋阳湛湛透明的莹白,隐约可以看到丝丝血脉川流其间。

  或许这个身体里真正流淌的着便是权臣阀门的血,怜悯亦或优柔竟如此的轻渺,翻手亦可覆雨为云,将别人的命运倾覆于指掌。

  只是即便罪有应得,究竟谁有权利去惩戒,这惩戒又是对是错?

  天帝膝下最小的瑞阳公主,正咿咿呀呀,由几个嬤嬤引着在苑中玩耍。

  远远看着那小巧的身影蹒跚学步,心底有一丝酸楚微微泛上。

  金檐丹壁的宫廷,在孩子眼中似是华彩溢美琉璃世界,不知等她长大后,历尽红尘万丈,是否依旧记得这琼宇仙境中曾有的嘻笑欢闹。

  多少人困布其中,为权痴,为情狂。鸾飞之痴狂,宁愿与夜天溟同归于尽,撇下尚未足月的孩子。

  遗书托孤,以身还情,以命抵债,却又种下新的孽缘轮回。

  她从未想问夜天灏是不是会原谅她,亦从未看到同样的痴恋心碎,只因爱情的眼中只能容下一人,即便早知错以终身。

  那孩子似是能感到母亲的离去,终日哭闹不休。卿尘无奈,只得同夜天凌商量去请夜天灏。

  许是血脉相连,孩子见到夜天灏竟然停止了哭泣,张开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瞳仁乌黑清澈,映着隽雅面容苍白如死。

  狠心弃子,她终究还是爱着九弟。夜天灏语出哀痛,却当即入宫请求天帝准许收养婴儿,天帝未曾追究只语片言,默然应允。

  鸾车离开宫门,驶在回府的路上。卿尘轻轻掀开繁华重绣的锦帘,秋阳下的街道,行人安恬,有父子、母女、夫妻,或行走,或交谈,或叫卖,或闲暇。

  盛华风流的坊肆间,天高云淡,迎面秋风飒飒。

  如此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禁宫朱墙里,却是一片片刀光剑影。

  万里江山锦绣下,亦是烽烟将起。

  回到府中,卿尘颇有些神不守舍的往天机府走去。雕花长窗半掩,几人声音传入耳中。

  “此时若联姻殷家,倒也并非全无益处。眼前殷家先提出嫁女,只不知四爷怎么想。”

  “殷监正既请冯老将军来提亲,四爷多少也会给个情面,究竟怎样待会儿问问便知道了。”

  心谷遽沉,背心透骨生凉,然而推门的手已收不回了。

  屋中杜君述、陆迁等人见到卿尘都是一愣,顿时停止了说话。

  气氛微僵,白绡裙裾逶迤而过门槛,身后紫薇花正落了末期,飘零廊前。

  “王妃!”

  强抑着心底翻腾,卿尘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殷家是湛王的直亲,岂是嫁一个女儿便能改变的?让冯老将军回去告诉殷采倩,莫要一时糊涂,免得往后夫家娘家进退两难。”语中微寒,说罢拂袖而去,留下诸人愣愕当场。

  一路到了漱玉院,脚下踏碎几片枯叶,卿尘渐渐缓了步子,方才一时之气说出那样的话,心里却没有半分痛快滋味。

  无视一个千洳,送走一个写韵,往后还有多少殷采倩在等着?皇族阀门,联姻、纳妾、娶妃,明里暗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是非?

  两情弥坚,纵有千者百者而不移。曾经说过的话,却不知为何自己突然觉得如此苍白。

  强撑着许久的从容和高傲,早在刚才的一瞬间化为乌有,零零落落只能感觉深深的疲倦中掺杂着酸涩。

  碧瑶见她面色不对,上前迎了过来,“郡主?”

  卿尘任她伺候着去了云纱外衣,只摆了摆手:“我想睡一会儿。”

  碧瑶无奈退了出去,卿尘只身靠在榻上,怔怔的瞧着淡紫色的轻云纱帐。

  即便两情相坚,恩爱不衰,她能一生一世留住夜天凌的心,他却依然先是天朝的皇子,先是他们的四爷。

  江山社稷下那些山盟海誓显得如此轻淡,即便站在了紫金之巅,身后而来的,便是三宫佳丽六院粉黛。

  唇间微涩,她缓缓的闭上眼睛,思绪纷乱繁杂,不觉竟昏昏睡去。

  梦中似睡似醒,依稀见到好多熟悉的人,然而周身都模糊,一个个的消失离去。

  伸手欲留,却无论如何呼喊都发不出丝毫声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物是人非。四处陷入陌生的暗潮,夹杂着孤独、绝望、恐惧层层涌上如影随形的缠绕着自己,她拼命的向前跑去,眼前却突然生出怪石嶙峋森然藤蔓,一脚踏空在悬崖。

  似是听到自己惊叫一声,猛然自噩梦中挣醒。

  帷帐忽动,是夜天凌赶至榻前将她拥在了怀里:“怎么了?”

  周身冷汗涔涔,卿尘只觉得心脏似是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只能抚了胸口喘息。
  是挣扎的痛,那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

  夜天凌见她脸色煞白,急忙吩咐道:“传医侍!”

  “不要!”卿尘紧扣着他的手指,使劲摇头:“我不要医侍!”

  “好,不要。”夜天凌对赶进来的碧瑶一抬头,转身柔声安慰道:“没事,只是梦魇着了,醒了便好了。”

  所有的东西满满隐抑在心头,卿尘见了他却觉恍然如梦。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襟。

  夜天凌静静环着她,目光中隐约带着歉疚和疼惜,轻轻替她抚着胸口,良久说道:“卿尘,我并不想要一个柔顺隐忍的妻子,你可以像那天一样霸道,或者像今日一样将心中不快说出来,那样才是你。在我面前,你也想隐藏吗?你心里究竟要装多少心事,难道连我也不能说?我是你的丈夫,有什么我不能替你承担?”

  卿尘俯在他的怀中,含糊不清的哭道:“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家……”昏昏噩噩,断断续续,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夜天凌却一直认真的听着,眼中慢慢由惊诧变为柔软的怜爱,只是将她越发抱紧。

  纱帷清浅,曳地静垂,朦胧中只见相依。

  碧瑶轻声转身出去,将赶来的医侍请去偏室暂侯,悄悄掩上房门。

  过了许久,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他温暖的怀中化做一片轻鸿,淡淡飘远。

  尘埃渐落,归于熟悉的平安和清寂。

  卿尘耳边传来夜天凌低声叹息:“清儿,上天何其眷顾,竟万世千生将你送来我的身边!”

  清儿,已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自己,蓦然抬头,正落入他柔情似水的深眸之中,夜天凌淡淡一笑:“对吗?清儿?”

  卿尘只怔怔的看着夜天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夜天凌抚过她微湿的面颊,语意温柔:“怪不得你总是在意这些串珠,是我不好,从今后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即便回不去又怎样?”

  他目中清光幽宁而深亮,照亮了漫漫黑暗,灿若星辰。

  一串黑曜石套入了卿尘的纤细的手腕,依稀带着他体温的,温凉的圈上心头。

  “你……不怕我走?”

  夜天凌剑眉微挑,似是说的轻描淡写:“家既在这里,你要去哪儿?何况,你走了我怎么办?”戏谑调侃异于常日,显然故意逗她。

  卿尘垂眸侧首:“联姻,你还有天下。”

  短暂的一阵寂静,她听到夜天凌缓缓说道:“我夜天凌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即便是江山天下,也不必委屈她去得。”不变的清淡的声音,却带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如同一道盟誓镌上心底:“我刚刚便是如此和冯老将军说的,以后再有提亲的人,咱们就还这样告诉他们。”

  黑曜石沉光潋滟,映在他深邃眸中,卿尘在他的凝注下闭上双眼,笑着,泪水却如断线之珠。

  情切至此,再复何求?即便前途是披荆斩棘又如何,这一生,已注定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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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6:53 am

往来姻缘谁是非

  黄叶轻,暮山凝紫,云影天高,秋色连波。

  北雁南飞携了相思,是玉门关前征尘万里,离人轻愁。

  湖光倒映山色,如淡笔画出的清远水墨,一丝钓线轻轻落入水面,荡起几圈觳纹,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白衫如玉,不沾闲尘,紫竹长竿握在夜天凌手中极稳,不慌不忙的适然。

  身旁的十一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四哥,不过被父皇训斥几句,你便躲来此处闲情钓鱼?”

  夜天凌不语,只向他抬了抬手,十一无奈回身去看卿尘。

  卿尘立在他们身后亭中,正写些什么。此时收了最后一笔,将轻挽的衣袖放下,对十一一笑说:“来看看,我的字现在比四哥怎样?这道手本若呈上去,皇上也未必知道不是他写的。”

  十一起身,低头一看,眉头便皱起:“此时奏请去东蜀勘察水堰,四哥,工部又不在你职中。”

  “那便更该去看看,多知道些有什么不好?”夜天凌淡淡说道。

  十一将折子放下:“父皇下旨撤北藩为十六州,北晏侯兴兵在际,你却称病连朝都不上。”

  卿尘衣袖一拂,不着痕迹的止住十一,轻轻摇头:“四哥确实身子不适,前时在朝上不过硬撑着罢了,便让他歇会儿吧。”十一一愣,卿尘将他手中的折子晾了晾收好:“几句饬语虽非皇上亲口所言,但是什么分量,难道你不知道?”

  常年拥兵,居功自傲,多行专断之权。十一冷哼一声:“若不是四哥常年拥兵,哪来的他们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聒噪!专断之权难道给这些连北疆是何等模样的都不知道的人来行?”

  卿尘垂眸,眉梢无奈轻蹙。无论如何,此次他们是绝不会将军功再拱手让给夜天凌了,却不知这军情之险,是否也人人如他,看得清楚。

  温柔看着夜天凌清隽的身影,想起他昨日回府时眼中的疲累,心底仍泛起丝丝的疼惜。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推波助澜,终究还是走了最坏的势态,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在隐忍中等待最佳的时机?边陲烽火难平,征战连年,又将有多将士英魂,埋骨他乡。

  水面一声轻响,一尾斤余沉的鲤鱼随着夜天凌手腕微扬吊上半空,夜天凌伸手将它从竿上取下,却又随意丢回湖中。长身而起,瞥了眼那折子:“撤亦反,不撤亦反,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十一弟,你不妨好好掂量一下这折子。”

  卿尘将石青披风搭在他肩头,他眸光轻柔,望向她一笑。

  亦带了多年的兵,十一思索一下说道:“壅水驻堰地处东蜀,下临青州,西接封州,青州、封州,那是西岷侯重军驻兵所在。”

  “对,”夜天凌负手北望:“一旦堰成,则可数日而截壅水,青、封两州便在指掌之间。”

  “四哥是提防东蜀军?”十一目光一沉。

  夜天凌深邃双眸精光微现,带着深思熟虑的沉定。

  西岷侯近年来聚蜀地精兵设东蜀军,沿壅水诸州屯兵,其心昭然若揭。

  北疆一旦战起,西藩退可入川蜀据守自立,进可与北藩联手,由渊江穿壅水南下直逼天都,两面夹击,实为心腹大患。

  湖州春汛一过,夜天凌便遣斯惟云入蜀,暂停修堰导江的工程,日夜督造壅水江坝。左原孙也早已与数月前动身北上,此时已入合州。

  一连月余,夜天凌抗着各方压力一力拖延争取时日,济王、清王、湛王却联手支持即刻撤藩,殷家、靳家、卫家各处官员亦层层上表,甚至公然弹劾。

  天帝今日终究准了北晏侯的奏折,降旨撤北藩,依南靖侯属地之前例,分封为十六州都护府。

  撤藩的圣旨不日即将到北藩,京郊六军待命,兵马暗集。

  天狼星动,是久违的兵锋杀气。

  夜天凌极冷的一笑,微微扭头,马蹄声轻沿湖而来。

  夜天漓翻身下马,将缰绳一丢,来到近前:“十一哥!你果然在四哥这儿。”

  十一仍在想着西北军事,答应一声:“何事找我?”

  夜天漓剑眉微挑:“母妃命我找你进宫。”

  “哦?”十一并未在意他语气中的异样,随口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

  “似乎是……”夜天漓顿了顿:“要将殷家长女殷采倩赐婚与你。”

  “什么?!”十一猛的抬头,夜天凌同卿尘皆尽愕然。封王后开府赐婚虽是皇子再平常不过之事,却谁也没想到十一的王妃会是殷采倩。

  “怎么又是她?”卿尘不禁有些恼怒。前事方隔不久,这殷采倩难道是急着出阁,人人可嫁?

  殷家曾向凌王府联姻之事少有人知,但十一却清楚,一时哭笑不得:“胡闹什么!我找母妃说去!”

  “哥!”夜天漓拦住他:“是皇后的懿旨。”

  十一一怔,停下脚步。不论莲妃,后宫之中苏淑妃最受天帝宠爱,因此早便惹皇后不满,常为些小事便招来斥责。苏淑妃向来柔顺处处忍让,皇后倒也不能拿她怎样,但若在此事违抗懿旨,恐怕往后便有委屈可受了。

  夜天凌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殷采倩要嫁的怕是十一身后的苏家吧。凤、卫、靳、苏四大仕族,苏氏一族历来最为清高,门庭严谨,一向同殷氏生疏,自然是殷氏最急于笼络的对象。

  天家阀门,无论男女都逃不过这联姻的命运。从天帝后妃三千到诸王妻妾,或娶或嫁,他不记得有哪个不是综错了门庭权位。

  思及此处,忍不住看了卿尘一眼,目光到处心中总有柔情似水,对于她,这个阴错阳差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他是无比的珍视。

  卿尘却正不悦:“是殷家的主意?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强娶强嫁吧?”

  夜天漓道:“殷家事事都是皇后做主,听说殷采倩不知为何被皇后招进宫中狠狠训斥一番,随后皇后便同母妃提了此事。”

  所因何事几人心知肚明,十一对夜天凌苦笑道:“四哥,这真是阴魂不散。”

  夜天凌拍了拍他肩膀道:“稍安毋躁,先进宫看看情形。”

  十一虽随性却不鲁莽,点头道:“也好。”

  夜天漓陪十一进宫,十一心情恶劣,路上皱眉不语。到了宫门,夜天漓突然站住叫他:“哥!”

  十一在玉阶之上回头,夜天漓笑嘻嘻的对他说道:“你若不愿娶殷采倩,不如我娶她,向父皇求旨赐婚好了。反正殷家要的是联姻,我们兄弟谁都一样。”

  十一剑眉微拧,秋阳淡淡在他脸上投下俊朗浅影:“你娶她?难道你喜欢她?”

  夜天漓似是一本正经的想了想,笑道:“人长得不错,脾气娇蛮了点儿,但想必应该比我那几个侍妾有趣,我无所谓。”

  十一看他吊儿郎当的模样,瞪了他一眼:“胡闹什么!”

  夜天漓自宫中出来,便已知这事很难有转寰余地,上前笑说:“毕竟我同她熟些,对付这种女孩儿,我比你容易。”

  “你这算是什么主意,趁早打消了。”十一冷冷向远处一望,秋风过,阶前落叶微卷:“我已想好了,北疆一开战我便请命带兵出征,到时候哪里还有时间大婚,她想嫁,便等着好了。”

  这倒是个能拖延一时的办法,夜天漓问道:“倘若北晏侯按兵不动呢?”

  “北疆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还要多谢他!”

  满阶黄叶瑟瑟,又是秋来,夜天漓剪手身后懒洋洋的跟上十一,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

  十月庚寅,北晏侯虞夙斩杀朝廷北疆镇抚使,自蓟州起兵。

  蓟州守将归附虞夙,副帅常立据理抗辩,被斩首示众,血溅辕门。

  虞夙其人诡谲多变,行军迅疾狠猛,论谋略手段,军中罕逢敌手,堪称一代枭雄。此次布置充足,两路叛军趁夜奔袭,连取合州、原州、辽州。中军至燕州与其谋士柯南绪所率兵马会合,一路南下直逼肃州。

  肃州守将威远将军何冲率军布防抗敌,燃起烽火,八百里飞马,向天都告急。

  天帝诏告天下,出兵平叛,长定将军南宫竞率十二万先锋军星夜驰援肃州。

  十一王爷夜天澈领十万兵马即刻入防幽州,迎击西路叛军。

  另有四十万大军集于平州,整装待命。

  六军待发,唯有主帅悬而未决。

  秋雨缠绵,淅淅沥沥已下了几日,却始终没有停的意思。

  黄叶翩飞转眼零落泥中,天地间灰濛濛一片,秋浓,已是寒意袭人。

  左相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马,两尊石狮子被雨水冲刷的干净,静卧在朱门两侧。卿尘沿那青石长阶走下,凌王府的鸾车已经候在门前。碧瑶收起紫竹伞,打起车帘,待她上车便递了镏金暖炉过来。

  偎着手中一团暖意,卿尘闭目在锦垫上靠了会儿,车行渐远,相府朱门已消失在连绵雨中。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静的微笑,左相凤衍,真是个不错的对手。名门钟鼎,多少风雨起伏,凤家稳列仕族之首果然有他的道理。

  这一番密谈似是父女叙话,实则明枪暗箭相互试探,最终做了一场赌注。

  赌局是这场形势未明的战争,赌的是凤家的去从。

  卿尘睁开眼睛,明净的眸中掠过好笑的神情。

  联姻,皇族名门以姻亲交结,巩固势力,掌控朝政宫闱。而夜天凌这个王爷娶了她这个凤家嫡女,却仍与凤家形同陌路。

  既然已成姻亲,何必浪费?她笑了笑,凤家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族,族人门生遍布朝堂,根植深广,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

  无论如何,岂能容凤家相助他人?

  眼前浮起夜天凌听她说到凤家时的样子,漫不在乎极傲然的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么都没放在他眼中。

  这问鼎逐鹿的游戏中,他根本是想将这百年风流的仕族挥手抹掉,越是难为,他竟越是乐在其中。

  凤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仅仅是凤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驰骋疆场的锋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无人能近其身。

  而这场豪赌中,卿尘唯一的赌注就是对他的了解。

  因为了解,所以毫不犹豫的信任,可以赌上她的一切。

  方才提到莫不平字时,饶是凤衍稳如泰山亦忍不住惊诧万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孙、杜君述、陆迁……这任何一个名字都足以令人侧目,夜天凌麾下又岂是只有精兵猛将而已。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以凤衍的深谋远虑,当初为何会相助夜天溟夺位。宗族中,夜天灏才是敏诚皇后的嫡长子,实力上,夜天湛为仕族众望所归,任何一个选择都比夜天溟更好。

  细雨轻轻打在鸾车之外,车中显得格外宁静。卿尘随手掀开虚遮的垂帘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时的上九坊笼在雨幕中,风流清冷。

  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气,大军齐发,整个伊歌城一片肃然。

  殿前请战,堪堪避开那荒谬的赐婚,国事为重军情紧急,连皇后也毫无办法。

  卿尘随夜天凌在城门之上遥遥相送,烟雨迷濛,不觉离人断肠。却看到十一回身向这边一笑,仿佛天空又恢复了秋高飒爽,再看时,银甲骏马已率大军没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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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_
帖子主题: 回复: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 页 4 I_icon_minitime周三 九月 09, 2009 7:09 am

心痴至此意难平

  正要放下车帘,依稀有声哭求自近处传来。卿尘奇怪探身一看,原来是路过了湛王府,有两人正将一个女子拖往府中,面容熟悉,却是靳妃身边随嫁的侍女素儿。

  “停车。”她对外面吩咐:“什么事?”

  素儿正在两个掌事嬤嬤手中挣扎,一见凌王妃的车驾,喊道:“王妃救命!”

  卿尘步下鸾车,纤眉一蹙低声喝道:“放手,这成何体统?”

  两个嬤嬤见是凌王妃,忙俯身施礼。素儿扑至面前满面焦急:“王妃,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您救救我们家小姐!”

  “出什么事了?”卿尘伸手扶她。

  “府中一点儿小事,不敢惊动王妃。”一个嬤嬤赶在素儿之前说道。

  卿尘淡淡瞥了那嬤嬤一眼:“我问的是素儿,什么时候要你回话了?”

  声音清淡,目光中却含着冷然的意味,那嬤嬤微微一震,不敢再说。

  “王妃,我们小姐要临盆了,求您想法救救她们母子!”素儿松手给卿尘磕头,眼泪忍不住流下。

  “你们府里的接生嬤嬤呢?”卿尘问道。

  “府里王妃……王妃不准……”素儿话说到一半,被身旁那嬤嬤抬手一掌掴在脸上,“胡说,还不闭嘴!”

  这些宫中出来的掌事嬤嬤自幼在训诫司中受教,手下都十分狠厉,素儿脸颊顿时肿起,人跌往一旁。

  “放肆!”卿尘叱道:“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心中透亮,夜天湛三个月前娶了卫家的二女儿卫嫣为王妃,定是卫嫣容不得靳妃,趁她临盆之际暗施毒手,素儿情急护主想偷出王府求救,却被掌事嬤嬤抓回。

  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卿尘心底恼怒:“七爷人呢?”

  “七爷朝事缠身,已有几日未回府了。”素儿哽咽哭道。

  “速去宫中宣医侍,将靳妃临盆之事奏禀太后及皇后娘娘知道。”卿尘回身对侍从吩咐:“还有,将七爷请回来!”

  那两个嬤嬤脸色一变,事情奏禀到太后和皇后那里,谁也不敢再做什么手脚,一旦有事,都要担上干系。

  侍从立刻去办,卿尘狠狠瞪了两个嬤嬤一眼,长袖一拂,顾不得碧瑶撑伞往湛王府中快步而去。

  残叶萧萧,雨敲长窗,层云阴霾,四处暗沉沉的叫人心烦。

  殷采倩在屋里踱了几步,往靳妃住处悄悄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嫂子……真的不让接生嬤嬤进去吗?”

  卫嫣倚在榻前,拨弄着身旁的镂空细藤花银香球,头也不抬:“不给她点儿颜色瞧瞧,这府里还都当她是湛王妃呢。”

  殷采倩常来湛王府,靳妃一向待她亲厚,颇有不忍:“万一出事怎么办?”

  卫嫣扬唇冷笑:“那又如何?行事手软便是给自己留后患,女人的温柔只是对自己的夫君,而不是他身边的女人,看看我姐姐便知道了,待嫁到十一王府,你也得好生记着。”

  一丝冷风透了窗缝袭来,雍容风流下的狠辣叫殷采倩心中微微一寒,自从卫嫣嫁进湛王府,与靳妃便是一山不容二虎。靳妃行事还算忍让,但卫嫣却处处咄咄逼人,若想当初太子妃也和她一般强硬,大明宫中或许便不是今天这个局面。她想起今日是为何事而来,说道:“湛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你帮我求他,我不嫁给十一王爷!”

  卫嫣精致的面容之上微笑端庄:“好了,你也别闹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谁能说不?何况嫁做十一王爷正妃是光耀门庭的事,你还别扭什么?”

  明艳锦袖拂在案上,殷采倩柳叶眉一扬,不满的站起来:“什么光耀门庭?我干嘛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十一王爷出身高贵俊朗潇洒,那点儿不让人喜欢了?”卫嫣问道。

  “他好,自有喜欢他的人,反正我不喜欢。”殷采倩嗔道。

  卫嫣抬头看了看她:“都行了及笄礼,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多上门求婚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罢了,偏着了魔似的念着凌王爷,害得舅舅也遭母后训斥。出身仕族,婚嫁系着家族荣辱,岂由得你自己喜好?”

  殷采倩俏面微红,眼前不由便浮起个桀骜的身影,一双风华清冷傲然深邃的眸子,那日看着他纵马驰入神武门便再也忘不掉,像是刻了在心头。她冷哼转身:“姑姑为什么就非要我嫁给十一王爷,你嫁给湛哥哥,难道不是喜欢他?”

  卫嫣责怪道:“胡说什么,别人怎能同七爷相比,天都之中哪个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

  话说如此,眼中却透出一丝怅然。只是他心中,念念不忘是谁呢?温润之中的疏离,风流之下的落寞,又是谁能得他真心一笑?良宵新婚酩酊大醉为谁?宿立中宵独自望月为谁?

  明明离他那么近,却觉得如此遥远,完美无瑕的姻缘偏偏叫人无从看顾。

  心念之中一腔暗恨都转到了靳妃身上,她狠狠的将手中绢帕一捏,白首鸳鸯图扭曲在绿阳春晓中。

  门帘掀动,掌事嬤嬤进来,神色颇为慌张:“启禀王妃,凌王妃谴人将靳夫人生产之事去上禀太后和皇后,还命人去请七爷回府了。”

  “什么?”卫嫣怒道:“凌王妃?”

  “她人已往靳夫人那边去了。”嬤嬤俯身说道。

  “看看去!”卫嫣拂袖起身。

  雨打残荷,在水面上溅起清冷波澜。

  卿尘正走到靳妃住处,迎面卫嫣同殷采倩带着几个侍女赶来。

  “不知四嫂来了,有失远迎!”卫嫣上前拦了去路,屋中依稀传出靳妃阵阵呻吟。

  卿尘向她看去:“不敢劳动大驾,请让开。”脸上虽淡淡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幽深里一星微锐直逼卫嫣眼底。

  卫嫣脸色一变,抬眼看卿尘立在阶前。风雨萧萧中玉色纹裳轻飞,容颜似水带着高华傲气,如这灰暗的天地间一抹清色,飘逸出尘。

  这便是他牵肠挂肚的那个女人,连新婚之夜醉中都喊着她的名字!心底嫉恨翻腾,语出不禁尖刻:“四嫂又没嫁到湛王府,何必来管这里的闲事?”

  “我若是嫁进湛王府,说不定躺在里面痛苦的便是你。”卿尘明澈眸底隐有怒色,恼她狠毒,丝毫不留情面:“一尸两命,即便专宠于七爷,晚上在他身畔你合得上眼吗?”

  “我与七爷的事哪用你一个外人妄加揣测!”卫嫣怒到极点。

  卿尘玉容清冷,声音隐寒:“靳姐姐若是有什么不测,即便七爷不追究,我也绝不会饶你!让开!你是想让我进宫去请太后,还是皇后娘娘?”

  “你……”卫嫣气结,却被殷采倩拉住:“接生嬤嬤不是候着了嘛,我们里面坐着等吧。”说着对卿尘使了个眼色,似是让她快些进去。

  卿尘一愣,不料她来打圆场,却也不及多想,快步往靳妃房里走去。

  殷采倩虽庆幸卿尘赶来救靳妃,却心中亦百感翻杂。伊歌城中哪个女子不想嫁给湛王爷,偏偏她凤卿尘不想,偏偏她要嫁给那个人,偏偏那个人心里眼里只有她。她好不容易等到及笄,想尽办法相胁父亲去凌王府提亲,却只换来寥寥几句顾全场面的婉拒之辞。银牙微咬看着卿尘背影,到底意难平。

  靳妃早已疼的几乎昏迷神志,汗湿枕畔,平日秀美温婉的玉容苍白如纸,完全失了血色。

  被褥间鲜红一片,似乎是生命渐渐流失在这里。

  卿尘上前一看,脸色微变,但倒还沉得住气,把住她关脉沉声唤道:“靳姐姐,是我,你别睡过去!”

  一边取出金针沿几个穴位小心刺入,靳妃略清醒了些,透过眼中朦朦清泪依稀看到竟是卿尘,挣扎说道:“卿尘……七殿下……”

  似是呓语,声声呼唤,靳妃唇间一片血色,隐忍着痛彻心腑,然而那痛却一刻也不肯放松,一刀刀要将人撕裂,将人从悬崖之上高高抛入万丈深渊。

  卿尘听着心头一酸,轻声安慰道:“七爷在呢,他在外面等着,等孩子出生就可以见到他了。”

  善意的谎言有时候好过冷酷的真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真实的残忍。

  泪水凌乱,靳妃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了卿尘的手:“……为什么……嫁来府中的……不是你……啊……”

  断断续续的话被痛呼淹没,为什么?卿尘低声问自己,她也有多少为什么想问,却只能柔声说道:“这是七爷的第一个孩子,你要坚持着,很快就好。”

  金针入穴稍稍缓解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卿尘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响起,似乎带着安定的力量,靳妃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接生嬤嬤也赶了进来,医侍伺候在外面,侍女们端盆执水,进进出出,匆匆忙忙。

  若非情到深处,谁愿忍受这样的委屈和痛苦?一切都只为那个人已占据了自己的全部。

  这忙碌中降临的生命,这天家尊贵的血脉,在尚未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便背负了如此纠缠的恩怨,生命,究竟是喜还是悲?

  这是七爷的孩子,七爷在等着孩子出生。

  卿尘轻声答应,温言安慰,竟亦忍不住泪水涟涟。

  多情总被无情伤,此时的夜天湛究竟在哪里?

  他如春风般温雅风流,掳获了多少女子的心。她们为他痴为他狂,他任她们痴,任她们狂。

  他人在何处?心在何处?

  秋风骤紧,暮霭沉沉天暗。

  夜天湛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侍卫,迅速往府中走去,披风轻扬,轻甲佩剑一路微响,步履匆匆。

  方至门前,室中隐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猛的抬头,眸底忧喜难辨。

  “七爷,你可回来了!”卫嫣笑意娴柔上前迎他,亲手接过披风,看到他这身装束突然一愣:“这是……”

  “怎么样了?”夜天湛开口问道,竟似对府中花团锦簇之下的争宠算计毫不知情。

  女人之间的斗争,掩在姹紫嫣红深处,不见血光,却杀人于无形。

  “从清早到现在,急坏我们了,又不敢去催你回府。”卫嫣转身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快先暖暖身子。”

  “你辛苦了……”夜天湛伸出的手突然停住,话音断落,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凝滞在那里。

  卫嫣回头,看到卿尘举步出来,夜天湛目光中泛起轻涩温柔,全部落在了那白衣浅影之上。她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强自留着笑意。

  刚刚掌起的茜纱灯下,卿尘一手扶着屏风,低头对医侍吩咐着:“生产前后用人参要千万谨慎,否则极易血崩,以后多记着些。”

  那医侍恭谨的记下,卿尘长舒一口气抬眸望去,正遇上夜天湛熟悉的目光。她忽然微微一颤,眼前夜天湛长剑在身戎装束甲,墨色战袍给他温文尔雅的风华中添加了一抹罕见的肃锐,整个人如同剑在鞘中,深敛着秋寒。

  四十万大军虚待主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军情紧急,连日不眠不休布置停当,即刻便要挥军北上。

  天帝教子从不偏颇,自太子始诸王无人不曾身披战甲历练疆场。虽不是人人如夜天凌般威震四合,却都是可用之才。

  亦曾带兵平夷寇,肃边防,夜天湛的军功掩在文雅贤德的名声下,几乎被人遗忘。身后宗族显赫并不需要他将自己放逐征战浪迹边疆,他本已拥有的太多。

  竟真的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卿尘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愿说。

  她同凤衍赌,赌天朝的皇权更迭,赌凤家的荣辱兴衰,赌这场战争唯有夜天凌能胜。

  疆场青冢埋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她赢,陪送的是否会是夜天湛的一切,乃至性命?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卿尘眉宇深锁,原本积了满心的责备停在嘴边。面前牢牢看住她那双向来湛然如晴空般的眼眸,此时隐隐尽是红丝,似是彻夜未眠,多有疲累。

  “恭喜七爷,是个小王爷,母子平安。”卿尘终于轻声说道。

  夜天湛方回神:“哦,有劳……你。”

  卿尘笑了笑,眼下看往卫嫣。卫嫣垂头掩去眸中神情翻涌,盈盈拜倒,声音柔软的像是最温顺的妻子:“恭喜七爷!妾身已叫人备下了十全汤,生产辛苦需得好好补养才是。”

  夜天湛点头柔和的一笑:“还是你有心。”

  雨已停,风萧萧。

  “那妾身先告退了。”卫嫣盈盈施礼,宫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暗浅影,只能看到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整日的疲惫骤然袭来,心口泛起的一丝丝隐痛让卿尘无力再去分辨这是是非非,她稳了稳心神,在卫嫣之前举步向外面走去:“天色已晚,七爷进去看看吧,我告辞了。”

  乌云未散,天穹仍灰暗的压抑。却是这冷落秋风带来一阵凉意,舒缓了心中的滞闷。

  卿尘筋疲力尽的扶着阶栏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的金针透过软缎微微刺痛了掌心。

  抬眼望去,那片记忆中碧叶连天的闲玉湖隐没在渐暗的天色下,残枝败叶,零落水中。

  身后靴声微响,一阵寂静后传来温润的声音:“卿尘。”

  卿尘回头,看到夜天湛站在身后,戎装衬托下的俊朗风神,无比熟悉却又陌生。

  相对无言,自从嫁入凌王府,再未单独见过。眼前这一瞬间,卿尘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这闲玉湖近旁,看夜天湛蓝衫倜傥,笑的云淡风清。

  那微笑似极了李唐,勾起七情百味,却更驱散了伤痛阴霾,暖风拂面,夏日浓荫,层层涌上心头。

  沉默中,夜天湛目光落在卿尘手中金针之上,终于还是先开口道:“你的医术越来越好了。”

  卿尘淡淡一笑,若再晚些时候,靳妃怕是当真危险,她庆幸自己学得一身医术,还能救人活命,“靳姐姐元气大伤,需得用心调养,孩子虽然平安,但在胎里受了损伤,眼下还十分虚弱,宫中医侍也只是中流,不防去请牧原堂的张定水老神医来看,他的医术才是妙手回春。”

  “嗯,我知道了。”夜天湛答应。

  说了这两句话,卿尘似乎突然再无话可说,看着他束甲佩剑的身形半隐在长天暮色之下,喉间涩涩竟是酸楚。

  “我明天便带兵出征。”夜天湛站在一步之外凝视着她,目色如玉,透着安静的矛盾。

  “时间不多,进去陪陪靳姐姐吧。”卿尘低声说道。

  “你似乎只惦念着靳慧,急着将我往她身边推。”夜天湛沉默了一下说道。

  “你该比我还惦记着她。”掩在淡淡的暮色中,卿尘眉间眼底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你娶了她,为何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你是她的夫君,她那样倚赖你,你应该好好保护她。”

  夜天湛似乎愣了愣:“什么?”眉头不由自主的一皱。

  卿尘看着她的眼睛:“至少,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在她身边。而不是让别人几乎至她于死地。”

  夜天湛眼中忽尔闪过一丝锐光,看定卿尘,却旋即又归于疲惫的平静,“是我疏忽了。”语中尚有些落落自嘲,似乎在那一瞬的震惊后,一切都微不足道。

  “靳姐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说不定会恨你。”卿尘转身拾阶而下,走了两步,终究回头,深深的将他看在眼中:“沙场凶险,要……小心。”

  夜天湛微微闭目,脸上慢慢浮现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临走前竟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温热的泪水冲入眼底,卿尘猛的回身避开他:“保重。”长裙拂转,快步离去。

  湛王府的大门突然变得那样遥远,胸臆间的不适渐渐袭来,天地越发昏暗,旋转。

  “卿尘!”夜天湛焦急的声音传来,卿尘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身子落入他的护持中:“你怎么了?”

  抓着他的手待那阵晕眩终于过去,卿尘摇摇头:“没事,只是累了,我要回家。”

  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很久以前卿尘在湛王府中说过的话突然那样清晰的回想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被抽离,缓慢而疼痛。夜天湛深深吸了口气,他终究没能留下她,以此为家。

  但那双手仍坚定的扶着卿尘:“我送你回去。”

  反而卿尘轻轻放开了他的手:“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既娶了她们,就好好爱她们。”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挣扎爱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可怜?

  夜天湛微微一僵,看着卿尘转身,消失在渐浓的夜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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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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