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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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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番外之龙斐陌(一)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47 am

番外之龙斐陌(一)

  这些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听到。
  我确信。
  我第一次看到俞桑筱的时候,她才十岁。
  我印象深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那件事。当时,参与其中的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事后,才发觉它的惊心动魄。
  因为它,父亲去世,母亲跳楼,家毁人亡。
  其实我并没有人们想像中的伤心欲绝。我的父母,是典型的艺术家,终日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世事,明明不可以抛开一切却定要作潇洒脱尘状。我不理解,也并不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
  五岁那年,我告诉斐阁,零在不同的位置代表不同的涵义,八岁那年,跟祖父上街,我的心算速度远超过他。从十岁那年起,我就逐渐逐渐开始掌管家里的财务。从日常开销,到我跟弟弟的一应费用,我都可以应付自如。我十一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便是股票和债券,他允许我随意去买卖,他经常跟妈妈开玩笑,我天生沾有铜臭,是当商人的好材料。
  祖父在去世前,最疼的就是我。伯父没有子女,尽管父亲在祖父看来不成器,他还是愿意栽培。
  后来,伯父赢了。
  后来,我们走了。
  再后来,只剩下我跟斐阁。
  没关系,没有他们,我们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没有他们,我一样可以把失去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拿回来。
  我确信。
  从十三岁那年起,我一直在美国生活。从第一天起, William Loong一直是学校最受欢迎的学生,虽然我从不刻意去接近别人。
  除了最亲的亲人,基本上,对外人,我都心存戒心,父亲的事告诉我,没有什么人,是可以轻易相信的。
  十五岁那年,我在唐人街碰到秦衫,那时的我正在被流氓持刀抢劫,是生在贫民窟的她的一时急智使我幸免于难,为了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义父从此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对她很好,而她永远不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从一个孤儿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精通多国语言的淑女,言辞犀利而不失柔和,思维敏锐而不露锋芒。义父一直有意撮合我们。我们一直感情很好。
  只是,我不要婚姻。
  我的心早已苍老,疮痍满目。
  后来,我遇到了俞桑筱。
  她已经完全忘了十多年前在那个破旧的街道发生的那一幕幕,那些往事。第一次,俞定邦拿着那幅号称是走私来的画跟我父亲交易,我坐在后排,清清楚楚看到俞定邦对她的呵斥和轻慢,然而,她不曾屈服;第二次,荒谬的是,她竟然救了我。
  事实上,如若不是那个眼神,我也完全想不起来。有谁会记得十年前偶遇的一个普通小女孩呢?
  那个小女孩面黄肌瘦,衣着朴素得近乎破旧,却有着丰茂如海藻般的一头长发,亮得耀眼。
  跟十年后一模一样。
  还有那个眼神。倔犟的,受伤的,软弱的,还有着一丝丝的坚强。
  十年后,我重遇她,在俞家那个或许曾经气派,但现在已经掩盖不住腐朽气息的客厅。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里闪过的,是跟当年一样的倔强,负伤和假装出的若无其事。
  看起来,她在俞家过得跟十年前一样不好。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小动物们会潜意识地把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物体认作自己的母亲,自己最亲密的人。
  而我呢,我想我根本不爱她,最起码,不够爱她,只是因为,她是我的第一次。
  一直以来,就算曾经坎坷,但我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委屈,在国内,我是祖父生前独宠的孙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到了国外,父逝母亡,但义父,父亲的老同学一直尽责地照顾我,教我生存,教我经商,教我算计,教我不择手段,我的人生,负人多过人负我。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那种赤裸裸的倔犟,第一次,看到那种故作坚强的软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原来即便是猎人,也会有跟猎物一同跌下陷阱的时候。
  那时的我,只知道不择手段地,偏执地,想尽一切办法要得到她。
  漠视我的代价。
  那时的我,面临一个无比烂俗的境地:她不爱我,而我,不爱她,不能爱她。
  伯父去世前,和盘托出了所有。其实他无比清楚,已经晚了。
  十多年前,从俞家追回的股份和钱转了一个弯落入伯父的口袋,他顺理成章掌握整个龙氏。我冷眼看着。
  十多年后,整个龙氏完全被我掌控。
  他只图死得安心一点。
  伯母是个奇女子,我们最开始在美国的那段日子,若不是她,绝不能安然渡过。归国后,她帮我良多。她把自己手中持有的股份悉数转给我。她无儿无女,但伯父在外有一私生女儿,无论伯父生前抑或死后,她坚决不允许那个女孩前来相认:“这么多年,疮疤盖着我可以或许假装它不存在,但若血淋淋揭开,等于往我脸上扇一记响亮耳光,令我此后人生崩溃。”
  她不计前嫌,到处为我物色中意的女子,想方设法骗我到处相亲。
  知我若她,怕我鳏寡终生。
  后来,我跟她说,看上了俞家的女孩。她吃惊。她无法不吃惊,伯父临终前,她终日陪伴他,俞家,是他们俩熟悉而避忌的话题。
  想必她已经洞悉,或者,她以为可以猜到我的心思和用意。她对我说:“斐陌,若你真心,我也无话可说,若你假意,”她叹了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半生下来,早已看透一切,欢喜悲伤或成空,南柯一梦。
  她一直以为我要娶的那个人是俞桑瞳。她不置可否。
  而我呢,我从没打算跟俞桑瞳走到一起。尽管她很美,很聪明,聪明得假装幸福,假装爱上我。
  我连假装都不屑。
  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我永远忘不掉斐阁瘦弱的身体被吊在窗台上的可怕情景。
  那个时候,我蓄意要羞辱的,是整个俞家。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会因此而改变什么。
  一场我永远可以旁观的婚姻而已。
  并且,既然我不打算付出什么,或许这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最终,我羞辱到的,竟然是我自己。
  彻彻底底。
  看到那双眼睛,那双从头到尾完全漠视我的眼睛,那双漫不经心略带嘲讽的眼睛,我居然会说出那么多愚蠢的话,做出那么多愚蠢的事。我不能相信。
  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她生在一个活该受到深刻诅咒的,畸形的家族里。俞定邦狡诈,俞澄邦奸猾,就连俞桑瞳,都有着远超二十多岁年纪的世故和成熟,而失却教人眼前一亮的本真。
  而俞桑筱呢,她不够美丽,她不够才华,她顽固得惊人,她甚至因为偏执而屈从。她信任她的安姨,但后者将秘密永埋心底;她忠实于她心目中的友谊,却远远敌不过现实;她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
  但是,她就像错生在***里的一株低矮桑椹,即便饱受讥嘲,仍不甘心,不肯攀附,不肯弯腰,不肯低头。
  我默默地看她,对斐阁尽责尽心,对安姨有情有义,对工作全力以赴,她永远可以跌一跤,再爬起来,伤痛褪尽,轻松微笑。
  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我居然会被她吸引,或是怜悯。
  我对她说――
  “没有下次。”
  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我跟秦衫去美国,为的是处理义父留下来的庞大遗产,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在我意料之中的,新婚第二天我突然离开,俞桑筱不置一词,从头至尾,她完全不在乎我。
  同样的,她连假装都不屑。
  从头到尾,她在乎那个跟她青梅竹马的的何言青,在乎那个突如其来进入她生活的,儒雅而神秘的方安航,在乎那个安姨。她甚至可以伟大到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们。
  可是,她偏偏不在乎我,她的眼里没有我。
  我恨她的牺牲,我恨她的不在乎,我不能容忍。
  我更恨我自己。
  明明想要她臣服在我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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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49 am

= 第15章 =

  “到底,你在怕什么?!”
  喧嚣的杂志社,纷乱的书堆前,我忙得刚喘了一口气坐下来,这句话不期而至。
  我从抽屉里寻出一支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对面的阿菲画素描,在心里自嘲,俞桑筱,你终究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我想起龙斐陌说这句话时的满脸阴霾。说完,他绝尘而去,丢下我。
  第二次。
  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从未任何一个时候如此刻般害怕。
  怕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沉沦。
  阿菲等不及地伸过头来看,大叫道:“俞桑筱你个笨蛋,我明明刚做的离子烫,干嘛又画成一堆杂草?!”
  她看上街那头友社的镇社之宝帅哥柳炜,人家口味跟刘德华一致,不好她这款,向来率性的她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前两天她还恶狠狠磨刀霍霍地:“呸――等我到手,看我怎么收拾他!”一转眼,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
  我把素描递过去,拍拍她:“留作纪念吧。”见一次少一次。
  一直没有露面的斐阁打电话给我,一如既往地开朗阳光:“桑筱,好久不见!”
  我正在超市里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嘈杂声中一面努力辨听一面回应。心中想,当年的阴霾对他似乎并无太大影响,或者,其兄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龙斐陌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还是非常称职的。再则,龙斐阁就一贪玩爱闹的普通学生,跟眼前的这团混乱应该扯不上任何关系。
  于是,我单刀直入倚老卖老地:“找我什么事?”一日为那个什么,终身为那个什么什么。
  他也爽快地:“桑筱,今天我过生日,你没忘吧?”我“哦”了一声,他怪叫:“你都没有什么表示吗?”
  我费力地拎着一大瓶乔楦指定品牌的洗衣液,翻了翻白眼:“我很穷,而且没空。”对他这个贵公子而言,绝对属于赤贫一族。再说了,上次去参加他的生日宴,结果,变成了我跟龙斐陌纠缠不清的开始。后来,龙斐阁曾经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点醉,把我哥房间当客房告诉你了,没事吧?”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疑问和探询。
  他不笨。
  只有我是笨蛋。
  龙斐阁不理会我的托辞,反应极快地:“上次你下棋输了,答应满足我一个要求。”他加重语气,“你做老师的,可不能骗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说,还不是怕他想不开故意输他。
  他叹了一口气:“桑筱,好长时间不见了,真想你。”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明知他作秀的成分居多,我仍旧浑身鸡皮疙瘩一阵阵往外冒。
  龙家两兄弟是一个赛一个的狡诈。
  在龙家的生日宴现场看到龙斐陌我一点都不意外。
  秦衫妆扮得体,落落大方地到处张罗,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我看着她,心头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碍我对她的欣赏。
  她实在出众。
  龙斐陌没有眼光。
  我转过眼去。他的眼光恰巧纠缠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看来,龙斐阁又自作聪明了。我再转眼,却看到一个意外。
  一个绝不该此刻出现,绝不该亲密地跟龙斐阁窃窃私语作旁若无人状的人。
  居然是我很久没见的堂妹俞桑枚。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跟龙斐阁念同一所大学的同一级。
  我心中一凛,看向龙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了然地挑了挑眉,眼光依然犀利,微微嘲弄,还带着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
  我忍住气,觑了个空,把桑枚抓了过来:“你怎么会来这儿?”尽管有了隔阂,但毕竟是血缘之亲,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居然脸上微泛红晕:“今天是斐阁生日啊。”她跟以往一样娇滴滴地摇着我的手撒娇,“二姐,好久没看到你了,好想你哦。”
  我不理会她的过分殷勤:“你跟他很熟吗?”我盯着她。她大发娇嗔,跺了跺脚:“二姐――”
  我闭了闭眼。俞家净出傻女人,前赴后继地陷阱里跳。看她跟龙斐阁卿卿我我的模样就知道两人交往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面无表情地:“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吗?”她跟我不一样,她从小是爷爷奶奶以至全家的掌上明珠,尽管单纯,但绝对不蠢。
  我不相信她会比我还冷血。
  她还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瞅着我,有些懵懂地:“家里?啊对了,爷爷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呢,”她偏过头去想了想,还是有点漫不经心地,“爸爸妈妈讲了,家里什么事不用我管,再说,我已经满二十岁,下半年他们要送我出国留学,有妈妈陪着我。”
  我默然。她天生好命,可以什么都不理会,自在逍遥过日子。
  我突然有些疲乏,话到嘴边又咽下,朝她挥了挥手,语气有点冷淡地:“玩得开心点。”
  我承认,我小气。
  我悄悄上楼,在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前踟蹰良久,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室寂然。
  还是当初我走时候的模样,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劳,这个安分的老实人极其勤快,如机器人般整天劳苦不辍,怪不得龙斐陌不顾她的推托,三番两次给她涨工资。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过去打开橱柜,准备寻找。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橱柜,内里竟然如此狼籍。
  一直以来,陈设在柜子里林林总总的那些衣服,从大衣,到毛衣,再到丝质睡衣,我几乎都没有穿过。那种昂贵且需要精心呵护的东西,不适合我这根杂草。
  现在的它们,全部一丝一缕,支离破碎。不难想像当初破坏它们的那个人的出离愤怒。
  我震惊之余,不免愤懑。念大学的时候,在系里统一安排下,我到贫困地区小学教过两个月书,亲眼见过他们生活的艰辛。
  暴殄天物。
  我低下头,拨开那堆已经算不得衣服的破布。记忆中就在这个位置。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淡淡地:“是不是在找这个?”
  他斜倚在门上,月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柔柔的光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缓缓举起一个盒子。
  是安姨留给我的那个盒子,我走得匆忙,遗忘在了这里。
  他一瞬不瞬看着我,良久之后:“是找这个盒子,还是找……”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摊开掌心,一对晶莹剔透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
  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对小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自投罗网。”
  我看着那对被摔坏的小熊。在我心中,它们早已支离破碎。
  他微微倾身,弯腰平视我:“为什么?”他突然间伸出手,拂过我的唇,“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出现,让我看见?为什么,偏偏不肯为我低哪怕一次头?为什么,要不顾一切选择逃脱?”他加重力道,他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丝的痛楚和挫败,“在你没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过你?!”
  我看着他,他的力道几乎要让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
  这一刻,即便谎言,我也相信。
  “龙斐陌,”我挣脱开他,轻轻地,“我去查你,我要离婚,我逃得远远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低头,尽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涩,清清楚楚地,“因为我自私懦弱,我不要沉沦。”
  我害怕承受伤痛。
  他屏息。
  良久,我抬头,几乎是同一瞬间,我被他用力拉到怀中,我的唇瞬即被紧紧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觉,竟然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又过了很久,我在他怀里轻轻地:“你见过我,很久以前?”我已经毫无印象。
  但是,请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沉沦的理由。
  他低头看我,深深看进我眼里,他同样清清楚楚地:“是。”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重又埋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这一刻,我甘愿沉沦。
  沉默半晌之后,我开口:“拜托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没有说话,依然看着我,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点了点头。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地:“第一,关于我爸爸,不要落井下石。”
  我知道,父亲因为伪造支票,正在接受司法机关调查。无谓追根究底,若不是他自己急于脱困走火入魔,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怨不得任何人。
  自有法律公正裁决。
  “第二,”我静静看他,“俞氏尽数被吞,我听说你们正招聘总经理,若论能力、经验跟熟悉程度,没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铂,”我一字一句地,“请你,给他们机会从头再来。”
  我相信,若是够志气够努力,早晚他们同样会一点一点,把失去的,全部都拿回来。俞氏何辜,所托非人。俞家生我养我,不管怎样,都算付出一场,我尽力还。
  从此概不相欠。
  “第三,”我转过去,看向窗外,“帮我,找出有关我母亲的真相。”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平静地:“还有呢?”
  我迎上皎洁的月光,轻轻地:“抱歉,我做不到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是,只要你愿意。”
  世俗如我,锱铢必较,即便面对感情,即便动心,也想要给自己预留好后路,不致输得体无完肤。
  只是,纵使沦陷,纵使厌弃,纵使某一天失去所有。
  我不悔。
  他轻轻一笑:“俞桑筱,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一双手自身后环住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做作茧自缚,”他的唇一寸一寸熨过我的肌肤,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如我。”
  方老师动完手术,回国疗养。我去看他,没有看见桑瞳,我也无意开口相询。我与她,终究陌路。
  方老师很开心,抱着病弱的身躯招待我,寒暄一阵之后,他微微含笑:“桑筱,替我谢谢你先生,还有,”他若有所思地,“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几乎是同时,我开口:“好,”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请您,拜托您,现在就还。”他一愕:“唔?”我依然看着他:“您跟我的母亲梅若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脸色遽变,看着我,眼中竟然盛满伤痛:“桑筱……”
  我低头:“你们认识,是不是?”我忍住一阵一阵的酸涩,“您上次回英国拜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眼角的湿润。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是,梅若棠跟我,莫逆之交。”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饱含感情,“她曾经是我的房东,没有她,我渡不过伦敦那个寒冷的冬天,没有她,我捱不到毕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般天才,坚强,豁达,而充满宿命的悲哀。她是一个奇女子。”他淡淡地,“她葬在伦敦郊外的公墓,死于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症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一如以往般和蔼平静:“君子一诺千金,我受她临终所托来照顾你,一晃将近十年,她内疚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允许我吐实,如今,我朝不保夕,说不说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他略带遗憾地,“桑筱,你承袭了你妈妈的绘画天分,虽没有她那样登峰造极,但从另一方面看,不免也是一种财富。”
  “天分,与代价同行。”
  龙斐陌从后视镜里看我:“今天周末,去哪?”我想了想:“欧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个月,他说好的次数比我认识他将近两年来都多。我从来想不到,龙斐陌也会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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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49 am

  这个好说话的人又问我:“见过方安航了?”我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时候真相比想像中残酷。”
  我低眉不答。
  他就此不再开口。
  我们在那栋别墅里呆了整整一天。晚饭时分,站在厨房里,我打开塞得满满的冰箱,回身看了看坐在桌旁低头随意浏览报纸笃笃定定等吃晚饭的他,随口问:“吃什么?”想不到我们也会有如普通夫妻般衣食住行琐碎生活的一天。
  我这个人,一旦心里没底就会手心猛出汗。
  他暼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反问,“你想吃什么?”
  我手心湿浸浸地:“……嗯……我对吃不讲究。”半晌之后,我再问,“你要吃什么?”
  他又暼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你能做什么?”
  我语塞,半天之后,抽了抽鼻子,呐呐地:“……满蛋全席。”我跟乔楦的极限。
  他唇边隐着一抹略带挪喻的笑,他慢条斯理折起报纸,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警惕地看着他,条件反射般后退,他伸过长臂,轻而易举攫住我,将我拎到他面前:“现在的我,比较想吃……”他俯下头,鼻尖几乎触到我的,他几乎是一本正经地,“……你这个笨蛋。”
  他的唇自然而然就抵了上来。
  我偏过头,大为羞窘。到底我跟他接受的教育有差,明明知道他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却仍不习惯这样放肆的亲密。
  这个龙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蹑手蹑脚起身,下床。
  窗外树影横斜,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淡淡的花香。我回身看龙斐陌,他呼吸轻浅,仍在侧身安睡。很少看到他如此毫无戒备的安详模样。
  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下楼倒水喝。
  片刻之后,我走进花园。
  花园的中央,立着一弯雕像喷泉,一个卷发的外国小男孩调皮地抱着一个水罐,水从其中变成一泉三叠。月光如洗,竹篁掩映,间杂着那片摇曳的薰衣草。我随意地到处看,直到听到有人摁大门门铃的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略带疑惑地打开大门,秦衫的脸一点一点显露出来。她看着我,眼底一瞬即逝的浓浓讶异:“你?”我点了点头:“你好。”她朝里面看了看,并不掩饰表情和语气的冷淡:“总裁在吗?他手机一天都关机。”
  我踌躇了片刻:“……他在睡觉。”我看了看她,“要不要……”
  她已经转身:“不必。”
  我耸耸肩,不勉强,准备回身关门。我从不打算过问她跟龙斐陌之间的任何事。我自己亦并非白纸一张。
  她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轻视:“交易来的婚姻,能让你幸福吗?”
  我一愕,看着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微微一晒,随即回答:“幸福与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会清楚?”
  “论在俞家的地位,论学历,论品貌,你哪点比得上俞桑瞳?” 她冷笑,“一时的迷恋和新鲜不代表长久,你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凭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自我跟龙斐陌成婚以来,她对我的态度由客套转而疏淡,新婚宴上当伴娘的她就不曾给过我好脸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计较,就凭着龙太太这一头衔,现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这个架子摆得像模像样应当应份:“就凭这一时的迷恋和新鲜,胜过相处再多年,”我看着她,淡淡地,“不迷恋,不新鲜。”
  她脸色一变:“俞桑筱,话不要说得太满!”
  我浅浅一笑:“我就这样的个性,浅薄,势利,虚荣,报喜不报忧,”我看着她,淡定地,“五十年后你若是有缘来恭贺我们金婚,我还是这句话。”
  她不再理我,干脆掉头就走。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刚走过花园的拐角处,就迎面撞上龙斐陌略带愠怒的神色:“你上哪儿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来找你。”他“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告知义务既然尽到,我转过他身旁,准备回房。
  他拦住我,有点不悦地:“桑筱。”
  我比他更不悦地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刚走几步,他长手长脚地从后面拉住我,轻轻一笑:“你放心,只要你还是龙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娇,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跑到你面前耀武扬威要求公道。”
  冷笑话很有趣吗?我又是一声暗哼,正待向前,却被他的一番话成功阻断去路:“今天,是龙氏报业集团总经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桑筱,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我没有回答。前阵子住院的爷爷大动干戈以病危的藉口把我叫过去,当着众多医生护士的面,不顾友铂的劝阻,把我痛斥一顿,骂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负义,连自己父亲也见死不救。骂到后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口不择言:“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澄邦把你抱回来!”
  他是长辈,他的话,我恭听,绝不谨记。
  我没有义务为他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龙斐陌将手插入袋中,看向月色,不经意般地:“俞桑瞳必不乐见我的出席,”他微微挑眉,中肯地,“她比令兄俞友铂跟你都要聪明,能屈能伸。”
  我默然。她永远是俞家最聪明最现实的人。
  我没有想到,会又一次看见何言青。
  周末,我跟龙斐陌还有龙斐阁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都没有看。我在改稿,龙斐阁在钻研棋谱,龙斐陌在看英文杂志。
  自从得知桑枚和龙斐阁的关系后,我保持沉默。她已经不是从小跟在我后面撵来撵去的那个跟屁虫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婶他们不知情,我也无话可说,若知情但默许,未免要让我刮目相看。
  这个世道,向来够现实。
  只是或许,也会有人将理想进行到底。
  我一边整理着手中的稿子,一边暼了一眼电视机里那个明显皮肤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儿童的簇拥下扬起灿烂笑脸的人。本城的记者正在对他进行追访。换了一个环境,看上去他朝气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热情,高原反应,当地生活的种种艰辛,和行医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来,他向来口才不错,简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个活活泼泼的小记者对他锲而不舍地:“何医生,听说你为了援藏,连订婚仪式都推迟了,是么?”
  他没有回答,付之一笑。
  我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又听到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记者开口:“何医生,你这辈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我转身走向客厅门口,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之后:“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枫楼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动声色低头看杂志的龙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远,月华如洗,清风微冻,虫鸣缠绵。我闭目冥想。枫楼?早在我毕业那年,就已经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冷么?”他走过来,执住我的手,“欣赏月色又不在这一时。”
  他的手微凉。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她。
  她站在一个狭窄的超市里,手里牵着一个约摸十岁的小男孩:“你好。”
  我有点勉强地:“你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
  她弯腰,对那个盯着我看的男孩子:“怀帆,叫姐姐。”那个男孩子,有着俞家人特有的长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窝,他仍然盯着我,突然间就笑了:“姐姐好。”面对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扬起下巴,指向那个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儿子,随后转向我,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随便。”从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至今,少说已经有十年。我打量着她,说实话,父亲有过很多众人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个儿子的,就只有她。连爷爷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还因为暗地里去探视这个孙子被母亲发现而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交。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见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谈吐似乎也不俗,却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一呆十数年。
  她发觉我的注视,竟然现出一丝丝的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来,过了很久,低低地:“对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吭声。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向不远处,自言自语地,“早就已经没关系。”她的眼神有点迷茫无措。我突然间就有些不忍,我看着那个朝我们挥手欢快地笑着的孩子:“你……”
  “去澳洲。”她轻轻地,“今天。” 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迟疑了很长时间之后,“……没有你想像……”
  她低下头去:“他说过,你越长越像……我们都……”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淡淡地:“从前有个人去拜佛,到得庙里,发现早有一个人跪在蒲团上,装束和佛龛上的观世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渐行渐远。能够这样安排这对母子,父亲算尽力。
  他获刑六年。我亦已尽力。
  人不可以太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接起来:“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桑筱,回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尽快出发。”
  我愣了愣:“出发?”去哪儿?
  他微笑着:“是,出发,”他顿了顿,“去英国。”他的声音,温暖而和煦地,“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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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0 am

= 第16章 =

  伦敦郊外,细雨霏霏。
  我站在一个墓碑前。对面是一个小型的天主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遥遥在望。黑白两块大理石凿造的墓碑,中间嵌了一个心形的瓷相,没有照片,仅有一小朵非常不起眼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墓碑上寥寥数字:梅若棠之墓。生于ⅩⅩ年,卒于ⅩⅩ年。
  墓碑右下角的花纹里,刻着一句英文。龙斐陌持着雨伞站在我身旁,念给我听,随即翻译道:“‘没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远。’”他看看我,“据说,是完全按她自己意愿设计的。”
  他倾下身,仔细看着那句铭文:“这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默立。任纷纷洒洒的斜风细雨,一点一点,吹开记忆的灰烬。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前面:“桑筱,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夜盲,乍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进入这间三层木楼有点不适应。我费劲地紧握住他,跟着他一层一层走上年老失修的狭窄木梯,在我们脚下,是一片吱吱嘎嘎作响声。
  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居然会看到这么纯粹的中国建筑,穿过“伦敦华埠”牌匾的时候,我一直有点恍惚。龙斐陌告诉我,跟曼城、利物浦等地的相比,伦敦中国城简单小气不少。不过这里寸土寸金,已是不易。
  拐弯处,他停下来,在小窗漏进的几缕斜斜光线下,在飞舞的细细尘烟中,回眸看我:“桑筱,你确定?”
  我的心砰砰直跳,但是,我几乎第一时间开口:“我确定。”
  一扇木门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屏息。
  龙斐陌在我身边,跟那个手里拿着一长串叮呤当啷钥匙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低声耳语了好一阵,随即塞了一叠钞票过去。那个胖胖的,脸上无甚表情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转身蹒跚离去。
  龙斐陌轻声对我说:“她说受你妈妈委托照看这层楼已经将近十年了,她还抱怨,说你妈妈留下来的钱早已不够用。”
  我无心理会,我全副身心都在那扇门的背后。我没想到,这么陈旧破烂的外表下,这么脏乱不堪的环境中,竟然会藏着这样一个艺术的圣殿。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龙斐陌同样一言不发,他似乎也被深深震撼。
  深色窗帷紧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但一尘不染极其干净。看来,那个老妇人虽然牢骚满腹,却仍看护得极为悉心。右首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大盆生气勃勃的虎尾兰,满屋子高高低低摆放的全部都轻纱笼罩下的一幅幅画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我轻轻走了进去,生怕惊醒了一屋沉睡的艺术精品。我按捺住心底的悸动,轻轻揭开层层白纱,一幅一幅慢慢看过去。十七世纪荷兰风俗画派的静物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那幅著名的《命运》,伊郎领袖人物霍梅尼肖像画,仕女系列图,沈士充和董其昌的画……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知晓或是懵然不知的,宛如瑰宝,一一绽现。
  我静静站立。
  龙斐陌一直站在我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向左前方看。我抬头看去,墙上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不是照片,亦非画作,而只是一张便笺,上面两行遒劲有力的潇洒字迹: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落款是三个字母:HLF。
  在落款下面,又有数行清秀隽雅的略小字迹: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
  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
  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
  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
  我转眼看向龙斐陌,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这里绝大部分的画,都是仿制品。”
  我浑身一颤。我清楚,他绝不会空穴来风。我紧紧盯着他,他不看我,重又低身下去,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一幅幅的画:“画是好画,高仿。”他起身,不动声色地,“你妈妈功力不凡。”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冷,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那幅赝品,”他转眼看向窗外的那株火红的枫树,“我爸爸买的那幅赝品,出自你妈妈之手。”
  我脑子里突然嗡了一声。我虽然面对着他,可是,我的眼前竟然一片模糊,一片黑暗。
  “桑筱,你确定?”他的声音,打开门前,他再次重复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我耳畔。
  他早就知道,他早已完全知道。所以,他会那么对我说。
  我紧紧咬住唇,我靠住墙,好让自己不至于滑下去。
  参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何临甫,何言青的爸爸,梅若棠,我,何言青,我们之间,必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我看向龙斐陌,眼前的这个人,他忠实于自己的承诺,残忍地,不动声色地,让我自己去剥开所有的,血淋淋的一切。
  他同样看着我,竟然微微一笑:“桑筱。”我被动地,任他俯下头,慢慢靠近我,“记得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周年。”
  特拉法迦广场。我坐在临街的木椅上,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鸽子飞来飞去,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一年前,我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木椅上,彷徨等待未知的明天,一年后的今天,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我坐在这里,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明天,仍然未知而迷惘。
  我知道,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我知道,他安排好了晚餐,我知道,他要带我去游览夜色下的街景,可原谅我,我没有任何心情去品尝和回味这一切。
  我不知道,我甫揭开事实真相的一角,就已经如此残酷,如果我执意要继续追寻下去,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景象。
  我不能忘却在法律的外衣下,龙斐陌瓦解俞氏时的不动声色和老辣。
  他的手段,我不寒而栗。
  更悲哀的是,我只知道,在他的时而温柔,时而捉摸不定中,我已经身不由己,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坠入尘埃。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直至完全喝不下任何东西。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指尖,仍然残留着咖啡留下的余温,直至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口:“龙斐陌。”
  他“唔”了一声。
  “你,很恨,我妈妈吗?”
  他不答,过了很久:“桑筱,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在一个街口,你发现俞定邦的身影,跑过来对他说,‘伯伯,那边有个老人家很可怜,可是,我忘了带钱。’”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那个时候的俞定邦,跟我爸爸在车里,我就坐在后排,感觉得到空气中那一丝丝略带诡谲跟紧张的气氛。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压低嗓音跟妈妈说话,‘走私……’‘小心点,应该没关系……’……”
  “我看到你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是,他没空理会你,他甚至不看你,手中紧握着那卷画轴,略带紧张而粗暴地,‘去去去!’”
  “你大概十岁左右,又瘦又小。我看到你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退了回去。隔了一天,我又看到你站在那个街口,往那个看上去穷困潦倒的老头手里塞钱。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一个比你富有得多的职业乞丐。”
  “后来……” 他停了下来,转身看我,“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曾经搜遍记忆,没有任何印象。
  他不语,过了很久,淡淡地:“俞桑筱。”他的口气跟表情都很平静,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恼了。果然,他又开口了:“我以为,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从枕头上转过身去看他。他背对着我。
  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个姿势。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只是不理睬我。
  “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句话之后,他再也没理过我。
  我有些惶恐,惴惴不安。我就像一头永远跟自己较劲的驴子,走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前头挂着的那根胡萝卜可能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虚幻。
  我尽管自私凉薄,但不愿虚伪。我咬唇,有些怯怯地伸出手去摇他:“龙斐陌,你……饿不饿?”
  他仍然不吭声。
  我沉默片刻,有些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就着月光摸索着我的手机,随即悄悄起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伸手去拉门把手。
  一只手悄无声息覆上我的,我回眸,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悦地:“干什么去?”
  我嗫嚅着:“……给……乔楦……打个电话。”否则她会骂惨我重色轻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突然间,就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太多错事。”他握住我的手,“走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健硕高大的,目测足有200斤上下的青年白人男子。他热情万分地上来招呼龙斐陌:“嗨,哥们儿,好久不见!”
  居然是字正腔圆的卷舌京片子。
  我再呆。
  我看向四周,大红灯笼高悬四周,中式屏风,中式餐桌餐椅,《好一朵茉莉花》的音乐轻柔舒缓,东方面孔的男女侍者,如果不是满坑满谷的老外跟不时听到的听不懂的外国话,我真以为是在中国哪个城市。
  收银台后面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微笑,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你好,我是沈玫。”我松了一口气,啊,同胞。
  然后,那个热情过度的男子走了过来,一把亲热地搂住她:“嗨,给你介绍一下,我太太。”
  我又是一呆。
  他看向龙斐陌,指指我,掩饰不住满脸的好奇:“龙,她是……”
  龙斐陌瞥了我一眼:“我中学同学,约瑟夫,这家餐馆的老板。”然后,轻描淡写地,“我太太。”
  两人的眼睛自此就没有离开过我。
  我被他们瞧得手足无措,只能尴尬地:“伦敦的街道很干净。”
  约瑟夫一楞:“so what? ”
  我摸摸自己的脸,有些懊恼地:“所以我脸上应该没灰。”
  两人对视而笑。撇开外表上的年龄差距不谈,两人给人感觉还是很登对的,看上去感情也不错。
  龙斐陌向后看了看:“那个小子呢?”
  约瑟夫大笑:“知道你要来,到后面指挥晚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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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0 am

  吃完饭,我被沈玫引至一间幽静的休息室,她一边向我介绍:“我新近隔出的一间茶室。”一边冲着亦步亦趋跟着我们的小不点儿轻斥道,“你总跟在后面干什么?”
  黑发碧眼,可爱得如同小天使的小约瑟夫一支手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不屈不挠地指着我,气鼓鼓地:“把她给我,把她给我!”
  约瑟夫一把就捞走了他,跟龙斐陌一路走远。
  沈玫冲我笑笑:“他在吃你的醋。”她为我泡茶,“他是斐陌唯一的干儿子。”
  我看着那个不断挣扎的小小背影:“他很可爱。”
  她递茶给我,并不掩饰满眼的骄傲和自豪:“是。只是如果没有斐陌,就不会有他。”她看看我,“你一定很奇怪我跟约瑟夫怎么会年龄相差那么多。”
  我有点尴尬。
  她不以为意:“我在国内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后来,丈夫有外遇,再后来,离婚,出国,开餐馆,约瑟夫来打工,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有点腼腆的高中生。”她笑了笑,“他考上大学之后,经常来回跑,我怕影响他学习,给他介绍离学校更近一些的餐馆,他还是几乎每天都来,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笑了笑。老外也含蓄。
  她的眼神因回忆而充满神采:“约瑟夫小我十多岁,而且,临出国的时候,我向父母保证,不在国外结婚,最起码,绝对不找老外,可是,约瑟夫竟然让我一再破例。”她浅浅一笑,“很枯燥的故事,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我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用意。果然,她喝了一口茶:“后来,我怀孕了,可那段时间的餐馆经营不善,房东不断要挟提租,临产时,我们买不起车,半夜里斐陌送我们去医院,结果小家伙又不争气,难产,生下来之后我的身体差到极点,是斐陌借钱给我们渡过难关。”她看着我,认真地,“很烂俗的一句话――我跟约瑟夫一辈子都感激他。”
  我低头,不置一词。
  她打量着我:“难得斐陌还这么正常,害我跟约瑟夫一直担心他鳏寡终生。并且,如果我说,我跟约瑟夫以为能跟斐陌坐在这里的会另有其人,你会不会生气?”她不待我回答,旋即开口,“我们很高兴,只是,”她微笑,“小约瑟夫恐怕要伤心了。”
  Why?我睁大眼睛。
  她好心解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地得到斐陌青睐的那个人,并以此为自豪。”
  我想起那个无限哀怨的眼神,再想起龙斐陌平素的扑克脸,不禁莞尔。
  我一直在笑。
  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天来,我从来没这么心情好过。
  深夜,我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偏还有人继承沈玫的衣钵,拉着我聊天:“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要那么久?”
  我尽管累得迷迷糊糊,还是敏感到他难得的好心情和些微试探。
  我哼了一声,不回答。
  他注视着我,耐心静等。
  我跟周公合在一起也耗不过他,只得悻悻地,偏不如他的意:“说你很古怪。”
  沈玫跟我拉拉杂杂说了整整一个晚上,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不了解的另一面。我不笨,知道说客这两个字怎么写。
  “还有呢?”话音里笑意渐浓。这个人,古里古怪的,精神好得出奇。
  我的头已经点得如小鸡啄米:“还有……”我努力积聚所有的注意力,几乎恼得要呻吟起来,“你好像忘了付钱。”
  我再次站到了那层木楼上。
  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木板,眼前是浓浓的沉黯和斑驳的墙面,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一派景象。龙斐陌看了我一眼:“这一层三间房,包括那间画室,都被她买了下来,我想,你会在临走前希望能好好看一下。”他打量了一下,“还有,从她一直委托老太太代管看来,应该料想到你终有一天会来,桑筱,你要有心理准备,怎么处置这层房子。”
  我无言,看着他推开了中间那扇门。
  眼前是我意料之中的简朴,简朴到了极至。一床一桌一几,别无长物。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临窗那面墙上,满满的,高高低低的照片,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扬起,再轻轻落下。
  看得出来,她生命的最后日子,完完全全依靠回忆渡过。
  我站在那面墙前,一张一张慢慢看过去。几乎全部是单人照,童年的无邪,少女时代的活泼,年轻时的妩媚,中年后的沧桑,绘画时的专注。一幅一幅,忠实记录了一个女人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照片上,她个子很高,修长瘦削,她衣着很讲究,是那种无以言述的,不露声色的讲究,她相貌不算很出色,温婉柔和的表象下,微微扬头,眉宇间透出隐隐的清冷。或许是长期习画的缘故,她的气质有别于常人。
  她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她比我想像中更遥远,更冷漠,更不真实。
  我突然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龙斐陌伸手握住我的手,抬头注视着:“十多年前,她把隔壁一间租给了方安航,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学生。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人竟成莫逆。”他的手指轻轻点过去,“桑筱,你看。”
  我的眼光钉在那里,我几乎屏息。那是很罕见的一张双人照,照片拍得模糊而粗糙,可是,并不妨碍我一眼就看出,那上面的另一个人,竟然是何言青的爸爸,知名老中医何舯坤的儿子,一向以不苟言笑闻名的何临甫。
  照片上年轻的他,身旁漫山遍野盛开的樱花,全然不及他微笑的灿烂。而另一个人,矜持的面容上,浅浅的笑意蕴在唇角。
  “东京花,伦敦雾,布拉格之春。”龙斐陌回身看我,状似不经意地,“桑筱,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几乎失语。两个年轻男女,烂漫的年纪,烂漫的季节,烂漫的地点。所有的一切,跨越漫长的时空,已成灰烬。
  何临甫,我的记忆中,何言青的口中,他从没有笑过。
  我垂头,想起何言青那张苍白的脸,和他的决绝:“桑筱,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开始钝痛,漫无边际。在仿佛抓到了什么的同时,我永远失去了它。
  龙斐陌沉吟片刻,走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看了看,递给我:“老太太特别强调,是她留下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钥匙。银行保险柜的钥匙。
  窗外,是云舒云卷。
  我拉下挡板,静静冥想。那天,打开银行的保险箱,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一份地契,还有一本日记。
  信上寥寥数语。而地契和日记,全部留给了我。
  我的膝上,放着那本厚厚的日记。事到如今,我的心情反而无比平静。我看看一旁的龙斐陌,他闭着眼睛,随意地半躺着。
  我踌躇半晌,再踌躇半晌,仍然举棋不定。
  从拿到这本日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情如风筝般一直忽上忽下,飘摇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叹了一声,几乎是同时,他睁眼,侧过脸来,轻轻地:“桑筱,我在。”
  “只要你抬头,”他的眼里,有了一种我从没看到过的温柔,“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这是我跟他相处一年多来,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我微笑:“好。”这两天,我们两人往返于住处,银行跟律师行之间,所有事务,均由英文流利的他代为出面。异国车水马龙的街上,如织的行人中,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也有资格软弱,原来,我也可以拥有一个人,静静依靠。
  沈玫说得很对,缘分天定,幸福却应该由自己把握。
  我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不想放手。
  我垂眸,打开那本纸页泛黄的笔记本,几乎是立刻,就坠入无边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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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2 am

= 第17章 =

  我是梅若棠。

  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没有父亲,或者说,我不能有父亲。这一点,我到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明白。

  从我记事时开始,就跟母亲一起住在唐人街上。我们生活得不好也不怀。从物质条件来看,我们虽非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母亲并不出去工作,但每月必有一份汇款单准时汇到,每到那一天,母亲会带着我,出去吃上一顿,或是逛街买些平时不让我买的东西。

  母亲不大方,也不小气,不温柔,亦非怨妇,她很会自得其乐。从小到大,她待我并不亲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女儿。她对着我谈论哲学文学艺术的时间,永远比谈心的时间要多。她喜欢绘画,消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时间,远比做家务的时间要多。她平时生活节俭,但是,当她听老师说我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时候,还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师教我绘画。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项义务或者责任,而非天伦。

  她从不浪费自己认为不应该浪费的时间,精力,还有情感。

  包括我。

  从十三四岁开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经有了我这么大的女儿,她的美,依然惊人。其实她并不刻意保养,但完全当得起那句话:绝代风华。

  虽然她从不在意四周倾慕的,艳羡的,或是嫉妒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

  充其量只能算清秀的我,不及她万一。无论是外貌,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无谓的态度。我小时候个子十分矮小,长相跟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好在我们并无什么亲眷,我亦无须为此大伤脑筋。我曾经奇怪,母亲虽然身材匀停,但个子并不高,而我,从十四岁那年起,就一天比一天蹿得更高,我所有的衣服,一季之后必定嫌短,所以,母亲历来不会为我过多置办衣物,我期待她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欣喜,哪怕是带着浓浓抱怨的欣喜也好,但是,她仅仅淡淡说过几次:“你不能再长了。”她事不关己地,“女孩子长得太高,不是好兆头。”

  我一开始,曾经为她的冷漠伤心过,后来时间长了,逐渐麻木。而所有母亲给予我的所有忧伤,抵不上十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小雨,她是香港来的移民,父母开着一家洗衣店。她相貌平平,成绩中庸,但是,她心甘情愿帮我做很多事,我习惯了她的相伴,习惯了她的温顺,习惯了跟她讲任何事,包括倾诉母女关系的疏淡。我跟她,比我跟母亲还要亲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躲着我。我发觉,直截了当问她,她嗫嚅半晌,终于开口:“我爸妈不让我跟你再在一起玩。”

  我错愕:“为什么?”她父母是那种无根无基,对谁都无比谦卑的典型移民。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他们说你……”她涨红了脸,难以启齿的样子,最终还是呐呐地,“是私生女。”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说的那两个字是:野种。

  那天,素来好强的我,一路哭着回家。一直以来,母亲只是简单告诉我,父亲一早去世。我疑惑过,但她的冷漠教我不敢探询下去。

  回到家中,堂屋里站着一个剑拔弩张的妇人,她浓妆艳抹,表情夸张,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母亲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着暗花旗袍,垂着头,静静喝着她最爱的花茶。她甚至连头都未曾稍抬。

  我被那种诡异的气氛吓住,我悄悄站在一旁,听她骂着诸如“狐狸精”“不要脸”“勾引男人”之类的话,我的脸涨得通红,尴尬难堪无比,突然,她看到我,冲到我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恶毒无比地:“你这个野种!!”

  几乎是立刻,原本表情冷漠,唇角略带轻蔑地坐在一旁的母亲突然暴起,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下蹿到她面前,狠狠扬手,重重一巴掌掴过去:“回去管好你的丈夫再出来撒野!!”她卸下平日的优雅,扬高声音,“顺便告诉他,尽快办好离婚手续,我可以考虑一下他苦苦哀求了两个月的那件事!”

  打蛇打七寸。那个妇人先是惊愕,随即萎蘼,最终掩面而出。

  半晌,我回过神来,看着母亲,期期艾艾地:“……她……我到底……是不是……”

  她回身看我,那种骇人的眼神,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定定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手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从现在起,再敢提一个字,你给我试试!”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虽然待我冷淡,但从来不曾打过我。

  我被她铁青的脸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房中,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吃饭,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时分,我饿得实在吃不消,悄悄出来找东西吃,听到她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无其事地来敲我的门:“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减价,陪我去看看。”

  我不声不响陪她出门。

  自此,我们心照不宣,再也不谈那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原来,她也有软弱的一面。那一夜,我突然长大。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伦敦艺术大学,母亲很高兴,破天荒为我在家里开派对庆祝。没过多久,她问我:“想不想回中国去玩玩?”

  我正沉醉于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中,自由无拘束的环境和氛围,无数新奇的派对和课余活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进大学没多久,室友就告诉我:“他们都觉得你很美。”

  我哑然失笑。老外的审美观点,总是很奇特。就像后来在欧美走红的一个中国模特一样,在东西方,得到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句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母亲那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中国?”

  那块陌生的土地,离我太遥远了。

  她看看我,一贯的不由分说:“机票我已经定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还是不甘心地:“我住哪儿?”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你就住他家吧。”

  我想,若干年后,母亲极其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飞机。我回到了中国。我住进了何舯坤家。

  他们全家待我都很热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蔼,何伯伯尤其喜欢我,专门给我预留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何伯母还请了假,陪我到处去玩,她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对所有人,她都笑逐颜开地:“我干女儿,漂亮吧?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我汗颜无比。

  何家是名门望族,结识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欢带我出去应酬炫耀,自认普通的我,或许只是因为新鲜,竟然碰到许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给我送玫瑰,几乎天天来找我。只是,我看他不上,甚至,我鄙薄他。

  一个婚约在身却想出墙的无聊男人而已,并且,对于爱情婚姻,我基本悲观。

  永恒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所以,对那些突如其来热情的邀约,我几乎全盘拒绝。

  当然有例外。虽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礼跟敬而远之的区别。何伯伯的独子,医学院高材生何临甫,儒雅到了极点,也对我冷淡到了极点。除了必要的寒暄,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日都守在家里的书房,几乎不多踏出一步。

  何伯母对这个儿子极为宠溺,明知他态度不算好,仍为他开脱道:“临甫就是这样啦,书呆子,对女孩子一点也不热情,”她有几分自得地,“都是女孩子主动来找他。”

  是吗?我哼了一声,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了书房门,看见我,有点意外地暼了我一眼,绕过我便打算走开。我拦住他。我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几乎是有点挑衅地:“我找你有事。”

  他很是一愣,很长时间之后:“什么事?”

  我直视他:“请问,我是你家的客人不是?”

  他眉头微蹙,唇角微撇,语气平淡而微微不耐地:“怎么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拗劲:“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后,淡淡地:“我以为我妈妈跟你的追求者已经够让你收获颇丰的了。”他垂眸,“再说,我很忙。”

  我涨红了脸,为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话语中似有若无的讽刺。我一时羞愤,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也不再看我,就这样唇边带着笑,轻松自在地从脸色绯红的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那个时候,被众人捧得已经有点忘乎所以的我,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

  我发誓,要再理他,我就是头猪!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为一头如假包换的笨猪。

  我跟何伯母报备过后,走出大门,准备出去闲逛,拐过一个角落,一个人静静立在那里看不远处的风景。

  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那个声音:“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装作听不见,却怎么也绷不住,只得笑了起来。我跑回到他身边,恨恨地戳了戳他:“怎么,不忙了吗?”

  他微笑:“我是孝顺儿子,怕你去跟我妈告状。”

  我白眼向天。什么烂理由。

  不过,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竟也轻轻荡漾了起来。

  何临甫是个很闷的人。

  何临甫是个很矜持的人。

  何临甫是个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人。

  何临甫,是我见过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时尚,不尚美学,不爱玩,永远钻在那堆厚厚的故纸堆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不如初来乍到的我。我们出去玩,我比他更快融入那种环境跟氛围。

  他对我的自来熟不置可否。只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们心照不宣地背着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当地的各大名胜。

  迟钝若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有点期待,有点失望,也有点如释重负。

  毕竟,我的世界在伦敦,我不可以期待没有未来的未来。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中国。直至我走的那天,何临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回伦敦后,他从来没有跟我联系过,一次也没有。

  后来,我在跟何伯母通电话的时候,没有问过他。我在写信给何伯伯的时候,也没有谈起过他。少女的自尊心总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志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个时候,母亲身体不好,总是半夜咳个不停。我无暇分心。

  半年后,我被同学叫了出来:“有人找。”

  我不经意放眼看过去,顿时惊呆。那个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树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临甫。

  他走了过来,一贯的平静,好像昨天才跟我见过面:“你好。”

  我暼了他一眼,突然间,反身闷头就走。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

  他几乎是立刻就拦到我面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这句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耐烦地:“怎么了?”

  他斜暼我一眼,不客气地:“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我愣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间,笑不可抑。

  我捧着肚子笑了很长时间之后,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只惦记着这个,何临甫啊何临甫,你是羞也不羞?”还男子汉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着我笑,尔后面色一端:“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为什么要跟你联系?”

  笨猪!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你招惹了我那么久,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尔后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愤,我跺跺脚,口不择言地:“谁那么倒霉招惹你?!”

  我脸涨成猪肝色一路跑远。

  跑回宿舍后,伏在被子里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来,他在伦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怏怏地回来,一路还在琢磨,他到底,来干嘛呢?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只是玩笑么?何临甫,千里迢迢来开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里竟然有点甜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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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2 am

  好几天,都没有何临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只是如同气泡一样,稍纵即逝。后来想起来,我才发觉,原来,世间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预兆。

  周末,母亲开着那辆小March来接我。我一上车,她就告诉我:“何伯伯来伦敦了,请我们去吃饭。”

  我懵了一下:“哪个何伯伯?”

  她暼了我一眼:“‘哪个何伯伯?’亏你还去人家家里住过一个月呢,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么?”

  我不吭声。我有心病。只是现在,我才突然发现,今天的妈妈,特别漂亮。她穿着平素极少穿的暗紫色纯手工珠绣真丝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极少数个子并不十分高挑,却能把旗袍穿得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一时冲口而出:“妈,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熟练地打方向盘向右拐,几乎是同时,她开口:“你上次回去,他们……待你怎么样?”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无意中提到的时候,她总是很不耐烦地岔开,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临甫的气,我们仿佛一直没有聊过这样的话题。我点点头:“很好。”

  她没作声。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何伯母,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很贤惠。”论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风度翩翩个子修长的何伯父比,有点不太般配。

  我深为自己肤浅的这种想法惭愧,毕竟她待我极好。

  母亲仍然不作声,也不再追问下去。车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我,含笑地:“若棠,你这个坏丫头,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跟我联系啦。”

  他十分亲热地揽着我向里走去,母亲走在一旁。

  我回答着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问话,心里却忐忑不安。果然,一踏进那个小包间,我就看到一道同样修长的身影,浅笑着站了起来。母亲显然有点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着介绍:“我儿子。”他转向何临甫,“叫梅阿姨。”

  母亲很是锐利地打量了何临甫一会儿:“你儿子很像你年轻时。”

  何伯伯有几分骄傲地:“他是个书呆子,光知道念书,又太矜持,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才好。”

  母亲淡淡一笑。何临甫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窗外。整顿饭吃下来,我的头就没正对着他过。

  我就是个小气鬼,怎样?!

  他后来对我说:“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得偏头痛。”

  被我猛殴一顿。

  事实上,当天,在何伯伯说出那句话:“临甫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选来选去,这里的师资啊各方面都不错,所以我送他过来,顺便看看”的时候,我已经有这样的冲动。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顺便。还亏我亦喜亦忧了那么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余光也不扫他。

  当天晚上,我听到母亲的咳嗽声从客厅方向传来,我留心了一下,她坐在壁炉前,仿佛一夜没睡。

  我下车,对着车上那个人礼貌地:“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的同班同学,金发碧眼,脸上略有雀斑的亨利,满脸堆笑地:“克里斯蒂娜,周末在我家有个party,来参加好不好?”

  我也报之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抱歉,周末是家父忌日。”

  对这个洋鬼子,怎样都不过分。谁叫他是八国联军的后代。

  他的祖辈千方百计掠夺中国文物,他处心积虑搜集中国女友。

  一样的寡廉鲜耻。

  他有点不甘心,然而还是维持着难得的风度:“下次一定要来。”他朝我挥手,加重语气,“一定!”

  我点头,一本正经地:“一定……”才怪!

  清冽的空气中,我脚下略显漂浮地朝前走去。今天是美术与设计老师,严苛出奇的菲利浦老太太大发善心的一天,居然在学年考试中给了全班同学B+的平均分。她还破例给了我A+的最高分。大家提议去狂欢,我没有异议。只是,以往,我严守着母亲不得喝酒的禁令,而今天,我喝了满满两瓶香槟,算是微醺。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到那棵橡树下,我打量了一眼,嗯,树身还是那么挺拔,叶冠还是那么风姿秀美凉爽宜人,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我脱下鞋子猛地往后一甩,光脚就朝树身狠狠踹去。

  我没有踹中。想想不解恨,我满地找鞋。

  NND,我就不相信,今天我打不到它!

  一直以来,在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在母亲面前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我,另一个,则肆意骄横,任性妄为。

  我找了一圈,又慢腾腾转了两圈,都没有发现鞋的影子。我摇摇头,确信自己没有练过佛山无影脚。奇怪,我的鞋咧?

  突然,一只手猝不及防在我眼前放大:“找这个吗?”我吓得连忙跳开,却接触到一双含笑的眸子,手上拎着的,正是我那只失踪的鞋。

  他摇摇头,蹲下身来:“不会喝酒何必硬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自自然然地替我把那只鞋穿好,几乎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弄得迷惑起来。

  他重又站起身,浅浅一笑:“坏脾气的小孩。”他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一个小盒子顺势轻轻展开:“还想扔的话,不妨试试这个?”

  一张薄得晶莹剔透的精致瓷盘,形状宛如一颗心,而它的上面,竟然镌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我是学画的,一眼看出,那是纯手工雕制,手法不算纯熟。

  可是……

  我心中的欢喜如同气泡般一串串轻轻漾起,我慢慢屏息,生怕气泡破碎般,正待伸出手去,却偏偏昂起了头:“不要。”我瞄瞄它,口是心非而简单地,“丑。”

  他唇边的笑缓缓荡开:“若棠,你在生我的气。”

  我咬唇。是,我在生他的气。我更生气的是,我竟然会让他知道,我在生他的气。

  我扭过头,拔脚就要走。刚走两步,我听到轻轻的一声:“若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由自主回头。他的脸色隐在如烟般月光中,他缓缓走上来:“我学了很久。”

  他垂眸,不再言语。

  我一愣。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我心中的气泡无可抑制地越来越大,越来越饱满。我盯着他,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手,竟然紧紧地攥着。

  我叹了一口气。何伯伯若是想要儿子在异国他乡觅得良媳,以他这般保守闷骚的姿态,怕是不容易吧。

  唉,算了……

  我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很不矜持,可是,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如……”他倏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我。我握紧双手,脸上有点发烧地嗫嚅着,“不如我勉强下……”

  他唇边的笑纹该死地又慢慢荡漾开来:“你要勉强些什么?”

  我又羞又窘,语无伦次地:“……我……我是看你手艺那么差……想……想教你画画……”

  他倾下身:“唔,还有呢?”

  我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不知过了多久,我心底轻叹一声,缓缓地,同样倾身向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自始至终,淡淡萦绕――

  梅若棠啊梅若棠,早知道你逃不掉。

  从那一天,从那个庭院深深的夕阳下,从看到他修长隽挺的剪影,从看到他似有若无的微笑:“你好,我是何临甫”,从……

  开始。

  很久很久,他抬头:“为什么不答应他?”

  我撇嘴:“我有洁癖。”历史污点,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摇头,笑:“若棠,你总是让我意外。”

  我翻了翻白眼:“彼此彼此。”我皮笑肉不笑地,“又是顺便来看我?”我哼了一下,还顺便来占我的便宜。

  他笑得有些无奈地:“你希望我在不知道有没有希望的情况下把心底的企图渲染得人尽皆知么?”他微喟,“千山万水,我毕竟来了。”

  说得好像多么的不情愿。我再翻翻白眼,凉凉地:“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酸得倒牙地,“反正那里还有一箩筐的女孩子愿意等你。”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气急。

  他还是极其正经地:“我妈妈托人帮我介绍了好几个,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气得脸越涨越红。哪有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人!

  突然,他一把拥住我:“可是,偏偏有一个经常被假乞丐骗得滴溜溜转,生起来脸红得像烂苹果,没事就喜欢在我面前东晃西晃,聪明脸孔笨肚肠的野丫头,大咧咧跑到我心里,赖着不肯走。”他附到我耳畔,低低地:“你说,怎么办?”

  他非要把话说得那么别扭吗?可恶,连带着我也跟着别别扭扭起来:“我……我……”

  他仍然拥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地,“若棠,若棠,若棠……”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叫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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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3 am

= 第18章 =

  我发现,原来,我跟何临甫竟然有着许多的共同点。

  我们都是左撇子,除了写字,不擅右手。

  我们的右颈里都有一粒小小的梅花痣。

  我们都有一个坏毛病,喝汤永远剩一口,就剩一口。

  还有,我喜欢甜食,热衷漫画,爱看武侠剧,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伦敦大学医学硕士生何临甫,居然跟我这个小女子相比,亦是不逞多让。

  一日午后,我趴在他面前,懒洋洋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到某一页,把那个什么人体构造图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之后,笑眯眯地:“何先生,我确认了一件事。”他很感兴趣地扬起眉来:“哦?”我点了点那张纸:“我是这个,然后,”我小小比画了一下,“你是这个。”

  他的脸色很是认真:“为什么?”

  我耸耸肩:“谁叫你处处抄袭我的习惯。”

  他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我比你大,谁抄袭谁?”他斜睨了那张纸一眼,有些嫌弃地用指头点点那根瘦骨嶙峋的肋骨,“我有哪一点像它?”

  我一本正经地:“气质。”

  他摇头叹气,摇之再摇,叹了又叹,我瞪他:“老人家高寿几何?”这么心事重重沧桑满腹?

  他几乎是满眼带笑地把我拉到身边:“若棠,你是一直这么调皮,还是,在遇到我之后?”他笑得眼睛几乎也看不见,“看来,我以一己之牺牲造福了很多人。”

  我继续瞪他,瞪着瞪着,再也撑不住,伏在他胸前,陪他一起笑。

  慵懒的阳光下,我们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夕阳西下,笑到浑然忘我。

  那个下午,我们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

  没过多久,临甫提出,要正式跟我订婚:“我们去跟伯母挑明好不好?”

  他来家里过几次,当然,在母亲面前,他跟我永远保持着间隔三人以上的距离。我撇嘴,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看上去有点忐忑地:“伯母会怎么说?”他向来是乖宝宝兼品学兼优,见惯了众人的追捧跟褒奖,总是觉得母亲对他的态度有些疏淡。我曾笑他:“我妈一向就那样。”对我不也如此?

  他还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从没向人求过婚。”

  这这这是什么话?我几乎晕倒,好像我求过似的。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上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我只有安慰他:“没关系,我妈不会难为你的。”其实,我心里比他更没底。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向母亲摊牌,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我随即安慰自己,何伯伯不是母亲的朋友么?

  临甫进了书房。我心头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我细细观察他,脸色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偷偷跟着他溜出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到人稍少的一个街角,转过身来:“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炫目微笑:“伯母说,让我回去征求爸爸的意见。”

  我愣了半天之后,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着我,缓缓地:“若棠,等我。”

  我低头,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有点湿了。

  临甫回去十天了。

  临甫回去半个月了。

  临甫回去一个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无音讯。

  在这期间,母亲一病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罹患肺癌。

  在我上次回中国以前。怪不得她总是精神不济,怪不得她总是夜夜咳嗽。我送她入院,天天去陪伴她。

  而且,短短几天,她的美艳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

  她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比以往更沉默。她那双依然美丽,却空洞无比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时不时心生寒意。她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她明明全身痛彻心肺,却从头到尾一声也不吭。如果说以前她是寡言,那么,她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视。

  漠视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一方面担心她的病情,另外一方面,临甫,我牵挂着他,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一直,都不回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已经心力交瘁。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她开始咳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般。

  大夫对我说:“把她接回去,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

  我接了她回来。我日日陪着她。

  她很厌倦,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上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她。她又皱眉,不耐烦地:“这么大一个女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成天衬衫牛仔裤的。”她从床上半支起身,“去把那个箱子提过来。”

  她打开那个超大的,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的箱子。我几乎惊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精致的衣服,从晚装到旗袍,从休闲服到职业装,应有尽有,样式独特而别致。她凝视着,很久之后,随意拈起一件浅藕色旗袍:“来试试。”她今天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兴阑珊地穿上,她打量着我,难得地微笑了一下:“你个子高,身材又好,很合适。”我默然。

  她仰头看向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底,缓缓渗出了一滴眼泪。

  我抑制住心底的丝丝酸涩,小心翼翼地:“妈……”

  她睁眼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傻丫头,以后,你要受苦了。”她眼中的泪越蓄越多,最终滴滴坠落,“若棠,对不起。”

  母亲孤孤单单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给自己泡了杯酽酽的花茶,凄凄惶惶地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发呆,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是浙江人,生前最喜欢听越剧。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坐在这张摇椅上静静聆听。

  钟声敲过了十二点,我终于哀哀恸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亲生下了我,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她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只剩了我一个。

  恍惚中,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我满脸的泪,伸手去接。我听到一个模糊而哽咽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飘来:“若棠,若棠,若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般,我张手去抓,拼命去抓:“临甫,临甫……”

  我听到电话那端拼命压抑的哭泣声。那个声音,悲苦得无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临甫,临甫……”临甫,你知道吗,我……失去妈妈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猝然就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向我告别。

  一个星期后,我向学校办了休学,孤身一人上路。

  母亲不在了,我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临甫的消息了。人海茫茫,我只剩了他一个。

  我凭记忆找到了曾经温暖的那栋房子。门前一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我木然。其实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临甫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所以,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听着身旁一个中年妇人跟她的朋友聊天:“何太太这次真是大难必有后福,病治好了不说,佳儿佳妇的,看着打心眼里都开心。”

  我转身,一步步向人群聚拢得最多的地方走过去。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看去:

  何临甫先生、方家蕹小姐订婚典礼。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热情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儿,很消瘦,脸色沉寂,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轻轻拨开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他的脸色遽变,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我静静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间抢上前,眼圈竟然红了,他微带哽咽地:“若棠。”

  四周一片轻呼和窃窃私语声,然后,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们急急挤过来,脸色十分难看,何伯母的脸上,悲哀的,痛恨的,无奈的复杂神色。

  我的手轻轻一扬。

  他面如死灰地盯着满地的狼籍。

  我转身。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声:“临甫――”

  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争如不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住下。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

  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情的人。

  到后来,我索性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籍。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也跳了出来。他来过了!

  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了,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么,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这个盒子调色彩?”恋恋不舍。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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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情复发已经溘然去世。

  何临甫,他是一个孝子。

  只是,于我何干?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饿死人。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绍下,我开始教人绘画维持生计。我的学生之一,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伦敦郊外一栋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古堡里,听说家里跟英国王室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沾亲带故。

  所以,他的脾气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气派,目中无人。放在从前,我一定早就翻脸走人,而现在,我学会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

  一天,他放下画板,跳到我面前的桌上,两支腿一荡一荡晃悠悠居高临下地:“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只巴掌大的小花瓶画了一个月还没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块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面,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后,不怀好意地:“喂,我听说,八国联军里面就有好多你们中国人,所以,在我们英国人看来,日本人做得实在是太对了!”他十分轻蔑地拖长音,“中国人,C-h-i-n-e-s-e—”

  我的脑子里微微轰了一声。我盯着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轻佻。我啪地阖上画板,唇角同样轻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学画的料,偏偏附庸风雅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我的眼角扫了扫角落里放着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渐红渐白的脸色,极其刻薄地,“还有些人,天生爱当强盗,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爱虚荣,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去偷,”我一字一句地,“无-耻-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画板,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就走。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

  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我想也没想就生硬拒绝道:“不必。”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作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致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层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嘎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从此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伯伯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一起住在那层楼上。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谈着笑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怀里才能睡着。我紧紧搂着他,不分须臾。我仍在绵长的梦中。我只祈祷梦更长一些。

  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

  她是第二个何伯母,永远端庄,永远雍容,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情人,还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兄妹?”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她细细打量我,“怪不得临甫为你神魂颠倒,跪了三天三夜,什么原因也不说,坚决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妈……妈……”

  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向他扔石块,吐口水,嘲笑他,咒骂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忧心的脸:“若棠,你怎么最近总做噩梦?”

  我发疯般抱住他:“临甫……”我绝望地一遍又一遍亲吻他,“临甫,临甫……”

  他回抱我。我们紧紧拥在一起。

  我浑身战栗。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个英国男朋友。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放肆而尽情地玩乐,我夜夜很晚回来。何临甫尽收眼底,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着我,神色骇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缓缓地:“我可以走。”

  我语调轻快地:“好,”我微笑,“刚好哈里可以搬过来。”

  他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独自一人苦苦撑着。

  他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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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4 am

= 第19章 =

  我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高兴时随性画画,不高兴时背起画夹到处游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菲利浦太太帮我联系了几家画廊。有时候,我的画也在它们那儿寄售。

  我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我偶尔会跟那些所谓的新锐艺术家们到Soho地区的咖啡吧和爵士俱乐部集会,时间一长不免倦怠。我不够随和,总是融不进那种氛围。

  朋友卡尔说,我有一双游离而沧桑的眼,总是冷眼旁观,教人心生畏惧。

  而我原本以为,漫长的一生,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只是,我没有料到世界上还有两个字叫做轮回。

  一日,我送画去画廊,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心里一动,泊好车进去买了一束垂丝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好像是苏东坡的词,母亲生前说过。

  这么多年,她不曾后悔。她只是不甘。

  我刚要开车,听到一个人叫我,有点迟迟疑疑地:“……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我惊讶地转身,看到一张有些陌生,看上去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庞,我也有些迟疑地:“你是……”

  他眼前一亮,立刻有些欣欣然地:“我是俞澄邦,你记不得了么?”他看了看我身旁的海棠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就算忘了我,你大概也不会忘记,四年前你回中国,有个不被待见的傻瓜送了你无数束这样的花吧?”

  我想起来了。那个纨绔子弟。不过,我竟然笑了:“啊,是你。”人在异乡,见到自己的同胞,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开心。尽管我曾经那么地讨厌他。讨厌他的风流,自以为是和市侩。

  他看着我:“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你妈妈还好吗?”

  我笑笑:“我很好,我妈妈,”我平静地,“她已经去世了。”

  他“哦”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些什么:“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既然这么难得,我请你吃顿便饭好不好?”

  我正要婉言谢绝,从街那头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先朝俞澄邦看了一眼,转过脸来朝我打量了片刻。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她的眼神很厉害。我心中有了点数,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果然,她上上下下打量过我之后,转而向俞澄邦:“不是说只要一会儿么,怎么这么久?”她的声音竟然很好听,和她的人一样珠圆玉润,只是有些隐隐的盛气凌人。

  俞澄邦的眉头微微一皱:“我来介绍一下,梅若棠,”他下巴一点,“这位是我太太。”

  我微笑:“你好。”然后看表,“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我的语气说不出的敷衍,“以后再联系。”

  几乎第二天,我就忘了这次偶遇。只是,我没想到没过多久,俞澄邦竟然摸上了门来。原来,他来伦敦攻读商科,而他的妻子,则扔下了一个才一岁的孩子来陪读。

  我对他们夫妇的故事毫无兴趣,我对他的倦怠之色同样溢于言表。我一向对陌生人极其冷漠,他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开始对他避而不见。可是命运,就是那么荒谬。

  一日,我竟然晕倒在家里,恰巧俞澄邦又来,及时将我送至医院。我出院后,碍于情面,不得不答谢他。很俗套的,我请他吃饭。我请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可是来的是他一人,他很抱歉地:“我太太临时有事来不了。”

  我笑了笑:“没关系。”一顿饭而已,不值挂碍。

  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我一直勉强应对,直到他说到那句话:“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伯伯的病撑到现在真算奇迹。”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何临甫刚刚喜添麟儿。”我脑子里轰了一声,我看着眼前的那杯酒,我喝了一口。

  苦。

  我抬起头,我笑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么?很好啊。”真的,很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么?美满姻缘,开花结果。我继续微笑着:“看到何伯伯,记得替我恭喜他。”所谓面具,无非如此。

  话题很快岔开了。

  那晚后来,所有的事情,我全部不记得。

  我跟临甫在一起的时候,青春年少,气血冲动,大把越雷池的契机。一开始,临甫矜持,我青涩,面面相觑之后总是害羞,再后来,天天住在一起,我们却都有了心理障碍。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几乎要疯掉了!即便是现在,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我的手仍在颤抖,我的心仍在难堪地悲泣!

  我发疯般冲洗,可是,我洗不净那份肮脏!俞澄邦,他是蓄意的,他毫不掩饰他的蓄意:“梅若棠,四年前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得到你,不惜任何代价,我也要得到你!”他静静看着我,“你以为我到伦敦来是偶然的吗?你以为我看到你是碰巧的吗?她为什么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慢慢地,一点一点绽开笑,“梅若棠,世上的男人不止何临甫一个。”

  我的反应是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两巴掌。

  我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办公室里,律师司空见惯地:“梅小姐,请问你留下物证了吗?”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对不起,恐怕我帮不了你。”

  医院里,医生和蔼地:“恭喜你。”

  ……

  两个月后,我回来了。

  我在门口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俞澄邦,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你去哪儿了?”我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我看到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呕吐。

  他拦住我:“你脸色很差。”他看着我,“你没事吧?”我不看他,一字一句地:“滚开!”他不但没有让开,反而靠近我,他的声音几乎是肯定地,“你怀孕了,是不是?”

  我咬住唇,我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片刻之后,我重重甩上门,却甩不去门外的那句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的话:“梅若棠,要么你告我强奸定我的罪,要么,”他一字一句地,“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离婚娶你。”

  我娶你。

  四年前,临甫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那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身处天堂。

  而现在,我在地狱。我早已沉沦,堕入地狱。

  没有医生愿意帮我堕胎。我呆在家中,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我必须要用上全身的气力,才不至于让自己崩溃。

  可是那一天, 我收到了那封信――

  若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让方家蕹来找你,我知道你过不去那道坎。我终于盼到了儿子回来。对不起,女儿,我永远只能保全一个。

  菲利浦太太,是我托她照顾你,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安稳,若你愿意回国,我死亦瞑目。

  不要怪你母亲。所有的罪与罚,是我的报应。

  而今,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永远,永远,不要原谅我。

  我将它撕得粉碎。

  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不相信命运。

  她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玩弄我。

  我找到一个没有行医执照的以前在中国大陆当过赤脚医生的老年妇女,我许诺给她大笔的钱,她勉强答应下来。可是,当我躺上去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她)在踢我,一点一点,从下往上。

  医生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术钳,那个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刺耳而难听。我听着听着,突然,我赤脚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奔去。

  我的孩子,我决定留下他(她)。

  我走了一条和母亲相同的路,我要好好照料他(她),不要重蹈覆辙。

  我阵痛了三天三夜,终于生下一名女婴。

  她没有父亲,她有我就足够了。为了避开俞澄邦的纠缠,我早就秘密搬离了原来的住所。

  可是,他总能找到我。他天天不请自来,他蓄意讨好我。我视而不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告他,是不想轻贱自己。

  我给女儿起名叫做桑筱。她生于污秽,但我希望她能如同桑椹般平凡,却自尊自强。

  我意料中的,俞太太来找我。我同样视而不见,她并不拐弯抹角,也没有破口大骂,她只是淡淡地:“嗯,俞家人特有的微凹眼窝。”她笑了笑,“与其让澄邦隔三岔五去找些跟你三分相似的女人,倒不如让他得偿所愿。”

  我的手指深陷在被单中,血色尽失。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把这么卑劣无耻的事说得这么自然。

  她打量着我:“你很看不起我?”她颇有几分玩味地笑,“梅若棠,你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摆脱俞澄邦?你太天真了,这几年来,他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机,想想我都替你害怕。”她面色一端,“你还不知道那个小明星是怎么死的吧?我倒宁愿他跟以前一样玩阵子就撂开手,只是没想到他这次来真的,竟然开口要跟我离婚。 ”

  我将头转向窗外。

  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只是要提醒你,没有我,你做不成想要做的事。”她弯下腰,毫无预兆地伸出指头,轻轻抚向小小熟睡的脸,我充满戒备地看着她。半晌之后,她抬起头,“你不妨考虑考虑。”

  我在她的安排下,只身一人仓促逃出英国。她跟我的唯一谈判条件就是,我走,小小留下。

  我听懂了她的暗示。俞澄邦暗地里调查过我,包括……

  我不能让这个小人毁掉已经重归平静的一切。

  我没能带小小走,是我这一生永远的遗憾。但当时,我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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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4 am

  一年后,等我可以回来的时候,他们连同小小已经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她在越洋电话里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不用管我用了什么手段,我至少可以保证俞澄邦从此不会再来骚扰你。还有,”她顿了顿,淡淡地,“俞桑筱是我在伦敦生下的女儿,至于其他,至少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她从此不再跟我联系。

  我的女儿,从此跟我人海茫茫两相隔。我比我的母亲,更不合格,更冷漠自私。

  我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绘画上,我拼命赚钱,我设法让我留在国内的,唯一的远房表姐安红去俞家帮佣,我梦想着让我的女儿总有一天,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后来,方安航来租我的房子,他是一个身世坎坷,单纯而天才的年轻人,我不遗余力地帮他,就像当初菲利浦太太不遗余力地帮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转瞬间,十年过去了。我积攒了一笔钱财,我决定回国,要回我的女儿。尽管安红从不多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小小过得不好。我的心绞得痛彻心肺。

  我已经等不及了,医生告诉我,长期的积劳,我得了胃癌。

  我终于又回到中国。上次我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垂髫少女,现在的我,已到中年,病魔缠身,心事重重。

  我没有去见何临甫。

  有天总忘记,当初竟以为爱到死。

  前尘旧事,忘掉总比记得好。

  还好,我有女儿。

  我终于又见到了俞澄邦。他对我的突然出现仿佛并不意外,他只是冷冷地:“你来做什么?”我将那张支票推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我要桑筱。”他冷眼看了一会儿,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但最终,他还是点上了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你不是已经不要她很久了吗?

  我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冷冷地:“俞澄邦,开出你的条件。”我从没有错看他的本性。

  他居然眯起眼笑了:“我的条件?”他朝天喷了一口烟圈,“我的条件十年前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只可惜,被你弃如破帚。而你,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讲条件,不嫌太晚么?”

  我还是不看他:“据我所知,俞家现在的财政状况很不好,我带来的钱虽然不足以让你们完全脱困,但用来转圜一段时间还是绰绰有余,”我站了起来,“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我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三天后,俞氏兄弟一起来找我。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坐下来,俞定邦就开门见山地:“梅若棠,我们考虑过你的提议,但是,有一些小问题。”

  我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开口,而由老谋深算的俞定邦出面,看来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腾腾地:“说起来桑筱在俞家已经生活十年了,大家相处了这么久,你贸贸然说一句想领回女儿我们就得双手奉上,这似乎也不通情理对不对?”

  我默然,鄙夷。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从我回来的那天起,他们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我去过她们学校几次,却始终没能看到她。同学们说,这几天,堂姐一直跟她一起。

  良久沉默之后,我清晰而简单地:“还要什么?”

  俞定邦微笑,略带赞赏地:“好,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仍旧低头,看向杯中旋转的茶叶,仿佛永远看不够般,“听说你在英国那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他顿了顿,仅仅几秒,已经足够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头,茶叶很苦,令我无限清醒:“要几幅?”

  对绘画的人来说,画作是生命。我可以舍命。

  他点点头:“好,”他眯起眼,简单地,“二十幅。”我也简单地:“好。”我起身,“我回英国,立刻邮过来。”我始终不看俞澄邦,一个字一个字地,“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只看到桑筱一个人。”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选好画,邮了过来。而就在我要动身的时候,我开始大口大口咳血。医生告诉我,如果现在手术,至少可以延长三至五年寿命,如果不,则三至五个月。

  我宁可少活,也要早日见到我的女儿。

  可是,方安航拦住我,他比我小,可远比我冷静:“你若真爱桑筱,就应该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气用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可以回国。”我看着他。是,他已经毕业,国内有多所大学愿意聘请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馈赠。我强硬拒绝,而他比我更强硬反驳:“若棠,总有什么你不可以左右。”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说得这么直白。

  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微笑。我是不是该庆幸,在我十年来苍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还能碰到这么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清晰地:“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做侥幸,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见到她。”

  我终于同意留下来动手术,方安航一直陪着我。后来,我不能动弹地躺在病床上,他飞回中国,找机会接近桑筱,并偷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

  第二次,他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消息:“若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动完手术之后,我已经虚弱到点头都很困难,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睁眼看他。

  他看着我,满眼的痛,他摇了摇头:“算了。”

  我仿佛预感到什么:“你说。”我相信,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传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谰告诉我,本地最大物流企业出现内讧。”他顿了顿,看着我,轻轻地,“简单说,有人为一幅画改变命运。”

  我脑中轰了一下。十几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脑海。那时为了生存,我无知无畏,饱受教训,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竟会重演。我冷静地:“拜托你,仔仔细细,全部都告诉我。”

  我没想到,人性会卑劣至斯。

  我没想到,狗急跳墙,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兄弟之义薄如纸。

  我告诉我的律师:“放心,我一定会撑到那一天。”隔了几天,他向我转述俞氏兄弟的简单回覆:“若你还想要回女儿,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丑闻曝光,就乖乖闭嘴。”

  我的回覆更加简单:s-h-i-t!

  我一无所有,比起他们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着病躯一步步爬回中国,也要与虎谋皮,为无辜的人寻回正义。

  我在病床上苦苦支撑了三个月,时刻关注着传来的消息。

  我的高额律师费没有白付。俞家吐出了不义之财,我深深遗憾的是,最终受益的另有其人。我无能为力。

  但是,我再没能看到女儿。

  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深深叹息。

  我这一辈子,活到今天,无父,无母,无夫。唯一的女儿,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一败涂地。

  何临甫终于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飞来伦敦看我。他老了太多,两鬓斑白,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长泪纵横。

  我微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关于桑筱的事情。

  原谅我的虚荣,我只想在他面前保有最后一点自尊。

  这世上,所谓的永恒,只是因为我们来不及看到它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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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5 am

= 第20章 =

  我终于阖上那本日记本。夜已经很深了。龙斐陌已经去睡觉,就连向来夜猫子的龙斐阁也撑不住去睡了,偌大的客厅里,我一个人凭窗而坐。我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我睁开眼,有几分茫然地:“下雨了么?”他俯身:“没有。”我“啊”了一声,他蹲下身来,握住我的手:“桑筱。”半晌之后,突如其来地,“没必要憋着。”
  我低下头去:“不。”我的声音开始模糊,“谢谢你。”他“唔”了一声,随意地岔开话题:“早点去睡吧,别忘了明天乔楦结婚。”
  我没忘。
  乔楦昨晚霸占了我一整夜的时间。传说中的一杯倒终于重现江湖。我眼瞅着她不亦乐乎地忙碌着,好像出了这个门从此跟酒杯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样,到最后,心情原本一直低落的我也不得不好言相劝:“乔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后天是结婚,不是上刑场,可不可以拜托你正常一点?”
  她任性而薄有醉意地摇头:“不,我就是要喝!”
  我无奈点头:“好。”我把酒瓶统统推到她面前,“请慢用。”宁浩要怪罪起来反正有她顶着,不关我事。
  她很豪爽地仰头就是一大杯。
  我眨巴眼睛瞅着她,瞅着瞅着实在纳闷:“乔楦。”她“嗯”了一声。我举起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问你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当初你跟宁浩为什么关系搞得那么僵?”这个问题埋在我心底已经很多年了。
  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咬牙切齿地逼出一句话:“还不是你害的!”她仰头又是一杯,“记不记得大一那年你替他传话,约我去火车站口的那个书店?”
  我点头:“记得。”记得他求了我很久。
  她磨牙霍霍地:“好吧,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吧,就一路逛到火车站那儿,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天都下雨了他也没出现,姑奶奶我一生气,回家了!结果你猜?”她俐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第二天,胖子吴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算帐,问我为什么放他兄弟鸽子,让他白等一晚上,等得感冒发烧挂点滴?NND,姑奶奶我还没找他算帐呢!”她气定神闲地看了我一眼,“后来你不都知道了?”
  我“哦”了一声,反倒糊涂了:“又关我什么事?”
  她扑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还有脸问?!他说的是火车东站,你转告我的是火车西――站――!”
  我faint。
  很晚很晚了,乔楦的眼泪鼻涕开始在我衣服上周游列国。婚前恐惧症,我理解,不得不安慰她:“没关系,宁浩一定会好好待你。”想想不对劲,或者,我更应该去安慰宁浩?
  她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我,突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桑筱,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口齿不清地,“桑筱……”她自言自语喃喃地说着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清的话。
  我叹口气,一边伸出手撑住摇摇欲坠的她,一边摸出电话拨出几个号码,“麻烦你过来失物招领。”
  有些事,糊涂一些,远比清楚更好。
  大概是对我一整天的表情实在看不下去了,深夜寂静的大街上,龙斐陌吸了一口烟,淡淡地:“只不过是你好朋友嫁人,龙太太,你不用表现得比当初你结婚时候还高兴百倍吧?”我仰头看他,叹口气:“龙先生,我猜你大概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好朋友就是你开心,她也会跟着开心,你有困难的时候她会心甘情愿第一时间跳出来帮助你……”
  即便你知道她一时糊涂,也同样心甘情愿地谅解。
  我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他面前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口无遮拦甚至刻薄,这在以前的我,是不可想象的。他看着我,脸上并没有愠色,反而有着一丝莫名的专注。我被他瞧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游离,四处张望。唔,好像有点点面熟。我朝路口那块标牌看过去:通衢街。
  龙斐陌也看到了:“桑筱。”我想了想,朝他一笑:“龙先生,不用跟我打哑谜,直说好了。”母亲的事告诉我,经营往往比等待更重要。
  他抿抿唇,不以为然地:“我太高估你的智商,以致于过了十多年还是不得不失望。”
  嗯?话里有话。我的心居然有点砰砰砰跳动得越来越厉害的迹象。我深吸一口气,俞桑筱,你已经不止十七八了,这种反应不适合你。而且,你对面的那个人表情又那么欠扁。
  他的眼光突然凝视着前方。我跟着看过去,看到一群小混混骂骂咧咧不怀好意地围住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他将烟头轻轻一扔,径自走了过去:“放开他。”为首的头儿一般,染着一绺一绺黄发的小混混叼着烟卷,斜着眼出言不逊地:“你算老几?你说放……”话还没说完,我眼前一花,一块破布一样的东西立刻飞了出去,狠狠直撞到不远处那个靠右的角落里。
  居然就是那个黄毛。
  这、这、这么暴力……我吓得目瞪口呆,不能反应。死一般的寂静。那帮平均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的小混混们仿佛也吓呆了,一声不吭。
  他慢慢走过去,俯下身,看向那个闭着眼躺在地上嘴角流血的人,轻轻地:“我在家里一向排行老大,怎么,有意见吗?”
  那个小男孩嘴角紧抿,酷酷地站在我们面前。他衣着整洁而且,居然有些面熟。他先是盯了我半天,然后转过头去盯着龙斐陌,盯着盯着,突然鞠了一个躬,然后面无表情地:“谢谢你。但是,没有你,我自己也可以搞定。”
  我一愣之后,为他一本正经的口气和超成熟的表情忍不住笑。好……有气魄的小伙子。龙斐陌看着他,竟然也笑了,他拍拍对方的肩,赞赏地:“好。相信你。”
  待到小男孩走远后,龙斐陌收回目光:“现在的他,是十多年前的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现在的我,是十多年前的你。”
  我眨巴眨巴眼睛,难得聪明了一回:“在这里?”
  他点头:“那个时候的你又瘦又小,而且,非常不知深浅。”他又燃上一支烟,“就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对着不远处一帮人高马大的混混们大喊大叫: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他们跑了后,咚咚咚跑到我面前,劈头盖脸就开始训我……”
  他看着我,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地:“你瞪着我,恶狠狠地,‘来这条街还穿成这样,活该你被抢!’”他想了想, “而且,还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钞票打发我,‘呶,给你,坐车回家吧!’”
  他似笑非笑地,刻意又加了一句:“包括我父母在内,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对我不客气过。”
  我脸转青再转红。我承认,少年时代,特别是莽撞冒失的十三四岁以前,在安姨日行一善的碎碎念中,我做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止一两桩。但按乔楦的说法,龙斐陌尽管让人看了就打颤,好歹也是大份的哈根达斯吧?我怎么这么糊涂,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敲敲我的头:“那已经是第二次。那天下午,我来帮斐阁买东西,然后,碰到一群来打劫的小流氓,那天我发低烧,任他们抢,没想到你半途跳了出来。”他瞄我一眼,微微嘲讽,“你还真自不量力,要知道,随便哪个轻轻一推,你就得躺在家里三五天起不来。”尔后,他轻描淡写地,“不过,如果不是重遇你,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哦”了一声,随后白了他一眼。啧啧啧,听听,“任他们抢”?他有这么老实么?还不知道背后耍了什么手段。我依稀记得那帮小混混原来一直在那个街口活动,后来仿佛某一天就突然间集体消失。
  而且,我酸溜溜地暗自腹诽,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不用撇得这么干净。不过,突然间心里一动,唔,或者,我是不是可以期待有一天,拷问拷问他,到底什么叫做欲盖弥彰?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一般:“俞桑筱,你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我看着他,不意外他会这么问,坦白地:“我把那些统统都留给了方叔叔。” 方叔叔大病初愈,休整一阵子后便告别我重返英国。我觉得,房子也好,画也罢,他比我更有资格拥有。看着妈妈的日记,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毕竟,我与她之间从没相处过,我完全不能够理解那么沉重的生活,我同样不能完全理解方叔叔跟母亲之间那种柏拉图式的感情。我甚至有点为方叔叔私下抱屈。但是,不管怎样,我深深感激他陪母亲渡过的那段时光。
  临走时方叔叔对我说:“桑筱,原谅我瞒着你,一直以来,我只是不希望那些丑陋跟阴暗的东西影响到你。我很高兴你一直保有善良的本性,假若你妈妈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也会开心。”我默然。我不知道他还可以撑多久,我只知道,他如果最后的时光能在那栋小木房里渡过,想必他也快慰。
  龙斐陌一直不语,半晌之后:“他算难得。”我点头。而且,深深遗憾。他转身看向浩淼的星空,淡淡地:“以前,我爸爸和妈妈,感情也相当好。”看着他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心疼。绞痛般的疼,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如果……他,现在,也会有点不同吧?
  人人都说龙斐陌如猎人般好斗凶狠,可是,我看得出他每日回来的疲累,我同样看得出他严苛背后,眉底微微的倦怠,如果不是背着这么深重的责任和仇恨,他的人生,可能会轻松很多。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呐呐地:“……对不起。”
  他注视着我,然后,拍拍我的头:“跟你无关。”他垂眸,看向我的手,“为什么不戴?”我一怔,低头看着光裸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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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5 am

  我们从英国回来那次,龙斐阁很开心:“桑筱,怎么样,玩得高兴吗?”他觑觑龙斐陌的神色,凑到我面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哥们儿,你真厉害,我大哥可是机器人投胎,居然能被你拐去游山玩水。”他朝我做了个“小生佩服”的手势。
  我忍俊不禁。龙斐陌过来敲了一下他的肩头:“没大没小!”后径自上楼去了。龙斐阁还不肯滚开,站在我身旁,贼忒兮兮地:“怎么样,出去一趟,有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呃……升温?还有,” 他表情和语气同样暧昧地,“桑筱,我哥哥的怀抱……”他作出一副陶醉的模样,“够温暖够舒服够……什么吧?”
  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瞪了他一眼,再瞪了他一眼,还真是,老虎不发威,把我当Hello Kitty啊?我凉凉地:“唔,好久没跟桑枚出来喝茶了。”我没想到,桑枚为了他,竟然放弃了出国,两个人的感情还出乎我预料的越来越如胶似漆。或许,是我太悲观太瞻前顾后。现在的年轻人,合则聚不合则散,我的青春我作主,潇洒到了极点,哪消旁人操心?
  他举手作讨饶状:“好好好,我打住。”他瞄瞄龙斐陌上去的那个方向,再瞄瞄我的手,嗓音依然压得低低的,“不过,看在一日为师的份上,那个,我可以牺牲一下告点密……”他心有余悸地继续偷瞄楼上,“还记得你上次莫明其妙离家出走吧?知不知道我大哥为什么那么生气?”他看了看我的手,“是因为……”
  “嚼够舌头没有?”楼上传来淡淡的声音。我抬头看去,龙斐陌穿着睡袍,正倚在栏杆上看着我们。
  龙斐阁忙不迭点头,在跳开前的最后一瞬,耳语般:“你第二次,没带上……”在楼上愈来愈凌厉的目光中,一溜烟没命般逃窜去了。
  他尽管时不时跳出来撩拨几下,但从不敢轻易捋虎须。
  我跟龙斐阁一样不敢,想了想,拈出衣领里的项链:“在这里。”我只是一介小职员,经常出去跑采访,总觉得费力跟人解释和勉强接受别人狐疑跟探测的目光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没有作声,半晌突然开口:“项链是谁送的?”
  我垂头:“安姨。”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他拉起我的手,淡淡地:“我想你也不会笨到……”他没有说下去。
  我低了低头。这些天来,我一直回避去想,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以前……关于母亲……关于我……关于何言青……
  我抬起头看他,勉强一笑:“为什么不问我?”自从伦敦回来,他一直绝口不提所有的事,仿佛那一切,完全跟他无关。
  我一直有点不安。
  “没必要。”他淡淡地,“你是独立的一个人,而且现在,你不在俞家,也并不欠谁,完全没必要刻意向谁去交代什么。”他皱眉,“桑筱,你如果过于求全责备,反而虚伪。”
  我低头,有点委屈,眼睛竟然有些酸酸的。我扭过头去。
  他伸手:“为什么不说话?”
  我身体僵直,硬是不肯回头,我不要让他看到我的表情。在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也不曾掉一滴眼泪,可是,他轻易一句话,居然就能逼出我的浓浓怨怼和委屈。
  全世界都可以,只有他,不可以。
  他强硬地坚持扳过我的身体:“桑筱,你想要我知道的,我完全没兴趣,而且,”他低头将烟掐掉,缓缓地,“我不会对你之外的第二个人一再破例。”
  我怔了怔,过了半天,我伸手,抱住他。
  俞桑筱啊俞桑筱,原来轻轻一句话,就可以一点一点,渗透你全部的心情。
  很久之后,他松开,抬起头审视我,突如其来冒出一句:“关牧跟乔楦的婚礼都参加过了,有什么感想?”
  我想了想:“你不觉得这样的天气不合适结婚么?”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又阴又湿得叫人抓狂。
  “……”
  我再接再厉地:“而且啊,关牧激动得老是忘词。”堂堂一个口齿伶俐的大律师,繁花锦簇和盛大排场下,逢人就傻笑,我很不厚道地把他的模样统统拍了下来,立此存照,准备以后免费奉送给他们家关小牧欣赏。
  “……”
  我兴头头地还要往下说,却被他微微不耐地止住:“你想到的只有这些?”我懵了一下,“怎么,还有么?”他摇头,毫不客气地,“我忘了你的大脑构造跟别人不一样,”他揉揉我的头发,“一点儿也不遗憾?”
  我愣了愣,当初我跟他的婚礼,在一个极小极小的礼堂,参加的只有双方至亲,统共加起来不超过三十人,至今回想起来,已经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也是一个雨天,黑压压直堵到心头上来的闷,他穿着深色西装,我穿着姑姑和小婶她们为我订的婚纱,因为从没有试穿过,腰上大了整整一圈,而他和我的表情,远比天气还要闷,两人相对无语,我更是从头到尾低着头,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是草草交换了一下戒指。大概是看到了我们的脸色,就连一向最爱玩闹的龙斐阁跟关牧都乖乖地一声不响,规矩得要命。
  我非常怀疑,不知情的人看到那一幕,绝对会产生一些不好的浮想联翩。
  至于现在,遗憾?我想了想:“有点。”当初的他,于我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他戒惧不已,永远如静静置放在墙角的那个小箱子般等待时机离开,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希望从前的一幕幕可以重来,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定格,定格在最美的瞬间。
  我居然开始惆怅。
  他看着我不声不响在发呆,拧了拧我的鼻子:“你兴奋了一天,而且酒宴怎么能吃饱,走吧。”
  我眼睛开始一点一点弯了上去,外人怎会知道龙大少爷的私房菜有多么令人垂涎三尺?想想龙斐阁这小子独享了那么多年就够让人嫉妒。
  走了两步,这才想起来,下次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他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吃饱喝足洗完澡,我盘膝坐在床上,架上平时很少用的眼镜,对着电脑开始研究股票基金行情。最近股市大热,牛气十足,买什么赚什么,几乎人人都在忙着赚钱。一天,乔楦突然请我吃必胜客,我狐疑:“怎么,彩票中奖了?”她平时小气得要命,揩我的油几乎已经成为习惯,她先是干笑两声,随即露出莫名惊诧的表情:“桑筱,你是山顶洞人吗?还是刚从火星穿越来的?”
  于是,在她的疯狂鼓动下,我也加入全民炒股的行列,拿出我几乎所有的积蓄,还要冒着被龙斐阁嘲笑的风险,专心致志盘算我每日的营业收入。
  龙斐陌走了出来,一边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漫不经心地:“又在看什么?”他平日对我的这一偷偷摸摸的举动,就像我不顾他伯母旁敲侧击坚持不肯辞工作一样,几乎从来不置一词,既懒得管,也懒得问。
  他一贯的风格,从不肯投注意力在他认为不值得的事情上。
  我从屏幕前,镜片后抬起头来,有点心虚地扯起笑脸:“嗯……香港三日游。”前两天我还跟乔楦相互吹嘘着欧洲十日游,外加每人承包十个希望小学贫困学生。我俩从来都相信,渡人渡己。这两天大盘一跌,我们两人恨不能顺着电话线一路哭着爬过去寻求慰藉。
  他就当没有听见一般,走过来坐到我身旁,看着我无精打采地阖上本本,皱皱眉:“你钱不够花么,费这么多精神干嘛?”
  既然他已经看穿,我也不必再装什么,我摘下镜片,翻到床上打了个滚,再四仰八叉地横躺下来,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口齿不清地:“你不懂。”海外生活多年的他永远不会明白,我跟乔楦这一代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快乐要跟别人分享,钱要自个儿挣。
  唉,中国女人越来越泼辣,也怪不得传统卫道士们总感叹满中国女人都没有韩国日本女人贤惠。
  我又翻了个滚:“你们奸商的钱那么好赚,哪知道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辛苦……”我闭眼,喃喃地,“去看看叶圣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吧……”
  折腾了半天,困就一个字。
  我话还没说完,突然,轻浅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睁开眼,看到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他不看我,而是毫无顾忌地看向我的胸口。
  我晕头转向地低下头去,不由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天!我今天穿了一件V领睡衣,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领口的第一粒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离家出走,大半衣襟翻卷开来。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我羞愤交加,一手想要捂住胸口,一手奋力推开他,却被他轻易一把扣住。他无辜地:“跟我无关。”
  我咬牙。是是是,都不知道看了多久,还跟你无关?!!我顾不上跟他作口舌之争,反正也争他不过。咬牙切齿手忙脚乱地想要自救,却无力回天,我眼睁睁看着他风情云淡地浅浅一笑,俯身下来:“现在知道了,奸商的钱好赚,可奸商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嗯?”
  我再次闭眼。
  好吧,我承认,无论动手,还是动口,我一样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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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6 am

= 第21章 =

  我终于看到了于凤梅。
  老总命我去医院采访一位抱病坚持在工作岗位的保洁员,等我走出来,路过肿瘤科的时候,无意中往里面看去,竟然看到了她,端坐在一张椅子上,还是那么雍荣华贵,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只是憔悴了很多,她的身旁站着友铂还有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
  我的哥哥友铂,绝不肯弯腰到龙氏报业集团工作,直接选择了出国,在新西兰做建筑设计,偶尔也跟我联系,但在言谈举止上,终究生分和疏远了很多。我一早知道,我们兄妹俩无拘无束抵足夜谈的光阴再不会重来。
  现在的他,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麦色的肌肤映衬着深邃的五官减褪了他原有的奶油味,反而显得更成熟。他正跟医生对一份报告指指点点说着些什么,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面等。
  终于,他们出来了。友铂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地:“桑筱。”她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也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妈。”她没有回答我。她的眼神不如远远过去清亮厉害了。她以前,可以不说一句话就把家里年轻的清洁工吓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听说她弟弟,那个昔日著名的纨绔子弟死活不肯让她回娘家待着:“算命先生说你命相不好,回来后,由着克我们大家么?!”枉她暗中贴给他那么多,金钱,生意,人情。当年他屡次三番调戏安姨,我从楼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为这件事,由她出面,家里一个一个排查,反复折腾,她自始至终怀疑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挨过她跟父亲的好几记耳光。
  我只替她悲哀。
  友铂看了,朝那个女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妈过去。”女孩没有看出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一笑:“好。”没有很出色的五官,简单的马尾,T恤牛仔勾勒出匀称的身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海外长大的华裔,跟友铂以前的女人比不算惊艳,但看了还算舒服。
  我看着他们走远,她的步履竟然有点蹒跚,我不会忘记以前的她,是多么精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将,可以煲电话粥一煲好几个小时,还可以跟父亲冷战,一连持续好几个月。
  毕竟是老了。
  “还好吧?”极其客套。我点头:“你呢?”他还是很客气:“好。”我低头,突然有些难过。曾几何时,他大呼小叫楼上楼下地撵着我“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儿去了?”“桑筱,累死了,给哥哥我捶捶背!”“死丫头,一个子儿都不肯让,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铂又是片刻沉默之后:“我这次回国,是跟flona一起,准备带妈去新西兰治病。我们已经在国外简单注册,我在那边开了一家设计公司,我年纪已经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糊涂过日子。还有,我以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很少回来。”
  我也沉默。爷爷奶奶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不放心父亲,他们去了瑞士,小叔小婶离开这里去了其他城市。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一声。
  他们恨我都来不及。
  他们无望地把最后一根稻草的希望加在我身上,却加速触动了一枚摧枯拉朽的按钮。
  现在,父亲在牢里,友铂也要离开。整个俞家,分崩离析。
  忽剌剌似大厦倾,一场欢喜忽悲辛。
  我看着他:“……哥……”他打断我:“你看上去还不错。”他轻咳了一声,“这样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还要强。”
  他看着我,淡淡地,“六岁那年,我听到他们吵架。可是,我还是一直把你当妹妹。十岁以后,你开始慢慢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他平静地,“我知道你为什么拼命省钱,你跟桑瞳明争暗斗,我从来不喜欢桑瞳,也算私心吧,我偏帮你,包括婚姻,我希望你过上好日子,”他想了想,“一直以来,我好像帮不了你什么。”
  我垂头。
  “还有,爸爸那里……”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只是现在,对不起,”他站了起来,“从感情上,我对你抱愧,从理智上,我无法坦然面对龙太太这一身份。”
  友铂走了。
  我去了机场,但没有出面送他。我抬起头看着飞机慢慢远去,转身。
  我系好安全带,刚要发动车,有人“笃笃笃”敲我车窗。我抬眼,是桑瞳。她也来送友铂。
  她还是那么咄咄逼人的美丽,穿着一件宝蓝色C.K.风衣,卷发飘扬,看着我,微微一笑:“我车坏了,介不介意搭个顺风车?”
  车到半路,她侧身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么叫环境改变人么?”我暼了她一眼,继续目不斜视开车,到HairCulture之类的地方理个新发型,换上华服,就变了么?
  人的心深不可测,该有多冥顽。
  她似笑非笑地:“你现在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不是衣着,不是化妆,而是那种精神气儿,以前,无论你怎么掩饰,你的眼睛里面总有着慌张惊恐,而现在……”她顿了顿,淡淡嘲讽地,“你可以教人移不开视线,看来,龙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
  我蹙眉,很不喜欢她的评判口吻:“方老师回英国了。”
  他抱病而去,她没有出现。
  她神色不变,甚至连说话口气都不变:“我知道。”
  我实在有些生气,一句话脱口而出:“那你当初何必追到英国去!”
  她的脸色变了变,只是片刻,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漫不经心和慵懒:“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的语调渐渐变冷,“再一次追到英国去,再一次诱惑他,感动他,等待他的垂青,然后,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有一天,可以过上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她从随身的坤包里掏出一支烟燃上,徐徐吐了一个烟圈,“俞桑筱,你是不是过于天真了?你觉得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得么?”
  我冷冷地:“你不是爱他么?”
  “爱?”她微笑,渐渐地,她的笑容越来越漂浮,越来越虚幻,“是啊,如果我不爱他,十六岁那年,何必每到那天就穿上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希望他在?他动手术,我何必飞到英国,衣不解带夜夜守在他床前,听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等待他醒来?……”她出神般顿住,直到烟头燃到她的指尖,她打开车窗,轻轻一弹,呼啸的风声穿越我的耳膜。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不爱,所以不珍惜。他从未珍惜。”
  “俞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还稳稳站在这儿。爷爷奶奶骂我狼心狗肺,说我白白给敌人卖命,两个叔叔对我嗤之以鼻,笑我痴人说梦,妈妈劝我一道出国,虽然家业没了,过后半辈子的钱还不缺,可是,我俞桑瞳从小到大就没得过第二名,从小到大,俞桑瞳就应该就只能站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中央。龙斐陌一宣布娶你,我顷刻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柄和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女人们旁敲侧击拼命挖苦我,有什么关系?龙斐陌处处钳制我,在我身边布满了耳目和亲信,有什么关系?俞氏一倒,多的是人争先恐后来踩,又有什么关系?从来这个世上,比的就是谁能忍到最后。”
  “我可以从头学起,从信息源,到发布,到传播方式,所有的,一切的,以前我没有时间,没有兴趣,觉得没有必要的,我统统开始学。”她又点起一支烟,我这才发现,她的指尖微微泛黄,“以前我不喝酒,现在一个星期至少五天,我都在酒桌上陪客,以前我不抽烟,现在我几乎天天一包,以前我极其鄙视凭借美色而上位的女人,现在……”她的脸孔渐渐逼近我,市区已到,我停车靠边,坐着回视她,良久之后,她轻轻一笑:“桑筱,哦不,龙太太,我应该感谢你吗?为我谋得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凭着它,我终于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愿意,还可以得到更多,而我曾经做过的牺牲,跟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推门下车,在转身的一瞬间,淡淡地:“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在乎,你从来都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可是等着吧桑筱,总有一天,我会把失去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拿回来。”
  她朝前走去。
  我踩下油门,驶向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个肉团团的小不点儿扑进了我的怀里,娇嫩嫩地:“干――妈――”我的眼睛顿时不争气地眯成一条线,自动自发地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话梅,牛肉干,巧克力,开心果……:“兜兜,今天怎么有空来看干妈?”
  一岁半,扎着小辫儿,背着蜡笔小新背包,走路还有点晃啊晃的小妮子忙不迭地抓起桌上的东西往嘴里塞,一边满足地眯起眼,一边奶声奶气地:“想干妈。”
  呵呵,想我抽屉里的东西更多些吧。我厚道地作出陶醉的模样,狠狠亲了她一口。赵兜兜小姐,黄晓慧女士速战速决生下来的宝贝女儿是也,聪明伶俐,狡猾无比,就连一向跟小孩无缘的龙斐陌都有点喜欢她。
  我是她干妈,虽然有点黯然神伤但仍捐弃前嫌握手言和的老总是她干爸。
  唉,多么混乱的辈份。
  她扑闪着大眼睛,臭美地:“干妈,把我的包包拿下来,会弄乱我的头发。”我翻翻白眼:“遵命。”她继续对我拼命放电:“干妈,帮我把包包打开。”咦,支使我上瘾啦?我刚想摆出长辈应有的尊严,她又开始色诱我:“妈妈说,里面好东西喔,不过,”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POKEY慕斯巧克力棒,一边含混不清地,“她说不敢给你。”
  哦?我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我朝不远处看上去很忙碌,始终脸不朝这边的黄晓慧盯了又盯,鼻子里哼了数声。能教出这么狡猾的女儿,本身道行该有多深!
  我不假思索打开,里面躺着两张纸。我拈起来看,看了又看,随即不动声色地放了进去。
  又一个周末,我走出门外,想起什么,又折回来:“阿菲,带上相机。”她似乎悟到什么,跟着我直冲出来。
  轿车前,我叩叩车窗,尔后转身:“给你五分钟。”
  十分钟后,车子里,龙斐陌瞪我:“你到底欠了那个女人什么?”我闭目养神不吭声。不就为了践诺拍几张相片给阿菲拿去交差吗?唉,这个年头,做人难哪。
  寂静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拿手肘碰碰我:“桑筱,今天我们去伯母家。”我烦恼地皱眉,不情愿地:“你去就可以。”我已经当够一坨空气了。那个老太太眼睛像鹰,我看了心里发憷。
  她反正不喜欢我。
  第一次跟她见面,她只朝我淡淡暼了一眼,在我遵礼参拜她的时候。
  第二次见她,在结婚没过几天,龙斐陌出差,龙飞阁上学,我正在锄草,她不请自来,还带来两个气质不俗穿着时尚的大家闺秀。
  她一进门就看到我染满草渍的双手还有皱巴巴的衣服,紧紧蹙眉:“这些事交给柏嫂就好,何必自己动手?”我撒谎:“柏嫂上街买东西去了。”我听信佛的她念叨过几次今天是观音得道日,索性给她放假,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在家。
  老太太哼了一声,直接进屋。
  在外面袅袅婷婷站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轻扇鼻子。其中一个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女孩子,撇开一副铁了心要找我麻烦的模样,长得酷似松浦亚弥。到底是小丫头片子,连拐弯抹角都不会:“你哪学校毕业?”
  我老实给出答案。
  她立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破学校,没听过!”她的臂上,佩着一枚校徽,上面用拉丁文写着VERITAS(真理)。我笑笑,针锋相对:“哈佛是好学校,学生却未必个个出色。”我若是看不出她明显为身旁那个楚楚动人星眸微垂的女孩子出头,未免太笨。我放下手中的大剪子,阳光中眯起眼,很美很古典的五官,很端庄很典雅的气质,很我见犹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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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7 am

  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顾不上多想,跳到她面前细细打量:“你是不是去年Z市清风××整形美容杯围棋大赛得冠军的那个?”原来一直叫清风杯,寓意两袖清风矢志不渝,后来终究还是抵不过金钱的诱惑,我跟乔楦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捧腹,说幸亏没叫 ××烧伤专科杯。然后,我们俩一直啧啧惊叹于那个女孩子高超的棋艺和美丽的容颜,痴迷于此的我甚至蹲在电视前一场不落地看转播。
  她的脸微微一红:“是啊。”连声音都好听。
  我大喜:“有没有空?”跟龙飞阁那小子下多了,几乎天天郁闷明月照沟渠。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三个小时过去。
  ……
  我终于心满意足,笑眯眯抬头:“跟高手下棋就是不一样。”酣畅淋漓,虽败犹荣。
  她含羞带怯,完全看不出方才棋盘上的沉着淡定:“下次有空我们再切磋,我也很久没下得这么开心了。”
  我忙不迭点头,一抬眼看到两张黑得不能再黑的包公脸。
  后来,龙斐阁嘲笑我:“那个是我伯母当初最中意的人选,比你堂姐还要吃香呢,老太太是想叫你自惭形秽,顺便挫挫你的锐气,”他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你这么笨。”
  龙斐陌依然不动声色。
  自此老太太很少登门。
  龙斐陌见不见她我不知道,但是不久前,他开始有意无意说起她邀我们去她家。
  我极其烦恼,紧紧皱眉。
  以前我不在乎,现在却总感觉有点芥蒂。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直接将车拐到了另一车道上。我就知道,他问我只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这是栋老房子,两层楼式的西式建筑,一楼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房间,只设餐厅、客厅和厨房,室外搭了一间专门用来晒太阳的玻璃棚,二楼靠东侧的正房周围有4间套房,她就住在其中一间。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有情调很会生活的人。
  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安坐在“太阳间”里品功夫茶。桌上早已备齐一套茶具,她从容不迫地冲烫茶具,纳茶,候茶,冲点,刮沫,淋罐,烫杯,筛茶,整套程序一丝不苟做完后,最后,素手拈起两杯茶,分别递给龙斐陌和我。
  龙斐陌喝完,浅浅一笑:“好茶。不过,功夫茶不宜独饮,太孤静;不宜多人,太喧哗。”他暼了我一眼,“以后,我跟桑筱有空就来。”
  我顿时食不知味。
  她暼了我一眼:“现在的年轻人,懂得什么叫品茶?”她用下巴颏点点我,“牛饮还差不多。”
  我转过脸去,朝天翻白眼,无非就是讲究什么关公巡城(循环筛洒)、韩信点兵(轻点至于尽)、轮流品饮、先客后主、司炉最末。十岁那年,身为潮汕人的安姨就巨细无靡地教过我。她还告诉我,在潮汕话中,“功夫”就是做事讲究的意思。
  只是,我向来不爱讲究。我就爱敷衍塞责。
  她盯着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很忙呵,跟斐陌联系过几次,总是你没空。”我看了龙斐陌一眼,他低头品茶,很是陶醉。
  姓龙的,你给我记住了!居然放我一个人单挑。
  我有点无精打采地:“小职员么,老板大过天。”一个老太太,口舌便宜,胜之不武。她眼中精光一闪:“只是工作忙吗?听斐阁说你玩心重,没事就出去游山玩水,就连做家务也要跟他猜拳。”
  我眉头皱得紧紧的,龙斐阁,算你狠!多输了我几次就来告黑状。听听,多娴熟的春秋笔法!极端不合理的夸张。
  我正待说些什么,龙斐陌终于放下端在手上老半天的茶杯。我怎么觉得他的表情说不出的诡异?他微笑:“伯母,好久没吃到你做的东坡肉了。”
  我忿忿地看着手中的菜刀,凭什么他一句话,就可以让那个看上去矜持雍容的老太太乐颠颠地忙里忙外,还毫不客气地让我陪绑打下手,而他老兄就只消悠闲自得地坐在那儿翻翻报纸?
  老太太学过读心术一般,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俞家没教过你烧菜?”我吓了一跳,手中的菜刀差点儿飞了出去。她又皱眉:“你一直这么冒冒失失?”我垂眸,闷闷地:“您不喜欢我,也别折腾我。”她眨眨眼,反倒笑了:“那好,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折腾你?”我嘀嘀咕咕地:“看我不顺眼呗。”我几乎可以读到她心底的想法,“学历一般,工作一般,还不听话……”
  她没等我说完,突然间开口:“原来你倒也不算太笨。”她幽幽地,“这些,我年轻时都有,又能怎么样?”她她坐了下来,不客气地打量我, “如果不是看在斐陌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没事请你来惹我生气?也就个子高点儿,嘴皮子刻薄点儿,逗人生气的本事强点儿,我一早说过,也不知道斐陌看上你哪点?”
  我的脸一点一点变红。这个老太太!这么不知道……含蓄。我微转身,耳根后都开始发红。
  她仍然盯住我,唇角竟然逸出浅浅的笑纹:“既然能让斐陌愿意娶,必然还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只不过啊……”她上上下下刮了我好几眼,“我还要多看看才能看出来。”
  我撇嘴。她始终不肯放过我。这不是拐弯抹角地说我还要经常来报到?!
  算了,她是他伯母么,我索性想开点儿:“好啊,只要您不嫌弃我牛饮。”我想了想,“听斐陌说您是传统文化促进会的名誉会长。”我很想去采访。这样纯粹维护华夏文化的非营利性组织,总教我肃然起敬。我们杂志曾经做过古文化遗迹的专稿,社会反响极佳。
  而且,我是学中文的,没事爱格物致知,越是那些带点沧桑斑驳气息的旧闻逸事,我越喜欢。
  深夜,龙斐陌从枕上扭过头来:“桑筱。”我正跟周公拉锯:“嗯?”他没作声。半晌之后,我翻了个身,呻吟了一声:好吧好吧,我瞪不过你。
  他学过读心术吗,连我潜意识里想什么都知道?!
  我从枕边抽出那两张藏了一下午的纸,推到他面前。他草草浏览了几眼,重又无动于衷地转过脸去。啧,不用这么拽吧!我凑近他:“你很喜欢小孩哦?”照片上居然微笑,看得我当时表面上假装镇定,其实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他沉默片刻,睁开眼,拿起那两张纸:“偷拍角度没取好。”他很客观地,“看得出来是个新手。”一张是他站在希望小学门口被孩子们簇拥,另一张,他静静站在一家母婴坊门口。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身旁始终有另外一个人。更重点的是,那个人,其实是两个人。
  笑容多么耀眼,多么熟悉啊。
  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目光对峙。良久,他垂眸,非常淡定地:“想知道什么?”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你不知道在中国大陆妇女权益高于一切,丝毫侵犯不得么?”他的眼中闪过淡淡的光芒,只是片刻之后,他就恢复惯有的平静,几乎是饶有兴味地:“何以见得?”
  我从他手中接过相片,端详片刻:“根据我的目测,这位优秀员工的肚子该有六七个月大,跋山涉水辛苦工作固然不宜,陪老板逛街这种闲差,更是应该能省则省。如果老板是个猪头不懂得体谅,应该鞋子直接飞过去打醒他,完全不必客气。”
  他先是微笑,而后开口:“你今天一天勉勉强强的,”他探究地看着我,“难道因为怀疑我是经手人?”
  我悻悻地:“你有这么笨么?”做贼还要带出幌子,不是向来狡猾的龙斐陌的风格。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逸开,他俯身向我,伸出手指慢慢缠住我的长发,一寸一寸,缓缓拉近:“关牧说得对,我好像真捡到了一块宝呢。”
  我白他一眼,扯回头发,趴下,撑住下巴,踌躇片刻,还是决定从外围着手:“她……还好吧?”
  我不记得她结过婚。
  他点头,微带调侃地:“唔,不错。”他的唇角可恶地慢慢翘起来,刻意模仿我:“你……还好吧?”
  我瞪他瞪他再瞪他。
  好吧,我有所图,所以我忍。
  我翻身离开一段距离,片刻后远远伸手,非常有职业素养地:“请问龙先生,可不可以采访你一下?一分钟就好。”
  “……”他的表情很是怪异。
  “专程?”简单的两个字,却难以启齿。我深深喘气。
  他恢复过来,眯起眼不善地:“小菜鸟,你是哪家八卦杂志派来的?”
  我没好气地回他:“其实我是火星派来地球卧底的。”我恨恨地,“跟姓陈叫世美的不对付,见一个灭一个!”跟我弯弯绕?我跟乔楦周旋这么多年是白混的?!
  他表情又开始怪异,很久之后,他凑近我,低低地:“其实俞桑筱,我是你的先遣部队。”
  我晕。这么多年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的采访活,白干了!
  他唇角轻扬:“生气了?”
  我是。我正是。我无法控制。
  他似笑非笑地:“我好像比你更有资格生气吧?你让我生平第一次输掉赌注。龙太太,你不知道今天是April Fool’s Day 吗?不过……”他终于轻轻笑出声来,“奇怪的是,我竟然输得还很开心。”
  我脸红,气愤。我一声不吭狠狠瞪他一眼,转过身,他在我身后静静地:“前一次是我们捐助的希望小学剪彩,后一次只是顺路带她过去。”
  我仍然有点不是滋味,他那么忙碌,那么厌倦世俗的一个人,竟然陪她逛街。
  他轻轻一笑,“秦衫断定,你若知道,必定生气。”片刻之后,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她赢我输。但你知道的,桑筱,那个人不是我。”
  我别过头。我知道。我根本不是芥蒂这个。我嫉妒他跟秦衫之间那种无以名状的亲近。以前我不在乎,我以为我不在乎,可是,我偏偏在乎。
  他想了想:“秦衫跟那个人在香港认识,对方是海龟,从一夜情开始纠结,到爱上她,再到要求负责。事情到了今天,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我也没兴趣过问。而且事关秦衫的隐私,我一个外人,并不方便询问太多。”
  我垂眸。从开始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耐心对我解释。
  “我跟秦衫认识十年,义父认她做女儿,然后她、我、斐阁在美国几乎朝夕相处,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早就该有了,又何必等到今天?而且,你伶牙俐齿的,她已经对我承认,从开始起,就从来没从你身上占到过便宜。”他翻身朝我,微带调侃地,“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居然要跟我这样令你讨厌的人厮守50年。”
  我想起在别墅那晚曾对秦衫夸下的海口,不由脸一红。
  联想起这份大可研究的匿名信和照片,我是不是给那个叫秦衫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可怕阴险女人给一不做二不休地算计了?!
  既然无望,何必不忘。
  她倒是如假包换的职业女性,聪明想得开,不作无谓的拘泥。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眼前的这个人,正心照不宣地拉近我:“龙太太,其实完全不用等上50年,”他一本正经地,“此刻,现在,你就有大把时间酝酿情绪向我倾诉衷肠。”
  我恼羞,死命抽出手:“睡吧睡吧,明天我还……”
  ……
  ……
  选择性耳聋啊选择性耳聋,发明这个词的大师,我由衷佩服你!
  很久之后,我昏昏欲睡,听到他无比清晰地:“桑筱,答应我一件事。”
  “嗯?”我迷迷糊糊,点头如捣蒜。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以什么身份,都不要跟何言青见面。”
  “……”我已经听不清,昏昏然倦极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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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8 am

= 第22章 =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书上教过,课堂中念过,电视里看过,只是我阅历有限,所知甚少。
  一日下午,我在杂志社忙碌。阿菲倒追帅哥成功,心花怒放跟未婚夫跳槽自创家业,第一美女范遥嫁得如意郎君,回家洗手做羹汤去了,杂志社里来来去去,新旧更替,唯有我跟黄晓慧仍然坚守,我是她副手,从创意策划,稿源组织,到新闻采编,再到最终编辑,人手紧,我俩只好赤膊上阵。
  “桑筱,那几期专门采写城市里钢镚中讨生活的小人物连载太受欢迎了,快想想快想想,我们下面还可以挖掘出什么?”
  “桑筱,快,车在门口!”
  “桑筱,今天是怎么了?磨磨蹭蹭干什么?!”
  ……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俩在办公室里的不堪形象,都会从此对媒体从业女性避之三舍。
  这天,我在办公室里忙碌着,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惶急地:“你……”我抬眼,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眼,满满的泪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挣扎停下:“你还没说什么事。”
  她转身看我,定定地,充满悲哀地:“龙太太,你认为我找你,还会有什么事?”
  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会是我的父亲俞澄邦。深凹的眼窝,青紫的脸庞,瘦得仿佛皮包骨。他紧闭双目,躺在病床上,仿佛一个纸人,随时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沉默的少年。我这才看出来,这个长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就是龙斐陌深夜在那个街头救过的那一个。几年不见,他好像跟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子判若两人。我记得他那晚忧郁倔犟略带恨意的眼神。
  我转身,有些诧异地:“你们不是去澳洲了吗?”
  她低头,半晌之后:“我们已经回来一年半。”我愣了愣。在那边,他们只待了半年不到? 她还是低着头:“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看着她。她比起以前,穿得实在太简单朴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装,头发也只是胡乱挽成一个髻,一缕碎发散落在颈间,脂粉不施,首饰全无,眼窝深陷。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心里实在感慨。于凤梅已经跟他离婚,唯一的儿子在国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见。至于俞家人,向来情薄。桑瞳如此,友铂如此,我更如此。
  我看着她,许久之后,还是淡淡地:“恐怕我只会让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岁月积淀,事到如今,我连看他一眼都勉强。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个无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侧过头,“怀帆,你出去给妈妈买瓶矿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学毕业那年就碰到他,有人肯出钱帮我,帮我家,我应该欣喜若狂,对吗?一开始,他对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给我名份。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我。怀帆生下来后,他对我戒心少了――‘她只喜欢秋海棠’,‘她爱听帕瓦罗蒂’,‘ 她很有气质,抽烟的样子很美’……他功利算计,手段卑劣,可他说,当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后,他几乎翻遍整个伦敦,后来,他把你带回来,他真以为手上有了筹码,她总会回来的。”
  “他这辈子,总是不停做错事坏事糊涂事。”她低低地,“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现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过十天了。”她抬起头,朝着窗外,略带茫然地,“尽管你现在的身份是龙太太,尽管你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后,我走向他,停驻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浊,他眯起眼,几乎是口齿不清地:“你――又来干什么?想带你那个宝贝女儿走?”他笑得狡猾而恶毒,“你现在知道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缓缓闭眼,“我告诉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好过――”
  他的眼睛睁睁闭闭摇摇欲坠地,突然间,他瞪圆眼睛,厉声地:“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就算只狗,也知道摇摇尾巴,你这个狼心狗肺吃里爬外的东西!从头到尾俞家就败在你手里,你好狠的心!!”
  我朝后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识明显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还是那样,腐朽积淀,疑忌横生,动辄推卸责任,没有任何改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痴人说梦。
  我不再看他,从包里拿出卡和纸条,递给她:“密码在纸上。”
  她有几分惶然,又有几分生气,她转过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是……”
  我点头:“我知道。”我放缓声音,“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更多,这不公平。”我顿了顿,控制自己不去转身,“抱歉,请你原谅,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夹在我和他之间,我不能可怜。
  相比我的母亲,她软弱,不辨是非,更命运多蹇。
  父亲去世,友铂终于赶了回来。
  我,他,还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坟茔前。友铂的眼底隐隐的泪,他在父亲坟前放上了宝宝的照片。我知道,其实他心里矛盾,割不掉的亲情,还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铂最终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了他很久:“问起过你。知道你过得好,他很开心。”
  他还是那个永远养尊处优,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纾缓的俞友铂,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于桑瞳,从头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脸上画着浓浓的妆,依然盖不住满眼的疲惫。我从不同渠道辗转得知她一直起居无常,行踪不定。她有着不固定的男朋友,还有无数的传闻。
  她毕竟是俞桑瞳,她永远不可能像我跟友铂般默默无闻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远需要闪光,力争上游,并为此而努力。龙斐陌曾经不经意般跟我说过:“俞桑瞳似乎在处心积虑挖我的墙角,”他很是无谓般耸肩,“不过,不知道她这样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来,她的抉择,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早就渐形渐远。又或者,我们从未同路。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铂从国外打来的电话:“桑筱,我托人带了份东西给你。”他没多说,我也只是问清时间地址便挂断了电话。
  晚上,清风徐徐,树影婆娑,我形单影只地站在校园西角,心底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友铂把交接地点约在这里干什么。说起来这还是我跟他当年的母校。不过自从高中毕业,仿佛很多年都没来过了。
  突然间,我心里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冥冥中牵动着我的记忆跟情绪。
  我慢慢转身,看向方才一直靠着却丝毫没有在意的那棵树。我看着看着,眼角竟然也微微湿了。
  是那棵石榴。我曾经一度以为已经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树。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低缓地:“桑筱。”
  我立刻回头,淡淡的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长裤,短短的头发在额前飞舞,仿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缓缓地,略带矜持地:“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着他,忘了应该怎么反应。我们之间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那些曾经尴尬曾经伤痛的岁月。
  他晒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是我让友铂给你打电话,我想你不一定愿意见我。”他递给我,“我在国外见到了他,他托我带给你。”我机械地接过来:“谢谢。”他朝我微笑:“看起来,你过得很好。”我低头:“谢谢。”
  他注视着我:“桑筱,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地对我说谢谢,我会很后悔来这趟。”他淡然一笑,“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
  我低头。十年前,我在他面前笨拙,羞涩,懵懂,无措。十年后,物是人非,而有些东西仿佛惯性,我依然改变不了。
  “桑筱,你总是看着我发呆,要我怎么专心跟你说话?”
  “桑筱,蛮有创意啊这个理发师,简直就是火柴杆儿上顶了一坨大蘑菇嘛,带我去见识下?”
  “桑筱,新版《草包阿姨》出来了,要不要给你买一本?”
  “桑筱……”
  “桑筱……”
  ……
  操场看台的最高处,他遥遥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地,“我们总以为它要么早就枯死了,要么移到不知去向的角落,却没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是啊,年轻的时候糊涂。”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着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领中袖的白衬衫,SURABAYA绣花牛仔裤,长发微垂,因为急急匆匆直接从办公室赶来,还背着大大的背包。他继续浅笑:“桑筱,你现在看上去,”他耸耸肩,带有赞赏地,“就像一只毛毛虫,终于破茧成蝶。”算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当面这么夸奖我吧。
  他说得轻松愉悦,而我低头,默然不语。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很久,”他看着我,缓缓地,“我要走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皮肤远没有以前光洁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纹路,他的眼睛添了几许疲惫,看来他前一阵子在西藏过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种驴脾气的人,干脆,决绝,永不回头。想当年,他可以忍住半个月除一顿饭外不买任何东西,就为偷偷攒钱买自己心仪的航模,他跟父母赌气不辞而别玩失踪跑去云南,不声不响就是一个月,他为了对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诺,放弃热门的商科,改学自己其实从头到尾毫无兴趣的医学。
  所以他当初不置一词就决然抛下我。长痛不如短痛。他向来极端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后:“那……”我记得何临甫那永远的沉郁。现在回想起来,另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触。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呢?也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后:“十年前,爸爸就答应过我,从今以后,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 我又是片刻迟疑。
  他顿了顿,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问谢恬嘉是吗?她很好,多谢你的关心。”他看着我,“桑筱,我知道你现在一切顺利,我替你高兴,毕竟,”他低声然而清晰地,“我们身上有着1/4相同的血液。”
  我喉头一哽,半晌之后,我低低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问呢?之于你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他漫不经心地看向遥远浩淼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时候,看到过一句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人不可能总是生活在回忆中,总要往前看的对不对?”他淡淡地,“良辰美景白头偕老,只可惜,”他的喉头似乎一哽,“桑筱,我们没有那个命。”
  我眼睛微微一湿,我也轻轻地:“对,我们没那个命。”
  向左走,向右走,无缘,却偏偏相见。
  淡淡的月光下,我俩静静对望,心照不宣。他是来向我道别的,也是一个永远的了断。此去经年,或许,永远天各一方,从此不再相见。
  何言青,连同那些青春岁月,在我记忆中,摇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渐行渐远。
  这就是我们彼此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俐落地跳下一级台阶,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开车送你。”他顿了顿,淡淡地,“你先生该着急了。”
  我恍然一惊。是,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回来,眼看夜深,我手机未带。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说过的那句话,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
  我也站了起来:“不必,”
  他点头,不再勉强,转向左。
  我向右。我俩擦肩而过。
  我低头,走到操场的拐角处,突然间,从阴影里窜出一个人,冷冷地:“俞桑筱。”我闻声抬头看过去,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美丽得竟然有点诡异。
  是谢恬嘉。她冷冷地看着我,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脸色阴沉,眼神是那种看了令人发颤的阴寒。好久好久不见,她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实在太奇怪了,以致于我的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给我不寒而栗的感觉:“你既然能来,为什么我不能?”
  我点点头,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再见。”
  我刚走了几步,就感觉到后面划过一阵风的声音,仿佛水觳在湖面上轻轻掠过,只是片刻,一阵森冷的寒意从我脚底徐徐冒起。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什么东西紧紧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听到冷冷的一声:“俞桑筱,你这个贱人!已经结了婚,还要出来勾引别的男人,”她的声音无比阴恻恻地,“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的老公见见你水性杨花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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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惊讶中带着些许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何言青。我没有丝毫挣扎。她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抵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扯得我生疼,不过,还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锥心的疼痛。她盯着他,满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听得出来何言青话语斟酌中的谨慎:“想起来一点事情,回来看看她还在不在。”
  “一点事情?”她冷笑,“何言青,你当我傻是不是?你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扭曲,“还是没有变!”
  何言青向前走了一步,放缓语气:“谢恬嘉,我们之间的事,不要伤及无辜,”他再向前一步,几乎是诱哄般地,“放开她,让她走,有什么事,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陪我??”她尖笑一声,她的声音,接近于歇斯底里,“你不是要去西藏,永远也不回来了吗?!”她悲哀地,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我感觉得到皮肤被割破的刺痛,“她出现的场合,你都乐于出现;她生病,你紧张;她结婚,你看上去那么矛盾不舍。何言青,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
  何言青似乎微微一窒,他顿了很久,低着头,一直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眼圈红了,她深凹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我替你说好不好?你想忘掉她,我喜欢你,你同情我。”她的手微微一松,肩膀渐渐塌了下去,“我对你不够好么?明明讨厌吃虾球还要装作喜欢,明明对颜料气味过敏,却逼着自己讨你欢心。明明知道我做得再多,也只会让你想起从前,挂念从前。何言青,”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从来都只觉得我是个傻瓜是不是?”
  何言青抬起头来,清晰地:“不。”他淡淡地,“你就是你。”他又顿了顿,“而且,西藏生活何其艰苦,我只是不想因此而耽搁你。”
  没想到她竟然因此激动起来,她的手再次紧紧攥住我:“如果她呢?”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如果换成她,愿意陪你去呢?”
  何言青停顿片刻,有点艰难地:“那不一样,不要钻牛角尖。你身体不好,不应该出来吹风。” 他深深看着她,“而且,我们之间的事,跟她无关。”
  “怎么会无关?”她又尖叫一声,“怎么会无关?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永远都有!”她俯身,逼近我,“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贱人!你心理阴暗歹毒,先是什么都要跟桑瞳争,后来,又来跟我争,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今天就是要……”
  “你就是要什么?”我听到一个稳稳的声音。是他。我居然喉头一哽,可是,我不能回头。
  “你终于来了!”她冷笑一声,回头看去,“一向精明的龙斐陌,总是习惯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俯视别人的龙总裁,来看看吧,看看你的妻子,背着你在做什么好事!”
  他缓缓走了过来,走到我们面前。我终于可以看到他。他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我送给他的浅粉色领带,记得我当时调侃他:“可以让小朋友见到你之后少哭一点。”可是,他现在的神色,我想我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费。
  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还能想起这么八卦的事情。
  他不看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我的家事,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亦冷哼:“是吗?!尽管你眼光差劲,但你智商不会也跟着低水准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龙斐陌说话,果然,他脸一沉:“你打了无数次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她格格一笑,“俞桑筱,哦对不起,你的宝贝太太,是啊,外人都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公司里头就放着个千娇百媚的秦衫,任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知道,你多宝贝她啊,为了她,抛弃了那么优秀的桑瞳,为了她,在最后关头放弃对俞氏的整体收购,而让俞氏,让俞桑瞳有了喘息的机会,为了她,宁愿沦为商界的笑柄,竟然把俞桑瞳请来龙氏,由着她早晚一天把龙氏报业一点一点改写成俞氏报业,为了她,放着生意置之不理,陪她飞到英国去散心,一去半个月……” 她笑容灿烂而不无恶意,“外人看你,多高高在上啊,可在我看来,你也不过跟我一样。你的太太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你,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对你冷淡不在乎,旧情人一个电话就忙不迭出来幽会,见面之后依依不舍你侬我侬,深更半夜还舍不得离开,你说说,到底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
  龙斐陌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手继续逼住我不放,一股热乎乎的什么东西自我脖颈上缓缓流下:“今天,刚好你们两个人都在,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手中的匕首渐渐上移,移到我的右颊,来回摩挲着,“桑瞳说,她天生长了一双勾人的眼睛,现在,如果她的眼睛没有了,不见了,消失了,你们说,会怎么样?”她的手,仿佛要印证她的话,又像玩味似的,在我眼睛上轻轻地划来划去,一遍,两遍,三遍,来回往复。
  这个时候,纵使我再笨,也已经清晰感觉出她精神状态的不对劲。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我闭上了眼。
  “好吧。”龙斐陌镇定开口,“你尽管一试。”他回头看看何言青,轻松如好友聊天般,“听说你这次去西藏,就再也不回来了?”
  何言青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不像他的:“是。”
  龙斐陌的声音还是那么镇定,仿佛拉家常般:“那你在这里的事情呢,我听说你是医院的骨干力量,如果你不走,前程必定远大。”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般,何言青的声音逐渐逐渐开始平缓开始安静:“你没有去过西藏,你永远不会知道那里的医疗手段,相比之下有多落后,我治疗过一名则拉岗村的藏族少女,她因为上山采虫草,过度劳累导致严重背痛、头痛,逐渐失聪,整整三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只有通过人工耳蜗植入的方法才有可能恢复听力,可是她没有钱。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没有办法一件一件说出来,我也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想怎么样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志愿到那里的医生越来越多,总有一天,那里的病人会越来越少,生活水平会越来越高。”他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天籁,“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即便死了,也无愧于心。 ”
  “那么,”龙斐陌随即接口,“你的女朋友呢,为什么不愿带她走?”
  我脸上的匕首微微颤动了一下。
  何言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我们相处得很好,如果生活在这里,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出入社交场合,尽情享受生活,可是,我给自己选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在那里,我要面对的是一张张黧黑的脸,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是高原反应,是远离家乡的痛苦,还有永不休止的手术、治疗、护理,在那里,没有大商场里的国际名牌,没有随处可见的时髦玩意儿,想打手机的时候可能信号不好,想发邮件却上不了网。甚至有的时候,没有电,没有水。在生活一点一点的磨砺面前,再美好坚贞的感情也会褪色,最后面对的只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决裂,而且,她身体不好,与其如此,我宁愿现在……”
  我脸上那枚匕首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睁开眼。看到谢恬嘉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丝怜悯。
  龙斐陌的声音开始犀利起来:“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的选择,你独自一人离开,跟别的人,包括俞桑筱,有关系吗?”
  何言青淡淡地:“我的过去,我的从前,我无法逃避,甚至遗忘,就像那棵石榴,她虽然不在那个老地方,她的花朵不再芬芳那块土地,她的枝叶不再遮蔽那个角落、那些小草,所有的照拂呵护都已经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想起她跟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心中仍然温暖。”他看向谢恬嘉,后者一瞬不瞬盯着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轻轻地,“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我选择给自己无限的空间,努力向前看,可是,”他的唇角卷起一朵无奈的微笑,“总有人不断追问、提醒、猜疑我的过去,我一开始还可以耐心解释,可是时间一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倦了。”
  他的语音平淡,然而深深疲惫。
  龙斐陌转向谢恬嘉,他的眼神,只在我的脸上一滑而过,他的眼中闪过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光,稍纵即逝。他看向她,非常非常淡定地:“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我又闭了闭眼。我终于明了他的真意。他接着说,口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你们之间的事情,包括问题,一直以来,只限于你们两个人,听明白了吗?”他暼了何言青一眼,几乎是立刻,后者开口:“谢恬嘉……”
  我听到她的声音,颤抖而期待地:“你……你是在怪我吗?我一直在问你,一直不相信你,你生气了,所以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她手中的匕首渐渐松开,她的语气越来越迫切,“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我保证,以后什么都不问你,什么都不管你,你要去西藏对不对?我不怕苦,我不怕脏,我什么都不怕的,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何言青注视着她,他的眼神逐渐逐渐悲哀,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好。”他轻轻地,“我答应你。那,你放开她。”
  她几乎狂喜,她一叠连声地:“好,好,好。”她的手,连同那把匕首缓缓离开我的脸,我看到龙斐陌的表情,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在谢恬嘉挟持我的时候,在那把锋利的匕首抵着我的时候,在我流血的时候,我疼痛,我害怕,我都没有想要哭。
  而此时此刻,看到那种眼神,我竟然心中一酸,铭感五内。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尖叫:“你骗我,你完全是在骗我――”
  几乎是立刻,我被一阵惯性大力甩开,踉踉跄跄很久之后,我回身,触目竟然是龙斐陌右臂上的一大滩血。他脸色铁青,对自己的伤势完全置之不理,我清楚地看到他瞬间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了谢恬嘉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得她手中的匕首飞得老远。他俯身,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她:“忧郁症也好,间歇性精神分裂也好,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得了我。而且,我警告过你,我的家务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他用左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按键。
  我扑上前去止住龙斐陌,我看向何言青,我看着他痛苦的脸,痛苦的眼神,我回转身,犹豫了片刻,还是仰头:“不要。”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分辨,或者说,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轻轻地:“你的伤。”我有几分慌乱,更多的是疼,隐隐的,牵动的心疼,“要快点上医院。”
  他修长的指头在按键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面对面站着,现在是温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种寒冷,森冷,无言,令人心窒的无言。
  单人病房里,龙斐阁觑了觑床上那个人,又偷暼了一眼我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我面前:“嗳,桑筱,我哥不是说今晚跟你约好了去过二人世界浪漫约会吗,怎么两个人都挂了花回来?而且你知道吗?”他挠挠头,“我哥好像自打我记事开始就没受过伤,是谁这么厉害,居然把他伤成这样?”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医生说,差一点就伤到肌腱。”
  我埋头,不吭声。
  我都知道。他缝了整整十三针。每缝一针,我的心都揪起般疼痛难忍。
  龙斐阁等了半天,眼睛始终来回转着看我们。到得最后,又无趣又纳闷,实在憋不住,聪明地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去了。
  我终于抬头,看向他。
  他垂眸,脸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缠着的绷带可以看出他的负伤之外,并没有失血过多的苍白和无力。他的左手,甚至还在轻轻转动着那个精致的火柴盒。
  我张张嘴,又张张嘴,终于,十分艰难地:“斐陌……”
  他依然低着头,寻出一支烟,单手燃上,吸了一口,淡淡地:“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为罕有,我也是。一生只唱一次,只为一个人……”他掀开被子下床,耸耸肩,仍然不看我,“似乎我一直自以为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淡淡地,“或许,我错了。”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应我的,是他径直掠过的身影,和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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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0:59 am

= 第23章 =

  龙斐陌的伤复原得很快,医生说右手基本无碍,丝毫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很快重归正轨。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样话语寥寥,有事也会直接跟我说:“桑筱,我今晚不回来吃饭,跟柏嫂说一声。”
  或者,“你要的资料,我让秘书整了出来,在我书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阁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几处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话,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还是跟往常一样,但我知道,他的声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远离我。他所刻意维持的正常,远远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开始疏远我,他开始习惯给我他的背影。
  无数次看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我想开口。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想了又想,还是把乔楦约了出来。我朝她身旁那个紧张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对不起。我保证,一个半小时之后,一定把她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作声,转头对乔楦温柔地:“等我,来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来,他不放心我的驾驶技术。
  我忙把她服侍好,让进座,她满不在乎挥手:“算啦,好容易出来透透气,要是你也给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龟孙子样,那我还不憋屈坏了?”她回身,一个潇洒的响指,“冰咖啡。”我连忙朝侍应生摆手,看看她肚大如萝的模样:“你一孕妇,还充什么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将有孩子的人了,修养见长,她并不计较我给她叫了杯白开水,眯眼,很睿智的模样:“小样,这么长时间不找我,偏偏今天约我出来,准是有什么事吧?”
  我低头,不吭气。
  片刻之后,她不可思议地瞪我,大叫一声,引来无数猜疑的目光:“俞桑筱你脑子坏啦?!这是表现你宽宏大量高风亮节的时候吗?谢恬嘉那个臭女人,你还跟她客气什么?换了我不告得她身败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当初何言青害你伤心了多久?就连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过好几次啦。再说,龙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面前向着外人,而且是旧情人,置他于何地?你叫他怎么想?怎么看你?”她摇头,“依我看,这事大条了。”
  我有些黯然,也摇头:“不是的。” 完全不是。我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地,“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妈妈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我至死,都想要维持在他面前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她一辈子忍辱负重,却一生牵挂他。你我都是做媒体这行的,知道那些记者,包括我们自己为了生存无孔不入的窥视本领,如果挖来挖去,到最后,所有丑陋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我虽然不用负什么责任,可是对于逝去的,或是还活着的,尤其是那个人,我妈妈倾尽全力维护的那个人,都是一场深深的灾难。”我低头,“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只有这些。”我眨眨眼,试图隐去眼角的雾气,“我以为,他会懂。”
  很久很久之后,乔楦仍然没有反应,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难过的,困惑的,无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缓了声调:“桑筱,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你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志强加于人,要知道受伤的可是龙斐陌,凭什么他就得事事都明白?凭什么你连句解释都不给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么,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装糊涂。他没有义务来帮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错,他算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再怎么说,你跟他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凡事得沟通哪,连马克思老先生都说过爱需要时时更新哪。你得跟他说明白。”她叹口气,“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过俞桑筱,”她仔细端详我,“从何言青到龙斐陌,我发现你逐渐逐渐有了当祸水的本钱。”
  明知道她是在宽慰我,可我仍然连强颜欢笑都勉强,她又叹了口气:“俞桑筱啊俞桑筱,自从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她坦白地,“当初,天上掉馅儿饼似的,龙斐陌竟然答应接受采访,他给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你,你的资料,你的过去,你的一切,一开始我犹豫,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自己的用意。对不起桑筱,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所有的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诉他的,”她顿了顿,喝了一口水,“后来,你们结婚了,我一直觉得很难受,直到现在,我这颗心才算踏实一点。”她那张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来,他为你做得够多的了,桑筱,你真该好好检讨。”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他还没回来。
  当时钟敲过十二点之后,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沉缓的脚步声,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几乎是立刻冲到门口,打开房门,果然是他,他看着我,淡淡地:“还没睡?”
  我看着他。他瘦了,脸颊浅浅凹了下去。我轻轻地:“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夜宵。”他摇头:“不用。”径自越过我。轻轻的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几乎是在呓语着:“不要,不要,不要……”
  一阵心有余悸的喘息过后,我睁开眼。一个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着他,很久很久,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我扑上前去,紧紧捧着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太好了,还在……”他不说话,任我胡乱摸着,很长时间之后,他淡淡地:“又做噩梦了么?”我低低地:“我梦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还是维持着一直的那个姿势,直到我醒悟过来,慢慢松开他。
  他转身,还是那种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既然你没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我怔怔看着他走到门边,旋开把手。
  突然间,我扑上去,我从背后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还是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把头伏在他的背上,我紧紧贴着他,他仍然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几乎是有些不耐烦地:“我明天还有事。”我坚决地:“不。” 我知道自己无赖。我宁可他讨厌我,我不放手。
  他转身面向我,他浓浓的眉毛紧蹙着:“俞桑筱,你已经习惯了扰人清梦是不是?”我垂头。是。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一针见血的尖刻,习惯了他给的并不温柔的温暖。习惯了他夹枪带棒背后的关心。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为什么他的眼中,盛满了浅浅的失落,厌倦,还有忍耐。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对不起,我只要,”我低下头去,有些怅然地,“占用你五分钟。”
  他没有说话,他的身体仍然略显僵硬地对着我。
  我的面前是那个博古架,架上是我们前阵子刚淘来的战国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渐逐渐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那个人会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谢恬嘉就在后面,我……”
  一阵静默。尔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漫不经心地:“那又怎么样?”
  我低着头,不再吭声。是啊,那又怎么样?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为什么还要这样兜圈子作无谓的辩解?为什么还要再次惹恼原本就很生气的他?
  “如果你只想对我说这些,那么抱歉,俞桑筱,”他回转身,语气平静地近乎残忍地,“我不是你,可以那么多时间浪费。”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终于叫出了声:“斐陌,别走――”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驱使,冲上前去抵住门,“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别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经做过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逃避多于思考,索取甚过付出。所以,一路走来,我丢失了很多,错过了很多,可现在,我不奢望什么,不强求什么,我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我屏息片刻,轻轻然而清晰地,“对不起,可能已经晚了,可是,我终究,还是跌到了尘埃里。”
  我看着他,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我想爬,可是,”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点一点如涟漪般荡开,荡开,再荡开,“斐陌,我爬不起来了。”
  我让开了路。
  每次我跟龙斐陌闹别扭,关牧总会准时出现。他应该改行去当心理咨询师或命理大师,而不是律师。
  只是现在,我完全没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脸色,应该跟我的心情一样差,以致于他一见我就叫了起来:“桑筱,龙大少最近生意吃紧克扣你伙食费了么。怎么一脸非洲饥民样?”
  我勉强一笑:“今天怎么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荡荡的家里,又是周末,人少得说话都有回音,仿佛置身空幽山谷。
  片刻之后,我给关牧端来一杯茶,淡淡地:“他不在。”他点头:“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经领教够他的臭脸,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将自己深埋到沙发里,两手下意识地互相掰着指头,不吭声。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桑筱,你们两口子是怎么了?虽然说现在是和谐社会,也不必和谐到经常免费为我和太太提供饭后谈资的地步吧?”他摇头,“你年轻不懂事,龙大少也跟着添乱,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说上次,我已经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趁他喝醉酒,统统揉碎了掰开了全都跟他说过了,龙大少那么聪明的人,一点就透啊。”
  他看着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看到他喝醉过那么一次。”他皱起眉,肯定地,“所以桑筱,不是我袒护斐陌批评你,这次,一定是你的错。”
  隔着茶几,我知道他在对我察言观色望闻问切。我仍然低头,不吭声,心里酸楚,委屈,五味杂陈。
  那晚之后,他仍然早出晚归。他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怪我,对他认识不够。又或者,更应该怪的是我,一直以来,恣意享受他的关心忍让包容而不自觉不反省。
  室内仍然一片空寂,我们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关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饿了,看在我大老远跑来的份上,请我吃顿便饭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看钟,还不到四点,咦,这个人,鬼头鬼脑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么自以为高明的滥点子。跟他相处时间越久,我越对创造“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人崇拜得有多少体都全部投地。
  不过,再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有些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还是站了起来。
  柏嫂放假回家,我勉为其难一下吧。
  刚要转身,我就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要吃饭不会自己做?”我心里砰的一动,重又回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不看我,瞪着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微笑的那个人,“你来干什么?”
  关牧看看自己的腕表,益发笑得开心:“关心嫂夫人,不行吗?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龙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不必,”他冷冷地,“你家里挺着六个月大肚的孕妇更需要你关心。”
  关牧斜睨了他一眼:“啧,你这两天老不着家,桑筱不也这么自己凑合着吃的,有谁关心过一句啊?怎么,现在知道不舒服了?”
  龙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身径自上楼。
  在他身后,关牧用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儿大声嚷道:“桑筱,我记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个什么……什么的,瞧我这破记性!来来来,我给你打下手!”
  厨房里,关牧贼忒兮兮地:“桑筱,先做汤吧,我渴了。”我没好气地:“渴了不会喝水去啊?”他听了也当没听见,从身后的冰箱里胡乱掏出西红柿,牛肉,洋葱,土豆,萝卜,又随手捞过油、盐、鸡精、番茄酱、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表,不停催促着:“快点快点。”
  我纳闷之至,俗话说,文火煲好汤,有谁喝个汤还要这么心急火燎沉不住气的?心里这么想,也不便说出口,一边手里机械地不停切西红柿,萝卜丁,洋葱丁,土豆丁,一边听着他在一旁罗罗嗦嗦瞎指挥,心底只叫苦。
  好容易一股脑儿下了锅,我正要喘一口气,又听到他怪叫一声:“呀,汤少了,不行,得再加点儿水!”他飞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作势要往锅里倒。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听到轻轻一声耳语般地:“对不住了,桑筱。”几乎是立刻,我疼得大叫起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关牧,这个疯子――!我简直要掉泪了,我苦命的穿着拖鞋的光脚啊――我招谁惹谁了啊――
  简直连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关牧扯起嗓子,用我这辈子可以想像到的最大音量杀猪般叫道:“不得了了――,桑筱――受――伤――了――!!!”
  没有任何悬念地,我直挺挺躺在床上。
  刚才把我抱上楼的那个人,正娴熟地给我肿得老高,红成火腿模样的脚踝上药,身旁放着一个医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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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1:00 am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楼的一瞬间夺门而出,溜得比兔子还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踪。
  我在心底忿忿地,咬牙切齿地,关――牧――,千万不要给我抓到你,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个厚厚的弹弓以后崩你家关小牧的脑门芯儿!!
  我面前的那颗黑色头颅略略抬起,暼了我一眼之后,手中的力道开始加重,疼得我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后微微一缩,把嘴闭紧,由得他敷药,缠绷带。他的动作绝不能算轻柔,可我从头到尾一直闷声不吭。
  形势比人强。
  片刻之后,他啪地一声阖上医药箱,看着我,淡淡地:“记得按时敷药,忌生水,这两天不要下床活动,明天我让张医生再给你看看。”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怯怯地:“斐陌……”他的身体顿了一下,还是接着向前走去。
  我垂下头来,还是坚持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头:“……我饿了。”我说的是实话,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再加上心情差,中午只是随便凑合了一顿,我现在已经饿得后脊梁贴前胸,眼前也开始直冒金星,连假装矜持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小时后。
  龙氏招牌炒饭,虽然稍失水准,虽然气氛有点影响食欲,仍然令人大快朵颐。
  他接过餐盘,径直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门而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停顿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阖上了门。
  我还是维持着原先的那个直直躺着的姿势,直到他关上门。一室寂静,我躺了很长时间,却辗转反侧。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悄悄起身,单腿跳着,一路摸索到门前,打开门,跳到隔壁门前,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一丝声响。如果不是门下泻出的一丝光亮证明里面有人的话,我几乎会以为他在骗我。
  我轻轻跳了一小步,换了个耳朵重又贴了上去。
  几乎是立刻,门霍然而开,他的耳朵上还挂着耳机,里面传出叽哩咕噜的英文,他简单回覆几句,摘下,皱眉,暼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又下来干什么?”
  虽然事先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面对他,面对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我又开始讪讪地垂头。俞桑筱啊俞桑筱,随着脚上的痛楚阵阵袭来,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没用?
  他跟我一样沉默片刻,尔后开口,淡淡地,略带嘲讽地:““苦肉计用过了,下面还有什么?”
  我仰脸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低头,喉头微涩:“龙斐陌,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我轻轻地,“你真的,生气到不愿意见我,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的地步吗?”
  “生气?”他重复着,竟然轻轻一笑,“俞桑筱,一直以来,你给过我这样的资格么?从结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等你。你坚持要工作,ok,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你排斥甚至漠视我的存在,你的眼里没有我,你牵挂着那个跟你有缘无份的何言青,我只作不知;然后,安姨,俞桑瞳,方安航,还有你母亲,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竭尽所有的心机,用尽一切手段,终于使得一点一点向我靠近,半夜里,我看到你熟睡的脸,一点儿也不文雅的睡姿,想着你灵动的表情,偶尔的狡黠,还有脸红的模样,我微笑着,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秦衫为什么会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这么久?十多年前,在纽约唐人街,她救了我。跟当初的你,一模一样。”
  “当年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老猎手对我说过,当你狩猎时,尤其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要去看猎物的眼睛。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只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该我跌了下去。乔楦对我说,‘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个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可以为一张越剧名家的小剧场观摩票一掷千金;她看上去单纯,却对生活完全持悲观态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进人堆里可能就再也找不着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着乐吧……’所以,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想要给你一片广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让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的,只要你想要的,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我不止一次气得几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俞桑筱,我不会永远站在这儿等你的。可是,青青陌头杨柳色,有花初开待人来,我仍然选择一天天,若有所待。”
  “然后,曾经一度,我以为,我跟幸福触手可及。可是,当你有机会选择的时候,第一眼,你看到的,永远不会是我,对吗?”他回转身,淡淡地,“或许我会一时糊涂,但决不会允许自己一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的脚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更痛千万倍。我抬起头,我哽咽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斐陌,斐陌……”然后,一阵剧痛袭来,我脚底一软,情急之下,我的整个身子顺着墙壁和门软软地滑了下去。
  “桑筱。”
  “……”我紧闭双眼。“下面还有什么?”苦肉计一个就够了啊。
  “桑筱。”
  “……”啧,谁说没有用的,关牧太天才了,果真是屡试不爽。我继续紧闭双眼,失忆吧失忆吧。
  “桑筱。”
  “……”我被人抱到靠窗的卧榻上,慢慢放下。
  长久的静默。我心里有些惴惴,琢磨着应该怎么收场。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有别于刚才的焦虑,略带恼怒地:“你要是再装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只脚也浇成猪脚。”
  我吓了一跳。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我从睫毛缝里瞄他。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我。他的眼中,生气的,恼怒的,匪夷所思的,啼笑皆非的,还有不可捉摸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狈。
  我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锥心般疼痛起来。
  他一直这样看着我。突然间,他开口,简短地:“看起来你比我想像的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没有说下去,直接转身。
  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直起身,在他转身的一瞬,轻轻地:“斐陌,我爱你。”
  他的背影顿时僵住了。
  我看着他,他颀长的背影,乌黑的发,修长光洁的臂,和那只一直紧攥着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湿,我轻轻地:“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判我出局,在陈列你的理由之后,是否也允许我作一下最后的申辩?”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凛,但是,他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我低头,窗外竹影横斜,疏漏有致,在月光映衬下,淡淡洒落在我身上,我的泪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涌,我要费好大力气,才可以逼回去:“我认识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绵延不断的阴雨天,偶尔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现了,他就像一道彩虹,从未有过的灿烂,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听到面前轻轻的细碎的什么声音。我不去分辨,无心理会:“之后发生的事,可能乔楦已经跟你说过,但无论她怎么跟你形容,有一点,她始终不知道,后来我独自一人又去了趟黄山,取下连理树下的那把铜锁,亲手抛下了山谷。这些年来,无论真相前或后,我对何言青,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恰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踪迹,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着跟我一样的空气,已经够了。纵使夜阑人静的时候,可能黯然,或许失落,但是,这个世上,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慢慢遗忘。”我缓缓地,“即便没有你,也是一样。”
  “可是,你还是出现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父亲暴跳如雷即将发飙的的时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只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阁的自作主张帮他补课,他心猿意马,我索然无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许我辞职,你警告我离斐阁远一点,你喜怒无常,永远冷眼旁观着。斐阁的生日宴会,我真的不想去,我觉得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我终究还是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解释。”
  “从那以后,你开始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步步紧逼。你心机那么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从来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亲爱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点没关系,胖一些也不要紧,只是,他要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颗善良诚实上进的心,还有,绝不可以没有头发。这些要求对于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于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来提醒,我有自知之明。”
  “你听说过两只刺猬的故事没有?西伯利亚初冬的早晨,它们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它们身上的刺会伤害到彼此,靠得远了,却又抵制不住那凛冽的刺骨的寒风。于是它们不停地靠近、伤害、离开,又因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复始。斐陌,我们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两只刺猬,近在咫尺,相互伤害,感受着自己的疼痛,却永远看不见对方的伤痕累累。”
  我低下头去,我心底一酸,冬天里的那碗夜宵,夜夜噩梦后那个有些陌生的依靠,伦敦街头,那一次迷途,转身第一眼就看到的他那个静静的眼神。一直以来,一天天地,他给了我无限的放任、从不追问的沉默,和偶尔的笑颜。现在回想起来,无数次,看着他的笑容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慢慢被点亮。
  我注视着那片虚无缥缈的树影静静憩在我的指尖,轻轻地:“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想,如果一晃神,一转眼,我们就这样垂垂老去,该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不敢用力、不敢靠近,我就可以有时间慢慢回味曾经的美好,我还可以不用无休止猜度你的高深莫测……”
  我开始哽咽,一直以来,我永远蜷缩着,以一身的硬刺来逃避着什么。
  可是现在,除了爱,我已经找不到任何温暖的东西可以取代。
  可是现在,我害怕,我还在,时间还在,他却已经离开。
  漫长,难堪,煎熬。
  一双脚在我面前停下,他蹲下,淡淡地:“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他与我平视。
  很久很久之后,他俯下身,毫不犹豫地用力咬了下来。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疯狂飙泪。
  他哼了一声:“很疼?” 他看向我的脚,不带什么情绪地,“哪个更疼一些?”
  我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敢说。
  他垂眸,我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之后:“论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帅很多;论个头,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论体重,抱歉,我永远不可能超过相扑运动员;我因为蛀牙偶尔会去看牙医,从来没有人说我善良,还有,或许不到五十年,我的头发就会掉得光光。所以,”他沉吟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头,屏息,听到他慢慢地:“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后,直到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神渐渐淬毒,我才如梦方醒,期期艾艾地:“好像……不用……”
  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考虑?矜持?温柔?娇羞?在这位龙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远都在说着言不由衷的反话。
  果然,他暼了我一眼,毫不意外一般,在我身旁坐下,随手拿过一份文件低头浏览:“不必这么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投资付之东流。”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盘被吸引到那份从上到下只有两行字的备忘录上,“别忘了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要么是我眼花,要么某人的脸,是真的……
  我伸出手,从后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眉开眼笑,“好吧,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你的亏损缩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把头埋到他的背后,有些脸红。
  他反手揽住我,半晌之后,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那道疤:“很丑。”我没有吭声,很久之后,有些歉意地:“斐陌……”
  正在此时,我身上的手机嘀嘀嘀地响,我的短信。
  我低头看,陌生的号码,短短两行字:
  她有家族遗传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阖上手机,抬起头来,我摸摸自己的伤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后,你或我罹患老年痴呆,不愁找不到印记。”
  他做不屑状,哼了一声:“不用以后,俞桑筱,”他唇角调侃地笑,“记忆障碍,认知损伤,思维弛缓,这些症状,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瘪嘴。他还是不肯轻易放过我。我只好转移话题:“我听说桑瞳……”他拉我一起躺下,将我的脚轻轻放好,不甚在意般,“她想学武则天另立王朝,可惜身边没有一个李治。不过无妨,”他轻笑一声,“人之鱼肉,我之鸡肋。即便如此,潜在对手还是会比虚伪附庸更值得期待。”
  他侧过脸来看我,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桑筱。”
  “嗯?”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腹上,微笑。
  他侧过身来,手撑在我的肩畔:“我好像跟你说过,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
  “嗯?”我装傻。
  他终于笑了,第一次,我看见他笑得星眸微阖,神采飞扬,“那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棋逢对手始开局,桑筱,”他慢慢俯下身来,“记住,我从此不会再给你悔棋的机会。”
  我环住他,慢慢迎了上去。
  我也是。
  窗外,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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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_
帖子主题: 回复: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 页 2 I_icon_minitime周二 五月 26, 2009 11:01 am

= 尾声 =

  不久后的一天,宛如孩儿脸一般,早上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中午又开始阳光明媚。
  午后阳光中,某人惬意地躺在摇椅上看书,我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蚂蚁搬家。自从年事已高的某人受伤以来,我们总是跟全国人民一样重视补钙。
  突然,我想起来一件无头公案,伸手去推某人:“喂。”某人充耳不闻,又翻了一页书,自顾自往下读。
  我想了想:“龙斐陌,可否解释一下,什么是权宜?”“唔?”他淡淡地,似听非听般又翻过一页。我阖上他的书,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微蹙眉,不胜其烦地:“俞桑筱,可否解释一下,什么是离婚?”我愣了一下,恍然:“你故意引我上钩!”他唇角微勾:“彼此彼此。”
  我摸摸鼻子不吭声。好吧,谁叫我自己理亏在先。
  他又补上一句:“关牧说得真对,句句在理。”他点点头,状若赞叹,“今年我要给他多加律师费。”
  得意个什么劲?!我哼了一声,斜睨他,冷冷地:“说不定是我的真实想法呢?”他将书抛掉:“俞桑筱,你想考验我的耐性么?”我头皮吃痛,大力敲他:“神经病啊你!”
  好痛啊!我泪水都痛得快飙出来了。我很久没修指甲了,我用力反掐他。
  正当我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大呼小叫地:“哥,桑筱,你们说这幅画挂在哪儿比较好?啊――”那个声音惊天动地地延续了至少十秒之后,这才亡羊补牢地,“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隔了很远,我还听到他絮絮叨叨地,带点纳闷地,“不过,你们三三两两来这么一下,难道是因为今年春天夏天都到得特别早么?”
  我一愣,随即笑喷。三三两两?亏他想得出!
  我这个老师真应该引咎自尽。
  我推开龙斐陌,瞪着他。他依然一脸轻松,没事人般继续坐到摇椅上去看书。
  不要脸!
  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喂。”
  他闲闲地又翻了一页书:“嗯?”
  我别有用心地挤到他身边:“喂,猜个谜语好吧?” 我想了想,一字一句地,“飞蛾扑火虫已逝,学友无子留撇须,偶尔留得一人在。打三个字。”雕虫小技,还能派上用场。看来,我的诗词课没有白学。
  “啊?”他神色自若地装傻。
  又过了半天,才极其敷衍地“嗯嗯嗯”了三声,权作回答。
  我郁闷。结婚快三年了,连这么一句偶像剧每集必备用语都要求上半天,还求不到。宝贝啊,你亲爱的老妈我做人也太失败了!我一脸沮丧无精打采地起身要走。
  刚走了两步,听到后面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地:“笨蛋!你手上戒指的背面。”
  我有些疑惑地褪下,早看过了啊,还不是一堆弯弯曲曲的豆芽符号,有什么好看。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难不成――
  我重又挤坐回去,小心翼翼半带讨好地:“刻的什么?”
  他闭上眼,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波、斯、语。”就再也金口不开。
  我恨恨,跺脚离开。龙斐陌,风水轮流转,你等着,总有你吃瘪的时候!
  一起身,我的手就被一只大掌覆住。
  “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曾经以为,它会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他牵着我的手,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掌心一样温暖:“桑筱,你是我这辈子捕获到的唯一的,最美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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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作者:陆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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