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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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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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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26 am

第四十八章 传声


次日醒来,水榭里空寂无人,连同温壶粥碗,俱无踪影,连那拭汗的湿巾,都不复见。只有纱幔绢帷,在晨风里偶然轻轻一动。

榭外数声鸟鸣,却是陶家养的一只黄莺正在架上吃食,莲池里菡萏盛开,圆叶上露珠滚动,在初晨阳光里绚烂异常。

昨夜,梦耶,非耶?都已化为朝雾晨岚,远去无踪。

我呆了一阵才起身梳洗,换去昨夜发汗穿的寝衣,穿上榻侧屏风上给我准备的衣裳。身上的病已经去了,但身心却还是有些发懒。

荆佩进来邀我去吃早膳的时候,我还在慢腾腾的翻着物件,她奇怪的问:“云郎中,你一早在找什么东西?”

“我常佩的那对桃符不见了,奇怪,我昨夜明明是将它放在妆台之前了的。”

“那桃符虽然别致,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算有人要偷也轮不到它,你是不是记错放的地方了?”

“我放东西的时候还没发烧呢,怎么可能记错……”

我心念一动,走回榻前,翻开被衾枕头细看,那桃符果然正压在枕头底下。我愣了一下,将桃符取出,抚着上面的“百邪辟易”“清健长安”几字,沉吟良久,才照旧佩了。

吃过早餐,我便去喂阿弟,荆佩和林环亦步亦趋的跟着我。我本来她们的另外的身份不是十分介意,但吃过昨夜那碗粥,再跟她们相处便十分不自在,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们现在应该是另有要职吧,还跟着我干嘛?”

荆佩笑眯眯的看着我,回答:“我们现在想跟你把医术学精一些,以后真的当个医生啊!云郎中,你不会不肯吧?”

“是不肯。”我干脆利落的回答:“我只要一想到有人连我做梦想吃什么东西,都告诉别人,就觉得自己像个被摆在透明的神龛里的祭品,没有半点隐私,实在没有教人的心情。”

荆佩被我刺了这么一句也不禁说不出话来。我拿着嫩叶逗着阿弟,不再理睬她们。好一会儿,才听到林环开口道:“云郎中,昨夜你想吃粥,是我做的主张,与佩儿无关。而且我们其实并没有将你所有的事,都告诉……请你别误会。”

“就算撇开这件事,别的误会还存在吗?”我心中也不知是恼是怒,叹了口气:“其实我在南滇,多赖你们保护,我本应心存感激。但一想到你们暗里对我存着监视之意,我就觉得这大半年相处里的过命交情,实在不知应该算是什么滋味……”

两人默不作声,但也没有离开,许久,荆佩才道:“云郎中,我们在你身边这大半年,确实对你别有用心。你恼我们理所当然,只是……请你不要迁怒陛……他。每个人在有了心上人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想保护对方,也想弄清楚对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跟什么人交往,在做什么事。只不过他由于身份的原因,有足够的力量,能做得比别人都彻底而已。”

果然如此!

我倚着象栏,吐了口气,摆手道:“我不怪你们,我也不怪他……只是,当事情的真相揭开以后,我很难再用平常心,毫无芥蒂的和你们相处。”

阿弟吃饱了便用鼻子翕来翕去的玩闹,只是平常陪它的三人都各有心思,闹不起来。林环从象鼻里取回鬓边插的绢花,低声道:“云郎中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这便离开,回去复命。”

“我……”我顿了一顿,微笑道:“其实,在不知道真相以前,跟你们共事的大半年时间,我很愉快。你们是很能干,很可亲可敬的助手,也是能够将性命交托的朋友。”

荆林二人怔了怔,才一齐回应:“多谢云郎中夸赞。”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离别是必然结果。不料荆佩告辞以后,突然又跑了回来,问道:“云郎中,你说一个人的声音最远能传出多远?”

她这问题莫名其妙,但看她的表情认真,便仔细想了一想,算了一算,回答:“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条件下,最大声也就能传出直线三百步。”

荆佩点了点头,又问道:“云郎中,你相信吗?有人在隔了三十多里远的地方,竟然听到了心上人在山上的一声欢呼!”

我目瞪口呆!

荆佩看着我,指指心口,大声说:“我相信那人在三十里外听到心上人的一声欢呼,并不是耳朵听到了,而是他用心听到的!因为他时时刻刻,心心念念都挂着那个人,所以冥冥中他对那人便有一种由心而生的感应!他感应到对方的危险,因此不辞万里转道南来;他感应到对方的欢喜,因此……”
“住口!”

我足下一个不稳,几乎被她几句话冲得坐倒在地,只觉得心都在发颤:“你胡扯!”

荆佩扬眉,抗声道:“我没有!”

我喘了几口气,抓住栏杆狠狠的瞪着她,咬牙切齿的说:“荆佩,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你既是他的亲卫,难道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个道理我懂,我只是看不过眼!”荆佩瞪着我,分毫不让,昂然道:“我承认你有不同于深宫女子的魅力,不同于名门淑媛的性情,不同于乡野村姑的风采,确确实实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但你实在配不上他!因为他已经在自己身份所能为之处,极尽力量保护你,关心你,喜欢你,而你却没有尽力回报!”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窒得生痛,喉咙火辣辣的似乎想喷火,但辩驳的话到嘴边,却变成反复的一句:“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什么都不懂,可我会看!”荆佩还想说什么,却被听到声音跑回来阻拦的林环捂住了嘴往后拖。荆佩咿咿唔唔的叫嚷,林环却一迭声道歉:“云郎中,对不起,荆佩不解情事,胡言乱语,你莫放在心上。”

荆佩不是不解情事,而是她站的立场与我不同,所以切入点不同而已。

我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得摆手示意她们离开,我实在不想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了。

负担这段感情本身就已经够累,我实在不想再多是非。

荆林二人离去后,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才好的病又发作了,全身都不舒服,只得背靠廊柱,扶头喘息。

阿弟不懂人类的这些复杂情绪,但却能感觉到我此时的落寞,鼻子一卷,将我托了起来。这是它逗人时的一种嬉戏方式,我猝不及防,又气又恼,连声喝斥,让它将我放下。阿弟将我放下,显然并不明白我为何不与它嬉闹,有些烦躁的甩着鼻子。

我安抚的拍拍它的鼻子,心中黯然,叹道:“阿弟,咱们出去玩,不闷在这憋气的地方。”

我本来以这大姚是天子临时驻跸,今天圣驾应该南移,不料外出一看,整个大姚镇不止没有天子起驾的迹象,戒备竟比昨天还要森严。

我牵着阿弟出来,守在陶家门口的一队羽林郎本待阻止,却遇上了正从后院出来的越嶲太守徐恪:“别拦她,让她领着这象随意走走,省得没见过象的兄弟们南去以后把象当成怪物,惹人笑话。”

我听到徐恪这话心念一动,见他替我出言后便想走,忙道:“徐明公请留步!”

徐恪停步问道:“云郎中有事?”

我指指阿弟,低声问:“徐明公刚才提到象……当初明公打下越嶲的时候,可与巫教和王庭的象兵交锋没有?”

徐恪闻言皱眉,看了我一眼,不答反问:“云郎中久在南疆,可知象兵长短?”

“略有所知。”我答了一句,问道:“我在南疆民间行走凡有所得,都报与了周节使,朝廷应该收到了谍报吧?”

徐恪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南疆大乱,自两个月前谍报就难以传递,多有遗失。周节使和卫令故后,更是完全断绝了消息来往。”

我想到陷在王城里的黄精和白芍,以及使领馆众人,经常来往的那些汉商、艺伎,心中焦虑。虽然明知探听军情不该,还是忍不住问:“我军前锋到了哪里?使领馆的现况怎样?”

徐恪跳过了前面的一个问题,却回答了后面的:“使领馆安然无恙,内中人员亡者二十一人,伤者一百七十人,滇国王城早已被期门卫和虎贲卫拿下了。”

使领馆除我领出去的人以外大约还有四百人,这样的伤亡说起来算是惨重,但在大乱之中这样的数据又算十分可喜。我听到这消息,无法确定伤亡者姓名,心里七上八下,脱口道:“徐明公,今天可有南下的辎重队?我想随队南下!”

“不可。”

“这是何故?”

徐恪皱眉道:“此中缘故涉及军机,我不便多言。你且在大姚安住,待我将手中事务整清之后,再决定你的去留,如何?”

我知此时正处于军事状态,不可任性,听他把话说得明白,便点头道谢:“如此多谢明公费心。”

徐恪走后,我牵着阿弟在镇上散步。由于天子驻跸,镇上已经戒严,虽然不至于家家关门闭户,但街衢上却没有多少行人,即便是必须外出的,也贴着墙根低着头走得飞快,似乎恨不得将自己隐形才好。整条街上,除了巡逻的卫士和来往的文吏,就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得悠闲适意。

这镇上由于陶家设有别苑,南来北往的汉商多好在此歇脚,汉化极深,商事兴盛,各种店铺此时虽然都只敢开半边门,但看进去里面的货物也不少。我走走停停,本想寻消息灵通的汉商探听一些王城近期的消息,但镇上戒严,就是最嘴快的人也不敢多言,半天下来一无所得。

我怏怏的回到陶家,刚吃过午饭,便听到一名羽林校尉求见,问明来意,却是来借阿弟的。我料他们借阿弟是想测象兵的攻击力的,道:“借给你们也行,但只测它的冲击力,破坏力,本身的力量,绝不可以用武器攻击它,试它的生命力。”

那校尉面上一窘,显然他们正是打算拿阿弟来试武器的威力的。我心中一怒,横眉道:“想拿阿弟试刀,你们想都别想!”

那校尉说我不通,只得离开。过了会儿羽林中郎将吕纯亲自来借象,我听他软磨硬压,就是想把阿弟借出去做实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什么叫借一头畜生而已?阿弟送我北归,一路上也不知多少次救了我的性命,我要是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回护,那还算是人吗?”

双方话不投机,吕纯悻悻而去,居然转个身就去请了中常侍陈全过来。我看到陈全过来,大吃一惊,心中恼怒,脸上便没了好脸色。

陈全冲我微一点头,道:“云郎中不必担忧,陛下传你带象,只测象的冲击力和其本身之力,绝不伤它性命。”

我这才松了口气,领了阿弟去中军校场,给它披上甲胄,让它去冲击校场上布置的拒马阵。阿弟个头庞大,跑起来震得整个校场都颤动,校场上摆的拒马阵它踏碎了五层才冲势稍缓,阵后摆着的战车被它一鼻卷起,摔得粉碎。

围观的众将士见它这等蛮力都不禁失色,吕纯问道:“云郎中,南滇所有象兵乘的大象都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就算不如阿弟,那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阿弟现在根本没尽力,假如是战场上,一群象发起狂来的力量比现在强五倍都不止。”

我将阿弟身上的甲胄取下,查看它身上的伤势:“不过南滇铁器少,连武器都还是青铜打造。大象身上不可能披这么精良的甲胄,它们应该披的是藤甲……南滇的藤甲是由山上一种俗称缚虎藤的藤条制成的,坚韧程度不输铁甲,轻便比铁甲更胜。只是有个致命的缺点,它是用桐油浸制加韧的……”

吕纯大喜:“火攻!”

陈全见测试象力结束,便挥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走,我有些疑惑,问道:“常侍还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是越嶲太守徐明公说你是目前最熟悉滇境情报的人,很有判明形势,决断进退的能力,建议陛下中军议事时准你列席,陛下已经允了。”

我失声惊问:“什么?”

“云郎中成为我朝首位与闻军事的女医官,得已列席中军议帐,日后前程远大,不输与须眉男儿,可喜可贺。”

他嘴里说着恭喜,面上却殊无喜意。

我心里也没有喜意,但面上却微笑道:“多谢常侍美言。”

陈全挥手摒退身边的人,确定无人听我们说话以后,才面色铁青的问:“云郎中,某家有一事问你,这份殊荣,是你确有其能得到的,还是你挟邀君宠强要的?”

我心中不悦,冷然道:“常侍将陛下当成了昏庸之主,把我看成了狐媚之妖了?”

“陛下当然不会是昏庸之主,但云郎中是否有惑国乱政之心,这却要问你自己了。”

陈全毫不客气的话气得面上发烧,怒道:“我若有惑国乱政之心,我会希罕跑到这蛮荒之地来与闻军政?简直不可理喻!”

“人心难测,不可理喻之处多的是!”

我被气得发笑,怒道:“你既信任陛下不是昏庸之主,就应该明白,他不会做拿军政大事来邀人一笑蠢事。会有这样的决定,必是因为我确实于事有益,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陈全一时无语,我知他确实对齐略一片忠心,总想看着天子成为空前的英君明主,虽然气他胡乱猜疑我,但生气过后,却也不放在心上,见他不说话,便压了气告辞。

陈全却不道别,依然和我一起徐步而行,走了一段路,突然问道:“云郎中,你还记得当初你退还镜奁时的理由吗?”

时间已经那么久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陈全道:“是你希望陛下能够成为英明的君主,为此而请他克制私欲,遵守规矩。”

我点头,陈全又道:“然而一个英明的君主,不仅其自身应该尽量克制私欲,其所爱者也该贤慧通达,尽量克制私欲——这其中的道理,云郎中可明白?”

我怔了怔,吐了口气,回答:“我明白。”

陈全直视着我,脸上的皱纹都绷直了,肃容问道:“云郎中肯克制自己的私欲吗?”

“我并非……”

“是与不是,云郎中心中有数。”陈全站直了因常在君前应对,时时躬身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身躯:“云郎中,我为天子家奴,侍奉天子及其亲爱者理当尽力全忠。但若有一日,天子所亲爱者成了祸国奸佞,累陛下轻身涉险,某家可容不得。”

我怔了怔,陈全缓缓的说:“云郎中,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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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29 am

第四十九章 平南


我得徐恪推荐,可以与闻军事,这才明白圣驾迟滞大姚的缘故:御驾亲征时,以期门卫和虎贲卫集结两千越嶲郡兵,直扫王庭。王庭以北诸部落尽皆降伏,但不知何故,昨夜山彝突然出现一队象兵,将山彝所驻郡兵军营攻陷。

假如天子昨夜没有退回大姚驻跸,郡兵有天子近卫的五千羽林郎和龙骧卫帮助,山彝未必会被攻破;但反过来说,假如天子昨夜照原计划驻跸山彝,圣驾被袭,那是肯定得过于失的。

山彝如果不能夺回来,汉庭与已经进入了南滇腹地的大军的直接联系就要受阻,徐恪一面加派郡兵拱卫大姚,一面设法破敌,因为军情一时转不过来,才有今天一天的平静。

不过这平静只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时的安抚之计,只要查清敌方虚实,羽林军出动迎敌夺寨是必然的事。

夜间中军升帐议事,我敬陪末席,静静的听着一众将军发的议论,直到徐恪点名发问,才回答:“这位领象兵作战的人,应该是巫教神庙的第二祭司彝彝。”

徐恪皱眉道:“滇国王庭与巫教争权时大打出手,据闻四名大祭司先后遇刺,你确定彝彝活着?”

“我在北归之前遇到了彝彝的弟子,知道她们师徒在王庭和巫教混战的时候,曾经试图和解,和解不成,弟子被流放去了东枝,老师则退隐。彝彝正是山彝部落出身的蛊术高手,她在故乡出现组织象兵,那是常理。”

滇国的巫教和王庭的情势糜烂至极,大约现在还能从内斗的泥沼里抽身而出,组织力量抵抗汉军的,也就剩下自动退隐实力未损的彝彝。

“彝彝因为主张教派革新屡受排挤,嫡系不多,我料她手下象兵不会超过五百。除了大象以外,她还有训养虎豹蛇虫之法,只是这些东西野性难制,能实际控制的数目有限,当成奇兵吓吓人可以,实战的用处不大。”

“彝彝的弟子是哪个?”

“是先帝朝的羌良人。”我把这话说完,极力制止自己向正中的尊位上看,平静的说:“羌良人被流放时在巫教神坛前发过不能违背的重誓,不会再回来。所以她没有威胁,不会出现在彝彝军中,计算兵力不必将她计算进去。”

“彝彝的性情怎样?她用兵的特点怎样?”

“此人极能隐忍,也因为太能忍了,所以性格就变得优柔寡断。她在巫教内争时做事就有谨慎有余进取不余的毛病,少了杀伐之气,用兵想必也改不了这毛病。”

一番问答,几名对我的身份不认同的将军此时面色稍霁,肯把目光往我这里转一转了,有人便问:“你既然熟知彝彝的性情,于此战有什么看法?”

我听到有人问计,不禁苦笑,看了羽林中郎将吕纯一眼,回答:“我只知采集情报,呈上供各位将军明悉敌情,该如何用兵布阵,却是一无所知。如果陛下定计挥师南下,强取山彝,我有驱蛇避虫之方,能使三军将士少受蛇虫之害;其二,巫教有诅咒巫法,我可以给将士用药,使其不为巫魇所苦。”

齐略一摆手,平声道:“你能使将领知道敌人的长短,用药削弱敌人所长,这已经足够,至于如何行军打战,那是将军们的事。山彝弹丸之地,此时虽然制要,终究只是手足之癣,指日可下。朕所谋者,为滇境全局,你过来——”

他指指壁上挂着的滇境全舆图,示意我上前指图说明滇境的藏兵藏粮、大部落聚集等军事要地。我依命行事,执了竹鞭站到地图前,对帐内众将军略一欠身示意,开始讲述自己所知的滇境布兵虚实以及路途、风土人情等情报。

使领馆在滇国的用处就是收集其国内所有情报。因我与商人接近得多,以商人行商收集各地滇境各地驻防情况是我提出来的,周平对我十分看重,经常让我参与情报的系统性整理,所以使领馆得到的情报我大多数都知道。此时正好将因为周平死亡而断链脱节的情报,再次系统的补充起来,由单调的平面变成立体式的全局观。

滇国有民三百余万,巫教和王庭的总兵力号称有三十万,而天子御驾亲征的兵力连上徐恪的郡兵总共也才两万。从士兵的人数上讲,这是绝对的劣势,所以众将军表面上对滇国的兵力不屑一顾,但实际上却十分忌惮,对情报看重得很。

他们肯问,我自然详尽的解答,也亏我记忆力不错,只要刻意去记的东西三五年里都不会忘记,料想与实际情况相对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如此一来,用的时间便久了,中军刁斗报亥时七刻,他们的问题依然没完没了。陈全领着内侍奉上夜宵汤水,我端过来随意抿了一口,满嘴发苦,却不是肉汤,而是我早晨给自己开的药方煎出来药。

毫无准备的吃到一口苦药,我差点没吐出来,忍了一忍才咽了下去。陈全手脚快,赶紧递过小半碗蜜水,给我冲去苦味。

我点头示过谢意,目光却终于忍不住往旁边的尊位上溜了一眼。齐略与徐恪对席而坐,正在喝汤吃饼,眼睛却在看刚才幕僚做的会议记录。

我收回目光,膝席坐在滇境全舆图前,看着上面的线条,心里暗暗挑毛病:军事地图实在太简陋了,连水文记录都不详细,要将它立体化,变成军事实用,实在是件很考虑将领的推演能力的事,难怪人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耳旁传来衣袂摩挲之声,却是齐略也弃案走到了滇境舆图前,我抬头,他低头,目光交错,一刹间仿佛军帐中众将领一面吃夜宵,一面大声讨论军情的嘈杂声和内侍文吏来往的人影,都已远离,只看到对方的近在咫尺。

他静静的坐下,低声道:“你身体不适,不必硬撑。”

我微笑回答:“我是医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南滇之战对他的意义。太后放他巡边犒军,是为他日后执掌军政做准备。但要在军中建立威信,绝不仅是犒军一事就能做到的。

他从北疆大营折而西行,抚慰西疆大营将士,如果仅是犒军巡边的话,他走遍西疆大营就可以回銮了。但他没有回长安,而是折而南行,取道越嶲,直入滇境。

圣驾南巡是看到南滇生乱,想趁火打劫替自己累些军功名声,为日后掌军做准备也好;是为了他一时头脑发热,行事不当也好;总之,南滇之战,他只能赢,不能输!

在风云变幻的政局中,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他做什么,但目前我能力所及的事,我却要尽力做到最好。

短短的两句话说完,帐内各人也吃饱喝足,重新开始议事。军中礼仪简单,君王与将领联席而坐是平常事,我与他在这种情境下坐近一些,倒也不会有人胡乱猜疑,多生是非。

一夜事繁,待到圣命令我退席,已是寅时。出得中军大帐,外面月朗星疏,雾重结露,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微微瑟缩。

“云郎中。”身后的传来陈全的低唤,他托了件衣裳过来,面色复杂的请我加衣。我略微迟疑,才伸手接过那件红里披风,系在身上,接了阿弟,自回陶家歇息。

是夜圣驾宿于中军,与诸将商议定计,次日便以羽林军为主力,强取山彝。

山彝在群山环抱之中,总体地势就像一只葫芦谷,这是一受攻击就难寻退路的地形。当初齐略突然回撤数十里,在大姚驻跸,这不利的地势也是考虑过的因素之一。

羽林中郎将吕纯先派兵堵截葫芦谷两端,然后诱彝彝发动象兵出击,生演了一出火烧藤甲兵、象的剧目。被火所烧的象兵倒退回谷,不受控制,冲垮了山彝诸部落联盟的本阵。

吕纯心狠手辣,以山彝降而复叛,难于信任为由,在整个葫芦谷内纵火,将连绵数十里的山尽数烧了。山彝诸部落的生民千不存一,竟有几个村寨族无遗种,近三万人的部落联盟,最后存活的人只有一百多人,彝彝被烧成了灰烬。诸降镇闻得山彝惨况,尽皆胆寒。

火烧了两天,才被大雨扑灭。

我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虽知这军事行动实在不是自己的能影响的,但对下灭绝之令的吕纯却十分恼恨——打战没有不死人的,但屠寨烧山却不是必要。就算威慑,也不应该将事办得这么绝。
这个人,只要他口头微松一松,都不会出现这么惨重的死亡。

吕纯破敌有功,坐在马上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大声夸口:“滇国所谓的精兵,比起我汉军精锐而言,是完全不懂行伍、不通战事、不谙兵法的乌合之众。单以战斗力而言,五百对五万,我朝都能完胜。”

徐恪看不得他趾高气扬的样子,接口反驳:“你这次出战,一是仗了后方筹谋妥当,二是遇到的敌方统军者并非将帅之才,又取了地利之便,才一竞全功。山彝以南地理气候与之前又有差异,如果再次与敌交战,你有没有考虑这二者?我朝正规军多是北人,练兵多在龙首平原,战法针对平原厮杀,有无擅于山林作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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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29 am

两人争执不休,齐略挥手止住二人的争执,道:“吕爱卿初战告捷,便有骄矜之心,此为兵家大忌,断不可长。徐爱卿说的是稳重治军之道,言而成理,不过名将铁军,都是打出来的。此次对南滇用兵,要的只是南军的自信好战之心,就是输上几仗也不要紧。”

徐恪不满的说:“陛下此言,恐会助长军队骄矜傲慢之心,并非治军之言。”

齐略微微一笑,朗声道:“徐爱卿,朕要的军队,是能够得胜而不骄矜,失败而不气馁,百战不摧,百折不回的悍练之军——朕既然要这样的军队,就该给他们历练的机会。”

他说着用马鞭遥指吕纯,对身边拥着的众将领笑骂:“朕虽然准许你们练兵,但如果对南滇这种兵甲不良,军心不稳的乌合之众,你们也输得太多,那可不用朕罚,定给吕纯这小子狂言羞死。”

诸将大笑,暗里都有争功竞雄之心,斗志昂扬,大有寻敌与战立功之意。

我是医生,见惯了生死,若说我对死人有多大顾忌,那是矫情;但我同样也受生命贵重的理念浇灌,若说我能对死人毫无顾忌,那也是假的。听到这种杀气腾腾的话题,心里暗暗叫苦:军队一经血火洗礼,其暴戾就难以消退,越杀越想杀。况且齐略摆明是拿南滇来练兵,杀孽只怕会造得更深。

我对羌良人许过诺言的。

就算不为当初的诺言,我又怎能对与种族灭绝类似的情形视而不见?

众将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如何镇压滇民上去,果然大多数人都赞成以杀戮威吓降服。只有徐恪出言反对:“对滇理当征抚并重,摧城屠寨之事可一岂可再?臣以为,大战之后,陛下对南疆应当多示恩宠,温婉笼络。”

我见徐恪势单力薄,生恐齐略不听他的建议,忙道:“臣附议。”

我这些天虽然与闻军事,但除了整理情报做为参谋以外,绝少有自己的意见,今天突然出声支援徐恪的主张,顿时人人侧目。

吕纯这两天受了我不少冷眼,也知我必是对他杀人不满。只是他这等杀性极重的人,于旁人的看法却不看重,我对他再不待见,他也没拿我当回事,依然笑面相对:“云郎中到底是女子,心软得很。”

我瞪了他一眼:“这跟我是不是女子没关系,而是我以为从国家的整体实力提升来说,我朝治下人口太少。本来人口就少,为何还要自损人口?这不符合国家的整体长远利益。”

“如果他们是我朝子民,杀之自然可惜。可惜他们怀有二心,却还不算我朝子民。”

“等朝廷统治南疆一两年后,他们真心臣服了,自然就是我朝子民。”

“统治一两年他们会真心臣服?我看他们会一两年后恢复元气,揭竿作乱。”

“人心向安,像南疆这种缺少雄材的地方,普通百姓哪有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定要打战的。况且我相信我朝治下的南滇,将比王室和巫教治下富足安宁,让他们很快接受新主带来的变革。”

我说着向徐恪看了一眼,道:“徐明公治理越嶲,也是有征有抚,不过年余,就将境内的人民治理得服服帖帖,地方井然有序,可见这是有前例可循的,我们大可以依循前例。”

徐恪此时也转过头来,见我对他大是推崇,冷峻的脸上也不禁微有笑意:“你对我治理越嶲的手段,倒是颇为信任。不过丽江以南地方,王庭对地方的统治更严,巫教对人心的控制更强,情式比越嶲严峻,我治理越嶲的手法照搬过来,也未必合适。”

“我不仅是信服徐明公的手段,我更信任我朝的制度和我朝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王庭治理地方的政治体系不完整,不合理,与我朝先进的行政制度比不得;巫教文化对人心的控制力再强,我也不相信它敌得过我中华文化的包容力。”

吕纯嗤笑:“泛泛之谈,不当实用。”

“当不当实用,等滇国全境拿下,我们再看易门联寨的情形就知道了。反正治理一个与中原风土人情相异的新地,本来就需要多种尝试。如果事实证明我的主张不正确,我当然不会再强嘴。”

齐略静听我们争执,直到此时才轻咳一声,挥手道:“朕同意徐爱卿的看法,南疆人口减损太剧于国无利,日后如果不是如山彝这种降而复叛,其族中有身份可忌者,不能信任的部落,不可采用屠寨灭族的手段。”

众将的高兴劲头被他这句话打得一焉,应了一声:“是。”

军功其实就是杀人夺地累来的功劳,齐略既约束了他们杀人,显然于他们累积军功大是不利。一时众人对提出温和主张的徐恪和我怒目而视,大是不满。

齐略知众将领的不满,顿了顿又笑:“朕让你们来南滇的主要目的虽是练兵,但为将者于军事以外也该考虑文事建议,这才能有张有弛,用兵有正有奇,成为上马能治军,下马能安民的能臣。”
吕纯苦着脸,叫嚷起来:“臣这辈子就只想治军,可没想过安民。如果让臣一天到晚坐着案牍劳形,臣宁愿到陷阵营当个小兵算了。”

羽林郎中和龙骧卫多选士家子弟充任,这些人都是有条件读书,家里都盼着他们从皇帝亲卫出身,日后能够成为出为将入为相的文武全才。但希望归希望,其中不好读书喜好武事的人实在不少,吕纯的话一出,便有许多附合之声。

齐略等众人的嘈杂平息了一些,才笑骂:“就你那杀性,你想安民,朕也不忍将治下子民送给你养刀。”

圣驾南移,内紧外驰,有诱敌之意,看诸降部有多少暗中准备再叛者。一路南下,又灭了几个叛部。最初汉军前锋南下掠地,滇人还认为是己方猝不及防,让汉军占先机。待到准备停当的叛乱也被羽林军、龙骧卫一一拿下,这才知道面对汉军精锐,他们的确是不堪一战。

汉军前锋入滇时,为了保持机动性和实力,没有分兵治理地方,直到徐恪随驾南来,才以越嶲郡兵分驻各地,派遣文吏接收地方政务,安抚黎民。打下南滇并不难,只有真正控制了政务,才算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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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32 am

第五十章 入主


滇国王城已是唯一一个汉军前锋在攻破以后,分了兵将驻守的地方,圣驾原本的目的地也正是王城。不料离王城还有八十余里,前面便来了阻止圣驾入住王城的期门卫。

王城果然在混战中爆发了瘟疫,期门卫和虎贲卫攻入王城立即派人全城戒严,不许百姓出入。汉军主力也不敢在疫区停留,而是从使领馆取得防疫的药品以后,直接出了王城,追杀流亡的王室和巫教神庙祭司阿乌和阿诗玛。

听到王城已经成了疫区,春风得意的众将领目光齐刷刷的向我看来。却说不清到底是对我事前料事准确的佩服,还是对我预见的瘟疫的猜疑。

我心里紧张,面上却含笑:“防治瘟疫是臣本分,臣请命入城。”

久不听齐略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却见他正仰望着天边的流云,仿佛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敛去笑容,平声道:“臣在北归之前曾经辗转疫区三个多月,对防治瘟疫颇有心得,入城治疫正是合适。”

“你若仅是太医署的郎中,派你进城自是应当。然你如今身在军中,熟知南疆一应军情庶务,乃是参襄军务的要紧幕宾。若是你……”

他顿了顿,转头问候在旁边的一干将领:“以这等熟知军情要务的参襄幕宾轻涉险地,你们认为可值得?”

众将领一时颇显踌躇,我微微皱眉,扬声道:“陛下,臣于南滇军情庶务所知者都已尽言,参襄军务作用有限。但防治瘟疫却是臣长处所在,正可一展身手。”

徐恪应声道:“臣也以为云郎中言之成理。陛下亲征滇国,开拓南疆,须以合宜之事付予合宜之人,不可因怜才而使臣属掩长而露拙。”

我感激看了徐恪一眼,再抬头向他望去,恳切的说:“陛下,瘟疫之地,人心惶惶,反而容易收拢。朝廷若在此时防治瘟疫,济民于水火,其恩德比起免黎民五年租赋亦毫不逊色。这是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事,不能不做。况且臣于战后瘟疫的防治早有心理准备,绝非仓促应战,若能得能吏相助,胜算是相当高的。”

徐恪接口道:“臣请与云郎中同行入城,收拾残局,整顿危乱。”

徐恪是理政的好手,如果有他帮我治疫,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他深得齐略倚重,俨然为南疆藩篱重臣,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却不适合他也跟我一起去冒险。

我再想反对徐恪的提议,吕纯已经先开口了:“为了还没有归心的蛮民让云郎中去冒险,我都觉得不值得。要是还捎上一个徐太守,那更是万万不可。不是我心狠,到底那城中的人现在跟我们还是异族离心,无香火情义,便当真死绝了,也没什么相干。”

徐恪大怒,喝道:“没什么相干?若是南疆无人,陛下亲征所为何来?你道陛下经营川滇数年,要的是块无人烟的白地么?”

“就算别人跟我们不相干,使领馆驻守的那些人和城中的汉人呢?如果瘟疫流播没有有效控制,深处腹地的汉军前锋必然受害。”

其实朝廷派人防治瘟疫是大势所趋,争执的不过是治疫派谁去合适而已。等诸人意识到天子久未出声,一齐抬头看他,等他决断时,才听到他说:“你们二人进城以后,再据实况将治疫条疏奏上来,凡于药材人手有所请者,朕皆应允。”

“是。”

我领命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很平静,但那平静却带着一股灰败的清冷。远比他任何时候生气怒骂,更令我心惊。

明知局势择人,他刚才依然有过阻止我踏进疫区的试探。那阻止虽然因为徐恪的谏言和我的坚持而失败,却让我们都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及无奈。

情不自禁的危险,在位忠事的无奈。

不能走错路,不可以做错事……然而,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使你我将对方从心抹去,再不成为彼此的负累?

齐略,我自对你动心以来,你就成了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烙在我灵魂里的一个印记,碰一碰都觉得痛,摸一摸就觉得苦;我似乎未从你那里纵情的享受过欢娱,想必你面对我亦是如此。

这样的痛苦负累,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们明明决意放弃,却一次又一次的碰触禁忌?

我在他平静凝视的目光里随着徐恪离开中军,清点一应治疫所需之物,然后开拨进城。

我直到此时,才真正明了人的心脏的坚强,明明胸口已经胀得似乎要爆炸似的,但大脑却可以清晰无比的向身体传递着准确冷静的指令,不叫外人看出异样。

“云郎中,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转头,见看出我的异样的人竟是荆佩与林环,既感觉意外,又觉得事在情理之中。

她们医术虽然不是十分精湛,但也不是庸医,本来就是我防治瘟疫时惯用的左膀右臂,再行加入防治瘟疫的队伍,那也理所当然。

她们明确了身份,再不可能与我为友,但却还能与我共事。

王城连经战乱,火灾和瘟疫,几成废墟。往日那栉鳞比次的竹楼木屋大多都已经倾败,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离开王城时还能看到的闲适景象,如今已尽付黄尘青烟。许多我以前面熟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触目所及者的神情大多已经麻木,对街上来往的汉军毫无反应。

没有憎恨,没有厌恶,没有好奇,也没有喜欢,有的只是木然。木然的望着汉军来去,游魂似的在家园附近徘徊。不知是哀悼信仰的破灭,还是统治者的无能,或是对瘟疫的恐惧。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荆佩和林环一眼。她们跟我一起离开王城,如今又一起回来,心中所怀者,相差无几,三人对视一眼,都黯然无语。

王城的大型建筑群或多或少的遭到了破坏,只有使领馆当初是以要塞形式建成,自成格局,受的影响不大。成了防治瘟疫的首选基地,我强行克制着自己跑去搜寻黄精和白芍的冲动,尾随徐恪进了使领馆,咨询一应事务。

“明公放心,我使领馆内防疫得当,并无一人染病。甚至环使领馆而居的汉人和滇民,都因为得到了防治瘟疫的教导,染病的人比较少。”

周平和使馆武官都死了,馆内事务便由地位最高的一名掌事书记唐方暂领,依章办事,在滇国的内乱里没有建功,但也守住了使领馆不失,并且尽了最大的力量庇佑汉人。他对徐恪禀报过他所知的情报以后,便转过头来对我歉然道:“只是在大乱之中,我们没有护住云郎中的制药厂。”

我此时探知黄精和白芍没死,已是心中大喜,对毁了个药厂并不在意。

我们在前堂议事,时间一久,使领馆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是天子派了人来治理瘟疫,收抚王城,外面登时人声鼎沸,喧嚣一片。我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姑姑!姑姑!”,赶紧转头,果见黄精正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守门的郡兵恐他闯进来吵了我们议事,正在喝斥他快走。

若没有见到他,我还忍得住不去找,但此时见他就在门外大叫,我却哪里耐得住?匆匆对徐恪告了声罪,便飞奔而出,抓住他问:“你身上有没有伤?有没有病?这些天饿着了没有?”

“我没伤着,没病,也没饿着,我就是……就是……”

黄精说着说着,突然哇的一声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姑姑,我就是害怕!你不知道,巫教和王庭打战,然后朝廷的军队又来和他们打,大火天天都在烧,每天都死好多人……姑姑,我怕死了!”

他虽然精明能干,但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又是在长安宫里长大的,何曾见过这样的残酷杀场,也难怪会吓得当着众人便搂着我大哭。

我拍着他的肩背,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以后这里不会再打战了,也不会再烧房子了。”

让他受这样的惊吓,其实都是我害的,若非我执意南下,他们也不会跟着来这里。我心中酸楚,突见院门左侧似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躲着,似乎想靠近又有些不敢。

“阿芍?你躲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让姑姑看看!”

躲着的那人却是白芍,他听到我叫,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但却以袖掩面,不让我看见,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姑姑,我的脸烧坏了,怕吓着你……”

我大吃一惊,一把扯下他的袖子,果然左边脸上尽是血痂,肌肉虬绕,一块巴掌大的骇人伤口横在脸上,连他的眉眼嘴角都毁损得变了形。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还有哪里受了伤?”

黄精见白芍过来了,也收了哭声,抹了把眼泪,回答我的问题:“那天药厂被人烧了,阿芍舍不得里面的制药器械,一心想将它们抢出来,脸被弹出来的柱子烙伤了。手脚也有烧伤,不过好了。”

我又心痛又气恼,想打他两巴掌又下不去手,只得搂着他哭骂:“你这傻小子,那药厂烧便烧了,还要你冒险去拿什么物什?东西都是死的,就是有一千一万件也比不得你重要,你脑子烧坏了?神经接错了?这么赔本的事也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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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32 am

白芍本来有些哭意,但我一哭他反而不哭了,拿着衣袖给我擦眼泪:“姑姑,这药厂虽然建起来不到一年,可实际上里面的东西都是你十几年细心研究才有的成果。我跟着你做那么久的试验,那里面也有我的心血,我舍不得它们被毁了。”

“你还敢犟嘴!”

这个榆木疙瘩的脑袋,我真要被他气死!

我细看他脸上的伤疤,见此时伤口已经愈合,想在治伤时用药减少伤疤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不禁皱眉,想了想才道:“你先耐着,过几年我再给你植皮美容,恢复原貌。”

黄精呆了一呆,喜道:“姑姑,你还有办法给阿芍恢复原貌?”

“当然可以,不过得给我几年时间练习熟悉了,才好应用。”我看他们又惊又喜又疑的样子,赶紧驱去心中的悲痛,嗔怒道:“怎么,敢怀疑姑姑的医术?”

“不不不不……”两人四只手一齐乱摆,黄精更是一顶高帽送了上来:“姑姑是举世无双的大国手,您说能治,那是一定能治的。”

我心情平复下来,这才想起前堂还在商议防治瘟疫的事宜。但这时候看他们拉着我不放的依恋模样,却又不忍放手,微一衡量,便拉着二人一起进了院子,给徐恪重新见礼。

徐恪对我领着两个孩子进来议事大是不满,我不等他开口,便先告罪,笑道:“灾后与亲人重逢,一时失态,让明公见笑了。不过我这两个侄儿虽然年幼,但一个擅长调派人手,精于人事;一个擅长制药,通晓医理,于防治瘟疫一事都是有用之材,稳重可托。带他们进来与闻治疫之事,是因为他们在滇经营近年,本身也小有影响力,比我们这些初来者更熟悉王城瘟疫防治的侧重点,却不是云迟以私废公。”

徐恪犹自不信,注目四周,唐方忙道:“云郎中言下不虚,我使领馆防治瘟疫,这两位小哥儿确实是出了大力,行事的章程并不比使领馆里坐镇的良医差。”

徐恪也知此时人手紧缺,虽然齐略那里有我们如有所请,他都应允的诺言,但从中原调集人手物资南来,解不了燃眉之急。所以他虽然对两小的办事能力有怀疑,但依然让他们留了下来。

不过这两个小子的表现不止让他大吃一惊,连我也大感意外。他们竟从王城各区的疫情轻重,瘟疫的源头,可能流传的途径,应该采用何种手段疏堵病患等方面一件件的说起,俨然便是一份针对王城瘟疫治理的全局施政计划书。

黄精口齿便给,说事就由他说;白芍则坐在我身边,见我诧异惊奇,也颇感得意,问道:“姑姑,我们想的东西还周全吧?”

“周全,难得你们怎么想得出来。”我听在耳里,喜在心里,嗔怪道:“你们这可砸了姑姑我的饭碗,怎么得了?”

“姑姑才不怕呢!”白芍有些得意,又有些伤感:“我们躲在使领馆里不敢出去,馆墙外天天都有熟人哀告求药,我们无事可做,只好设想假如自己有能力帮助他们,应该怎么办,想得多了,整理起来就成套了。”

我爱怜的拍着他们的手,轻叹:“好孩子。”

这么两个孩子,在战争的漩涡里随时都可能殒命,却还记挂着如何治病救人。这样的性情人品,才是人间第一流。

议事既定,徐恪一面吩咐文吏代书奏疏,一面分派人手分离疫区,收拢当地可为助力的人手,制定防治瘟疫的种种举措。

他是难得的行政人材,办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办事效率极高。与我建立联寨的辛苦相比,胜我百倍。

跟在一个能干的上司手下做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明明王城这里的情势不比当初在秦藏野外求生困难,但有他运筹帷幄,我依令办事,身体虽然疲惫,心里却不觉得辛苦。

劳碌五日,再看王城那洒着消毒石灰的街衢,身体洁净面上又复有了生机的黎民,令人不能不从心里都透出一股轻松——人最可怕的不是身染重病,而是心死。只要他们求生的欲望被激了出来,往后的防治工作就会越来越顺手。

直到治疫之事渐上轨道,我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小的时候,我才有时间去问王城里那些曾经交往的故人。只是经历了内乱外战火灾瘟疫几番蹂躏之后的王城,曾经熟悉的滇人却十里只存了三四个,且身份变化,再也没有了昔日的交情。

我找到了翡颜,滇国内乱和汉军入城两次大战,都因为她是养在宫外而未受牵连。如今王城平静了,但她在服侍染病的奶娘,却不肯见我。

滇国这场倾国的内乱,有我和节使周平推波助澜的功劳。翡颜虽然单纯,但不是傻子,在王城攻破以后自会想通我在其中的作用,不肯见我乃是常理。

整个滇国,我觉得对不起的个人,只她一个。我心有愧疚,也不敢指望能得她原谅,只是靠在她家门边,道:“阿翡,当初我在王城办制药厂时,派了我侄儿黄精去替我找工人。我本以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我要找工人会很难,谁知精精儿出去一趟,竟带回来一百多个身强体壮的奴隶。细问原因,才知道这些人的家族将他们卖出来的原因是精精儿答应,只要做满五年奴隶,就可以替他们转为汉籍。”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汉籍如此看重吗?因为在滇境里,只有汉人才不受巫教和王庭的双重压削,只需缴纳一份人头税。你看,滇国平民中最优秀的青年子弟,在当政者的统治下,居然沦落到需要以卖身为奴为代价,去求取一份他国的户籍,来庇佑自身的利益。如此执政者,纵使巫教恐吓手段再高,王庭钳制手段再厉害,这个国家又哪里有不覆灭的道理?”

房门紧闭,屋里却传来一声尖利冷诮的回应:“云迟,这世上最无耻的事,不是明知羞耻还去做错事,而是做错了事,根本就不以为那是错!”

我怔然,却听到她在屋里吃吃的干笑两声:“其实国家或者王女身份什么的,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意的,只是自己身边有什么人而已。所以我不相信有人能够这么狠心,一面亲亲热热的叫着妹妹,仿佛对我怜爱疼惜;另一面却暗里挑拨教唆,害我的祖母父亲嫡母兄长互相仇视残杀,从此再也没有亲人……”

“我没有……他们本身互怀恶意,与我何干?何况我那时远在秦藏!”

“你或许当时没在,但诱发事情的起因的,却肯定是你!你从一开始来南滇,就没怀有好意,从你一到南滇,其实整个国家就没有好事。”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我无力的靠在门上,在这滇国,任何人来问我是非,我都能找到理由,只有她问我情感,我无法回应,因为我确实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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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34 am

第五十一章 所会


离开翡颜的居处,再去治疫总署,却发现署中多出了许多生面孔,我日常主事坐的位置上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停步一问,原来却是圣令调集与南滇接壤的五郡将所有防治时疫有心得的医生都调了过来,这位老爷子正是来援医生的首领。老人家辈分高,一来就将我的位置和手边的事务都接过去了。

原本由我们负责的事,突然间全被人接了去,连打个下手帮忙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人赶出医馆来,我和荆佩林环都有些不知所措。荆佩竟有些发傻的望着我,问道:“云郎中,我们现在干什么?”

我摸摸衣袖,淡笑:“既然没事了,我们就各自散了回去吧。”

身上无事,回去以后自然高床软枕,一觉好睡,醒来却觉得心里空茫茫的一片,没个着落。推开房门,天边的火烧云连成一片,霞光明艳艳的铺将下来,越发显得庭院廖落。

我凝视着那片寂寥,不知呆了多久,掩在芭蕉树的院门被人轻轻的推开,一个青袍玉带的身影走了进来。庭院在霞光映照下所有东西都笼上了一层艳色,那人缓步行来,丰姿神秀,离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我一口气屏住了,直到胸口发胀,阵阵闷痛,才呼了出来:“这是疫区,陛下怎可冒此大险?”

“南疆百姓因为瘟疫惶惑不安,多处生乱,唯恐成为弃民。要使之尽快安定宁静,还有比他们的新主不避险恶,同临困境更好的办法么?”

他微笑着走近:“还有一个原因,你应该想得到的。”

仿佛时光洄溯,这南疆异地的院子,化成了京都长安的酒肆雅间。

“六月一十九日……一年之约,我本以为你忘了……”

去年的今日,我与他在长安酒肆隔帘相会,当时曾有约定,想不到他竟还记得。

“我未失信,你却忘了。”

我未曾忘,我只是以为,经历过这一年的变化,我们曾有的约定,可以直接抹去,再不提起。我扬眉,疑问:“因为我忘了,所以你干脆叫人把我差事替了去?”

“生气了?”

“开始有一点,后来想想防治时疫是朝廷最着紧的一件事,治疫的高手不可胜数,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原非什么不可取代的人。

一年的时间,可以让人经历很多事,让人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齐略,你贵为天子,尽有权力搜选天下美女妻之,纵使此时我在你眼里是独特的,又怎耐得时光流逝,芳华渐远?

他停在廊前,轻道:“回长安吧!”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南滇吗?”

他脸上神色微动,却不说话,我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是来报复阿依瓦的。人犯我一寸,我将以十报之,人犯我一尺,我将以万报之;阿依瓦当日既敢掳我为质,我自然也要讨还这份人情,她不是爱这个国家胜过她自己吗?我就帮着周节使催发国家内乱;她重视她的教派,我就杀了教派的神物,让她的教民反叛,让教派的威严扫地……”

“你不是要报复她,你是要报复我!”他终于动容,眼底的心痛一点点的泛上来:“你只是因为当日我的犹疑而记恨,所以才赌气南来而已!”

我点头,冷笑:“不错,你既然深爱着她,我报复了她,自然就是报复了你!”

“云迟!”他低叫一声,望着我的眼里浮出一抹怆然:“你明知阿依瓦对我来说,只是少年情怀的一种寄托,我爱惜她是爱惜过往的时光,不涉儿女之私。你将自己置于险地,才是对我最深重的报复,何以定要冠以他言?”

他轻轻一语,顿时将我满腔尖锐言词尽数封死,刹时无言。

霞光渐暗,夜色掩至,夏风吹来,将我眼睫上那不受控制凝聚的水滴吹落,有句话,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在我心间几千几万遍回环,始终没有出口,此时却终于问了出来:“齐略,你心里可真的有我?”

不是最初那轻狂的挑动,不是那暧昧的眉眼传情,不是犹疑不定的敷衍,而是确确切切的爱我?

“是。”

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来,他的看着我的眼眸未有丝毫游移,就那么坦然的望着我,将自己胸怀敞开,让我直直的看见他的内心。

“你可知我不懂礼法,无视尊卑,胸量狭小,暴戾蛮横,实非什么良善女子,如意佳人?”

我是如此的自私自傲,自负自刚,只宜孤独终老,却并非他人的佳偶良配。

老师偏爱我,以为是天下男儿能配得上我的杰出者少;其实不是的,这天下男儿,多的是能配我的人。只是我的性情于这个时代的大规则格格不入,完全没有世俗所定的美德,不识谦让温柔之德,这世上,是我配不得别人。

他深深地看着我,涩然道:“我初时不知,可当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眉梢眼底,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似是缠绵不尽,难分难解的无可奈何:“我何尝不知以我的身份,此生绝不应与你再多纠葛?”

他一步步的踏近,指尖拂去我脸颊的湿意,低声轻语:“我只是,心不由身。”

一句话,道尽他几次三番欲断不断,想忘难忘的挣扎。

我心头一颤,酸涩难当,声音有些哽咽:“齐略,你可知,我心中亦有你?”

我这是第一次,将这句话,对着这个人,直直的说了出来。没有考虑后果,没有顾虑将来,只是眼前这一刻,他向我敞开胸怀,我便同样报之。

“我知道。”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何尝不知道你的身份担着不能放弃的重责,二者相较理应由我妥协退让?”

他的手一紧,攥得我指尖生痛,我微笑着,泪水潸然而落,稳定许久,才凝聚气息,轻声道:“我只是,性不由情。”

我从那个时代里带来的个性,是如此的鲜明浓烈,深入骨髓,无法抿灭,由不得我因情纵性,妥协退让。

“云迟……”他低唤一声,突然用力将我拥进怀里,声音喑哑:“我从未想过用身份来逼你妥协!”

“正因为你从未以身份来逼迫我向你妥协,我才会将你刻在心里。”

只缘你不经意间给予了我人格的尊重,才叫我心与神倾。

你若以身份权势一纸诏令颁下,我反而轻松,因为那样我就能只将你视为君王,将爱情化为各取所需的一份工作,心却依然自由。你能拿到的,不过是我的人而已,断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你之故,心城困锁,情关难开。明知不当,依然忍不住向你靠近;明知不该,依然忍不住喜欢慕恋。

他轻轻的摩挲着我的面颊,指尖勾勒着我的眉眼五官,仿佛清风拂过花间,微雨润湿新叶,轻怜蜜爱,温柔缠绵。

凝眸处,见他明眸如镜,将我映他在的眼底,如在此刻,他的世界里便只有我一人。他温柔而专注的看着我,眼里心间,那痛惜是对我,那怜爱是对我,那情动是为我,那痴缠亦是为我。

他启唇欲语,出口的却是一声深深长长的叹息。是怜是爱是痛是恼是喜是怒,也是那分不清说不了的惆怅与迷惘。

我痴然伸出手去,抚触他的面颊,生怕自己只是于这夏日的黄昏,绮丽的南疆,因着情动心牵,故此魂动神游,做了场天下最美的梦。

而他,却在我梦里踏霞乘风,如诗如画,如真如幻的走进我的心中。叫我欢喜无限,只想就这样痴痴的看着他,拥抱他,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使领馆东面的暮鼓声沉闷的传来,惊褪了红尘梦中人的痴惘。

“天晚了,人该回来了……”

他环着我的手臂紧了一紧,道:“使领馆暂充行宫,原住的人都疏散出去了,今天没什么事没人会来惊动我们。”

纵然不会有人来,难道我们就真的能够一直忘忧不理世事么?我低声轻叹:“你既准备以行朝之力来重整南疆,自有无数事务要理。浮生偷欢,得有半日清闲,已是难得,我当知足。”

他的气息一促,急切道:“可我……”

对一个人动心,起初只想在他眼里自己是特别的;而后就想他会时时注意自己,偶尔想起自己的好处;再后来,就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之耳鬓厮磨,两情缱绻,未有丝毫分离。仅是这一刻相守,如何知足?

他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只因既然我们一个没有可能退让,另一个又不可能妥协,那因不知足而强要对方改变的话,最好莫要出口。

今年相见,无有结果,难道今后便将情意付与时光流水,或是依旧没个了局,年年苦思,只等着相遇时一刻的忘情?

我迟疑的放手,心里突然升起一念,在退离他的时候却扑了过去,搂住他的腰身,只觉得全身无力,虚脱的颤抖,喉头热辣辣的生痛,喑声道:“今晚,你留下来……”

他全身一震,声音带上一丝沙哑,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而因情生欲,因欲生念,本是人性常理。我此时此刻,就只想他留下,纵情肆意,享这一时欢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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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36 am

第五十二章 一梦


夜风吹帷,薄纱帐微微浮动,在窗前的月光下带起一层层涟漪般的光晕,隔着纱帐,望见窗外的月亮正在西落,很快就要沉到山下去了。

我轻轻的将环在腰间的手挪开,翻了个身,就着帐内蒙胧的月光看着枕边人熟睡的面容。他的唇角在睡梦中微微上翘,双眉舒展,神态安详,光洁的面颊被月光镀上了一圈银辉,英朗清俊,煞是好看。

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又怕惊醒了他,半途停手,将他落于枕上的发尾抓住,绕在手指里玩弄。也不知过了多久,突闻他沉绵的气息微错,赶紧停下动作。他一时却未醒,向我这边靠了过来,手臂一伸揽住了我,轻喃一声:“迟……”

我轻轻的回抱他的腰身,望着他眉梢眼里唇边那幸福宁定的神态,觉得心里满满的,柔软一片,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他眉毛微微一动,眼皮动了动,眼睛微带迷茫的睁了一下。我因自己是背窗逆光而卧,却不担心他会发现,依然含笑看他举动神态发痴。

不意他闭上眼片刻,却又睁开眼睛,望着我一笑,我看着他那清明的笑容,自己心间也泛着喜意,说不出的愉悦快活。半月西沉,室内唯余幽暗星光,他轻轻的一叹,声音里尽是满足喜悦之意:“我喜欢你这样看我。”

我抓住他的发尾轻轻一扯,薄嗔道:“难不成你盼我夜里老失眠?”

他轻啊一声,眼里绽出一抹喜悦至极的光芒,笑道:“当然不是,我只盼你日后在我身边,日间喜乐平安,无忧无愁,夜里清梦到明。”

我知他话里的意思,却不接话,只是一笑,继续蹂躏他那头墨黑滑腻的长发:“你这黑亮的头发却是怎么养出来的,简直叫人羡煞。”

他哈的一笑:“我这头发又粗又硬,要真是生在你头上,你哭都来不及。女子生头发么,当然要像你这样又细又软才好。”

两人都没了睡意,轻拥闲聊,直到外面隐隐有鸡鸣传来,才倏然住口。我微微一怔,才道:“天要亮了。”

他静默了一下,紧了紧手臂喃道:“天黑的,还早。”

我枕在他肩臂上,问道:“你往常是何时早起视朝的?”

他不答话,我知他素有勤政之名,起得定然早,估计往常这时候差不多也有宫人叫起了。当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轻道:“齐略,你若真爱重我,便不可因我而懈怠政务。”

否则那狐媚惑主的名声,就是我脸皮再厚,胆子再大,再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里,也真有点担不起。

他安抚的握了握我的手,笑道:“我明白,不过我往常也还是要再过两刻才起的,你不用着急,接着睡会儿罢。”

我略微放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往常都有宫人服侍,在我这里可没有,等下你要梳洗整装……”

他抓着我,不让我乱动,懒洋洋的说:“慌什么,陈全一定在外面等着,等下叫他派人进来服侍就可以了。”

我差点吓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噗哧一笑:“我在你这里留宿,身边的近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是他们不知道,此刻早已翻了天。”

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留宿归留宿,明目张胆的叫人进来看到这满室绮景,我却一万个不愿意。

“你来我这里留宿,多的是借口遮掩,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打紧,但叫人进来服侍可不同……不行不行……”

他脸上的笑意一敛,蕴怒道:“什么叫借口遮掩?难道你……”

我心知说错了话,赶紧补救:“你性子那么急干什么?我又没有虚词欺妄的意思,不过在这南疆蛮荒之地,我贸然与你同宿……总不太好,是不是?”

他默不作声,我搂住他的肩膀,继道:“况且,长安规矩繁多,与南疆不同,你总得给我一段时间适应一下,收收野性的。”

他这才缓和过来,好笑的调侃:“你呀,昨夜都有勇气留我了,今天怎么突然胆子就小了起来?我还以为你真不怕呢!”

我此时才觉得面上发热,突然有些口吃:“我……那……冲动……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个妥当的词句,却逗得他哈哈大笑,声音里不无得意的说:“云迟,你也有从容不起来的时刻……我老觉得你占着上风,今天可是你落在下风了啊……”

我气急败坏,反手去挠抓他腰间的痒肉,怒道:“你还敢笑!笑死你!”

他腰肋间怕痒,被我一挠果然便忍笑不住:“行了行了,我不笑了!不敢了!”

我收回手来,心情平静了些,便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渐渐的组织好了词句,等他的笑意真的平复了,这才轻声唤道:“齐略。”

“嗯。”他用鼻音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在这极重礼法的时代,一般人绝不会直呼他人的姓名,齐略的身份更注定无人敢直呼他的名字。我和他在私处的时刻都喜欢唤对方的姓名,这本来无礼的称呼,却因为少人呼唤而有股异常的亲昵私密。

我轻轻一笑,叹道:“我也只在这里,才敢叫你的名字。假如是在长安,礼法森严,时刻有人在侧,却哪里有空间让我行此无礼之事?到时你纵使不以为意,我直呼君王姓名,也早被人拿了去砍……”

齐略听我说得凶险,赶紧捂住我的嘴,低斥道:“休得妄言!”

他虽不肯让我说出个死字,但心里却明白我所言不差,一时无语,只叹了口气。我心中微涩,旋即压了下去,笑道:“只有在这南疆,我才能任性……”

齐略在我手上吻了一下,我伏在他胸前,低声喃道:“所以你在南疆的时候,就顺着我的心意吧!像在陶家的那个晚上一样,你也陪我作个美梦。在这梦里,你我私下相见相会,不拘礼法,没有别人,也不提那些会让人不快的私事。”

齐略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如同叹息般的应了一声:“好。”

我心中微喜,一手撑在榻上,就想起身,不料头一抬高,就觉得头上一阵揪痛,不禁痛呼一声。齐略慌忙顺着我的起势坐起,责道:“谁让你起身不说一声,这下头皮扯痛了吧。”

我用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发尾和他的缠在一起,被他打了个结,真是又气又笑:“你胡闹,还说我。”

“是你先拿着我的头发玩的。”

那发尾的结本来不紧,但被我起身的时候绷紧了,摸黑却解不开。两人只得一齐起身,往屋里找火刀火绒点火。

窗边的床榻上还亮,越往屋里越暗,齐略不熟悉我室内的物件摆设,踢到了脚趾,痛得直吸凉气。我摸索着引火,老也打不亮,不禁暗恨:“这臭东西,我早晚要找到制磷的办法造火柴替了你!”

好一会儿,我才将油灯点起,将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解开。此时鸡鸣二遍,我赶紧收拢他的昨晚扔开的衣裳,给他穿上,再替他梳头戴冠,一面道:“我对别人只说你昨夜是身体小恙,在我这里推拿针炙,所以留宿,你可别传出别样风声来。”

“这样的借口,有人信才怪。”

“我这样说,谅来也没人敢找你求证。他们心里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只要表面上他们不敢乱说就可以了。”

我面上热辣辣的一片,人在黑暗里胡闹,会因为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细微表情而胆大,但一见了光,胆子可就大不起来了。我一开始还算镇定,但看他不转眼的从镜子看我,心便慌了起来,匆匆替他戴上金冠,出去给他打水盥洗。

他跟在我身后,居然也不必等我来服侍,倒让我有些惊讶:“你居然会做这些事?”

“母后怕我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识民间疾苦,自我十二岁迁往建章宫读书,就经常让我出宫探访民情,借住农家。直到我御极才断了这方面的学习,我可不是连锅碗瓢盘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儿。”

我突然想起老师以前评论过他的话,不禁赞叹:“太后娘娘真了不起。”

他应了一声,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孺慕依恋之情,我知他必是想起了太后,既暗叹他们母子情深,不因权势而稍减,心里又微有些黯然:“你自正月巡幸犒边,外出已近半年,准备什么时候回銮?”

齐略出都巡边原是准备用半年时间查阅北疆、西疆两大营,然后回京,赶新谷入仓的祭社之礼。但他有意操练随驾的宫禁卫兵,一路快马行军,速度远超朝臣的计算,只用了五个月就走遍了北疆和西疆。时间丰裕,他才转驾南下抚慰新开的两郡,恰逢南滇动乱,是出兵之机。但当时越嶲郡兵正在各地防汛征调不及,他便将随驾的八千期门卫和虎贲卫派为前锋,亲自入滇。

天子御驾亲征,这名声好听,但不是治国之理。若不是就着南滇这样的天时人事,此战必胜,于他建立军中的威望有利,就算他再怎么坚持徐恪等人也不会放行。此时滇国王城已被攻破,他的名望也挣足了,实在不宜再多滞留。

“我想依然照原朝臣计算的时日,再过二十天才还驾,赶上八月主持新谷入仓的祭社便好。如此两朝的政务移转,可依照臣属的原计划执行,不至于慌张。”

我听他能在南疆停留二十天,心中微喜。一时无话,天边微有曙光,他梳洗完毕便起身道:“我走了。”

我看他一身温润生辉,光华明净的神采,不禁微笑,很自然的柔声叮嘱:“用心工作,早点回来。”

“知道了。”他走到院中又转过头来,看到我站在廊前对他含笑注目,便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屋。我点了点头,他走到院门前,突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唇角一弯,眉舒目展,绽出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容,然后再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我不料他走出这院门便两番回顾,不禁微微嗔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像样。”

转念间又发现外面脚步纷乱,明显天子驾从已经拥着他去远了,我还在这里傻站,何尝不是情长气短?只是这世间之情,谁不知其能销蚀人的意志,但情到之时,能硬下心来的人却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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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39 am

第五十三章 偷闲


天子驻跸,使领馆原住的人等全都撤了出去,使领馆的屋宇都让给了天子随驾的从人,只我一个依然占着以前独居的院子。

因为身在疫区,天子随驾需有太医侍奉避疫,我这身份混在行朝的文武官员之中,倒也不甚扎眼。加之陈全谨慎严厉,管治内监十分得当,齐略与我日常相处纵异于君臣之道,在没有得到上命之前,也无人敢造次露出异样,并没有给我多少心理负担。

我在南疆军情政务忙乱无比的时候窃取了浮生空闲,独居院内读书研药,过着自到南滇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静日子,心境平和,用药得当,年来累下的隐疾渐愈,倒让齐略看了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我在配药呢,别闹!”

齐略搂着我的腰在我身后,下巴在我脖颈上蹭动:“你多的是时间配药,我来闹你的时间却不多,自应你就着我。”

往常他都得处理完政务以后才回来,今天突然中午就来了,这其中必有缘故。我心知事出有异,便将所配药物的药物比例记下收好:“那你也得先让我洗洗手啊。”

我自去净面洗手,他却在一旁含笑看着,我看他鬓边的绒发有些汗湿,便拧了巾栉过去替他抹汗。他站着不动,闭上眼睛一副翕着鼻子吸气的样子,喃喃的道:“你身上这香不像熏的,也不像佩的,闻起来宜人,你是怎么弄的?”

我在他鼻尖上轻弹了一下:“这是我自己浸的香水。这东西制作倒不难,难的是要跟人相配。我也是费了许多年功夫才给自己配着这么一款味道,散出去清淡得很,不容易找出味源,平常人是闻不出的,就你鼻子尖。”

“别的香我也分辩不清,只你身上这香气我却闻着舒坦,能找着人。”

我心中一荡,笑道:“你既然喜欢香水,我什么时候也给你配一种。”

“我就喜欢闻你身上的香,可不是喜欢自己身上带香——你当我是长安城里那些施朱着粉的纨绔子弟?”

我呵呵一笑,嗤道:“以你的性情,要配合适你的香水,可不是一年两年能行的,你还当我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不是?”

他活似身上的骨头都没了的扒着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腻歪着,从鼻中哼哼嗯嗯两声。我料他必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一时不得解,所以大白天跑到我这里来舒心养神,对他这不像样的姿势也不予指责,任他歪着,在中堂的凉席上坐下,腾出手来按摩他头脸上的穴道。

他眼睛闭着,声音有些撒娇的意味:“我手酸得很,腰背也不舒服,腿也坐麻了。”

他除了早晨起来时练了趟剑外,都劳于案牍,这腰酸背痛却也不全是唬人。我替他做全身推拿,心里却在想这套按摩导引之术应该怎样教给他身边近人。

“你在想什么?”

我知他感觉敏锐,有着令人惊心的洞悉人心的直觉,寻常推托瞒不过他,便道:“十来天不见我两个侄儿了,不知他们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有点想他们了。”

他静了静,轻声道:“你不是想他们,你是想出去。”

我心头一颤,却不否认。相处日久,我们彼此相知日深,这些心事是瞒不过彼此的:“是有些静极思动。”

他翻了个身,突然兴致勃勃的说:“我们装扮一下,一起出去看看?”

这确实是个极具诱惑力的建议,我怦然心动,但想了一想,还是摇头:“这里可不是长安,一者瘟疫还未完全治好,二则近日来投的人过多,你出去安全不好保障。”

他微微皱眉,翻身坐起,若有所思。我静坐一旁,也不多言,等他自己开口。等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道:“南疆黎民衣食住行皆与中原相殊,风俗人情相异,我是得出去看看。”

“徐明公他们报上来的数据不能让你放心吗?”

他摇头:“呈报的帐目与实情总有不同之处,却是真令人难于放心。”

南疆风情与中原相异,采用治理中原政务时的惯有思维来推演判断情势,肯定不行。

齐略打定微服外出的主意,便着羽林斥侯兵先乔装外出,查探了市井的现况,确定并无异状,这才外出。

战乱之后的疫区汉人来往者众,当地居民已经习惯陌生人来去,乔装后的齐略和我、荆佩、林环以及两名武卫一行六人并不扎眼,慢慢行来,并没有人出来瞧稀罕。

齐略不通滇语,便不费神与人搭讪,只是看人、物、事看得仔细。走得一阵,突闻前面阵阵欢歌,却是乐观而热情的滇民眼看瘟疫得到了控制,便开始恢复了活力,正在晒谷坪上对歌对舞。

我和齐略不约而同的站住了,停在远处看着前面的歌舞。这南疆的歌舞与中原贵人高坐欣赏,乐伎表演的雅乐不同,是人人都下场同欢,不分男女老少一齐欢歌乐舞。

齐略看着这些欢快的人,微微点头道:“难怪你对滇民喜爱,他们在这般大难之中,犹能保有如此心境,其坚韧不拨十分可取。”

我含笑道:“陛下,滇民的生活环境比我中原恶劣数倍,但也正因为环境恶劣,所以他们比我汉家子民更加乐天知命。”

齐略微微点头,突然叹道:“那些助我教化滇民的儒士总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汉室入主南疆理所当然。却不知所谓的正朔皇统,滇民眼里一钱不值。天子若想得民亲爱崇敬,并非因为其血脉高贵,而是因为他能够让治下安定没有战乱,让百姓有衣有食不受饥馁之苦。你看这些滇民,他们之所以现在能够顺服于我朝的统治,无非是因为行朝南驻以来,治疫安民,卓有成效,却与正朔皇统毫无关系。”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干燥有力,透着股让人心安的稳定,让人打心底信赖:“略,你能这样想,是滇民的福气,也是天下黎民的福气。”

齐略脸色微动,握紧了我的手,向我靠近了些。我虽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与他亲近相当于向世人昭告了我与他的关系并非君臣,于我日后不妥,但心中一动,却实在不忍放开他的手,只想贪着这一时欢愉。

齐略对我一笑,眸里突有俏皮之色,问道:“我是滇民的福气,是这天下黎民的福气,难道就不是你的福气?”

我看他得意讨奖之色,忍俊不禁,漫声道:“我的意中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自然也是我的福气……”

只是他却不能将驾着五色祥云来迎娶我,我只能取眼前时光。

两人说笑一阵,齐略在闲聊中却突然道:“南疆地阔,语言风俗又不相同,所有府县小吏都从中原调派行不通。但以滇人治南疆,却又容易重新蓄成国中之国,降叛不定,难于治理。你久在南疆,有没有什么办法解这难题?”

我想了许久,前面却有间汉商开的琢玉坊,挑出来的店招上分别用汉字和滇文写着四个字“以信立商。”

便是这四个字,令我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南疆所以难治,滇人会降叛不定,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新的政权对他们没有公信力!但各部落信任的汉人,却绝不在少数——自徐明公图谋南疆以来,滇境便有许多汉商行走,这些商人与各部落交易,全凭信用换物,深得信任……”

齐略有些意外,疑道:“你是说,以商为吏?”

我正是此意:商人地位卑下,但又极想改变这种身份。如果朝廷能好好把握商人的这种心态,驱使他们出力,那么南疆的财政、与各部落的沟通,都能因为得到了商人集团的支持有效得到缓解,而且商人为了生意,对每个部落的物产和人情都十分了解,懂采用合适的办法与当地人打交道,不被人所欺。

商人自汉武朝失宠以后,一直都是朝廷刻意打击的对象,地位卑下。我的提议一听起来有些惊人,但齐略的眼光和胸襟都有过人之处,并不因商人地位低下而一听这建议立即反对,而是凝神思量。

沉吟良久,他才道:“以商为吏有几弊,商人虽然有信,但不知理政,难免出错;商人重利轻义,不懂教化百姓,以其治民非久安之道;商人的忠诚与胆量有限,当此乱局,未必有勇气为国出力。不过以商为吏虽有弊端,但比直接任用滇人,却又要强,周详策划,未必不能行。”

“除了以商人为吏以外,任用滇人为官也是能够有效缓解种族矛盾的方法,但任用的滇籍官员,却应该慎之又慎,一定要那种能够清醒汉滇两族长短的亲汉者,比如时生、易门联寨那些受汉制规约已久的长老……”

齐略想了想,朗声一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不谈这些烦心事,好生游玩才是正经。”

两人对视一眼,心意一致,都向那载歌载舞的晒谷坪走去。齐略从未见过这种原生态的滇民歌舞,既定下神来观舞,便有许多不解的问题问我,眼观耳闻,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那种舞蹈名叫‘萨朗’,男女相对而舞,女柔男刚,相舞相属,热情奔放……”

“那是男女求欢的对歌,滇人的男女若有爱慕者,便以歌代言,传情递意,若是对方也属意于己,便作歌相和……”

齐略听不懂滇语的歌词,听了一阵,便让我翻译,我抿嘴一笑,倾耳细听,正听到一对男女在答歌互唱,那男子的唱词翻译过来却是:“阿妹啊,就算不再爱了,看到山上那叫爱情的树,又怎能不想念你?”

那女子拍掌相和:“阿哥啊,就算不再爱了,看到山顶那叫记忆的树,又怎能不想起你?”

齐略微觉诧异:“这曲子真是稀奇古怪……我们不听这个,看别的。”

我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这歌词其实是已经分手的恋人,别后偶有所感时唱的,而我们此时两情相悦,情意正浓,这样不吉的歌,他心中不喜。

“迟,走吧!”齐略拉了我一下,将我从怔仲惊醒。他被那歌词扫了兴,再看这些歌舞便有些兴致缺缺,挽着我去看汉商开的店铺。他走得极快,我有些跟不上,只得叫道:“七郎,你走慢些!”

齐略脚步微缓,面色却不大好,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掌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曲子,俚俗不堪,你听听便好,听着它却发什么呆?”

我心里一股酸意流过,旋即嗔道:“我发呆还不是因为你说那曲子稀奇古怪?滇境的曲子与中原虽异,但也是民风的一种,直白爽朗,却哪里像你说的那样俚俗不堪了?”

我将话岔开,心思却不自禁的落在了刚才听到那句歌词上——他只是随兴让我替他翻译歌词,怎的就碰到了这么支曲儿?难道这世间之事,真有命定之说么?

一瞬间,心剧烈的疼痛起来,痛得我几乎挪不动脚,痛得我喘不过气。

“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齐略停下脚步,满面急切惊慌的看着我,我忍下心中的疼痛,微笑道:“刚才脚趾头踢到了石头,扎了一下,有点痛。”

他微微错愕,好笑之余又有些恼怒:“你走路也小心一点,怎么犯这种小孩子才犯的错误?”

我傻傻的干笑两声:“因为你牵着我的手,我才不看路嘛!”

他一瞪眼,嗔怒:“你这么说,又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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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永好


说话间两人绕着这贫民聚居的地方绕了一圈,又兜回了最初那间汉商的琢玉店。齐略皱眉不解:“这里属于贫民区,玉器店开在这里没用的吧?”

“这琢玉坊他们只是用来加工玉石的粗胚的,开在这里便于招人工。这也是周节使当初出的主意,算是给这里的贫民也寻条可以挣些口粮的活路。”

汉人爱玉,但最初尊崇的玉以白洁的和阗玉为上品,滇南产的碧玉和翡翠虽然产量丰富,但放在此时却难登大雅之堂,算是次一等的奢侈品。也难得齐略兴致大发,竟一拉我,道:“走,我也去看看这店主是如何以信立商法。”

那琢玉店的老板跟我也是面熟的,见我站在门口,赶紧招呼:“云郎中,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快进来坐坐。”

“马二哥有心,近来的生意可好?”

马二唉声叹气:“别提了,战乱加瘟疫,南边的路断了,璞玉没法收上来;北边的商途也不顺,玉胚不好送,生意惨淡啊!”

“这一时之困,捱捱也就过去了。”

马二手一面拿了大碗给我倒茶,一面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圣驾都在南疆,这乱的日子肯定有限。”

他倒了两大碗茶过来,我趁他没留意时,不动声色的将两碗茶都喝了一口,确定无虞才让齐略取用:“这是用夏枯草等物煮的药茶,初饮时有些味异,但舌底回甘生津,最能解暑气驱风邪,你尝尝。”

马二笑眯眯的打量齐略:“这药茶的方子还是云郎中给的呢。说起来多亏得云郎中给的方子好,既能解暑又能避疫,我们惯了喝这茶汤,这次瘟疫才没受多少连累。”

他知我并没有成家,看到齐略和我形迹亲密,便十分好奇,趁他去看屋内陈列的玉料时悄悄问我:“云郎中,那位是谁?”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齐略,顿了一顿,不意齐略耳尖,居然听到他的问话,转过头来微笑道:“我是她郎君,姓齐。”

他口中回答马二,目光却落在我身上,有些抱怨责怪的意味,我心虚脸热,有些尴尬。

马二错愕的看了我一眼,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云郎中何时成的亲?怎的竟不告知我等一声?滇中汉商年来多承云郎中恩惠,你成亲应当送礼表贺的。”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眼见他原来坐的地方竟放着琢玉工具,赶紧转移话题,问道:“马二可这店不是从不卖现成玉器的吗?怎么今天自己也干起琢玉功夫来了?”

马二叹道:“最近生意不顺,我守在店里没什么事做,便做些水磨功夫打发时间。”

“南疆平静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生意的?”

齐略听了我的建议,有意考较一下商人的才能和品德,便出言跟马二闲聊。

我无意参与进去,影响他的直观判断,便看店里的各种玉胚和马二琢出来的小东西。看了许久,看中了一枚采用镂刻之法雕成的墨玉福寿簪,字纹处打磨得光滑润泽,虽是墨玉,竟让人觉得其晶莹剔透,毫无生涩之感,便将示意马家的伙计拿纸笔给我,写了账单,将它买了下来。

齐略和马二交谈许久,才若有所思的回头找我,两人出了玉店,我便将那墨玉簪递给他。

齐略接过墨玉簪,突然眨了眨眼,笑得有些淘气:“这就是你送给我的信物?”

“这是我送给你的冬至回礼。”

齐略怔了怔,面上突然浮起浮起一层淡红,竟有几分窘意:“你怎么知道去年冬至我有给你送礼?”

“直觉。”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左手。他的手指骨肉匀停,掌心有练习弓马刀剑后的薄茧,拇指和食指的内侧,还有许多淡淡的细碎疤痕:“你怎么会学习金石雕刻这样的小技?”

“雕刻金石是稍不小心就要吃皮肉之苦的技艺,最能养气,所以我便学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我腰间所佩的桃符,抿了抿嘴,微微笑了起来:“你若喜欢这样的小东西,我以后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给你。”

我心湖微漾,面上却是嗔怒:“你还真当那养气用的粗糙手艺,能雕出什么精品来让我喜欢?”

“既不喜欢,怎不见你扔了它佩金佩玉,却偏要每日带着?”

我无言,他将手中那墨玉簪插到发间,突然轻声一笑:“我赠你木桃,你却赠我玉簪,便如诗中所言……”

我想了想,笑了起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他眉目舒展,凝视着我,合着节拍,将那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反复的吟唱。

你送给我木桃,我回赠你琼瑶,这不是对你的情意的报答,而是我爱情的信物,但愿我们永远相好。

齐略,我收了你赠的桃符,我便回你玉簪,那不是报答你的情意,而是我的信物——只是我们没有可能永远相好。

没有永远,我只有珍惜现在,珍惜的过着你在我身边的每天每个时辰,我会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刻在心里,即使分别,也永远不会忘记。

这天夜里除衣歇息的时候,他替我解下腰间的桃符,却没有放到妆台上去,反而持着它认真的说:“迟,我答应你,若哪一天你拿着它来要我办什么事,无论那件事有多难,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只当他是哄我开心,在学民间情哥哥情妹妹的游戏,便拧了拧他的鼻子,笑道:“你可不是平常人,这样的诺言,是许不得的。”

齐略深深的凝视着我,眼里波光流动,明晦不定,轻叹一声:“我没有说假话。”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准备给我一个诺言,不禁一震,轻声道:“你不怕我无理取闹,使你日后成为史笔垢病的昏君吗?”

他搂住我的腰,俯身与我抵额相对,缓缓的说:“若有一日,你舍得拿出这对桃符来求我替你办一件事,哪怕那件事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足以使我扬恶于史册,我也认了。”

我心头一震,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次日我便将心中所有的思虑和建议都写成奏疏,呈了上去。齐略将奏疏传给一众臣工看过,讨论半天,综合南疆地阔蛮荒,直接从中原选取官吏过来的可能性不大等情况,将选商为吏特敕推行了下去。

南疆的治政权力井然有序的由旧的行政系统里移到了新的朝廷手上,而分三路征战的宫禁军也捷报频传。

终于待到七月中旬,汉军期门卫的军报传来,期门卫扫平了洱海以南所有被巫教教唆“背叛”王庭的部落,将王室成员救了出来,可惜巫教贼心不死,竟将滇国最有名望的白象王后和四王子刀那明以巫术咒杀了。王室众多的宗亲也在巫教的“背叛”之战中或死或伤,只留下六个小的还在襁褓,大的也才两岁的孩童。

期门卫的军报通传南疆全境以后两天,汉军的羽林军和虎贲卫联手,将巫教仅余的五万残兵尽数剿灭,教内一应祭司巫女都在宗主国替附属国王室报复血仇的名目下被杀戮殆尽。

至此,汉军入滇的战事全面告终,此战前后历时七十一天,汉军亡了一位中郎将,四名校尉,七名军司马,越嶲郡兵亡五千七百人,宫禁军共亡二千五百六十三人。

战争终于结束了!

滇国的王室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小小的孩童,被朝廷控制了作为标榜荣养着,让我觉得庆幸,无论如何,翡颜暂时是安全了,有是非也沾不到她身上。

军队大获全胜,政务的处置便比以前顺畅,瘟疫也随着战乱的结束,大势的稳定而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行朝正式将滇国设为南州,共计十郡八十县,七百六十三亭。以徐恪为南州剌史,南州的属吏和十郡的太守除去从中原调派来的两人以外全都直接从与南滇接壤的五郡和使领馆旧吏中选取,低级的吏员则由愿意入仕的商人充任。

齐略将南州军务政务分开,收编了四万降卒,将期门军和虎贲卫羽林郎都拆分了大部出来,作为骨干重新整军,设立南疆大营,以原龙骧卫中郎将崔骏为南疆将军。在南疆东面布防,准备进取近年来已被楚国渗透控制的夜郎国残部,配合朝廷对楚的战略布局。

七月末,原滇国王城正式更名为“大理”,做为南州的州治。大理的瘟疫此时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治理,政局安顿下来,民众逐渐归心。民间的街头巷尾开始百姓做巫舞驱逐瘟神,迎接福祥。

徐恪为了使南州百姓尽快融入汉礼之中,也不强禁巫舞,而是顺势下令准备一次汉家的驱邪傩舞。傩本就是巫舞的一种,很容易为原滇民接受,民情沸腾,全民参与,眼看便成了难得的盛典。
齐略应民情所请,在盛典开始亲手点燃焚烧疫鬼的薪烛,天子旌旗环城一周。虽然出于安全考虑,没有真个屈尊与民同欢,但却为这次盛典造足了声势,将欢乐的气氛带到了每个角落,给这些历经战乱瘟疫之苦,盼着安定繁荣的百姓树了一个虚幻但能安心的榜样。

外面欢声鼎沸,舞乐之声响彻云霄,使领馆内虽然依旧戒备森严,不与同欢,但戎守的宫禁卫士面上的神情也不自禁的放松了些。齐略站在使领馆的最高楼上,遥望城中的火光,听着民众的欢呼,喜悦开怀,满面春风。

“听他们这么高兴,我都想出去同欢了。”

一旁的陈全听到他说的这句话,顿时皱起了眉:“大家,举城同欢之夜,人流混杂,您可不能外出。”

“朕知道了。”

陈全是太后选了随侍天子的内监首领,也是防止天子耽于后宫享乐的一根刺,他偶尔会纵容天子游乐,但大多数时候会直接阻止天子出格的行为。齐略最大限度的抹杀了人类追求享乐的本性,是最不自由的人,这便是成为明君必要付出的代价。

我的目光与陈全一对,移了开去,对齐略笑道:“就算不出去,还是能够与民同欢的。”

“怎么?”

我想了一想,笑道:“你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齐略大喜过望,笑问:“我知你素来是不习歌舞的,难道今天竟肯为我一舞?”

我笑嗔:“我这从不习歌舞的人要是君前献舞,那能看吗?南疆的歌舞讲究的是相属同欢,仅是观赏他人的舞蹈,哪有自己跳来的好?你也去换身武士服好了,我来教你跳‘萨朗’。”

我换了身衣裳回来,齐略也已经依言换上了一身简便的戎装,清贵之外兼有一股英风。他知我不喜与他相处的时候身边还有闲人,早将包括陈全在内的侍从都摒开了,见我进门,顿时双眸一亮,迎了上来,笑问:“你这身衣裳别致,自己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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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43 am

我身上的衣裳是以烟罗蝉纱制成的襦裙,为了适应南滇的气候,也为着我以前的习惯,八幅褶裙虽然还是按汉制裁成,但长度却被我缩减了尺余,配上我请匠人制成的高跟鞋,却成了举世无二的一套奇装异服。因身在南滇,见者都只以为这怪异是受滇民服饰影响,侧目之余倒也不至于太过惊诧。

“去年滇国王庭宴会繁多,常请我赴宴,不多准备几套衣裳不行。可中原的丝绸锦缎等衣料远来南疆,价钱都比较贵,我缝衣裳便减了些料子,做成了短装。”

齐略不知原委,听我说制成短装的原因竟是偷工减料,忍俊不禁:“既然从商路过来的衣料昂贵,你怎不知派使队的从员回长安去押送一批过来?我有给鸿胪寺发给诏书,对南滇使领馆所请的人、物必予应允,怎的却弄得你裁身衣裳都要如此节俭?”

“朝廷对南滇使领馆有求必应,也只能用在国事上,怎能给自己讨衣料?”我抿嘴一笑,拎起裙摆,微微屈膝折腰,行了一个淑女礼,虚抬手臂,凝睇笑问:“尊贵的皇帝陛下,不知小女子可否有幸邀您共舞一曲?”

齐略朗笑一声,托住我的手:“荣幸之至。”

他不识后世的双人舞,但握住了我的手却十分自然的将我往他身前一带,左手扣住了我的腰身,低头笑问:“这舞应该怎么跳?”

“你就这样挽着我,随着我数的节拍舞动,我退你进,我移步你相随,我俯身你扶腰,我若收左手,你也要放开左手,但右手要握紧了我……”

有汉以来舞乐兴盛,上到天子,下至黎民多是能歌善舞者,齐略的音乐舞蹈细胞都极强,在踩了我几次以后便摸到了双人舞的决窍,能随着我数的节拍移步和舞。

“这不是滇民的舞蹈吧?”

“嗯。”我含笑点头,凝视着他的俊容,轻声道:“这是我想与你亲近而想出来的舞。”

这舞杂着交谊舞拉丁舞探戈等舞的基本动作,我早已忘了套路,不过和着节拍与他相拥起舞而已。

齐略听到我的话,轻轻一笑,在我鬓边吻了吻,不再说话,拥紧了我徐徐共舞。

一开始,是我引着他,数着节拍,渐渐地他舞步纯熟,掌握了节奏,便反过来带我。

我不再数节拍,只是含笑随着他的舞步移动,他若进我便退,他侧顾我相随,他揽腰我倚身,他撤手我旋舞;这临时被我们当成了舞池的大堂里,没有喧嚣,没有旁人,也没有曲乐,然而我们牵手同舞的时候,却仿佛能听到从心底传来的一曲华美乐章,婉转缠绵,低迴甜蜜。

我们便在心底回响的这支乐曲里握手相拥,翩然共舞,我折腰而下,他就紧臂挽环;我俯身翼立,他便扣手相托;我转身相倚,他便凝立为依;

我以前一直以为双人舞的舞技精湛,需要的是千百回的熟悉练习,现在才明白它其中并不需要过多的练习,只需要共舞者心灵相通的情意;有那样一个人护在你的身边,牵着你,引着你,环着你,让你不必担忧自己会失足失重,开心舒意,尽情展怀。

女子一生的最光彩的风华,原来却是在爱人的掌中淋漓尽致,畅快无忧的一舞。

四目相接,眼波交汇,流转的是两情相悦的喜乐,传递的是两心相同默契,他一低头,一扬眉我都了解其中的意思,我的抬首凝目他也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在他的拥抱下移动脚步,在他的环护下舒展腰身,在他的牵引里尽情的旋转舞蹈。灯光摇曳,舞影浮移,我觉得自己仿佛人在天外,熏风轻拂,身体轻盈得像随风的浮云,柔软得未凝的雾气。而他却是那拥云的青空,拂风的寰宇,让我想向他靠近,亲密到没有任何隔阂,任何阻碍。

他的碰触让我的身体酥麻的颤抖,他的热吻让我心灵悸动战栗,他眼里的柔情让我神魂迷醉。不知何时罗带轻分,香囊暗解,呼吸相融,颠倒衣裳;不仅是爱欲的交缠,还是灵魂的合欢。身体的渴望得到抚慰的时候,那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愉悦呻吟纠缠在一处,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拥着他犹自颤抖的身躯,手指在他身上游移,抚上了他的胸膛脖颈眉眼,想将他的每寸肌肤,每个细微的表情,都用身体和心魂铭记着。

他如墨的长发垂下,披在我的脸上,发间有我为他调制出来的洗发药水浸润的香气,让我闻着有些失神。他伏在我身上,扣着我的腰,与我抵额相对,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喟,低声唤道:“迟……”

他的声音带着情事过后的低哑,旑旎得如轻曳的蝉纱,一声一声轻轻的拨动着我的心弦。我低声应着,爱怜的抚着他的五官,凝视着他轻喃:“齐略,我爱你,很爱很爱……”

爱到不避讳你的身份地位,不顾后果的投进人我怀里,借着你的允诺,求取你在南疆的这段时日里给我一个美丽虚幻的梦的地步。

他情醉的目光在我的凝视里更见恍惚,随着我的爱语而浮出倦意,倚在我的颈旁没有戒备,我细细的吻着他的丹唇,低声喟叹:“我感谢你给了我如此甜蜜完美的一梦……”

在这梦里,你我所有的爱恨纠葛情欲绮念,都已经倾尽。

“只是现在已到更起梦还的时候,就请你在睡梦里与我相别,从此忘却你我所有的情缠情结……”

自留你夜宿的那天起,我已在利用熏香给你下了重重的心理暗示,只等今夜催眠,便将你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改变。

今夜多情一梦,明晨醒时,我便只是你属下的臣子,纵使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你也不会想见我。

他的眼睛闭上,在这情事之后心志薄弱的时刻,我借着累积下来的心理暗示,轻而易举的将他诱入了深层催眠的状态。只是在下达忘却指令的时候,他的手指却不经意的一动,扣紧了我的手,在梦里喃了一声:“不……”

“忘了吧……你若真爱我,就将我忘了吧!只因我的性子时时刻刻都在挑战着礼法世俗,若在天子身边,迟早有一日你不能相容。你若不忘记这份情爱,就是将我放在了死地……”

他指上的力道逐渐放松,对指令的抗拒弱了。

齐略,我这番话,是不是也说出了你的隐忧?是不是你其实心底也想过,与其互苦,不如忘却?

我眼里液体终天忍不住簌簌奔流,声音却依旧平稳:“从此以后,你会把我彻底遗忘,内有贤后美妾,外有能臣良将,无人能扰你心志,无人能乱你政局,你将照自己期望的那样,成为全情全义完美无缺的圣主明君……”

若再遇着与我性情和容貌相似,不能容人的女子,你将厌而远之,绝不生情。

齐略,莫怪我如此作为,只因你若不忘情,必使我们都将为此情困苦,不得善终。与其他日生怨生恨,互憎互恶,莫如在这情浓时刻忘却,保有爱情的甜蜜永恒。

我会记得你我情相愉悦的美好时光,永志不忘。请你原谅我独拥情怀的自私与斩断情缘的冷酷,这欺你瞒你之事,就当是我负心绝情,若是来生轮回,你能记起今夜之恨,我便还你。

他深沉的睡去,我起身将所有缱绻缠绵的痕迹抿灭,吹熄了床边的灯光,最后看了他一眼,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廊下侍立的内监见我出来,都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迎上前来叉手问道:“可是陛下有传召?”

我微微摇头,道:“陛下已经安寝,你们进去小心守夜便是。”

几名内监都诧异无比,想问又不敢问,诺诺退去,果然便派了人进去值夜。

夜风拂来,我紧了紧身上外披的长袍,踏下台阶,心头一阵剧痛,也一阵轻松,那曾经牵扯不定的情涛情浪,都平静了下去,化为了无波碧海。

齐略,你忘了我,我才能放却所有负担,隔绝爱人的身份带来的压力,只记得爱情的甜蜜。这缺憾于你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完满?

所以,你忘了吧!

让我在日后的时光里,不必担心你会为我失足,不必担心我会为你失魂。让我一个人记得爱情的痛楚与甜蜜,完整与缺陷,此生丰富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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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隐忧


南疆春发,二月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漫山锦簇,粉蝶翩飞。

自曲靖通往牂柯的驰道上,我领着白芍和十名学生一路东行。有采雨前茶的当地百姓在茶山上对歌,轻快的歌声婉转,伴着鸟鸣风动逶迤四散。引得一众正值少年的学生忍不住嗓子发痒,呼啸一声,也扯开了嗓子对歌:

“什么花开天下寒?什么花谢天下暖?什么花随风天下扬?什么花不落抱枝香?”

随我游学的学生五男五女,正好打擂台,男同学们出了谜,女同学便应和回答:“雪花一开天下寒,棉花一谢天下暖,杨花随风天下扬,菊花不落抱枝香。”

接着便是女同学们出歌谜:“什么圆圆天上挂?什么圆圆漂水中?什么圆圆悬树上?什么圆圆结蔓梢?”

“太阳圆圆天上挂,莲叶圆圆漂水中,桔子圆圆悬树上,南瓜圆圆结蔓梢。”

白芍因为怕被烧坏的脸吓到别人,在被我植皮修整好以前很少出来见人。所以虽然在南疆已经住了六年了,却还是头一次随我出远门,听到他们对歌对得热闹,也忍不住凑热闹,加了进去。

我坐在象兜里,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唱和,心里轻松愉悦。正神思外游,突然有个女学生跑了过来,叫道:“老师,都是我们唱,您也唱一曲吧!”

“我不会唱!”

一干学生齐齐道:“不会唱也没关系,我们教您。”

“我是你们的老师哪,让你们教,我还有面子可言吗?”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可是老师您常说的喔!”

我六年前留在南滇,得了南州刺史徐恪的推荐,受天子诏成为南州抚民使,兼领南州祭酒从事一职。祭酒从事是掌管一州教化的文职,我开办学院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大理学院以外,十郡的郡治所在都办有学院,招揽了一批在中原不得志的士子文人教导百姓,编纂教材。这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

而为了使学生的眼界开阔,保持探研学习的好奇心,我每年都会挑选学生随我在南州十郡游学研习医药,了解巫蛊秘术,采集物种标本,勘探各地矿产水文……这些随我游学的学生毕业后都是能在南州独当一面的人才,才能胆识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调皮了些,让我也不好下台。

“反正我不唱!快走,我还要赶到牂柯去检查南疆大营的医卫系统,要是误了时间,我就罚你们……将这次出行的见闻在十天之内整理成集!”

众学生作悲愤苦恼状,惨号怪叫,哀声一片。

我哈哈大笑,十分享受师长身份在给学生们施罚里的快意。

南疆大营初设时总营盘设在曲靖,近年随着大军的东进,渐次取得名属夜郎国,实际已经被楚国控制的许多土地,将营一移再移,直到现在已经到了牂柯。

经历六年的洗炼,南军已经整合成了百战之师。而原期门卫出身的张典在南军中因为才干而受倚重,也倍受打压,虽在南军整合中居功至伟,但却只是个镇南校尉。

我这几年抚民游学,习惯从北而南,自西东来,每年都会在南疆大营停留一些日子,除去检查南军的医卫所以外,也与旧识的原期门卫众将士叙旧,今年自不例外,一应公务办好,便带了白芍去寻张典的府邸。

镇南校尉是与护乌丸校尉同级的武将职衔,名份不高,但领兵的数目却多,也算权重。张典的府邸虽然随着南疆大营的搬迁而时时变动,但却规模却不小,演武场是一定有的,许多与他交好的将士都喜欢跑到他的府邸来演习兵法武艺,十分热闹。

我还在张典府外,就听到了后院的阵阵呼喝喊叫,兵刃交击的声音,其中有不少声音听起来熟悉。

我上前扣住门环,铛铛铛的敲了几声,便听到里面有人应:“来了!”

轻重不一的笃笃脚步声快速靠前,开门的老兵也是熟识的,一面领着我往里走,有些奇道:“云姑,往年你都是三月底才东来检疫的,怎的今年才开春就来了?”

“徐使君来检查骏工的曲安驰道,我随他东巡,就提早来了。”我回答一声,笑问:“大刘,子籍兄在不在府里?”

“在的,正和一群将士在后面推演兵法,练习武艺呢。”大刘转身招呼府里的仆人:“快过来替云姑把大象拉到厩里去,行李收拾好,通报张校尉……”

才走到前堂,便听到一阵喧哗,自后院涌出一群军士来,早春寒峭,这群私下操演兵法武艺的南军将士却个个满头大汗的出来招呼我。

云姑、云抚使、云阿嬷、云郎中……等种种叫法不一而足,叫我云姑是长安旧识的期门卫,叫我郎中的是南军改建时认识的南军将士,叫阿嬷的多是原来的滇人,叫最正式的抚使的人则必是十分注意官衔的中原士族出身的将士。

这四起人能够在张典家里一起出现,演兵练武,证明他的统率能力十分不错,派系在他手下能够融合。

我微笑着跟他们打过招呼,发现去年曾经见过的熟人有好几个没有再见,问起来才知除了五人派在外面轮值没来以外,其余的四人都是在去年东进的征战中阵亡了,心里微黯。

寒暄过后,我才发现作为主人的张典不在,不禁奇怪,乔图笑道:“大哥知道云姑你来,回屋整理衣冠去了。”

我不理会他故作暧昧的腔调,笑道:“子籍兄注重礼节,你们应该学着点,将来给孩子树个好榜样。还有,你们日常起居训练,可都遵守了医卫所制定的卫生守则?”

“守了,守了……大部分,云姑,军中都是些汉子,谁个跟姑娘家似的讲究哇?你也别太苛求了不是?”

我瞪了他们一眼:“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卫生习惯不好,是传染瘟疫的重要原因,我订那卫生守则并不是有意苛求你们。”

“是是是,云姑关怀兄弟们的心,我们知道的。”

“我可不是用人情关心你们,是订了规则请你们遵守。”

“明白明白。”

说笑一阵,张典一身整洁的走了出来,英姿勃发,于军人的剽悍之外更有一种文雅之气。他是一年更比一年稳重,气度越见高华了。

他遥遥拱手,我也肃礼回拜,笑道:“子籍兄英姿勃发,芳华清远,想是读了什么好书,经历了什么奇事,才能养成这一派气度。”

张典一面挥开众将士,将我迎进客堂,一面朗声答话:“我这些年戎马倥偬,戾气不小,什么芳华清远那是想都别想,云姑却来取笑我。不过说到好书,年前我倒是得了套手抄的《苍山集》全卷,其文医药巫蛊,农耕格物,民生气候,算术教义等无所不包,无所不有,读来十分有趣。”

《苍山集》是我得了徐使君之助,汇集南州百工长者,儒生墨客七十人,历时三年才整理出来的。里面的文章由易而难,由浅到深,既适合学院教学,也适宜有志者自修。这是我做的系统性教材,本来是想付版发行的的,可惜太学的博士们说《苍山集》是杂学,又涉及机要,连手抄卷都限制了流通。

“子籍兄,那《苍山集》流传在外的抄本都是被删节了的,我这里带了被删减的那部分过来。”

张典大喜,笑道:“果然如此?这可太好了!”

我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五本手抄书,张典接过来翻开看了两页,面色微变,叹道:“原本朝廷不允许《苍山集》刊行,我还道太学院的老夫子们因为不忿南州近年造纸印刷术推行,文风大盛,不重视寻章摘句的经学,所以心怀妒忌。现在才知道它确实不能刊行……云姑,这书是你编的?”

“我整理的,许多儒士墨生工匠商人艺伎一起出力。”我笑了笑,正色道:“子籍兄,这书的删节部分我只抄了两份,一份是去年赴长安给我三个侄儿加冠时抄给了家师,他不喜欢,我便托铁三哥送给了严极大哥;一份在你这里。现在朝廷和楚国的政治角力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动武是必然之势,这节骨眼上,你可不能让楚国得了这东西去。”

张典点头道:“我知道这集子流传的后果……你放心,就是我性命不在,也绝不能害了你。”

两人闻聊一阵,话题自然转到了与南疆大营对峙几年的楚国。我这几年涉入了政局,了解到楚国的制度,对它已经实施畅通的三省六部制和科举选才制十分敬佩,言谈自然便流露了出来。

张典听在耳里,突然问道:“你言下之意,是说楚国在行政架构上强过了朝廷?”

“楚国从三十年前的诸侯争位之后,就开始改革图变,现在摸对了路子,臻于完善。而天子虽然能吸取楚国的教训直接走正确的变革之路,但时间上毕竟慢了几步,加之朝廷的政局比楚国复杂,诸多掣肘,行事不可能让楚国那样爽利,落后些是理所当然。”

张典叩着椅子的扶手,一面点头,一面笑问:“云姑,你对楚国的制度这么欣赏赞叹,是不是想到楚国境内去考察一番?”

我闻言一笑:“楚国的制度从字面上来看,那是十分完善了。但推行到地方,却不知实况到底怎样。我确实有些想带着弟子去考察一番,不过那要等朝廷平了楚国以后再说。要不然,我去楚国可是半点安全保障都没有。”

张典替我倒了杯茶,笑道:“云姑如今在南州声名远播,就算去了楚国,他们也肯定敬礼有加,怎敢加害?只是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点头,不去想还远着的地方,问道:“牂柯是旧日夜郎国国都所在,也是繁华热闹之地,我初次来这里,不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张典闻言忍俊不禁:“我知你春季会来查察南军医卫所,这些好去处,我早替你打听好了,吃过午饭就带你出去。”

我大喜,笑道:“既然外面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们还在府里吃什么饭?出去吃就好了。”

张典大笑起来:“午饭你还是得在我府里吃,毕竟南军里中原籍的兄弟已经久不归家了,难得有故友来访,我若不留你在府里吃顿饭,让他们叙叙同乡之谊,不免叫人说我小气。”

说话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子籍兄,说起来还有件事……”

我转头对跟在我身后的白芍点头示意,张典这才注目看我身后的人,留心细看,有些惊讶的笑问:“这是阿芍哥儿?七年不见,可长成英挺俊俏的大丈夫了。”

白芍踏前一步,拱手道:“见过张校尉,去岁家兄云萃生在蒙山行商时得校尉相助,才保得货物不被雷雨淋湿,他十分感激。我随姑姑东行前,他特意嘱我前来向校尉道谢。”

张典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多礼。”

“子籍兄高义我感激得很。不过精精儿有志从商,需要培养他的公平理念,不能让他以后养成只取不予的恶习,所以他的谢礼你一定要收下。”

张典出手救助黄精,大半是看我的情面,我本应亲自道谢,但为了少欠他的人情,我只能故意让白芍出面答谢,将这份人情尽可能的转到黄精和他身上去。

张典客套一番,见白芍执意,便将谢礼收下了。

三人再叙了阵话,便有仆役来报,请宾主用膳。

张典虽然设了府邸,但还是以军法治家,饭菜跟军中的习惯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大盆菜大盆肉,摆在大堂上由众人自由取用。只有张典作为主人,乔图作为陪客跟我和白芍一样另外设了坐席,照礼制摆好案几上座。

这别开生面的宴会却不是游乐宴,不拘先酒后饭的宴饮规则,加上众人都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兵,深知体力保持的要诀,都是吃了饭以后再礼仪性的过来敬酒。我拿的是一杯只一口的小瓷杯,他们却是拿大碗,量不对等,但我意思到了,他们也不会计较。一轮正式的献酢过后,众人随意自取其便,讨论着牂柯的风土人情,异事异物。

我知道这群常年从军的将士其实不擅与女性相处,能针对我的兴趣发起讨论已经是他们向我示好的极限,当下尽量淡化自身的性别,含笑听他们讲话,偶尔发言询问。众人兴致勃勃,一时场面热闹无比,残席被仆人收拾了下去,换上了清茶和豆干等点心。

原夜郎国偏安一隅,不知天地之大,但其境内的鬼怪神话却多,我听得入神,吃了几块豆干,觉得口渴,便摸着茶杯喝茶。

那茶一入口,我顿觉有异,抬头见众人正听故事听得眉飞色舞,便将那茶含在口中,暗里抽了手绢,侧侧掩袖,将茶吐在手绢上,怀进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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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异况


我这番动作连白芍都没注意到,不意旁边的张典却察觉有异,移席过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好怎么说,支吾道:“刚才吃到一粒沙子。”

张典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突然拿起我刚放下茶杯,竟毫不避忌的喝了一口,我吃惊的道:“不能吞,茶里有巴豆汁。”

张典面色一沉,眼里怒火腾腾,啪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起身便走。我知他定是去找在我茶里放巴豆汁的人,赶紧离席追过去,低声叫道:“子籍兄,这可能是误会,你就是要查也放到日后去,别现在扫了兄弟们的兴。”

说笑的人群已有不少人发现了首席的异况,若是我们再不回去,今天的宴会可就真的败兴了。张典脚步一滞,正待回转,我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我是放了巴豆汁毒你,你有本事,就让张大哥杀了我好了,不必虚情假意。”

我愕然转头,这才发现身后跟着一名身材矮小的仆人。

刚才众人讲的讲听的听,谁都没注意奉茶的仆人长什么样,此时他开口说话,抬起头来瞪我,我才发现这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我和张典说话都放低了音量,不愿惊动宴会中的人,但这小丫头却泼辣得很,毫无顾忌。我微微皱眉,懒得看她,转头对张典道:“这等小事可以忽略不计,咱们回去吧。”

幸好她叫嚷的时候众人正在大声说话,料想除了我们以外也没人注意她叫了什么,张典忍了忍,摆手示意旁边的仆人将那小丫头捂了嘴拉下去。不料那小丫头十分倔强,竟一口咬开捂她嘴的下人,眼泪汪汪的冲张典喊道:“张大哥,这女人成天跟男人厮混,不守妇道,有什么好?值得你派人送我出府?我……”

“住口!”张典脸色铁青,眼里戾气大盛。我心中一凛,赶紧扬声唤了一声:“子籍!”

张典脸上的青气闪过,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挥手示意仆人将那丫头带下去,沉声道:“云姑,此事我日后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我略一犹豫,终究没有说话,微微一笑,回席坐好。小丫头的叫嚷众将士听到的不少,不过为了保全张典的颜面,不让我感觉尴尬,众人都有意忽略不计,反而提高了声气大声说笑,将这突发状况遮掩过去了。

白芍与我联席而坐,等到宴会恢复常态以后,便借口替我斟茶挨了过来,悄声道:“姑姑,你发现没有,那丫头的眉眼跟你有点像。这张府……你还要住吗?”

“张府不能住了,你出去准备一下,让莫莫他们找借口来接我。”

往年我查察南军的医卫系统,不惯住军营,都是借住张府,但今年出了这件事,再住下不免尴尬。白芍借口退出客堂,他动作也快,过不多时大刘便来通报,说我的学生莫莫等人请见。

莫莫得了白芍的嘱咐,口口声声要我出去率领学生研究当地特产医药。我就势告辞,张典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也不勉强,只是问:“云姑,今天你的学生吵闹,明日我再带你寻访牂柯胜景可好?”

我待要拒绝,看到张典眼里的紧张黯淡之色,一时却说不出口。张典身后的乔图突然转了过来,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开:“云姑,我有话要说。”

我被他拽着走了几步,不禁皱眉:“乔兄有话请讲。”

乔图停下脚步,焦急的说:“云姑,那丫头崔将军送的歌姬,张大哥本来不想要,不过是看她长得和你有点像,不忍她流落无依,才将她收在府里当了丫头,并不是养的姬妾。那丫头自作多情,你可不能因此而误会了张大哥对你的一片心意。”

我正色道:“乔兄,我五年前就说过了,我将用一生时间来穷究医道,游历天下,无意儿女私情,更不可能嫁给子籍兄。你们这群糊涂兄弟,我已经明说了,你们还有事没事起哄,才使得今日有这么尴尬的事发生。”

乔图脸色一白,尴尬怒瞪着我:“若不是你每巡检南营,都来探望,张大哥又怎会总盼着你安心下嫁?你如果真的无心,一开始就该避嫌。”

我抚额长叹:“我除了巡检南营医卫系统,受邀给南营将士授课这些可因公就私的情况外,从没单独探望过他,做到这种程度我以为已经避足了嫌疑。”

乔图一时哑然,好一会儿才顿脚道:“云姑,你要交朋友,怎的不结些手帕交,却不避男女之嫌,与男子结交?这……这……”

我黯然道:“闺中女子谈侍奉公婆,我没法交流;我谈医术学问,物种驯化,技术改进她们也不懂。我教导的女弟子将我视为高高在上的‘阿嬷’,奉承敬爱有之,平等交往却不行,你说我到哪里去交女性朋友?子籍兄能文能武,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是难得的好朋友。我不忍为了避嫌而将友情完全抹杀,却不想世俗风气,终究还是将我推到了这么一步。”

乔图一时无语,我转头看了远处站的张典一眼,轻声道:“子籍兄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不能不成亲了。那丫头虽是歌姬,到底也是汉家女儿,我们又不讲究门第,娶了她也没什么不好。”

乔图气道:“云姑,虽说我们都出自寒门,不计较门第门低,可像那样丝毫不知进退,只会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忌害别人的愚蠢丫头,又怎么配得上张大哥?娶那丫头,还不如就地娶个部落的女族长算了。”

我本想说那丫头既然是崔将军送的歌姬,未必就真的愚蠢,但这念头一转,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心中一紧,问道:“乔兄,你说那丫头是谁送的?”

“是南疆将军崔骏去年岁末的时候赏下来的。”

那丫头虽然说的也是关中汉语,但音调的转折之间却带着一股异于关中语系的软糯和尖锐,那口音俨然与荆襄一带相似。荆襄口音的歌姬,竟经南疆将军崔骏的手,送给了军中最有实力的领军校尉,这其中的意味,让我不禁一惊,转身就往张典那边行去,叫道:“子籍兄,我有一事问你。”

直到进了张府的书房密室,我四顾无人偷听,才低声张典:“你可知刚才那丫头的底细?”

张典看我的神色,也猜出了我的疑虑,我没头没脑的一问,他也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听她说是零陵郡人氏,自小便被卖在了牂柯商家。后来南军入城,她被主家献给了崔将军。”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沉声道:“子籍,你不可瞒我!你以军法治家,崔骏送的歌姬是楚国人氏,你不可能不加监管,可曾发现过异样?”

张典身躯微震,低声道:“她确实有古怪,但举动十分谨慎,除去偶尔为楚国说几句好话以外,并没有出格之举。我想她是崔将军赏下的,不好无故驱赶出府,所以留用。”

春寒料峭,我身上却出一层薄汗,看着张典说不出话来。

张典看我的样子不对,忙道:“云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绝不会因此而落人话柄。”

我何止担心他收了楚国的歌姬,受人陷害?楚国不拘门第,以才学和功劳升官的任职制度,像张典这一类有功而受打压的人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更怕的,是他竟真的被楚国收买了去。

张典在南军论地位不如南疆将军崔骏和两名郎将,但论到在军中的威信,自身的才能却实在无人能比,有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势力。

若是楚国以裂土为王,让他被割据南州为条件,诱他附楚攻汉,以南军这几年积累的实力,则不止南疆对楚国的扼制之势将冰雪消融,且长安危矣。

一瞬间,我想到了他上午那番谈话中,他询问我对楚国的态度时的表情!

那何止摆龙门阵的闲聊?那更是他在试探我对楚国所抱的态度!

张典这六年里向南开疆数百里的军功和帮助地方剿匪无数,却始终没有得到封赏。六年前他是校尉,六年后军职比他低,军功才能都远不如他,只有出身高于他的旧日同僚都已经纷纷升迁,只有他依然还是校尉!

楚国……确实已经开始了对张典的招揽,而他,也无疑已经动心了!

我心思转折,无数念头闪过,最后终于定下心来,一咬牙道:“子籍,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典不明所以,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

我凝视着张典,一字一顿的说:“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绝不会依附楚国背叛朝廷。”

张典日常举止从容不迫,但这时候却被我的一句话激得跳了起来,脸色铁青的看着我,眼底晦暗一片,诸多难分难解的情绪在他眸里纠结,声音有些沙哑的问:“云姑,你何出此言?”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涩涩一笑,轻声道:“子籍,这些年来,我们是见面少,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你若对什么上了心,却骗不了我!”

张典怔了许久,突然呵呵一笑,但那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话里却有些惆怅:“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我们隔那么远,还可以相知,但你却从不对我的心意有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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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49 am

我六年来一直粉饰得毫无瑕疵的开朗明快,豁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缝。张典对我有意,我是明白的,但我从来不曾正视,只是今日,却不能不明说:“子籍,这天下有种傻子,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只有一次动情;我此生不幸也幸,却是这样的傻子。在你之前,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因此而无法回应你。”

我对齐略的心动开始时,或许是缘于我渴望爱一个人的本能冲动,并没有针对特定的某人;但到了后来,却是那个人使得我再也无法再爱别人了。

张典嘴角扯动,笑容里却带出一丝惨淡之色:“你纵无法回应我的心意,那么婚姻呢?你难道就没想过找一个人,伴你终老么?”

我心头大震,回避六年,我不敢探测他的心意,竟从没想到,他在自知索爱无望时,求的不过是我倦极之时,能归于他,一起终老!

眼里一阵酸涩,泪水不自觉的模糊了我的双眼,让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朦胧一片:“也不会有婚姻……子籍,我爱上了那个人,哪怕明知他绝非良配,难以相守,仍然执着于心,觉得仅是自己爱着他,就已此生无憾,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自己为了寻求伴侣而怀着他嫁与他人。”

张典了然一笑,笑容里有股寂廖的苍凉:“我遇到你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是吗?”

我点头,不语。

齐略最初入我的眼,我只以为那仅是一粒种子;谁曾想那特定的环境却是催生这粒种子的绝佳土壤,我愈是压制,它却愈快生长。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枝叶荫蔽,根茎深扎。我纵有妙手,难道还能将已经盘绕错结的情根一条条的挖出来么?

不论是高蔓,还是张典,都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先入为主,心里存了个齐略,就没有办法再接受他们。

沉静许久,他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要求的事,我答应你。”

我想不到他竟会在这种时候答应我的要求,舒了口气,伸出手来:“我们击掌立誓,绝不违今日之约,否则……否则教我身受百劫,死无……”

“住口!”张典的脸色剧变,厉叱一声,将我的话打断。

张典在我面前一向温和守礼,从无失态,这却是他头一次对我如此疾颜厉色,出口斥责。我呆了一呆,张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不用拿自己来逼我,我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

我虽知自己采用的办法卑劣,但心中的犹疑不安,却没有办法消除,只得硬逼。

张典脸上神色瞬息万变,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悲凉,注视着我良久,突然转过身去,推开窗户屈膝一跪:“我张典对天起誓,绝不附楚背汉,若有违背,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所!”

我心一颤,喉头酸涩,叹道:“子籍,楚国对朝廷,那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即使楚王能应允你日后割据南州为王,也不值得你冒险背汉。因为无论楚国还是朝廷,改革的方向都是朝着消除封建,彻底推行郡县制进行的,裂土为王不可能长久。”

我逼他不得反叛朝廷,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了断他博取王侯的冒险之心,也有维护之意。

张典没有说话,我深深地俯身下去,拜了一拜,无声告辞。出得室外,经过窗前,方听到他一声问:“云姑,你心里的那个人,可是天子?”

我悚然而惊,霍然回头,对上他凝视我的双眼,那想要辩解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与齐略当年毕竟不是无迹可寻,若是张典真的有将心放在我的身上,自然可以联系前后,推定结论。

静寂中却听到外面一阵喧闹,跟着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面大叫:“云抚使,你可在里面?徐使君有四百里急令传你,你速速出来!”

滇马不快,四百里急令已经是日夜急赶的最快脚程了,却不知剌吏府发生了什么大事,徐恪竟用这种方式传我回去。我吃了一惊,轻声道:“子籍,我要走了。”

你——要记得你刚才的誓言!

这句话我没说出来,只是凝视着他,深深的俯首,拜了下去!

子籍,你对我的情意,我不能回报,反而以此要胁,断了你的高升之路,要你在倍受打击的困境里替我所爱的人戎守江山,我,对不起你!

我退出后院,问那一身风尘的传令驿卒:“手令呢?”

驿卒将令筒递过来,我打开一看,盖着剌吏大印的手令上,简简单单的写着一行字:“见令十日内赶赴曲靖,恪字。”

若是手令中有什么事要我办,事情反而简单,这不说因由,只传我往曲靖跟他会合,却显得事情复杂,不是一言能说清楚的。

我微一迟疑,那驿卒已经急声催促:“云抚使,我往驿站换马时已经准备好了您的座骑,请您即刻起程吧。”

想必刚才驿卒在外面寻我的时候,白芍就已经听清了原委,拿出我出门必带的行囊,此时递了上来。我一手接过,看到众学生眼巴巴的看着我,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我走以后,你们以白芍为代理师长,听其指令行事,不可违背,听清了没?”

众学生听到我不准备带他们一起走,都十分失望,对我这命令多少有些抵触,我懒得跟他们多说,上了马对白芍说:“阿芍,你领着莫莫他们按我先前的计划游学,好好照顾他们。如果有人不服你的带领,定要生事,随你处置。”

白芍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再转头对一旁乔图和闻声出来告别的熟悉军官道:“各位兄弟,我这群学生会在牂柯采集物种标本,测绘地理水文。如果他们行走有什么为难处,还盼诸位看在云迟的薄面上照拂一二。”

“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众人拍胸脯答应了,我感激的一笑,拱手道:“云迟急务在身,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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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51 am

第五十六章 返京


过了郎西关,沿途的驿站门楣上都悬了白花,馆内的驿丞也冠扎白巾,腰束白带,竟是在服国丧。我胆战心惊,问道:“是谁崩了?太后,还是……”

“是皇后娘娘山陵崩。”

我松了口气,却又不敢置信:“我东去之前刺史府还接到了皇嫡长子出世,母子均安,赐今岁产子妇人一雉、壶酒、十钱的恩养诏令,怎么可能喜讯传来一个多月,皇后娘娘就崩了?”

徐恪突然急令我去曲靖与他会合,会不会是皇后驾崩影响了政局,刺史府有什么变故?

可那也不对,承汉朝虽然不禁皇后与闻政事,但这位皇后是太后自小抚养大的侄女,天性纯孝,为免与姑母兼婆婆发生冲突,一向是不理政事的。她的驾崩不可能产生足以使政局动荡的冲击,进而影响到南州刺史府。

我转动脑筋,却得不到解答,最后脑里灵光一闪:莫不是天子夫妻情深,痛失皇后,做出了什么不理智政治决策?

我胡乱猜测,那刚才被我询问的驿丞也没有皇后驾崩原因的确切情况,也用胡乱猜测的答案敷衍我:“皇后娘娘或许是产后风吧?”

“绝不可能。”

产后风多是不良生育习惯而导致的感染,自我给太后动过妇科手术以后,宫里的卫生习惯已经照着我的提议改进了许多,生育感染的机率大幅度降低。加之皇后又是在二十五岁的生育黄金期产子,不像未成年女子生育那么凶险,怎么可能在产后两个多月才闹出什么产后风来?

我在胡思乱想中吃过午饭,骑上驿丞换好的马匹继续赶路,终于在徐恪勒令的十日期限内赶到了曲靖。到了徐恪的临时办公地后,我才发现本该留守大理的别驾吴通和都官从事郑会都在室内发呆,不禁大吃一惊:到底是什么事,竟能够让这两个应该主理州务的刺史府能吏,跑到曲靖来对着刺史发呆?

我俯身给三人行礼,徐恪也不废话,直接便从案头递给我两只锦匣。

我看那锦匣的制式一只是装天子诏令、另一只是装相台行令的,便依礼接过后再打开锦匣,天子诏令写的是:“着将曲靖、冲头、西屏以东至现南疆大营新得夜郎旧地,从南州刺史部析出,另设贵州,以贵阳侯越诚为刺史。南州刺史部须应越诚所请,输送钱粮物资,襄助筹建贵阳刺史府,不得延误。”

南州这六年里有南军武力开疆,也有远处部落自愿依附,疆土已经扩张得比滇国全盛时还大许多,加上张典从南方掳来的俘虏,全州总计人口六百多万,析出一部分另组州郡本是必然之势。但析出两州的话,其中便有一件事不能不解决——南疆大营十五万大军的供养!

南疆大营的总营盘在南州析分以后,就落在了贵州辖内。它本来一直由南州以一州之力供养的,现在南州一分为二,原本的粮草输送系统便要拆分重组,南军的供养问题该如何处置?

这诏令析分南州,竟对南疆大营十五万大军的给养问题只字不提,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错愕无比,拿起那诏令对着窗户透过来的明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细看几遍,终于发现其中异况,震骇惊怒,莫可明状,下意识的将那诏令一掷:“混帐东西,谁敢窃取国器,伪造天子诏令!”

徐恪等人吓了一跳,连忙示意我安静,免得使人生疑。吴通问道:“云抚使,你从哪里看出这是伪诏?”

“天子勤政,凡涉及正式行政诏令多御笔亲书,极少使人代笔。这诏令的笔迹虽与天子相似,独缺风骨,定是有人着意模仿。”

我回想以前在齐略身边,看他理事的习惯,一指诏书上盖着的玺印:“天子行诏都是先书后印,这诏书却是墨迹写在印泥上,次序颠倒,分明是有人先以空白诏书盗印天子宝玺,然后再伪造诏令!”

吴通将那诏令拣了起来,就光细看:“我们也是看这诏令不清,大有蹊跷,却没想能从这用笔用印的细微之处,就断定其真伪。”

我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的乱跳,说不出的慌张:齐略一直在努力加强中央集权,像这种设置州郡的事,怎能容忍他人弄权?且这盗取国器,伪造诏令的事何等严重,不是长安有大变,哪个权臣有这等胆量?

我眼前阵阵发黑,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有人害了他?谁敢害他?!”

徐恪安慰我:“云抚使,陛下是英明难欺之主,屑小之辈须害他不得。”

“正因为他是难欺之主,若非身有不测,谁如此胆大妄为?”

我这才发现自己怎么镇定也无济于事,只得抖着手去摸另一道相台政令,哑声问道:“那贵阳侯越诚是什么人?”

“乃天子贵戚,皇长子之母越婕妤的兄长。”

我神思恍惚,喃道:“皇后驾崩,后宫便以她生育有功,地位最尊,她借机重用兄长也属正常。”

我脑筋混乱,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说什么,正不知所措,突听一声断喝:“云抚使,你给我坐好!”

我悚然一惊,直觉的反应就是挺直腰身坐好,汗湿重裳,终于招回了一线清明,望向对面坐的三人,道:“内宫除去皇后驾崩以外,必定还有其它异变。越姬以兄长为贵州刺史,其目的恐怕不在一州之地,而在十五万南军!只是其无法拿到虎符,直掌兵权,才迂回行事。”

徐恪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吸了口气才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已整整五十二天没有接到陛下寄来的廷录。事发突然,长安的消息不通,无法探知内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恪是天子为了日后的改革而刻意培养的相辅人选,天子将南州这比中原落后的地方交给他,有随他折腾寻找新的治政之法的原因。同时为免他偏安南疆,不了解政治中心的形势,目光囿于一角,天子每隔十天就会派人将朝廷的议事记录摘要送一份过来。

徐恪离开大理巡视治下的民生,间断一次没收到廷寄是正常,但五十几天没收到,却足以断定长安有异。不过现在天子诏令还是冒着齐略之名发的,内宫的局势应该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我深深的呼吸,镇定了一下,打开相台行令:“着南州征调梗米三十万石,铜十万斤,金万斤,绢万匹,棉花万斤,上品玉器万件,香料万斤,香水千罐……”

这相台行令的笔迹和大印倒没有异况,可这索取财物的清单,却把我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南州除上缴赋税以外,还养着南疆十五万大军,每年修路铺桥,开荒垦野,府库没有寅吃卯粮都已万幸,哪有余力份外上纳?难不成要刺史府搜剥民间,敲骨吸髓?”

南州经过六年休养改革,往南开通身毒的商途,商事农业大兴,民间确实小有余财,但老百姓有财是他们的,怎能因为相台令的份外勒索就搜剥民间?要是老百姓连自己的财产安全都没有办法保证,我这几年奔波算什么?那数万冲着南州各种优惠政策的纷纷来投,捐财出力帮助改革的商贾又算什么?

矫诏传递的信息令我脑筋混乱,这相令却让我逐渐清醒过来,叭的一声将相令合上,大声道:“我反对!”

“我们都反对,但现在长安情势不明,如果贸然向上直谏,只恐南州刺史和佐吏将被大肆替换,再也没有庇佑南州之力。”

我明白,我想得到的:一道意在军权的伪诏,一道意在敛财的相令,这明显是在为政变做准备。南州如果直接抗令,现在的当权者是绝不吝于派人过来收取权力。等到那时,我们才是真的进退两难。

眼下除了拖住析分南州的越诚是首要之事以外,我们还需要派人直入长安,探清宫中的变故,明白中央权力到底落在谁手里。

我心思转动,料想徐恪等人早定了应对之策,只是有事需要我去办理,便问:“使君有什么事要云迟办?”

“长安事态难明,需要有人返京探听消息。探问者不仅要熟悉长安,更要与内宫有通信。”

徐恪顿了顿,看着我恳切的说:“云抚使,此事危险,论理本不该让你一个女子犯险,但我和别驾要回大理安抚贵阳侯,另两位从事是川陇出身,在长安毫无根基;只有你是从长乐宫出身的,昔日行朝南驻,你又曾随侍圣驾,与中官和近卫熟悉。加之你是女子,领的是虚衔,你去长安执政者能减少戒备,所以我想请你押送一批财帛返京。”

“谨遵使君吩咐。”

徐恪见我答应得痛快,反而有些犹豫,显然十分担忧,顿了一顿才道:“你到长安以后,先以祭酒从事身份往司徒府述职,再以押解官的身份往相台陈情,说南州之窘;我知道你有探听消息整理情报之才,但这次探长安政局用意只在确定陛下及太后的安危,并非对外作战。你行事之时多走正渠,有所得即派人南递。切不可轻身犯险,去探听会危及性命的机密。”

我静了静,才回答:“使君放心,云迟会爱惜性命的。”

探听权柄的转移,天子和太后的安危,怎么可能没有危险?

然而无论此事如何凶险,我都不可能不去——我可以不在齐略身边,不怀想与他相守,不留连他的柔情,但我须得确定他平安。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如果准备上纳的财帛已经备好,我现在就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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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54 am

第五十七章 长安


南州从四年前就开始修建一条贯穿南州全境,岔路由曲靖抵达盐津的驰道,想接通益州的境内的驰道,使南州能够直接与中原交通。但南州这边属于高原多山地区,驰道修建不易,修了又塌坏几次,直到去年年底才报说完工。

徐恪谨慎,这么大的工程在他没有验收之前不敢虚报政绩,所以滇安驰道修成的奏疏至今还没有报上去。也幸亏没报,贵阳侯携伪诏时才走的巴郡故道,入了大理,给南州上下挣得了二十几天的缓冲时间。

我急于赶赴长安,走的便是这条新通的驰道。虽然押着一百驮上纳的绢和棉,但驰道新成通畅,路面用似是而非的水泥浇铸过,但行程也不慢,早行晚歇一天也能赶二百多里路。

十日后过得益州,再问驿站的驿丞,但能听到一些消息:太后遇刺,中毒昏迷;天子先伤皇后之死,后惊太后之危,急怒攻心,也重病卧床,不能视事。朝政暂由尚书台于御榻前组成内朝,暂领国政。

这种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但我隐约感觉,真实的情势可能比现在的传言更严重。

齐略为了改革,废了掣肘的丞相和太尉之位。在原本太后和天子一掌东朝军政,一掌西朝庶政的情况下,废除丞相和太尉于大局无碍。但现在太后遇刺,天子病重,东西朝都无法正常开设,就出现了权力的真空,最易为人所趁。

丹陛之下,有人窥九鼎之位,否则没有人会去打南军的主意。

谁人为帝谁人为皇,于我本无关系,我只在意一个人而已——齐略!他一直都在努力集权,人手中所握权力的大小,与危险性成正比。天子集权,就意味着野心家谋取权力的时候他没有缓冲地带,必须直接面对危险,我只担心有人趁他有病,便要他的命!

我一颗心悬在半空里来回飘荡,没个着落,一下一下的牵扯着,丝丝的痛,灼灼的烫,只恨不能将这千里关山,都化成尺寸之地,让我一步跨过,早入长安。

虽然为了最好的保持体力,我每晚都自我催眠放松入睡,但在将醒之时,却还是不禁为恶梦所魇。这日清晨,我又一身冷汗的醒来,做了什么梦,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梦里有人一声一声的唤着我:“迟——迟——迟——”

我怔然痴立,梦里还能听到你的呼唤,现实里你是否还活着?

我想再见你一面,可还有机会?

我深深的呼吸镇定:冷静,冷静,若不冷静只会坏事。

再赶五天,终于望见了建章宫的位于山顶的亭台楼阁,长安那巍峨的城墙也映入眼来。

横门之外我家的开的那家医馆正在道左,门庭若市,已经成了个教学和治病相长相合的综合医院。我勒了勒座骑,还是忍住了没下马,只是扬声对馆门的外坐着晒太阳的看门老仆道:“老伯,我是云迟。有劳你请人替我传个信给我老师和小赤,告诉他们我回来了,等公事了结就回家。”

老仆又惊又笑,大声答应了,看我身后还跟着一队满载财帛,有军士押送的驮子,知道我公务在身,便不赘言,只问了一声:“云姑,你今晚回家吃饭吗?”

“说不准,你让老师和小赤自己先吃,让人给我整理好房间就好了。”

我领队先往国库那边交接上纳之物,然后转往司徒府,准备述职的同时也探听一些长安的消息。

可没想到我没见到司徒就被司徒府长史拦了驾,一句话就把公私两面的请见都拒绝了:“州务叙职之月都在五月,现在时间没到,不可乱了规矩;至于私下请见,云祭酒与司徒大人素不相识,多有不便。”

这敘职的日子订在五月,是为了州郡专心农耕,并迁就偏远州部的路上的行程。有州部能就着来京办理的其它要务,将叙职一体办妥,司徒府多半不会刻意留难。

我来司徒府叙职,遇到这种冷落,到底是他们看我不顺眼,还是另有隐情?

我向司徒府的文吏探问消息,可一无所获,显然长安政局诡谲,我跟他们不熟,他们便不肯明说。

我十分无奈,看看天晚,只得安排了手下,先行回家,准备明日再做打算。

老师因我不肯结婚而恼了三四年,无可奈何之余渐渐的看开了,再不问我婚姻大事。他听说我是带着贡品上京的,吃过饭后就问我:“你这次回来除了纳贡还有什么公事?能住多久?”

老师这几年和一群老兄弟编纂医经编得已经入了痴迷,虽然住在天子脚下,却完全不闻政事,不涉世事。赤术担心老师的身体,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也是半点不知政治风向的。我不愿他担心,便轻描淡写的说:“我是代都官从事押解贡品来的,想顺便看看能不能说动太学院的博士们同意我出版《苍山集》。这事儿繁琐得很,可能要费些时日。”

老师听我说来长安除了纳贡以外就是做学问,脸上顿时露出笑来:“等我把医经校完,你也要给我把付版印刷之事办好,让它流传出去。”

“那当然,老师这部医经能够令整个时代的医学水平都要提高几个层次,做弟子的如果不努力推行,日后一定被人骂死。”

“后人骂不骂你我管不了,但你要没把事办好,我是肯定骂你的。”

老师原先一直对我不放心,直到看到我在南州几年,不仅没有憔悴失意的样子,反而精神焕发,很有仕途得意的样子,才真的放下心,开始将我视为可当老来依靠的晚辈,吩咐我做事比以前随意。师徒姑侄三人说说笑笑,到晚了才散去睡觉。

回到家里一夜好眠,红日满窗,我才迷糊的打了个呵欠,起身穿了衣裳,下楼洗漱。

老师正在院里舒展筋骨,做健身操,见我下来梳洗还半眯着眼睛,不禁呵呵一笑:“你小心点,别摔着了。”

“知道……”

等我洗漱完毕,赤术和厨娘便端了早膳上来,我啃着葱香饼,赞叹道:“小赤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御厨肯定都没这份好手艺。”

“好吃你就多吃点。”赤术见我吃得高兴,就将盛饼的盘子推到我面前,然后问我:“姑姑,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有什么事要姑姑做?”

赤术吭了一声,白净的脸上透出一层红晕,好一会儿呐呐的道:“那个,东市林家家学的林明老师的……二女公子昨天听说你回来了,很想见见你。”

我微觉讶异,旋即有些忍俊不禁:“小赤也长大了……她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我,你去问问,我就是没时间也会挤出时间的。”

赤术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猛的扒粥,三两下吃完就跑。我和老师对视一眼,笑了起来,我问:“老师,小赤既然喜欢林家的女公子,有没有去提亲?”

老师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却点了点头。我兴致勃勃的问:“那位女公子品性好不好?跟小赤合不合得来?有什么才能?长什么样子?成亲的日子是哪天?”

老师放下碗筷以后才说:“都好,跟成方很合得来,婚期是四月二十八。我的书信上个月就发出去了,昨天见你回来,本来还以为你是接了信以后才回来的。”

早饭后将老师和赤术送到医馆,便去驿站寻与我同来的文吏,两人商量了一下,理顺应做的事,便往尚书台请见。

尚书台是齐略为了集权而设立的机构,因为丞相被撤,尚书台直承天子之意,其职能与丞相相仿,因此尚书台也被称为相台。不过齐略集权是为了使政令畅通迅捷,却无意让尚书台又成为能制约天子的丞相。因此尚书台的权重份位却不高,连令官都没设,台中只有六名位不分高下的尚书及其属下协理的郎官。

接见我和尚书名叫石秦,是个略显干枯的中年人,神色颇为冷峻。我呈上徐恪写给相台的公文,仔细陈述南州府库的空虚实况,请求尚书台减免上纳数目。

“云祭酒,上纳数额是陛下亲订的,减免之事,非尚书台所能决,你别为难我。”

我欠身道:“云迟岂敢,石尚书既说减免纳贡须由陛下作主,就烦请石尚书回份手书,容我前往未央宫求见陛下。”

石秦却怎肯写这份手书:“云祭酒,陛下卧床静养,太医早有案判,非有大事,不准扰劳陛下。似这等征纳小事,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不必呈于御案。”

“在春荒开耕之际,份外征纳数额巨大的财帛,实为动摇国本之举。若非朝廷有能告知天下的理由的急需,却不是小事,而是关系天下臣民的生计,陛下清誉威望的大事。石尚书既说尚书台做不得主,又说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二说相冲,难于取信于民。云迟身份低微,但此身却是受命代南州刺史徐恪份位,有权与闻政事,还请石尚书将陛下的诏令请出,容下臣一观。”

石秦作色道:“云祭酒,尚书台做为陛下亲掌的内朝官,署理政务,代行丞相事早有惯例,你如此纠缠不清,藐视君威,将陛下置于何地?”

这顶帽子扣下来,可真能将人一盖到脚,我不动声色:“陛下英明神武,胸怀四海,仁泽天下,谁敢不敬?然而加重赋役,关乎国本民生。本就就君臣相商相询,议论底定方能施行,岂有丝毫不加询问,骤令尚书台催收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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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7:54 am

我话音刚落,堂外便传来一人接口道:“何况尚书台虽被誉为相台,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相台,只有陛下有诏,才能代行丞相事。要是没有陛下支持,所谓‘内相官’,不过是秩只六百石的小官儿而已。”
这是什么人,说话竟这样放肆?我瞠目结舌,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戎装,气宇轩昂的武将正自堂外转了进来。

尚书台从前汉孝武帝设立起,就带着很浓的私人色彩,任用的官员多是天子近人嬖宠。这也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尚书台权力固然极大,身份却极低,名声也不好。不止有身份的朝官不肯入尚书台,就是有才华能力但没有实职的世家子弟,也多半瞧尚书台不起。

但瞧不起归瞧不起,像那武将一样当面说得这么难堪的人,却是绝无仅有,无异于大耳括子打了石秦一掌,让他顿时面色大变,怒瞪那武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尚书台?”

“我乃豫州兵曹从事谢源,押送贡纳之物前来缴令,及代刺史苗轨前来长安请陛下圣安。”

谢源一句话说完,叉手傲立,对石秦冷笑一声:“石尚书,在下主理豫州军事,秩千石。你若有陛下诏令,代行相权,在下自然得弯腰行礼。你若拿不出陛下的诏令,那就恕在下无礼了。”

我暗暗咋舌,石秦却气得面皮紫涨,胸腔起伏,忍了又忍,突然转头厉声喝斥身后的文吏:“你们是死人,没听到云祭酒和谢兵曹的话?还不快去将陛下的诏令请出来?”

我磨了半天他也没将诏书拿出来,谢源一蛮,他立即乖乖的行事,这是在笼络武将?

过不多时,诏令请了出来,我和谢源一齐跪下接诏。石秦先把诏令送到谢源面前,谢源接过仔细看了,浓眉紧皱,但却没有怀疑,只是满脸不赞同,道:“下臣请见陛下!”

“陛下正在静养,无大事外臣不得惊扰。”石秦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来,一面收回诏书,一面道:“谢兵曹,诏令你已经验过了,就请你依诏行事,转回豫州,督请姜使君速速将大行皇后的殉葬财帛押赴上京吧。”

我看他似乎有意将诏书收回,不给我看,便不等谢源回话,插口道:“石尚书,请将陛下的诏令赐下臣一观。”

石秦见我插口打断他的话,不禁恼怒道:“谢兵曹已经验过了,你还要验什么?”

我淡淡的说:“下臣虽是文职,但与谢兵曹一样都是代州刺史行事的州佐吏。石尚书要一视同仁才好,否则下臣无法向刺史交待。”

石秦见我执意要看诏书,只得将诏书递了过来。我缓缓地打开诏书:“皇后大行,而陵寝未成,居无所安。诏令十三州贡纳去岁赋数三分之一,押送上京,以资建陵。此令由尚书台督理,一应事务其自行裁决。”

因为陵寝未成而征收财帛建陵,放在寻常帝王那里理所当然,但齐略跟我闲聊的时候,曾对前汉厚葬奢靡之风大是不满。他登基之初便依例修建的陵寝也一直是拨少府里他自己的用度在修,从不动用国库,何况是专门下诏用增加赋税的手段来搜刮民财?

细看那诏书上的盖的印,倒没有发现先印后书的毛病,只是它没盖“天子之宝”。而是盖着齐略日常处理寻常小事,与各州、郡主官递书信商议政务的私印“建章私印”。

建章印是齐略用得最多,官吏最熟悉的一枚印,但只能用在非正式的场合。哪能压得住征加赋税这样的大事?难怪石秦不想拿出来,他先给谢源看,想必是见他是武将,性子直爽,未必懂得庶务,只管印玺是不是认识的,有没有假,却不清楚那印玺的效力范围吧?

我奉还诏书,应酬几句,看到石秦的精神放松了,这才行礼告退。石秦挥手道:“云祭酒,南州的贡纳未齐,你既然验过了诏书,那就速速回转,督促徐刺史将此事办妥。”

他这却是唯恐封疆大吏借押送贡品之际,将得力手下留在长安,另生变数,所以急着赶我回南州。

我脑中念头一转,已下了决定,微微一笑,道:“石尚书,云迟在南州掌管教化之职已有六年,为当地瘴厉所害,近年来身体愈来愈差,常生疾病,已不足再领祭酒之职。我这次回长安,一是代刺史呈书,请陛下减免征赋;二是想面圣辞去抚民使之名,致休退仕,回家奉老抚幼,颐养天年。”

我若是辞职不干,他就没有正常理由赶我出京。石秦听到我的话,也吃了一惊,面色古怪的看着我,干笑道:“云祭酒玩笑了,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何来颐养天年之说?况且祭酒红颜玉貌,容光焕发,却哪有丝毫病态?再者,你身为女子,却以外臣之途而成为秩千石的州祭酒从事,博得千古未有之名,这般年纪就致休退仕岂不可惜?”

“南疆初平之时熟知民情,通当地语言的人不多,云迟得此机能以女子之身为抚民使,领祭酒之职,实为因缘巧合千古难逢之事。但我教化滇民六年,已是竭尽所能,再往后却是才具不足了。我虽为女子,远见有限,但也知道做人当见好即收,急流勇退的道理。且我家中长辈垂垂老矣,幼者又到了成家立业之时,已不容我远游南州了。”

我说着话,轻咳一声,又道:“我现在不显病态,是因为长安气候干冷,克制了瘴毒,若是身在南州,此时早已卧病。云迟是领不得实职了,还请石尚书通融一二,替下臣递上奏疏,请见陛下辞职。”

州祭酒从事也是千石的高职,尚书台名份太低,没有诏令就无权决定我的辞职。石秦当然不可能让我去面见天子,陈情辞职。他沉吟片刻,大约还是看我是女子,怀了轻视之心,觉得让我留在长安比硬赶我走,使徐恪也像豫州刺史苗轨那样,派来霸蛮难缠的武将要强,便道:“云祭酒身体不适,需要留在长安休养,那也罢了。至于辞职一事,待陛下玉体康复,亲理政务之后再上疏奏报,那也不迟。”

我达到了留在长安的目的,又探清了尚书台的态度,也不再纠缠,谢过石秦,告辞退出。

刚出了尚书台,便听到有人叫道:“云祭酒,请留步。”

原来却是谢源追了过来,我向他一点头,问道:“谢兵曹唤云迟有何要事?”

谢源直截了当的说:“云祭酒,谢某是武夫,看不出细微之处,你却是文臣,又是女子,看东西应该仔细。那诏令你看过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谢源闻言皱眉,我问道:“谢从事,陪你一起押送贡品的是豫州哪位同僚,怎么没见着?”

谢源嘴角抽动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那刀笔吏自缴了贡品后就没见人影了,八成是瞅着长安繁华,跑去寻欢作乐了。”

看来除了南州看出这纳贡之令有异,派了真正得力的人来查探长安动静的刺史也不在少数。我心情微微放松,笑道:“国丧未过,长安真正游乐的好去处估计都不敢大鼓开张。贵同僚寻欢作乐,须得小心些,别让人抓到了治个大不敬之罪才好。”

谢源干笑:“多谢云祭酒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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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8:06 am

五十八章 政乱


两人行礼告别,我慢悠悠的向长安九市走去。皇后驾崩,长安臣民要守三个月的国丧,市坊虽然开着,但游乐之地却都半掩着门,不敢明目张胆的做生意。

我找到南州商贾组建的南州同乡会馆,出示了私章,请主持馆务的人去太学院替我找两名在大理学院毕业,现在在长安太学院修习经文的旧日学生。我本来只想找两个机灵点,懂政治的,不料那馆务出去一趟,竟带回一大群人,有我教过的学生,也在南州出身在长安行商做贾的生意人。

在长安太学研习经文的学生多有学习儒经的底子,以前在大理学院读书时,对我很不以为意,反是到了太学来念书以后对我亲近不少,言行举止中自然带出一股诚心敬爱之意。

我与众人一一见礼,叙过话后再唤了最具政治敏感力学生文奇单独说话,探听长安城的消息。

原来皇后驾崩的隔天,太后就在她灵前遇刺中毒。天子震怒,令有司拷掠刺客,清查长乐宫和未央宫。但太后遇刺一案还未审结,天子又病倒了。初时天子还能抱病上朝,但过了几天,卧病长乐宫中,传诏以尚书台组成内朝于病榻之前理政。

初时尚书台处理政务倒也有条不紊,政令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但天子卧床的十天后,政令便开始出了异况,作为大行皇后亲卫的凤翔军被调去修建陵寝。未央宫卫尉、缇骑郎将都换了,新上任的未央宫卫尉李顿大规模的扩充期门卫,加强未央宫的防卫。

宫禁戎卫调整后,宗正丞、治粟内史、少府令丞、京兆长史、三辅都尉等实际掌权的部门吏员,都被替换,尚书台在极力掌控不必以虎符调动的军队以外,还在大肆敛财,用以赏赐平舆王、长公主、在京公侯等宗室贵戚。

鉴于皇后驾崩,太后遇刺,天子卧病三件大事,以及桂宫李昭仪产下怪胎、母子暴薨、掖庭中常侍和合被杀、未央宫闹鬼等种种传闻,让朝臣多以为这是天子为了清洗谋逆者而作的调动。虽然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反弹并不太大。

“老师,我认为从陛下卧床十日以后,那些大肆更换朝臣的政令,是尚书台的人为了私欲勾结,擅自颁行的,不是陛下的亲令。”

“何以见得?”

“因为未央宫卫尉李顿不是别人,正是传闻暴薨的李昭仪的哥哥;而尚书台的六位尚书中,有位名叫越谨的,正是宫里越婕妤的叔父;所以我敢断言,这是新兴的外戚为了巩固权势而行的乱令。”

“那么,你以为内宫现在的实况是怎样的?天子和太后是否健在?”

这揣测天家内务的事,文奇虽然胆大,也不禁有些不安,偷瞟了我一眼,呐呐的说:“我不敢……老师其实也应该猜得到的。”

“我知道你的胆子大,眼光比别人狠毒……你说吧,我想听听。”

文奇告诉我的消息,足以让我猜出一些端倪,可是我自己限制了心思,不敢往那方面想。

“我想,现在内宫之中,太后和陛下应该都已经无能视事了。真正作主的是生育了皇长子、皇次子的越婕妤!越婕妤极有可能与暴毙的李昭仪的家族有勾结,把持了未央宫和尚书台,她准备……准备……”

文奇紧张的吞了口口水,结巴了好一阵才说:“估计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她准备扶持皇长子齐泷御极!”

我想喝口茶镇定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却不自禁的颤抖,茶水洒了我满襟。

不错,以齐略的个性和施政的手腕,若非真正的病入膏肓,人事不醒,谁敢在他眼底下析分一州之地,试图收拢布在楚国西线的十五万大军?

这大规模的更换京畿腹地的官吏,收敛钱财,不是齐略准备清洗潜伏于宫禁内的刺客,而是越姬为了扶持儿子登基,改朝换代做的准备!

我很少想过齐略,也很少想过他的后宫嫔妃,只记得越姬是个单纯天真,没有多少政治智慧的美女。可我忘了,后宫的女人站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与开阔的世界隔离,环境促使她们变成最容易被权力腐蚀变化的人。

越姬不仅是个单纯的爱着齐略的女子,更是一个母亲!她的孩子离至尊的权力那么近,近得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如果皇后没有生下嫡子后驾崩,如果太后没有遇刺,如果齐略没有生病,她或许能将这股贪念压制住。然而,因缘巧合,所有的如果都成了现实,她的叔叔又在尚书台内掌着实权,这种情况,就算她不伸手,她身边的人都会将她推过去!

“老师,越婕妤一党准备妥当,估计近日就要开始血洗了。而朝中那批老臣,极有可能是不满陛下收权太厉害,也有意纵容越氏作乱,加上楚国肯定也有间作推波助澜,长安城一时安稳不了。我准备过两天就和学里的同学一起回南州。您和我们一起走吧!反正您在南州的地位没有谁能取代,谁当皇帝对您来说都没关系。”

本来这天下谁当皇帝确实跟我没关系,只要他不是齐略,可偏偏却是齐略当了皇帝。

我努力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想目前的政局:齐略为帝强势,不以为天下没有他驾驭不了的臣子,所以用人只考虑其人的才能,并不要求臣子绝对忠诚。这是包容四海的胸怀,但也造成了他用的人才能足够,对朝廷的忠诚度却是高低不一。他若安然无恙,自然天下太平,他一旦有事,只怕离天下大乱也不远。

“文奇,你拿了我的印章去,和同学分组准备一下,好好安排在长安经商的南州商人,别让他们在乱局中吃了亏。有想离开的,就安排他们尽快离开。”

文奇问道:“老师,你不走吗?”

“我不能走。”

我将这些琐务安排好后,让馆中人给我买了套长安妇人的旧衣,用水粉胭脂炭笔把脸色眉眼遮掩一下,买了旧竹篮和糕点等物,向铁三郎安在明光宫东面街衢的新居走去。

当年天子率宫禁军御驾亲征,几乎所有与战后还活了下来的禁军都积功有赏,尤其是以张典所部的期门卫悍勇过人,滇国王室几乎所有成员都落在他们手里,“处置得当”,得的封赏最厚。为了稳守南疆,天子析分宫禁军设立南疆大营。张典所部当初也被割裂,张典、乔图等大部分人留在南州;而铁三郎、武子他们这一小部分人则回了长安。

此后齐略为了加强对楚国的控制,将宫禁军的精干者一再调拨往荆州、豫州、扬州组建郡后。长安留驻的期门卫一再扩招,铁三郎有军功有资历,便被擢为军司马,赐宅一所。

我虽然年年都会回来探望老师,但六年来却从未入过横门,铁三郎的新居我从没去过,找了很久才找到,叫开门,一个干干瘦瘦的妇人打量着我,问道:“大嫂,你找哪个?”

“这是原住在霸桥村的铁三郎的家吧?”

那妇人看了我提的竹篮一眼,笑道:“是这里,你来走亲戚的吧?”

“是啊,他在家吗?”

“他兄弟在家。”

那妇人领着我往屋里走,我跟她嘴里的铁三郎的兄弟一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我大喜过望,叫道:“你也从北疆回来了?”

那人面色黝黑,一脸风霜之色,个子虽然不高,但举手投足却自有一股久经疆场,历尽血战后才有的将军才有的霸气和稳重,正是我已足足七年没见面的严极!

严极瞪着我,一脸惊疑好笑:“阿……啊……大表姐!”

他虽不知我为何扮成这样,但毕竟是久历沙场的人,硬生生的将“阿迟”两字吞了回去,变成了“大表姐”。

我眉开眼笑,喜盈盈的应了一声:“想不到今天这么巧,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你。”

“是啊,可有七年没见了!大表姐,快屋里坐。陈嫂子,快给我起火烧上汤来待客……不,大表姐好多年没看我们兄弟了,我们自己招待。陈嫂子,你家去吧,有大表姐在,今晚不用你过来做饭。”

严极将那妇人哄走,掩上院门,转过头来再看着我,忍不住“哈哈”两声,捧腹大笑,指着我道:“大表姐……你今天怎么这副模样?”

我们除了书信来往,托人带份礼物以外,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奇怪的是七年不见,不止没有生疏,彼此见面,反而觉得比以前更亲切。

我叹了口气,道:“此事一言难尽。严大哥,你现在已经是北疆大营的右将军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长安?”

“前些天内廷使者传令,让宋苑取鲜卑龙城,左将军谭骧镇守定襄关,我回京叙职。所以我就快马赶回来了,准备先在铁三家里借住几天,养足了精神再去叙职。我们还不知你也回长安了,正和三郎约好晚上去拜见范老先生呢。”

承汉只有一位大将军,是太后的堂兄,皇后的父亲宋宁。他镇守北疆二十余年,前年去世。死后军中诸将没有谁的功劳能直任大将军,所以北疆大军便暂时由前将军宋苑、后将军谭骧、右将军严极三人共同协领。

我听严极说起宋苑出击鲜卑,只当它是天子越级提拨妻舅后,为让其固权而做的军事演练,不禁一惊:若齐略无恙令宋苑领兵北出,自是妹夫给机会让大舅子建功立业。但现在齐略不能视事,这命令却分明是越姬一派为了削弱后党的势力,而有意让宋苑北出送死!

严极在北疆七年,从斥候兵直到现在升任右将军,受已故大将军之恩颇厚。越姬他们派宋苑出战,却把亲宋派的严极传到长安叙职,分明是怕他在北疆会坏事。后将军谭骧原来被宋宁大将军压制了几十年,估计怀恨不浅,已经与越姬联手了!

“宋将军此次预备带多少将士出关?”

严极踌躇了一下,望着我苦笑:“妹子,你知道我不能说的。”

我一怔,这才意识到出兵多少是军事机密,严极恪守军规,不能告诉我实情,但他又不愿拿我当无知妇人哄骗,所以才明说。

“对不起,是我虑事不周。”

严极不说,我只能自己推想。仔细一算,北疆大营二十万大军,分三位将军共管,以实际地位算应该谭骧手下的兵力最厚,宋苑手下的兵力次之,严极所部最少,宋苑手下的兵力在五到八万。

如果越姬真能做到为了拨除宋氏的势力,竟舍得将数万北疆将士弃于关外送死,那么齐略落在她手里的危险性又高了。

“严大哥,宋将军出兵应该是领了旨的吧?诏书上盖着哪个印玺?”

“像这等大规模的出兵,仅有圣旨可不行。是内廷使者携了虎符,合符出兵的。”

“虎符?”

虎符落在越姬他们手里了?不,不是在他们手里,否则他们谋取南疆大军的时候根本不必迂回,直接持符节制就可以了。

不是越姬,那么令宋苑出兵真的是齐略或者太后吗?也不可能,这两人都是人中之雄,真有精力调动军队,根本不必转这种圈子,直接出手就足以收拾乱局。

得到虎符难道是楚国?可他既然得了虎符,而不是直接调动军队反攻都城?是了,虎符固然是调动军队的信物,但如果下太过荒谬的命令,使军中将领生疑,反而不如合宜的削减朝廷的实力来得实在。

楚国现在大概是在等齐略死,等越姬和外戚为了掌权大开杀戒,等死忠齐略的臣子生乱,等朝廷政局糜烂。

齐略精心计算,小心布局,一步步的削弱着楚国,但楚国也不是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弱者。楚国对比朝廷虽然土地要小,综合国力要弱,但水军强大,政治制度整合成功,也是头嗜血的凶豹。

皇后驾崩,太后立即遇刺;天子病重,越姬宁愿让才七岁的儿子当傀儡皇帝,也想借机将他送上帝位;而应该在太后那里掌管的虎符竟出现在北疆,调动宋苑北伐;南军的中高级将领,都有楚姬……这些事,或明或暗的有楚国的影子在后面潜伏。

楚国势不如朝廷,但胜在了机巧,竟使得齐略母亲中毒,自身重病卧床,人身自由受限,内有越姬和外戚窃权,外有楚国虎视眈眈,连执掌天下兵马的虎符也被人盗走,真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妹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了?”

“我……”我心惊肉跳,靠在案几上大口喘气。

严极大惊,赶紧端了盆水进来,拧手巾给我擦汗喂水。我缓过气来,苦笑道:“这人真是奇怪,以前在南州知道什么事都得自己来,没人能依靠的时候。我遇到什么吃力的事,都能咬咬牙就挺过去,可一回到长安,见了老师,坐在铁三哥屋里,看到严大哥,突然间就觉得有了依靠,变娇气了。”

“女孩子家的,本来就该娇气些,不应让你去受外面的风雨。只是……唉,我不劝你离开南州,是想让你和子籍日久生情。听你这么说,他根本就没半点用处,南军那些期门出来的兄弟也没一个有用的。”

我没料到他从我一句话里竟生出这么多的想法,赶紧解释道:“严大哥,这却不关子籍兄的事。是我不大敢去见他,也不敢麻烦他,当然就更不敢去见那些期门卫的兄弟了。”

严极叹了口气,道:“原来期门卫一系出来的老兄弟,从治伤娶媳妇到打战学兵法都得了你的帮助,就算你跟子籍的事不成,也不会对你不满。你在南州怎么就这么死脑筋,为了子籍一个,遇到难事就都不敢去找那些兄弟帮忙了?”

我这么多年来已经惯于独挡一面,自担风雨了。但有人用这种责备而关心呵护的口吻数落两句,心里还是暖暖的,十分受用,笑了笑道:“子籍兄手下的人都比较难缠,要找人帮忙当然还得找严大哥这么爽快利落的人。”

严极看到我的装扮,便知有异,闻言一笑在我肩上拍了拍,安慰的说:“有什么麻烦你说吧,做大哥的回了长安,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叫人欺负了我妹子去。”

我轻叹一声,缓缓的说:“严大哥,不是有人欺负我。但这次的麻烦不小,可真的是‘天’大的事。”

严极一扬眉,正想细问,突闻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叫:“开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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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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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章 火起


拍门声十分杂乱,我心一凛,严极已经一跃而起,道:“妹子,你在屋里坐着,我去把人打发了。”

我坐在屋里,既觉得现在不可能有这么先进的监视系统,我才跑来找宫禁军首领,立即就有人来抓;又觉得宫禁军明显的在经历洗换,铁三郎这里被人监视也理所当然。

惴惴不安中,严极却已经跟外面的人搭起了话:“你们是什么人?”

回答的人腔调很是殷勤,却没听出什么恶意:“啊,您是铁军司马的兄长吧?是这样的,铁军司马今天升了校尉,宫里赏赐了五匹丝绸,十匹绢,二十匹细布,棉褥两件,钱五十緍,金五斤,玉玦一双……我们是新进的期门卫,这是替铁校尉先把东西送回来的。您是不是让一让,我们好把东西抬进去?”

“你们把东西放到东厢去,别吵吵嚷嚷的惊动了四邻。”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往东厢去了,紧跟着是严极拿了钱财打赏抬财帛的人的声音。

等到人声停了,严极一脸诧异的返回屋里。我涩然一笑,问道:“严大哥,你可看出什么不对劲了没有?”

“三郎封校尉,论资历功勋是够了。但封个校尉赏赐这么丰厚的财帛可不大对劲,该封赏的人应该是陛下吧?哪里走出来一个不清不楚的‘宫里’?”

严极是纯粹的军人,不喜欢与闻政事,一路快马回长安,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此时才觉得奇怪。

我微微摇头,轻声道:“严大哥,你说的这些不清不楚的事,就是我刚才说的‘天’大的麻烦。”

严极奇道:“什么?”

“长安有大变,有人要暗害陛下,扶幼主登基,把持朝政。我来找铁三哥,正是想问他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冒险救驾。现在看来,对方已经先我一步了。”

严极愕然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仔细的说清楚。”

我将自己发现南疆大营的异况以来所知的所有事情都仔细说了,见严极惊得目瞪口呆,不禁心里发紧。眼看天色转黑,铁三郎还不回来,知道他必是升任校尉,被人拉去宴饮了,便道:“严大哥,我先回去了。我想救驾,但不知铁三哥和你是怎么想的……不,你先别急着劝我或者答应我,等铁三哥回来了,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诉我吧。”

出了铁家门,我心头一阵茫然。

徐恪让我来长安是以探听消息为主,但我自己回长安,却是想见齐略,或者救出他。可见他也好,救他也好,那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到的,必须有人帮忙。如果宫中还允许外臣出入,我还能借机寻找陈全或者荆佩她们。但尚书台不给人半点机会入未央宫,我只能找铁三郎他们帮忙。

铁三郎以前放着好手艺不做,来当期门卫的原因,就是嫌匠户身份太低,他想出人头地。现在越姬明显的赏赐了厚禄,也必会许诺高官,这样的机会他肯放弃吗?

我趁夜回到家里,心烦至极,神不守舍的吃了晚饭,早早的上床睡了。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叩扉声,我惊醒过来,摸起卸在枕下的铜簪,蓄势待发。

窗外那人叩了阵窗扉,轻声叫:“云郎中,我是荆佩。”

我翻起坐起,问道:“你说你是谁?”

“我是荆佩!”

我心中一凛,赶紧开窗,荆佩跳进来,什么话也没说,砰的跪倒在我面前,将她怀里包着的一包东西托在我面前,话未说完,哭声已经先出了:“云郎中,求你救救这孩子,他快不行了……”

孩子?我将油灯拿起放到低矮处点燃。荆佩赶紧将孩子放了过来。就着灯光一看,那孩子脸色乌青,口衔一枚用线绑着的胡桃,额头滚烫,已出气多进气少。

荆佩一面去解那胡桃,一面掉眼泪:“我带着孩子夜行,怕他哭引人注意……”

我点点头,也顾不得跟她多话,低头给孩子吸痰渡气。好一会儿,孩子才缓过气来,张了张嘴想哭,发出的声音却低得几不可闻。我从床头取出随身的医箱,在孩子头颈部扎下几针,然后再细看刚才吸出来的痰迹。

“云郎中,这孩子怎样?”

“这孩子本来就有些先天不足,脾胃虚弱,应该好好养着的,怎么还弄出营养不良和腹泻来,这伤寒之症,足以要他的命!荆佩你是……”

我本要说她两句,一想这也必非她所愿,当下闭了嘴,将酒精和脱脂棉拿过来问:“他吃什么?多久没吃了?”

“我不敢带他去求乳,只好给他熬汤,有什么吃什么……”

她也是懂医的,见我摆齐了工具,立即动手孩子渐温。我看她做事停当,便将窗帘拉拢漱口,把冷开水含温了喂孩子吃药。

“云郎中,你能救活他吗?”

我摸着孩子那细小得全无半点婴儿的肥嫩,瘦得好像轻轻一握就会断折的手,叹道:“他太小了,病得太重了……”

荆佩无声的哭泣,我静静的给孩子施针,过了好久才问:“这孩子是……谁的?”

荆佩坦然回答:“这就是陛下的嫡子,自太后遇刺,陛下病倒以后,宫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对,孩子差点被乳母闷死,我们只好带着他逃出来。林环去楚国求援……”

荆佩孤身一人寅夜叩窗,送一个孩子救我治,他的身份我早有预料,并不意外,但林环求救的方向是楚国,却让我大吃一惊:“去楚国?”

“陛下将我部的大部分人都安排到了楚国,所以林环只能去楚国。我则是护着孩子南下寻你,途中听到你已来了长安……云郎中,内宫的变乱,你应该清楚吧?”

“不清楚,你给我捡要紧的说。”

“此事要从陛下所宠的李昭仪说起,李昭仪是费成侯高适的妻堂妹……”

我一惊,问道:“是高蔓的表姨母?”

“是。李昭仪是费城侯为了邀宠,设了诡计送到陛下身边的。” 荆佩微微踌躇,暗窥了一下我的脸色,含糊的道:“这位李昭仪……呃……行事很没有分寸。”

她没出口的话,其实应该是李昭仪被齐略宠得行事没有分寸才对。越姬生育了两个皇子,跟在齐略身边近十年,都只被封为婕妤,这位李昭仪竟能踩在宫里几个旧人头顶,可见恩宠之盛。

“李昭仪心气高,因为比皇后晚两个月怀孕,心里就很不高兴。偏偏皇后平安产子,宫中大庆,她早产生子却是……却是……”

“是女儿?”

“不……”荆佩摇摇头,脸上竟也有点惊惧之色,低声道:“她生的那孩子头大身小,左腿只发育了一小截,是个畸胎,李昭仪惊惧之下竟将孩子摔死了!”

我大吃一惊,荆佩继道:“李昭仪怀疑是皇后下毒害她的孩子,竟在皇后来抚慰她的时候偷了天子剑,将皇后杀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问:“她是在齐略眼前……将皇后杀了?”

荆佩点头,妻妾争风,互相暗算,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做到李昭仪这么绝,摔了孩子,偷了天子剑,来个当面血溅五步的,却真是罕有听闻。

这不仅是对天子尊严的践踏,更是一种巨大的情感伤害。

齐略骨子里个非常多情也肯用情的人,皇后是他青梅竹马又做了十几年夫妻的表妹,李昭仪却是宠爱非常的妾室,这么惨烈的事件发生在他的眼前,其中的刺激不言而喻。

“你接着说。”

“太后将皇后娘娘驾崩的真相瞒了下来,本想另做打算,不料在回长乐宫的途中遇袭,被毒箭所伤,昏迷不醒。陛下让越婕妤暂摄三宫事务,急召太医往长乐宫给太后治伤……陛下处理这些政务的时候,虽然因为伤心精神差了些,但也好好的没见什么异常。可不知为什么,第二天他从长乐宫回来,去看过被禁的李昭仪后,突然吐血昏倒。”

我摸着孩子的体温已经下渐,脸色也不再是乌青,开始呈现出发烧的正常情况,便将他身上的银针取下,放进被窝里盖好,轻声道:“你在这里看着孩子,我去给他找吃的。”

“注意灯光,别惊动邻居了。”

“我知道。”

我摸黑在厨房里摸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婴儿吃的东西,只能折回楼去敲赤术的门:“小赤,家里的牛乳放在哪里了?”

赤术迷迷糊糊的出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摸进厨房里,开了地下室,取出一只蜡封的坛子,打着呵欠说:“灶堂里藏着炭火,你热一下再吃,别熬太久的夜。”

他说完梦游似的回房睡去了,我用巴氏加温法将牛奶煮好,端上楼去。所幸这孩子虽然气弱,但吞咽还不成问题,又不挑嘴,吃了大半碗牛奶。

我见荆佩一脸倦色,便道:“你睡吧,别强撑着了,孩子我会照看。”

荆佩应了一声,却不解衣,坐到窗边。我看她那姿势俨然就是当年在丛林里守夜的警戒之势,心里一酸一软,叹道:“你既然来了这里,我就会将你和孩子都安排好,不用担心了,解衣上榻休息吧。”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睡……”

我叹了口气,翻出一条备用的被子,铺在爽椅上,喃道:“我真不明白你……”

荆佩轻轻一笑:“我们受皇室供奉,闲时少拘礼节,但有大事,却必须谨守分寸,不可有丝毫逾越,誓死效命。现在越姬已经有意扶子称帝,窃取国器,若陛下有不测,便要奉嫡皇子为尊;而你……您,则将是抚育嫡皇子……”

“别打我的主意,还有这孩子,照我的意思如果情势不好,料不能让他涉险。”

荆佩静默不语,过了会儿,便传出了细细的鼾声。我添好灯油,在榻前坐下,心如乱麻,解之不开。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有睡意上涌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亮。我悚然一惊,以为自己不慎踢倒了油灯,但睁眼细看,那火光却是从屋外透进来的,人声隐隐。

我起身一看,却是东南方火光升腾,且火势越来越大,竟是半空里都能看到火星高溅。我仔细一想长安城的格局,吸了口凉气:这火多半是桂宫或北宫起的,怎的竟没人在最初起火的时候便扑灭?弄成现在这种燎天大火。

荆佩本就睡得浅,此时也惊了起来,骇道:“怎么回事?
啊,现在烧的是桂宫的飞云阁!”

“越姬一向是住在桂宫的吧?”

荆佩点头,突然一喜:“是有人救驾?”

“也有可能是越姬他们为了下杀手而做的铺垫。”我的手握在窗沿上,指尖有些生痛,望着天边的大火,胸中也有把火熊熊燃烧,煎熬着我的心肺。

荆佩怔了怔,突一咬牙,重重的叩了个头:“云郎中,内宫情势不明,我要回去一探究竟。嫡皇子幼小柔弱,请您念他是深爱着你,你也曾经深爱的人的骨血,护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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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8:40 am

第五十九章 皇子


我望着长安的燎天大火,想到他现在生死未卜,心头一紧,轻声道:“我会尽力。”

荆佩离开后,我静静的望着天边的大火,也许是老天不忍长安城内的百姓受权势纷争的牵连,簌簌的下起雨来。大火烧了半夜,终于在天时和人力的合作下变小了。

我连夜把以前穿的旧衣改小,将孩子的里外衣裳都换了,连那些表记身份的佩饰也一件不留的卷在一起,全塞到灶堂里点火烧了。然后把来做早膳的厨娘打发走,亲自煮了早餐。

赤术起来一看,大感惊讶,脱口道:“姑姑,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难道姑姑往日很懒么?”

赤术摇摇头,有些不信:“姑姑一向不喜欢做这些事的。”

吃过早餐,我看老师和赤术出了门,便回到楼上,给孩子喂牛奶。小东西大约认生,我又不擅于哄孩子,好久才将牛奶和药都喂了下去。在给他把尿的时候,他居然哭了起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亏得这孩子还在病中,又吃了消炎药,声气不壮,精神萎靡,咿咿哇哇的哭了一阵儿便自己收了声。我给他垫好尿布,裹成襁褓背起,披件大披风将他遮住,对镜一照,宽大的披风将他藏得严严实实,并不显形,再打把伞遮一下,即使我带着他上街也不会有人留意。

这孩子是个祸根,我在长安底子不厚,只有将他送到南州去,才不怕有人追查。我这下主意,拿了雨伞,刚推开院门,却老师一脸铁青的站在门外,竟根本就没去医馆;赤术垂手站在旁边,也脸色古怪。

我面对老师,习惯性的心虚,立即被他的脸色吓得退了两步,结结巴巴的叫:“老……老……师……师……”

“我是老了,但还没有死!”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嗫声道:“老师,您还去医馆啊!”

“我看你不是想我去医馆,而是想我去义庄!”

我吓了一跳,忙道:“老师,弟子万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老师拉着我奔回内堂,一把将我身上的披风扯开,指着我背上的孩子,气得须发颤抖:“不敢?你连孩子都偷……偷……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一愕,意识到老师是误会这孩子是我的私生子,忍俊不禁。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不敬,老师气得更不说话,就手收起雨伞,就对我的后膝一扫:“跪下!”

我待要辩解,突又想到这孩子的身世,登时转了话头:“老师,您莫生气,我现在就去将他送给别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把老师气得浑身发抖,一手将我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在桌上,一面吼道:“赤术,去拿根荆条来!”

我大吃一惊,叫道:“老师,您不能……”

“我有什么不能的?你这混帐东西!你不嫁而育也罢了,还敢生而不养!我什么时候这么教过你了?你还有没有羞耻,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畜生!”

赤术不去拿荆条,老师就拿了竹条扫把,扯了几根没头没脑的狠抽。我生平何曾挨过这样的打骂?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偏偏还不能辩解,只能抱头左躲右闪。

赤术大惊失色,赶紧来拦老师:“爷爷,姑姑现在是堂堂抚民使,可不是小孩子,不能打啊。”

“什么抚民使,她就是宰相王侯,也还是我的弟子,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一样打!”

也亏得老师这几年只管编纂医经,不操心杂务,身体清健,没有什么不能动气的毛病,虽然追着我打,也不怕出事。只是桌上那孩子却惊醒了,哇哇大哭。

老年人多偏爱婴孩,老师也不例外,听到孩子哭得凄惨,手下不禁一缓。赤术趁机道:“爷爷,事情已经发生了,您与其这么打她,不如想法善后!”

“还善什么后,打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必管了!”

说归说,但老师还是停了追打,和赤术两人一齐去看那孩子。那孩子病容满面,哭起来连眼泪都少,只在干嚎,赤术怀疑的对老师说:“爷爷,您可能误会了,这孩子多半是姑姑的病人。”

“如果只是请她治病,哪用得着半夜三更翻墙进来,偷偷摸摸的不敢给我们知道?”

我这才知道昨晚荆佩来了又去,老师是知道的。难怪他那么警醒的人,桂宫大火燎天,火声水声救火声,他也不起来看一眼。

老师骂归骂,但还是起了疑心,喝道:“把手伸过来!”

我不伸,讪讪的道:“老师,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别的事都能糊涂,这样的大事怎能糊涂?这是什么人的?”

我抿嘴道:“老师,我答应了人家会照顾他,其中就包括了泄露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老师虽没给我诊脉,但留神看了我的举止行动,确定孩子确实不是我的,怒气一缓,又因为冤枉我而有些尴尬,虽然拨不开老脸道歉,但看了看孩子,口气却缓了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请人将他送到南州去。”

“这么个瘦弱的小娃儿,生着这么重的病,连风也不能见,还去什么南州?”老师皱着眉头,踌躇片刻,突然道:“我来管。”

“这不行。”

“怎么不行?”

我不好明说,老师跟赤术对视一眼,面上都有忧虑之色。我想将孩子接回来,赤术却突然抢前一步,将孩子抱了过去:“姑姑,这孩子的事我来安排,你不用管了。”

我大吃一惊,急道:“小赤,这孩子会连累你们,你管不了,快还给姑姑。”

“姑姑,这孩子连累你,跟连累我们有什么区别?”赤术看着我,叹了口气,正色道:“姑姑,我已经成人了,不是小孩子。什么事管得了,什么事管不了,我还是分得清楚的。现在医馆里每天都有产妇,我把孩子带过去,寄在哪个名下,说是生的双胞胎,他的身份就再也不会有人怀疑,这样不是比你冒险将他送到南州去好吗?”

我一怔,老师已经一挥手,下了决断:“这事就这么办。”

我手足无措,老师看看我,再看看赤术和孩子,突然叹了口气:“阿迟,你的主意是一天比一天拿得大,我是一天比一天的老。能管得了你,能帮得了你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但你如果以为有什么事都自己担着,不让我知晓,就是孝顺,那你就错了。”

老师的脸上已经有了老年斑,眼角皱纹的每一条纹路,似乎都在诉说着他心中的疲惫。眼里的关心爱护一如既往,只是目光却不复曾有的锐利。

“阿迟,与什么都不知道的提心吊胆,我宁愿什么都知道,就算真有什么危险,我也心里有数,能早做防范。”

老师和赤术抱走了孩子,我正准备锁门入城,突闻外面有人叫道:“老师!”

循声望去,却见文奇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身雨水淋漓的走来。

“太学里的南州籍同学和商贾们都准备好了吗?你们是不是现在就回南州?”

“几位师兄弟正在安排,今天下午以前一定妥当。”

文奇问道:“老师,昨晚桂宫大火,长安城里现在流言四起,乱成一片,一早就有缇骑借口追查昨夜在桂宫起火,四出索盗。这明显是越姬一党为了扶立皇子,准备血洗清算,你真不回南州吗?”

我摇头,催促道:“长安的情势险恶,你们快快回去吧!”

文奇抹了把脸,道:“老师,你若回南州,我们便跟着你回去。你若不回,做弟子的没有抛下老师不管不顾,自个逃命的道理。”

我看他表情认真得很,不禁一怔:“胡闹,我是官身,你们是白衣,政局变乱,跟你们无关,你们趟进来能起什么作用?天下岂有做老师的拖累弟子涉险的道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老师你勒石为碑,树在大理学院的铭言,我们虽是白衣,关心政局也是应当。”

文奇说着,突然躬身道:“老师,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毕竟是女儿身,多有不便之处,若是平常政务,自然没有什么值得弟子担心的。但这样的大乱,您若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帮衬,却未必应付得来。”

我心一动,一个念头闪过,呆望着长安城的高墙,沉吟片刻,吐了口气,道:“也好,我有件事要你们办……”

我把话说完,文奇便应诺:“此事简单,我和众师兄弟一定办好。”

长安东西九市萧条了不少,嗅觉灵敏的商家,也已从流言里察觉了危险,出售柴米油盐的商铺,都只开了半边门;太学里,许多热血生员冒雨在天子亲自主持勘勒的五经石下声讨尚书台滥权;京兆府衙门大开,文吏武役严阵以待,处置昨夜趁乱为盗的地痞无赖,安抚百姓;锦衣佩剑的缇骑三五结队,骑马在长安里游走,时刻准备着逮捕“作奸犯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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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8:40 am

我租了辆马车代步,悬起南州祭酒从事的符旗,佩了印绶,才通过缇骑的盘查,赶到尚书台。尚书台今日贵客盈门,许多梁冠章服的王公大臣气势汹汹,求见天子,将尚书台的正堂挤得水泄不通;而尚书台从庭院到外面的驰道则挤满了悬着各式符旗的马车、牛车、驴车,估计是各州各郡来长安的有秩吏员,正装来问昨天桂宫的大火及天子安康。

春雨潇潇,尚书台的正堂里喧嚣一片,似乎许多人吵成一团;但尚书台正堂外的庭院和驰道上,却除了牲口的嘶鸣和雨声外极少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里面的争吵,希望从只言片语中获取有用的消息。

我坐在车里,静候许久,亦不见尚书台派吏员出来处理外面群臣汇集的场面,不禁皱眉。等了两个多时辰,正觉得腹中饥饿,忽闻东宫那边蹄声如雷。遥望过去有队人马向这边冲了过来,马蹄骤响,但一起一落却清晰可闻,绝无参差不齐,稀落零碎之意,正是军中久在一起训练,人马皆有默契的骑士才能跑出来的脚步声。

那彪人跑得极快,几个起落已到了停满驰车的路段,眼看便要冲进车队之中。但为首的那人一声吁呼,整队人马的坐骑便应声缓步,在与车队一步之处整齐划一的停驻。

汉朝尚武,文臣也多通御射,车队中的众官吏闻声而观,见这队人马动作整齐,训练有术,一静一动中自有一股久历沙场征战才有的剽悍戾气,端的英武雄壮,威风凛凛,都不禁喝了声好。

骑队停驻之后,一群拉车的牲口受这股威压逼迫,都躁动不安。只那骑队的战马却安静无比,不显丝毫局促。我凝神一看,心中讶然,骑队的首领却已经瞧见了我的车驾,纵马过来,叫道:“妹子,尚书台少说也得过四五天才能理清事务,接见外州使臣,你别等了,跟我一起去吃午饭吧。”

他说着一跃而下,直接落到了马车的车辕前,将斗笠和蓑衣解下,递给车夫:“我会替我妹子赶车,不用你。”

严极做事不像铁三郎张扬,也不似张典内敛,一向不偏不倚,今天突然有意张扬,让我大感奇怪:“严大哥,你这是何故?”

严极笑了笑,望向尚书台方向的眼光微微一闪,一抹刀锋似的寒意掠过:“我要叫这些狗东西知道,若是谁想打你的主意,须得先掂量下自己的份量!”

“嗯?”

“三郎今晨自宫里回来告诉我,有人杀你!”

我这下可真吃惊不小,我到长安不过三天,并没有直接接触到风暴中心,怎么可能现在就有人对我起了杀意?

“怎么回事?”

“尚书台准备借机清洗不合己意的朝臣,你也列名其中。”

我莫名其妙:“我是无关紧要的外州贡使,连祭酒从事一职也有疏奏请辞,又是女子,最无威胁,怎么可能被人盯上?尚书台此举,委实毫无章法。”

严极四顾身边只有他的近卫,才森然一笑:“没有章法?他们有章法的很。你一身医术,天下闻名,谁不忌惮?且你是女子,在官场中没有势力,就算真的误杀,那也无妨!这些狗贼,幸好期门军中的老兄弟有人在宫禁军扩建的时候被调入了内廷,听到了消息。否则你全无防备,还真危险得很。”

因为医术而杀我,除非他们真的给齐略下了毒,怕我入诊看出来。但太医署能识别病、毒区别的医生何其多,假如他们真给齐略下毒,就是没有我,也一样有人看得出来,却何必冒着风险针对我?

我喜上心来,问道:“如果是因为这个要杀我,那么,我有机会面君?”
说话间严极已经赶着马车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走进内堂,铁三郎便迎了上来。我心里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愧疚:“铁三哥,累你和兄弟们前程多生变数,我真是无地自容。”
铁三郎爽朗一笑:“高官厚禄什么时候没有机会获取?但妹子却只一个,自该先护着你。何况忠君护驾,本来就是当臣子的份内事,就是你不说,我也应该这样做。”
这世上便是亲兄妹,也多的是互相出卖求取荣华富贵的,何况我们并不是亲兄妹,只是朋友,口头结义,他能将我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这份情义岂是寻常?
他嘴里说忠君护驾是本份,但我跟他交往近十年,他有什么心事从不瞒我。他只愿做个纯粹的武人,忠于期守宫门,不使外敌侵入的职守是真,但谁当皇帝对他来说毫无区别。主动参与政事,为了救驾而冒着性命之忧抛弃越姬一党的笼络,却纯是为了我的请托。这份恩情,我无言酬谢,只得深深俯首拜谢。
“妹子,昨晚大长秋寿延过桂宫传太后懿旨,说太后清醒,传陛下过长乐宫奉亲。越氏以陛下重病为由不肯东赴,寿延令其属强抢陛下。越氏怒而杀人,为了灭迹焚烧桂宫。照我看,越氏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如果真要救驾,我们必须尽快筹划,不能再拖了。”
铁三郎带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问道:“太后可真的醒了?”
“估计没有,否则她手里有鸣鸾、三署郎两队亲卫,早就出来收拾局面了,犯不着寿延涉险。”
我问在一旁翻看长安城舆图的严极:“严大哥,你有什么办法?”
严极重重的叹气:“我有三百名亲骑驻扎在城外,如果明刀实枪的袭击长安城,我有主意。但暗里救驾的主意,我一时可想不出来。”
我轻轻的叩着桌沿,仰望着屋梁发呆。铁三郎冲锋打战在行,但出谋划策却不擅长,坐在一旁陪着我发呆。
严极将长安地图收了起来,道:“长安城里想救驾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可惜没有一个身份够的人出来主持,大家互怀疑惧,人心不齐。”
“严大哥是说以陛下执政前的老丞相唐源为首的老臣?”
严极点头:“或许我们可以去他们主持救驾。”
我否定了这个提议:“严大哥,这群老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越氏一党扶持幼主,能闹到现在这种地步,正是因为他们暗里包庇纵容。他们不满陛下收权已久,为了重新获取权柄,巴不得越氏成功,然后再从越氏手里取权——没有陛下,他们从越氏手里取权容易,所以他们绝不会帮忙救驾。”
我抚着腰间佩的桃符,喃道:“我们有可以结盟的人,但不会是长安城的老臣,而是各州郡派来刺探长安现况的那些人。无论他们是否忠君,基于不甘被排斥在权力分配圈外的原因,他们肯定愿意救驾。”
严极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准备去找这些人?”
我想到严极为了替我张势,特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替我赶车,心里感激,微微一笑:“有严大哥替我撑腰,不必我去找他们,而是他们一定会来找我……无论对哪方来说,严大哥手里的三百北疆骑卫都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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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面君


四月二十五日,是自太后遇刺,天子重病以后的第一次西朝大朝会的日子。

因为天子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朝会理政了,累积的政务太多,尚书台安排下来,大朝会需要五天的时间。大朝会的安排:二十五日是王公勋贵入朝,二十六日才是各州郡的贡使觐见,二十七到三十日则由尚书台陛前议事决政。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的朝会中,天子当廷连下五道诏令,赐死十七位有谋刺太后的嫌疑的公侯及其属官,株连五族,缇骑四出,将这些“叛臣”的五族以内的亲友近千人投入诏狱。

然而天子如此的强势,仍旧有强项的大臣不肯服软。八十岁高龄的弘农王在得知老友被赐鸩酒以后,不顾雨势,直奔未央宫为老友鸣冤。

此时政变在长安已经浮出水面,纠缠不清的各派势力都开始了正面的激烈对撞。掌论议的大夫数十人或出于忧国忧民的本心,或受人指使,纷纷叩阙上疏,谏议天子以尚书台行权期间,政令的缺失。谏议大夫在被内监自大殿内拖出来后,便大骂奸佞趁天子重病,惑君误国,被廷卫一手推开,从台阶上滑倒,竟当场摔死。他的从事和一名有师生之谊的议郎请求将凶手投狱治罪被拒,悲愤之下,竟撞死在殿前的青铜瑞兽上。

西朝内外候召的朝臣被这血勇所激,不顾阻拦,出列跪请天子严惩凶手。天子执意不允,众臣便长跪不起,叩首出血。

直到次日各州郡的外臣入朝觐见,西朝殿外,已先后有五名体弱气虚的朝臣经不得跪着过夜寒气和雨水猝死,三十几个昏倒。但剩余的七十余名朝臣,仍就跪在雷雨里一动不动。

严极站在我身后,喃道:“我素来瞧不起文臣,但有时看到他们这种赴死的勇气,也不禁感动。”

我轻轻的点头,道:“我们的民族,能够屹立千秋不倒,便是因为历朝历代,总有这样执着义理,虽死不悔的人在。”

虽然他们跪在这里其实多半是受人利用,成为抹黑齐略的名声,铺垫幼主登基的道路的工具,但面对这样坚持自己心中的正道的人,我却也恨不起来。

说话间,一名紫衣锦袍的高阶内监走出来,神色倨傲的问:“谁是南州抚民使云迟?”

“我就是。”我走了过去,细看那内监的面相,确定他并非齐略身边的近侍,眉目间颇有暴发户的骄气,心里一动,随他走到无人注意的宫殿转弯处,便唤了一声:“阿监,云迟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那内监颇不耐烦问:“什么事?”

我一挽衣袖,将腕间一枚春三彩的翡翠钏褪了下来,在他眼前一晃,但却并没有直接给他,只是托在掌心里,低声笑道:“阿监,我问您的这件事简单得很,就是关于南州贡纳数额的变动……”

那内监一看我褪钏,眼睛顿时一亮,手动了动,但忍了下来,只是目光却落在了春三彩上,舍不得移开。

我暗暗叹气——这样贪婪而浅薄的表情,若是常年跟在齐略身边,见惯了大场面的阿监,哪会露出来?也只有随着嫔妃长居深宫之中,初掌大权,眼界刚开,被荣华迷了眼的阿监才会有。

“您知道的,这春荒征赋,南州的财税实在支撑不起,陛下若不宽恕些可不行。您既然在驾前随侍,想必也是精通政务,知晓陛下对南州请减新赋的奏疏的批注的,您能不能告诉我?”

我有意无意的晃动手掌,春三彩的光华流转。那内监眼里蒙上了一层迷醉的薄雾,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我在他抬头的时候凝视着他,柔声道:“阿监,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这只春三彩就是您的。我的问题对您来说,其实相当简单……真的很简单,很简单……”

那内监略有些发痴的接过春三彩,我将声音放低,轻轻的问:“陛下现在还活着吗?他中了什么毒?”

“还活着,中的是毒鸦膏……”

我震骇莫名。毒鸦膏是我给鸦片起的名字,为做警示,特意加上了一个“毒”字。罂粟有极高的医用价值,因噎废食不可取,因此我在南州加强了种植、制药、销售三种流通渠道的管理,按照常理,这东西就算流落到宫廷,也应该是制成了药的成品,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原始的称呼?

是谁敢拿这东西来毒害天子?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完全明白鸦片的特性?

我笼在袖间的双手握紧,掩口低头,掩饰惊怒。

那内监吐出这三个字,已被催眠而迷茫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惊惧,我知这临时的催眠作用有限,容易摆脱,当下轻咳一声,给他解脱了催眠状态,将准备好的问题问了一遍:“陛下有没有允许南州减去新征的财赋?”

那内监接着我的问题回答:“有的,不过只能减二成……”

那内监在半催眠状态下感觉只回答了我一个不重要的问题,但却得到了一只春三彩的翡翠钏十分划算,心里仅有的那点警觉又消失了,笑呵呵的引着我往前走。

转过一重复廊,甬道岔口突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怔了怔,不自禁的站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骑都尉的服饰,眉目姣如好女,只是我曾记在心底的飞扬笑容已不再洋溢,嘴角唇边,仿佛带着淡淡的讥诮冷漠。

高蔓!

他终究还是顺着家里的安排入了官场。

六年未见,他已长成了这般模样。

我脚步一顿之后,忍不住快步向前。他也看到了我,眼里波澜微动,旋即归于平静,不言不动的停在岔道口。

这样的平静,是已将我当年的伤害忘了吧?

我心头一阵轻松,脚步缓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轻的走过去,行礼问安:“高郎官万福!”

高蔓抿着嘴,没有答话,我等了等,等不到他出声,便随着那内监进了西朝殿。

殿堂广阔幽深,虽是白日也点着兰膏,灯影浮动。我抬头望去,不见天子正襟危坐的身影,丹墀上,书案后,摆着张云榻,榻侧悬着帷幕,只面向朝臣的这一面被挽开,十二名女史内监环侍榻前,捧着巾栉汤药唾壶水瓶等物。这是君王抱病上朝的常态,那帷幕和女史内监在灯光下投出的阴影,恰好将天子的脸也蔽在阴影下。

我目不斜视的行到丹陛之下,行礼叩拜,奉上奏疏。

论理这时君王应该出声免礼赐座,但我却没有听到齐略的声音,略等了一等,才听到一个女声道:“云祭酒,陛下赐你田二十亩,绢十匹,钱十万,准你辞职养病。”

这个声音从帷侧的阴影里传来,看不清传言人的面容,但灯光投影,帷幕上丰姿绰约,可看见九尾凤钗的形状,那不是普通传言女史着的冠笄,而是后宫嫔妃的盛装华饰。

我想了一想,便想通了,这幕后代天子传言的女子,估计就是越姬。若要扶持幼帝登基,现在就该让朝臣们习惯她随驾临朝的状况,到时不显突兀。

我俯身叩谢,然后道:“陛下,近日闻陛下玉体欠安,太医署几名大夫屡屡束手,臣不胜忧心。臣原出身于医署,薄通医技,也曾领过郎中之职,斗胆请陛下赐脉,容臣一请。”

越姬还没说话,丹陛下承旨的尚书越谨已经抢前一步道:“云姑娘忠君之心可表,不过你为南州抚民使,兼领祭酒从事已有六年,政务繁忙琐碎,只怕于医技有所荒废,不宜奉驾。”

我还未答话,我久请不见的司徒郑蒙反而先一步开口:“我司徒府掌各州佐吏职守政绩,对云郎中知之甚详。云郎中实为我朝奇女子,在南州六年,州内民众教化一新,非但政绩斐然,且其本职未见丝毫疏荒。连那断肢再续,剖腹重合于她的妙手施来,亦只是寻常事。其医术精妙奇绝处,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便是在中原,也声名赫赫。陛下沉苛日久,难得云郎中远道归来,正宜问脉,岂能因越尚书一言废事?”

我抬头望去,见以司徒为首的几名老臣眼里都有焦急之色,确实是相当想知道齐略的病情,不禁心情微松——我与他们目的相同,有这一点,即使是他们有意将我推出去,我也甘愿之所用。

越姬插口道:“陛下有诏,云姑娘既精医技,便留于未央宫随侍。”

未央宫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太医署三十几位太医都是一进了未央宫,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传出来的医案都成了套数。如果散了朝以后我再留在里面给齐略看病,那还有什么用处?

我淡淡的道:“陛下,臣家中已经备好车马,明日替舍侄娶得新妇后,便要离开长安。因此臣不能留在未央宫奉驾,只能趁今日为陛下请脉。陛下政务繁忙,可否容臣放肆一二,入幕请脉?庶可使政务私事,两不相误。”

越谨弗然作色,讥道:“云姑娘,你既出身太医署,自当明白规矩。陛下万金之躯,不容轻忽,问脉断案用药施针都需医者随侍,以免庸医误开药方后逃之夭夭。你既不肯随侍驾前,谁敢用你所开之方?请脉也大可不必!”

一名老臣抢前道:“请脉与开方看似一体,但请脉者未必定要开方。云郎中忠心可嘉,便是恪于家事不能常侍君侧,陛下也当念其诚意,准其所请,得见天颜。”

他说着目光凌厉的扫了越谨一眼,突然起身出列,跪到丹陛之下,看着丹墀上倚榻斜卧的人影大声道:“陛下啊,老臣等人至今已整整七十八日未能与您共商朝政,当面问安,每日只能往太医署查询医案……陛下,臣等心忧君父康健,若不得一德高望重的大夫当面请脉,告知我等陛下玉体安否,臣等是寝食难安哪!”

他一声号呼,响应者众,包括司徒在内的一干老臣,竟纷纷出列,形成要挟之状,支持我入幕请脉。

我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心思,只要他们此时支持我去给齐略看病,我都万分感激,当下朗声道:“陛下,请您允许臣入幕请脉!”

越姬低下头去,似乎倾耳听天子的判断,过了会儿才道:“云姑娘,陛下准你所请。”

众老臣都面露喜色,纷纷向我投目以视,怕是恨不能扑过来面授机宜一番,好让我顺他们的意办事。

越谨大咳一声,大声道:“云姑娘,陛下准你入幕请脉,请你随内监往侧殿一行,让宫娥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无利器。”

这份谨慎放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也算应有之义,但走到侧殿,殿内却不仅有宫娥,还有两个身着铁甲,面相凶恶,杀气腾腾的武士。

我皱眉:“男女有别,两位毫无避嫌之意,是何用意?”

两名武士里一人微有尴尬之色,另一人却疾颜厉色的说:“你要登陛面君,搜检当然要份外仔细,怎能全由不通武事的宫娥敷衍?我们自该在一侧监督。”

“就算是为了陛下的安危搜察女子身体,也该由凤翔军女卫来,几时有男子敢在深宫之中行窥视女体的荒谬之事?你是哪来蛮夷,丝毫不懂宫廷禁令,竟敢在未央宫中如此无礼!”

那卫士勃然大怒,拨出佩刀,虚空一斩,喝道:“你敢违抗圣令,欺君藐上!”

他那一刀斩下,竟将我鬓边的钗尾扫断,好好的三串垂珠滴滴嗒嗒的滚了一地。我颈后寒毛一乍,不禁一惊,那武士返刀归鞘,面上大有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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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8:45 am

“就算我做了什么事,是否违抗圣令,欺君藐上,也只有陛下和有司才有资格拟定罪名,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妄语的。你一个小小卫士,竟敢在宫禁之中,拨刀伤人,威吓文臣,胆子可真不小啊!”

那卫士见我一惊之后,竟无惧色,不禁一愕,我轻嘿一声:“还有,你这手刀法,拙劣之至,料想除了在手无寸铁的女子面前显显威风以外,再无他用!”

“你这……”那卫士勃然大怒,连脖子都粗了几分,握拳逼近。我凝立不动,淡淡的问:“你还敢动手?”

在他身边的那卫士赶紧拉住他的手,一名宫娥连忙赔笑道:“云姑娘,他们也是遵令而行,行事有不当之处,并非有意冒犯,您莫放在心上。”

我冷然一笑,注视着这名宫女,缓声道:“没有诏命,也没有惯例,他就敢对女臣如此无礼,威逼恐吓,我看他们不像是戎守宫禁的卫士,倒像是哪里出来的强盗。”

那宫娥的脸色一滞,古怪至极,不再说话了。我再看了他们一眼,指了指殿门,问:“你们现在是出去,还是随我同往陛前,请陛下和诸位公卿一断是非?”

两名卫士想说什么,但却被一旁的几名宫娥推了出去,刚才那赔笑的宫娥又挽着我,一迭声的代替他道歉。

检查利刃时节外生出这么个岔枝来,无非是有人吓唬我一番,让我不能当着朝臣的面给齐略诊脉而已。他们想让我失去常态,我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愿。

越谨见我毫无异状的回到正殿,面色登时有些难看,眼看我准备登陛而上,他突然又叫了一声:“且慢!”

我转头问道:“越尚书,你还什么事?”

“云姑娘,簪钗也是利器,请你解下来吧?”

我一愕,一干老臣也不禁恼怒,便有人喝道:“你堂堂尚书,怎如市井无赖般的胡搅蛮缠?”

越谨头一扬,大声道:“诸位莫非忘了太后娘娘遇刺的教训了?当日刺客正是以铜簪刺伤了太后娘娘!”

众人一时哑然,我压下心中的怒气,朗声一笑:“越尚书谨小慎微,所虑极有远见,云迟岂敢有违?”

当下依言将簪钗等物取了,再问:“尚书还有何吩咐?”

“有劳云姑娘将指约腕钏等首饰一并取了,以示清白之意。”

我听他竟连指环腕钏等东西都要我取了,心中微惊,蓦地明白,越谨阻止我接触齐略,不是怕我的医术,而是怕我的催眠术。

我心中惊怒,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言而行,然后再问:“越尚书,可还有事?”

越谨摇头,示意我可以登陛请脉。我却不动,冷笑一声,注视着他缓缓的道:“越尚书,云迟想必是哪日里不经意得罪您了,以至您今日竟是定要云迟披发跣足,以谢其罪!”

越谨面色微变,我却不再看他,听到丹墀上越姬传唤,便拾阶而上。

不知为什么,在被越谨层层刁难的时候,我心里波澜起伏,忍了又忍才将气忍下去,只想登上丹墀,看看齐略的现况。但到此时登上了丹陛,我的心情却奇异的平静了下去,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御席上躺着的,不是齐略!

如果是齐略,即使他不记得我了,即使他真的病重气弱到要人代传其言,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么明显的外戚越权之举?怎么容得下别人强逼自己的臣子在朝堂上受这等侮辱?

侍驾的几名内监让开了些,帷幕中那躺在越姬身侧的人的脸面现了出来,那眉眼是极其熟悉的,我走过去俯身诊脉,手指触及他的肌肤,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沉淀下来,变成了笃定——这人,不是齐略。

尽管病色愁容将他的长相自然塑成了孪生兄弟般的相似,但他不是齐略!

就算我脑子里记得的容貌与齐略现在的真实长相有差,但心中的直觉,肌肤接触的感应,都足以使我确定他不是齐略。

为什么越氏要用假君临朝?

心中惊涛骇浪翻涌,但在这种时刻,我反而平静了下来,轻声道:“陛下!臣……云迟请脉!”

躺着的那人缓缓的睁开眼睛,做了个挥手免礼的动作,看了我一眼,眼珠却是呆滞的,没有丝毫的灵光——这人果然是被催眠了,所有的举动都是半梦游状况下做出来的,受人控制。

可是控制他的人在哪里?总不可能是越姬吧?

我抬头望去,越姬的目光与我一触,眼里突然多了些慌乱,下意识的往她身侧看了一眼,强笑问道:“云姑娘,陛下的脉像可好?”

“容臣细诊。”

我移动了一下位置,不动声色的向越姬刚才看的地方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坐着的却是个素衣青衫的女史,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虽不施脂粉,也有一股动人心弦的明艳。

这人是谁?凭什么让越姬在慌乱的时候向她讨主意?

“云郎中,陛下到底是何病症?”

陛前等候许久,不见我出声断案的一干老臣都忍不住出声催促,我却久久没有回答——越姬他们找人来代替齐略上朝,是齐略已经死了,还是齐略虽在他们手里,但却不受控制?

当面揭穿吗?还是隐忍?

若要揭穿越氏的阴谋,这满文武百官在场,无疑是最佳场合;但若齐略还没有死,揭穿这个阴谋却无疑是逼越氏铤而走险,杀齐略以绝后患。

说,还是不说?

汗水自我的额头涔涔流下,我几度张嘴,又闭嘴!

我的目的与什么宏图大业没有多少关系,我更关心的,是齐略个人的生死。

我不能拿齐略的性命来冒险!

帷幄之中,光影浮动,照得里面的人的脸色都阴晦难明,越姬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许久,我才缓缓的开口:“陛下此病是忧伤过甚,五内郁结……”

我说的,还是越氏一党放在太医署里摆出来给人看的,所谓的太医请脉后的定案,毫无半点新意。

一干老臣既吃惊,又失望,又怀疑的瞪着我看,与此相对,越氏一党的人脸上却都有放松喜悦之意,越谨看我的眼神,是既觉得意外,又有几分轻视疑惑。

我也管不得朝堂中的各种形态,匆匆离开西朝殿,与严极汇合了一起离开未央宫。

坐上马车,严极才问我:“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朝堂上的人,不是陛下!”

严极大吃一惊,差点将马车赶进了水沟里,转头瞪着我:“你说什么?”

“不是陛下……陛下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我自己都没想到,此刻我竟能如此平静。严极惊吓过后,见我不动,略微镇定,问道:“你没有揭穿?”

“没有。”

严极沉默了一下,问道:“看来事态比我们原先想象的更复杂,你现在想怎么办?”

“我要去找原天子的中常侍陈全,还要查问一下平舆王近日的行程。”

“你怀疑那假天子是平舆王扮的?”

“嗯。”

我看过的所有人中,只有平舆王跟齐略长得最像,略微修饰一下,再借病容遮掩一番,坐在那高高的丹墀之下,有几个臣子能分清他们兄弟俩的?

“严大哥,如果假君真是平舆王扮的,我们的行动就要赶在大朝会还没有完结的这两天。因为这两天他们要兼顾两头,力量分散,救人相对容易。”

严极迟疑了一下,突然正色问:“妹子,万一他们用假君来上朝,是因为陛下已经驾崩。那么,我们不仅无法救驾,反而要承担谋逆的恶名,这后果……你想过没有?”

严极的声音极轻,但却几乎将我所有的冷静击溃!

我一直不让自己去想假君临朝所代表的含义,但严极的说法,却由不得我不正视一个问题,万一齐略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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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9:16 am

第六十一章 国玺


夜风寒凉,我穿着巡逻卫士的服饰,跟在铁三郎身后静静的向未央宫用来关押犯过宫娥女史的暴室走去。

暴室最初建立的用意,本是给犯小过的嫔妃或宫娥关关禁闭,行的是天家的“家法”,并非什么正式的惩处机构。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非正式的暴力机构,在宫里却演变成了比正式的刑狱更令宫中人恐惧的所在。

就着启明星微弱的光芒看过,暴室就像一座陵墓,看不到一丝光亮。

铁三郎停在暴室的个窗前,有节奏的叩了几下,旁边的门轻轻的开了,有人问道:“谁?”

“铁三郎。”

接上头后,那人领着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下了两层台阶,停在一间铁门面前,略微有些感叹的低声说:“这就是陈常侍的囚室,亏得他们昨天连夜拷掠不停,你们才有机会进来。”

铁三郎拍拍那人的肩膀,唤了声“好兄弟!”便什么话也没说了。

推开囚室的门,一股血腥、焦臭、药味、骚气交织在一起的臭味便冲鼻而来,室左的火炉炭火未灭,红光染开,便能看到刑具罗列和草堆里的一团人影。

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血肉模糊,几不成人形的人时,还是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触手摸过去,陈全的四肢竟都已经粉碎性的骨折,身上鞭打烙印所遗的伤痕铺得他体无完肤。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深层昏迷里,难怪拷掠者也不得不放弃。

我自怀里取出针囊,就着炉火的暗红光芒给他施针,过了一阵,他才醒了过来,动了动身体,呻吟一声。

“陈常侍。”

“你是谁?”

“云迟。”

陈全的声音里全是惊讶:“怎么是你?”他情绪略微激动,立即发出一阵剧咳,吐出两口淤血。

我将带来的药倒出四粒送到他嘴边,问道:“这囚室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吗?我给你带了几瓶消炎止痛的药。”

“别……若让他们发现囚室里有私藏,定会加强未央宫的警戒,你们想再做什么都不方便……”

陈全吞了药,喘息一阵,缓过气来,问道:“云……娘子,你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来干什么?”

“你还在他们手里,我与什么人一起来的,我不能告诉你。我听说宫里有异变,想来探探情况,带他出去。”

“你来救驾?”

我点点头,只拣要紧的问:“你是桂宫事变后才被打入狱中的,可知他被困在什么地方?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能自己走还是要人背?守他的人有多少?首领是谁?怎么轮值?什么时候好找空隙?可有人能充内应?”

“大家就被困在椒房殿,时醒时昏,他的病太医们各说各话,没法定论,倒是大家清醒的时候跟我说过,那是当年李昭仪为了夺宠,给他施了毒……”

利用鸦片夺宠,这与当年滇王妃做的事何其相似?李昭仪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又是从哪里得到鸦片的?

“守在大家身边的人以越姬和一个可能是楚国细作的女子为首,外面的护卫是越氏和李氏的亲信,每日四换轮值,晚上加倍戒严,要救大家必须白天,趁那楚女不在的时候。至于内应……”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报出几个名字:“云娘子,越氏和李氏联手,可能与楚国有什么约定,现在已经控制了未央宫。宫里如今还能活得自在的,多半都已向越氏投诚。这几人虽然对大家也算忠心,但用他们的时候,还是要留意些。”

“云迟明白了。”我沉默片刻,轻声道:“陈常侍,我敬佩你的忠义,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从这内宫里救一个……常侍,你多保重,以期日后。”

陈全的身体其实已经虚弱无比,但这时候却笑了笑,有些吃力的说:“我不过是未央宫里一无用老奴,卑微下贱,不值挂心。”

他说着嘿嘿的涩笑两声,叹道:“我早知必有人来救驾,只是想不到来的竟会是你……看来,冥冥之中,果然有天意存在……云娘子……”

我微微一愕,见他示意我俯耳过去,迟疑一下,还是凑了过去,听到他轻声说:“太医署后面的冬井里,有物件,你在救大家之前先将它取出来。”

我微微皱眉:“时间有限,如果不是要紧的东西,等我把他带出去以后再回来拿。”

“不,定要在救大家之前将它拿出来,很重要……”

他不肯说那东西是什么,却定要我救齐略之前拿出来,我看他说得郑重,还是趁着天色初明,长乐宫起钥的时候,拿出我许久没用的太医署郎中的对牌,进了太医署。

太医署里的太医分守长乐宫和未央宫,只有两个人轮值。

其中一个是我不认识的新晋,想是新晋的,另一个却是老熟人医效向休。

两人叙过话,我问清医署的现况,请向休帮我看着制药房的前门,好让我可以去冬井里捞东西。

医署的冬井深达三丈,我带了个换气用的小竹筒连潜了七八次,才从井底的青丝丛里摸出一件异物来,浮出水面打开包布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那物件盘龙为把,脂玉为座,上用隶书刻着四个字:天子之宝!

天子印玺平时都是装在宝匣里,由陈全捧着的,想来陈全是在大乱还没有完全显露时就已经凭阅历和经验嗅出了异味,借来太医署给天子传召太医的机会将这枚天子理政所用的宝玺扔进了井里,然后摆了空匣计。
难怪越氏一党只有一枚“建章私印”,却没有天子之宝,会对他施以那样的酷刑!

我呆了呆,将印玺收好,重又潜下水去,将井底仔细的再摸了一遍,这一次摸出来的玺玉面缺了一角,是用黄金镶嵌补齐的,上用是小篆的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天子传承时必须加印诏令天下,以示正朔的传国玉玺!

没有天子之宝,尚书台还能借天子往日积威勉强将政令压下去;但没有传国玉玺,想拥立幼帝,那却是在作梦。难怪越氏要扶持幼帝的传言尘嚣日上,却没有落实,原来他们根本找不到这继位必须的传国宝玺!

陈全权力中心浸润了几十年阿监,其理政的能力不强,但这份眼光和忠心、胆气,却委实令人赞叹!

有这两枚印章,我无后顾之忧。

我深深吸气,压下心情的躁动,先到制药局的空房里把湿衣服脱了,换上宽袍广袖的衣裳,将两枚印玺悬在臂上,趁宫门卫士轮班的空隙,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站住!”

离开宫门十来步,我正暗自松了口气,斜刺里却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我心中微惊,脚步却不停。一辆牛车辘辘而来,刚才那声音接着叫道:“云姑娘!”

刚才那声呼喊,我还能当做不知是对自己发的,这一声唤,我却不能不应,转头一看,却是尚书石秦:“石尚书早。”

“哪有云姑娘早。云姑娘不是已经辞职,今天就要还乡吗?怎么大清早跑到长乐宫来了?”

我微笑:“正是因为今日便要还乡了,所以我才清早到长乐宫来。云迟昔日身于长乐宫,虽然现在没有身份求见太后娘娘了,但离别之际,也该在凤阙之前拜上一拜,以谢天恩。”

石秦跳下车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眼,面上尽是怀疑之色:“云姑娘这一大早的就满头湿发,不仅赴了凤阙吧?”

“拜别太后娘娘,自然应该沐浴更衣,以示隆重。”我面色不动,笼袖笑道:“石尚书,今日还有朝会,你不早去备案么?”

“去,当然去!”

石秦干笑两声,转身作势要走,突又笑道:“云姑娘,你徒步而行多有不变,还是我派车送你一程吧!”

我袖藏关系天下的两件至宝,心里到底有些发虚,微微一惊,连退了几步。石秦追上来,目光落在我的袍袖上,我知他起了疑心,暗暗叫苦,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大声道:“石尚书,男女有别,你的车我却不敢坐,你请回吧!”

清晨的长乐宫门外有几个小食摊子,轮值换下来的宫禁卫士都坐此喝汤吃饼,略做休息。我这一声大叫,顿时人人侧目,石秦不得不停下脚步。但他的急智却也惊人,呆了一呆,便即指着我大叫:“各位军士,我刚才掉了一袋金子,疑是她拣了,你们谁替我搜搜她的袖笼里瞒藏之物,我谢他千钱!”

我心中大怒,厉声喝道:“石秦,我昨日才辞官,你今日就敢当街辱我?”

石秦冷笑一声,我转身对那群意动的宫禁卫士大声说:“我本是南州抚民使、祭酒从事云迟,此人因与我政见不合,有些宿怨,故趁我辞官归田之际前来羞辱我。你们若能分成两队,一队替我拦住他,一队将我安全送回家,我每人谢万钱!”

石秦大急,一跺脚喝道:“别信她的!谁替我搜检那女子的袖笼,我给你们升官!”

“他又不是勋贵将军,有什么权力给宫禁卫士升官?你们别被他骗了!”

双方这下算是正式扯破脸了,石秦脸皮紫胀,扯着嗓子吼道:“我石秦说话算数,谁替我拿下云迟,我给他官升一级……”

“谁敢拿我妹子?”

正危急之间,远处蹄声如雷,骤快奔至,严极远远的一声大喝,提马冲了过来,竟似要将石秦一蹄踏死。石秦毕竟是文官,眼看马到跟前,不禁吓得一声大叫,连忙后退。

我心情一松,喜道:“大哥,你可来了!”

严极驾马吓退石秦,估计是恼我从铁三郎那里出来后,不去与他们汇合,却自来长乐宫,以至遇险,也不理我,只是兜转马头,护在我身边,环目四顾,厉声喝问:“谁敢欺我妹子!”

他身后五十几名骑卫雁行排开,不发一声,但那种百战雄兵蓄势待发时特有的戾气散发出来,却已让现场没有经过战火洗炼的宫禁军都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严极控制了场面,这才转头瞪了我一眼,问道:“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指了指石秦,道:“我也不知怎么得罪过这位尚书,在长乐宫门口遇到他后,说了两句话,他就诬我盗了他的钱袋。”

严极怒极反笑,瞪视着石秦斥道:“我妹子雅致清华,是何等人物,你敢如此辱她,还不道歉!”

石秦也颇为强项,张目道:“她若未拾我所怀的钱财,何不捋袖让众人一观,以示清白?”

我尚未开口,严极已经喝道:“我妹子是由得你这无赖欺负的么?要看她是否清白,何必让她捋袖?我看你也一样!”

说话他俯身绰枪,引诀一挥,枪刃扫过,一声裂帛之声,竟将他两只宽大的袖笼齐齐割破,里面笼着的刀笔私章帛书钱袋等物全都掉了下来。石秦尚未回过神来,严极枪尖一挑,将那只钱袋挑在半空,转了个半圈示众,喝道:“狗贼,你一个人身上哪得两只钱袋?”

说着震腕甩出钱袋,然后再凌空一斩,将那钱袋剖成两半,铜钱金银洒得满街都是。石秦哪想得到严极竟敢当街动手?骇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的靠在道旁树上,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挤不出声音来。

这时的民风自由,围观者见此情况,登时啐声四起。严极冷笑两声,调转马头,绰枪纵马,直取石秦的牛车,哗哗几响,石秦的车驾已经辕断轮散,轰然倒地。石秦惊怒交加,尖声大叫:“你敢……”

“按我朝律令,诬告者反坐!姑且念你我毕竟同殿为臣,小惩代罪,姑且放你一马!”严极长笑一声,俯身将我揽上马,枪尖一指,厉声道:“你给我听着!我妹子虽然辞官归乡,但谁要敢欺她分毫,我定不饶他!”

石秦估计也是觉得为了一个疑惑弄成现在这种情况好没来由,怔了怔,在围观者的啐弃声里匆匆拣好东西,掩面而走。

严极呼啸一声,领着他的卫队直取霸城门,将进营区,才缓下速度,低头问道:“妹子,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我心中有个计划逐渐成形,抬头看着严极,微微一笑,道:“严大哥,这次救驾,我们赢了!”

传国玉玺是传位证明正朔和给诸侯下旨用的,象征意义大过实用意义,不必用。但天子之宝却是齐略正式诏令天下的大印,有了它,不仅可以立即将现在还零散的救驾的力量集中起来,还可以扰乱长安城的政局。

陈全明知情况有异,也恪守规矩,宁肯将玉玺投入井中免得被别人所用,也不敢自己矫诏调军,压制内宫的变乱,我却没有这种顾虑——两枚玉玺不能露于人前,免得使人心生贪欲,但印几份伪诏还是可以的。

严极不明所以,问道:“你从陈全那里得了什么好的情报?”

我想了想,直言道:“严大哥,有件事,我现在得瞒你,可不可以?”

严极见我说得严肃,微觉诧异:“为什么要瞒我?”

“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若是告诉你对事情没好处。但我又不愿你发现我有事瞒你,心里不快。”

严极闻言哈哈大笑:“那你就瞒吧。”

两枚玉玺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具有太强的诱惑力,即使是严极,我也不能对他说。我相信严极,但我却不愿意使得这个诱惑变成对他的品格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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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_
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9:20 am

第六十二章 偷天


我拿了玉玺,伪造了四份诏书,然后将玉玺装进我的医箱底层,密密的封好,然后在执意追随我左右的几名学生里挑出两个忠厚守信的,让他们共同替我保管。

四份诏书都是以密诏形式发布,影响的层面有限,倒也不怕日后乱政。一份是以严极为统率,组织救驾;一份是诏令铁三郎联络忠于天子的中下层宫禁军头目,轮换值守的卫士;一份是令京兆尹将京兆府衙役派往长乐宫外戒严守备,长乐宫只许出不许进,除非天子持国玺往迎,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这些守备的京兆府衙役。还有一份,则是我为了在进宫以后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而作的,关系不大,能起什么作用还不好说。

长安城的异变,触觉敏感如徐恪和扮成文吏亲自前来的豫州刺史苗轨都已经察觉,并且暗里组织了各种力量准备一探内宫,严极拿了这份诏书,找到苗轨、谢源等人两相合计,资源共通,宫内的局势登时大显明朗,当即订了一个救驾的计划。

越氏一党虽然清换了宫禁军的上层军官,又在长安城里笼络了许多无赖儿扩充禁军卫士,但真正知道他们所谋的亲信毕竟在少数,中层的军官只当宫禁的变化还是正常的政权更迭所产生的动荡,顺势而行,谈不上对他们有多忠心。铁三郎拿着伪诏过去,这些中级军官便又糊里糊涂的依令换防。

至于第三份伪诏,是我怕未央宫救驾的事一闹翻开来,越氏一党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会强攻长乐宫挟持太后。虽然京兆尹也不是那么可靠,但严极这三百铁骑连上南州、豫州押送贡品的两百壮士总共才五百能战之士,要救齐略,就救不得太后,只能撞运气。

四月二十八日,皇后的国丧孝期过了,民间的嫁女娶妇贺寿搬迁等喜庆之事开禁,赤术的婚期也订在这天。

赤术成亲在各种因素的促成下,送了礼报名会来与宴的宾客名单,竟有万余人。家里没有这么大的场地,于是将宾客分流到长安城的各酒肆饭庄去。又因赤术本身没有官职,不能越礼,选用的酒肆饭庄都是中小规模的,如此一来宾客们坐落的酒肆饭庄竟达千余家。整个长安城从横门到戚里一带,受这场喜宴影响,人流涌动,热闹非凡。

我受过新人的礼后,便借口代替新人赴各酒肆饭庄谢客,告别了老师,赶到杜康酒肆。

杜康酒肆里,乔装已毕的严极、苗轨、谢源等人早已坐在里面,气氛凝重。我换过备好的衣服,汇合严极挑出来的四名身材矮小,容貌清秀,易于乔装的亲卫往未央宫而去。铁三郎早已做好准备,远远的认清服饰,便派了武子过来接应。

我看到武子面有忧色,举止十分不自然,担心他会被人瞧破行藏,便微笑开慰他:“今天也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你不用担心。”

武子叹道:“云姑,我们当兵打仗吃粮,脑袋是悬在裤腰里的,倒不至于把生死看得太重。我担心的是你……我们的势力进不了椒房殿,那里面接应的人真的可靠吗?”

未央宫的上三军早已被齐略抽去与楚国对峙,凤翔军则被越氏矫诏调去了给大行皇后修建陵墓。宫禁空虚,因此越氏极力拉拢期门卫。可期门卫对越氏来说毕竟还算不得心腹,势力所及的范围有限,真正的心腹之地,却是由越氏调了其本族族人任地方官时的嫡系亲卫过来戎守。

越氏的这些亲卫战力不见得强悍,但却有足够的忠心。武子的担忧和陈全的提醒一样,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救齐略本就是件冒险的事,如果这样的好机会都不抓住,以后是想都不用想了。

“若不可靠,我也不会进来了。”

未央宫占地五万平方米,里面道路四通八达,很快便望见了椒房殿的飞檐。武子将我们送到约好了接头的一间宫女值房里,再确定了一下出来时的接应方案,便退了出去。

在小屋里等了不久,就听到外面一阵叽叽喳喳的女子说话声,八名宫女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来。躲在帷幕里的卫士看准机会,认清没带接头信物的四名宫女,一跃而出,在她们的惊叫还没冲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勒断了她们的喉咙。

另四个宫女虽然早有准备,但面见同伴死在眼前,还是不自禁的吓得面色大变。我自袖笼里取出一只小瓷瓶,用小指沾了些里面的粉末,抹了点在她们鼻端,等她们放松下来才道:“时间紧迫,我们先换衣服化妆吧!”

这瓶药是我当麻醉剂用的东西,最佳效果是皮下注射,少量的鼻腔吸入能使人的紧张的情绪松驰。四名宫女在药物的帮助下放松下来,指挥着军士藏好尸体,给他们换上女装,施以胭脂,然后按照原计划分出一人先去报信,另三人领着我们往椒房殿走。

椒房殿外面戒备森严,我们一路行来,又换了两次身份和装束,才扮成阿监在内应的接应到了椒房殿正殿外。好在今日还是大朝会的日子,越姬等重要人物都去参与朝会,椒房殿外面守备森严,里面却相对放松。

我将那瓶麻醉粉交给椒房殿里接应的人,让他们设法撒出去——那是以这个时代来说最顶端的***物,虽然没有传神到迎风即倒的效果,但吸入多了,却会肌肉松驰,神经反应迟钝。

我们这一行人走进殿去,他们虽然看出了破绽,但反应却肌肉反应却没法跟思维配合,赶不及示警。严极这四名卫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精锐,外貌虽然女相,但下手却十分迅疾狠辣,如狼似虎的将十几名内监宫娥尽数放倒。

我自入了椒房殿,一颗心便怦怦乱跳,三步并作两步的抢到床榻之前,撩开低垂的帷幕,轻叫:“陛下?”

帐内的锦被中裹着个人,我刚将被子揭开,心中便生警兆,直觉的往后一仰,避开当胸扎来的一刀。被中藏的那人一击不中,复持匕扑了上来,一面张嘴欲呼。只是他显然刚才是在蒙头大睡,直到我来来揭被才将他从梦里惊醒。大梦初醒,反应微有些迟钝,嗓子也没活动开,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不响亮。

我无处可避,情急生智,将被子往自己胸前一拦,那人凶悍,匕首锋利,居然一刀便将锦被破开,刺中了我的胸口。幸好隔了层被子,那往心口来的一刀偏了锋,没伤到要害。

我身后的四名卫士哪料帐中的人竟是刺客,落后一拍才扑了上来与之缠斗,他们四人出手,那人便招架不住,几次作势喊人,都被逼得出不了声。

那刺客的武艺极高,四名卫士一路行来毫发未伤,却在付出两条人命的代价后才将他击毙。一路五人行来,不料不止没能完成救驾的任务,反而令两名同伴丢了性命,余下三人都心情沉重,但若就这样退出去,却又都不甘心。

“椒房殿里藏的既然刺客,那陛下一定是被他们藏在别处了,我们再去找。”

“会不会在增成殿?不是说增成殿才是陛下日常的居所吗?”

他们两人都起意要去查探增成殿,我只得跟随。三人走到殿门前,一名卫士用暗号***接应的内监,我却忍不住回头再看倒了一地尸体的殿室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突然有股莫明其妙的心悸,忍不住脱口道:“慢——”

“怎么?”

我感觉胸腔里一颗心怦怦乱跳,压也压不住:“陛下应该在这里——他一定在这里!”

那是一种玄妙的第六感,属于对心上人的感应力,让我清楚的意识到他真的被藏在这殿里,只是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冲回内殿,四处查看。两名卫士帮着我将整个椒房殿连衣箱都翻开搜查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齐略的影子,都不禁皱眉:“陛下不在这里,我们快走吧。”

我游目四顾,突然想到了刚才跳出刺客的床榻。别的地方我们都搜过了,只有最初的目标因为出了意外之事,反而成了心理盲点,被我们忽略掉了。

可翻开被褥仔细查看,那床榻却也并没有设什么暗格。我失望的起身,转头的刹那却突然想起一件事,猛地回身,拾起地上掉着的一把匕首,将床榻后面的帷幔划开。帷幔之后,依然是一重帷幔,我的心情却陡然一松,用力再划两刀,一个被重帷隔出来的狭长空间露了出来。

绣被之中,一个面色青白透着异样红紫,嘴唇干裂,脸颊深陷,瘦得仿佛只剩下皮与骨,寻不出肌肉的人静无声息的躺在那局促的空间里,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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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凤还巢》 作者:张晚知  - 页 3 I_icon_minitime周三 五月 27, 2009 9:20 am

我看着这形容枯槁,几乎让人不敢相认的人,眼泪夺眶而出,嗓子都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是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我总算没有来得太迟!”

身后的两名卫士诧然问道:“这真是陛下?”

我伸出手去,一扶之下感觉那本来结实厚重的身躯,竟轻薄得仿佛连血肉都已经干枯,似乎连我都能将他负起,心头一阵剧痛,定了定神,才道:“快拿衣服出来……带他走!”

两名卫士赶紧将接应的内监准备的衣服拿出来,七手八脚的过来给他穿,正将衣服穿好,突闻外面守着的内监提高声气大声说:“奴婢拜见王娘娘。”

齐略的嫔妃里姓王的嫔妃只有王楚一个,她一向与越姬交好,据宫里传出的情报说这次事变正是她与越姬结盟同谋。她突然驾临,我与两名卫士对视一眼,都心中一紧。过了会儿,殿门咿呀一声开了,几个轻重不一的脚步进了外殿,跟着便是放下肩舆的声响,王楚吩咐道:“你们出去。”

“娘娘,您这几天肺疾发作,还是让奴婢陪在您身边吧!”

“不必。”王楚的声音虽然温和,语调却十分强硬。待到抬她进来的内侍离开以后,才向内殿走来。

两名卫生伏在内殿门侧,目光都看着我,这次来的是宫里有名有号的天子嫔妃,他们一时不知该不该杀,竟向我讨起主意来了。

我下意识的看了昏迷不醒的齐略一眼,做了个生擒的手势。王楚一进内殿,两名卫士便一拥而上,捂住她的嘴将她擒住。

可她虽然陡遇危险,脸上却没有慌乱之色,眼里反而透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来。两名卫士见她表情有异,都有些错愕,我心一动,示意他们将王楚推过来,放开她的嘴。

“不是说末时五刻吗?你们怎么就来了?”

王楚的嘴得了自由,果然没有大喊,反而急促的问了一句,旋即一阵剧咳。我和两名卫士都一怔,旋即意识到她可能也与别人合作了致力营救齐略,这一问估计是误会我们了。

王楚一问以后,突然也意识到不对:“你们不是……”

一名卫士眼疾手快,又将她的嘴捂住了,王楚眼里这才浮出惊慌之色,目光却是向齐略投来。我心一动,温声道:“娘娘放心,我是奉陛下密诏来救驾的州佐史,并非乱臣。我们与娘娘虽然走的道路不一样,但目的都是救出陛下——娘娘,陛下重病到这种程度,必须尽早离开宫禁,接受治疗,片刻也不能耽误了。”

王楚眼里惊色稍褪,点了点头,又用力晃了晃头,示意卫士放手。两名卫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无奈的看着我,终于还是放开她了。

王楚抚着胸口重重的喘息一阵,缓过气来,再看着我,问道:“我看你有点面熟,叫什么名字?”

我跟她不熟,又有近七年没见过面,难得她还觉得我面熟,我弯腰行礼:“臣,原太医署郎中、南州抚民使云迟,拜见娘娘。”

王楚既惊讶又欢喜,竟一把抓住了我,急促的问道:“原来是你!云郎中,大家先遇毒害,又被楚国的刺客下了诅咒,听人说只有你精医通巫,定能救治,你真能治么?”

我只知道齐略在囚禁了李昭仪后,毒瘾发作,太医束手无策,让他几次因为骤然断绝毒品,强自戒毒而昏厥重病,却不知道他竟有被楚国刺客下诅咒的事,不禁一怔。齐略意志之坚定,世所罕有,连在不明白鸦片的药性下给自己强制戒毒,都没有因为精神和生理倍受摧残而猝死,怎么可能被诅咒所困?

我心中念转,口中却道:“臣正是听说陛下病重,所以前来效命。娘娘,陛下的病情紧急,不能再拖了,请您助臣一臂之力,将陛下送出去吧!”

王楚犹疑不定的看了我和两名卫士一眼,我知她一是怀疑我们的忠诚,二是怀疑我们的实力,当下将怀里所藏那份备用的诏书拿了出来,一指两名卫士,微笑道:“娘娘,这两位小将,乃是北疆前将军宋将军所派。宋将军察觉长安异变,已经联合豫州、南州救驾,五千北疆军现正在霸城门外候驾……”

王楚接过假诏书看了看,听到北疆军有来,这才真的浮出了喜色,轻啊一声:“你们准备怎么带走陛下?”

我略一沉吟,抬头道:“娘娘,此事臣等自有安排,您可允许臣带走陛下?”

王楚坐在齐略身边,静静的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将她身上的披风解开,裹在他身上,仔细的系好。她眼神专注的看着齐略,仿佛要将他刻在心里,我心头一震,移开目光。

过了会儿,突听到她幽幽的说:“我一向与越姬妹妹来往,深得信任,外面的人知道我有肺痨不能见风,也不会掀开帷幕查看我的步舆,你们用我的步舆将大家带出去吧。”

我们本来计划用椒房殿侧殿里的平舆王的车驾,利用不是所有卫士都清楚内幕的空隙将齐略夹带出去。那是十分冒险的举动,安全性远低于王楚的步舆,两名卫士看我点头,便上前将齐略抱上了步舆,我看到王楚痴然凝立的身影,迟疑了一下,问道:“娘娘,您不走吗?越……他们回来,会对你不利的。”

“越姬妹妹一向心软,不会真的为难我的。”王楚摇摇头,对我郑重的说:“云郎中,请你一定要治好大家。”

我面对她时心里十分不自在,听到她这托付,更不自在,点了点头,客气的问:“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王楚哽声道:“云郎中,若将来大家重掌大权,要清算今日之事,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上话,就请替我说一句‘越姬妹妹会犯这糊涂事,只是情深而恨,请大家念在曾经的情份和她生育了两位皇子的功劳,略微抬手。’”

我心头一震,脱口问道:“娘娘就只有这件事吗?”

王楚喘了几口气,点点头,以袖掩面,遮住泪水,摆手道:“云郎中,你们快走吧!”

“臣等告辞!”

王楚因为肺痨不能吹风,加上她有意矫饰,每次来椒房殿都是直接把步舆抬到外殿的,围舆的帷幕一垂下来,里面的人便看不清面容。王楚也是筹划已久,给她抬舆的人都是挑出来的,越氏的亲卫也熟悉,一路行来,果然畅通无阻。

眼看便出了椒房殿的范围,迎面却来了队巡逻,我心里暗暗叫苦——刚才在椒房殿里耽误的时间太久,竟没有将最外围的这队巡逻错开,只盼他们也跟前面那些关卡一样才好。

两队人马越来越靠近,我低着头隐在步舆之后,随着大队的脚步往前,突闻一声充满疑问的“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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